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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記 窮通道士:買牛記

前頭羌江釣徒擺了一個立貞節牌坊和沉河的龍門陣,接著硯耕齋主又給我們擺了一個《觀花記》。大家對硯耕齋主擺這麼短一個龍門陣表示不滿意,野狐禪師又自告奮勇幫助他補擺了一個龍門陣《生兒記》。這三個龍門陣都是鄉壩頭的事。可見不是只有你們城裡人才有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千奇百怪的龍門陣的。鄉壩頭的奇聞怪事,並不比城裡頭少,就憑《沉河記》《觀花記》和《生兒記》三個龍門陣來說,鄉壩頭的事,比城裡頭的事更慘。有人說,我們這個時代就是產生悲劇的時代,我們這個國家就是產生悲劇的國家,我們這些人物就是那些悲劇里的人物,我覺得很有幾分道理。就我說,幾十年來,實在沒有看到和聽到過幾件叫人歡喜的事。所以我在下面也只能給大家擺一件慘事。

我是鄉巴佬,自然擺的是鄉壩頭的事。——童科員,現在是我們冷板凳會的窮通道士,開始擺他的鄉壩頭的龍門陣。

我的家是在童家溝聚族而居的童家大院子里。這個院子里的人家大半都姓童,從大堂屋裡共同馨香祝告的神主牌看來,都發源於一個老祖宗。可是這一個老祖宗的玄孫、曾孫們的光景就大不相同了。有的人家,比如我們的大房童子林家,就佔在正房的龍脈上,家越發越大,人長得越來越氣派。我們的童大老爺在縣城裡當「民選」的議長,是這一方的頭面人物,當然也就是我們老祖宗的光榮後代,嫡派的子孫。他的兩個少爺,大少爺在京城上什麼法政大學堂,那是專門訓練官僚的地方。怪不得大少爺每年暑假回到鄉下來「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坐著一閃一閃的滑竿回來,擺出那麼一副官僚架勢,雖說他還不過是一個準官僚。你看那樣子,頭上梳著亮光光的「拿破崙頭」,身穿我看來好像是粗麻布、大家卻說是上等進口料子做的筆挺西裝,腳登照得起人影子的黑皮鞋。鼻子上還架上一副金架子的墨綠遮陽眼鏡。他一跳下滑竿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用手絹輕輕揩拭一下下來時踏在灰土地上給皮鞋撲上的一層灰。然後皺著眉頭,捂住鼻子,不滿意地看著周圍這些東倒西歪的土房子,這七坑八洞的灰土小道,這很不順眼的歡迎人群。這人群中不少的是他的長輩,以至於是他的幺房祖公。他好似招呼又好似不理會地輕微點一點頭,口裡哼哼唧唧幾聲,便揚長而去,到正屋大院子里去了。據抬他的滑竿回來的兩個叔輩說,在縣城裡他就和當議長的大老爺有過一番爭論。他是在法政學堂才得了學士學位的,現在回到縣城,成為一個候缺待補的候補官員。大老爺叫他回到老屋院子來祭祖掃墓,也熟悉一些稻麥菽黍之事,也就是懂一點收租取利的手續。大老爺說,落葉歸根,最後總是要靠老基業養老啊。他卻聽不進去,不想回到鄉下來。「你至少可以到鄉下呼吸點新鮮空氣嘛。」老議長這一句話還算打動了大少爺。於是他坐上自備滑竿,一閃一閃回到老家。可是一下滑竿,聞到了在鄉壩頭少不了的豬糞、牛屎氣味,就灰了心了。足不出戶地住了幾天,在堂屋點上香燭,燒了紙錢,他直挺挺地站在老祖宗神主牌面前,行了三個鞠躬禮,便算完成任務,第二天就坐上滑竿進城去了。

至於二少爺,沒有大少爺學習得那麼好,在省城讀一個「野雞學堂」,也混不下去,於是去投考一年就畢業的速成士官學校。

一年之後,撈到一個少尉軍銜,掛上斜皮帶,當了軍官。可是他既要當赳赳武夫,卻又害怕到前線去面對血肉橫飛的廝殺,於是回到縣裡來辦國民兵團,這個差事既威武又安全。

這兩位便是我們這個大院子里值得說一說的精華人物。其餘的都如草芥一般,不值一提。最多是如眾星之拱衛北辰,成為正房大老爺家的附庸和陪襯。在大房子一周圍這些歪歪倒倒的瓦房和草棚中,有一些是童家老祖宗的後代,已大半淪為大房的佃客,有的則不姓童,更是佃客的佃客,都租種老爺家的田地,上糧納租。有的連想租種老爺家的田地都交不起押金,便只有打秋風,給老爺家當長工,當幫工。有的連這也做不到,就只有靠乞討和施捨過有一頓無一頓的飢餓日子。雖說這個大院子里,也還有那麼幾戶人家,靠自己祖傳的十畝八畝薄田,掙扎著過日子。可是有個天災人禍,或者意想不到的三長兩短,也早有「中人」來替大房打主意,或賣或當,還說是看在同宗同祖的分上呢。

於是一家一家地敗下去,一塊一塊田土都歸到大房的賬上去了。

最後走投無路,只好去給大老爺家當長工、短工、抬轎子、護院子、吹喇叭、做幫閑去了。

唯獨有一戶人家,一個叫王子章的自耕農,偏不信那個邪,不甘心像一個一個的小土丘,被踏平在大老爺的腳下。他野心勃勃地要和大院子家頂一頂,靠自己的一身力氣和一手農藝,把家業振興起來,發家致富。

王子章這個人是我們童家溝有名的「大人」。這個大人不是那種有錢有勢、作威作福的當官的大人,而是他的個子大、力氣大這樣的大人。人家說他一身的零件都是大號的,他身高少說也有五尺七八,體重總有二百斤,他的頭大如斗,眉長几寸,眼睛圓睜著像個杏子,鼻子紫紅,活像一片豬肝貼在口上邊,嘴就更大得出奇。平常還看不大出來,可是當他張嘴吃東西的時候,或者咧開嘴巴笑的時候,才見得像一個血盆張開了。那聲音像銅鐘,可以叫哭著的孩子嚇得不敢哭。嘴上的鬍子不剃,總是四面張開,劍拔弩張的樣子。他笑起來哈哈哈一大串,一股大氣從嘴裡噴出來,叫你聽起來不覺悚然。他要打一個大噴嚏,真是聲震屋瓦。而且他那個樣子也總像一個「大」字,他站起來叉腳叉手,活像個「大」字,他睡著也像個「大」字擺在床上。他說起話來大聲大氣,他辦起事來大腳大手。所以童家溝的人都叫他「王大人」。他自以有這個諢名而得意。他的力氣之大,也是聞名於童家溝的。人家說他曾經把土地廟的石鼎雙手扛起來,並且一個趔趄就把大殿上的一根水缸粗的柱頭擠偏了一寸遠。這是不是真的,我沒有見過。我卻親眼得見他把一條小水牯牛抱了起來。

至於殺豬,他一個人就能按住,把含在嘴裡的殺豬刀抽出來,一刀插進去,豬就不哼不叫了。抬石頭,別人兩個人抬一頭,他一個人抬一頭,抬丁字拐,跑得飛快。他家沒有牛,農忙時候又借不到牛,就見在他的田裡,在後面扶犁的是他的還沒有長大的兒子,在前面的是他在拉犁。一個人就把一條牛的活路干下來了。

由於他的力量的消耗很大,往肚裡填補的糧食自然也要比別人多些。我的確見他一個人吃了小升子一升米、稱斤數少不了二斤的飯。吃了連嗝都不打一個。過年過節的時候,到別人家裡去做客,還可以在前面墊上半斤八兩燒酒。

我這麼一形容,你們一定說,這個人一定是一個大老粗吧?

才不呢,人不可以貌相。他的外貌橫眉立眼,大嘴巴常常開,把大顆大顆黃斑牙齒露出來,粗腳笨手,好似把地皮都可以一腳踏出一個坑來。但是你們卻不知道他辦起他的家務事來,打起小算盤來,特別是種起他的莊稼來,那才叫細心呢。

他是那種苦吃苦掙、勉強能過日子的中等農戶。他算不得是那種一年收支相抵,還略有節餘的殷實戶,可也算不得是那種入不敷出,窟窿越挖越大的貧困戶。有的時候,碰上好年景,家裡又沒有出什麼喪病喜慶的大事,官家也沒有突然又加征什麼名目的捐稅,童家溝也沒有什麼大事,要他出份子錢或送什麼大禮,這一年他就能「積」(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擠」)幾個余錢出來。

用這點錢買田置地,自然不夠,卻可以向那些過不得日子的人家放小額大利的債,一年收人家一個對本利。但是如果年景不好,遇到天災;或者碰上這個軍長大爺打那個師長大爺,你殺過來,我殺過去,殺到童家溝來,貧富不分地刮你一層地皮;或者又是什麼十萬火急的「救國捐」下來了,不交夠捐就叫你背起繩子走路,到縣城去住「免費旅館」。「王大人」如果碰到這種不走運的事,哪怕他勒緊肚帶,由吃乾飯改吃稀飯,由吃三餐改吃兩頓,還是難免要出一個小窟窿。在這種場合下,他就只好向童大老爺借「驢打滾」或「敲敲利」的債了。不然就把一塊田當給童大老爺。他至今感到最心疼的事,就是前幾年當了一塊田給童大老爺,至今雖說還沒有「當死」,卻一直也沒有辦法取回來。

可是「王大人」引為慶幸的是,和他差不多光景的幾戶自耕農,在童大老爺的誘騙和緊逼下,早已破產,變成為大老爺家的佃戶,而他王子章卻倖存下來。但是這是經歷了多麼令人心酸的奮鬥喲。真是一個錢掰成八瓣用,一顆米當成八顆米來吃呀。

王子章家裡有七八畝田,十幾畝地,他還認為不滿足,還去向童大老爺租了幾畝田來種,這樣一年下來,收入能多一些。可是他家裡真正算得全勞動力的只有他一個人。妻子生男育女,做飯洗衣,操持家計,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最多算一個半勞動力。

另外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兒子,頂得一個半勞動力。還有一個小女兒,有十二三歲,除開幫助媽媽做點家務事,還要包兩頭豬的吃食。打豬草,煮豬食,夠忙的了。田裡活路她是幫不了忙的,最多是割穀子的時節,下田去撿點麥穗和稻穗,抱禾草,剝玉米胡豆。田地的活,全仗王子章一個人頂著干。他是一個老把式,田裡的和打場上的活路都會鋪排,懂得節令,耕田、播種、栽秧、薅秧草、割穀子這些事,他都心裡有數,他自己種的田和地,每一塊的土壤屬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只要天氣不扯拐,雨水及時,他有把握一年兩季做下來,滿打滿收。不過一年到頭,他和他一家人的手腳從來沒有閑過,只有逢年過節,才能耍幾天。就是這幾天也要依照風俗,藉機會打掃房舍,挖陰溝,清垃圾,借便積些土雜肥料,漚幾堆堆肥。除開這幾天,每天他都是天不明就把一家大小轟起來,晚上要背著月亮回來。晚上還要搞些編織活路。

他家用的竹籠竹筐、鴛篼曬席,都是他利用空時候自己編織的,不用花錢去買,有時候有富餘,還可以拿一些到場上去賣。就憑這點手藝,他除開掙出油鹽錢來外,還可以給孩子扯幾丈布回來,叫老婆子給一家大小縫衣服做鞋。他以能不求人就做到一家溫飽,常常感到自足,以至自豪。他只有一個嗜好,就是抽葉子煙,抽得幾乎不斷。田邊地角收了豆莢時鮮蔬菜,還可以收穫夠他一年抽的葉子煙。他從來不酗酒,他對那些遇到不順心事的佃戶、長工,特別是那些自耕農,愛到場上去打一瓶酒來灌下去,借酒消愁,很不以為然。他認為那太沒有志氣了。有時候他也買一點酒來喝,那是他實在累得不行了,或是田裡的活路實在忙不過來,請幾個短工來幫忙,才照鄉里規矩,到附近糟房裡去打兩斤酒回來,請短工喝,也給自己解乏,叫筋骨松活一些。場上別的吃食東西,他是一個銅錢也不花的。平常他家只吃玉米紅苕這種粗糧,還和些瓜瓜菜菜。只有過年了,要敬神供祖宗,他才去買幾斤肉回來打牙祭。

這兩年來,多虧得他這麼苦做苦掙,把每一個可以節省的銅板都積起來,每年可以有幾個余錢了。這余錢拿來做什麼用場呢?他反覆想過,放敲敲利,像童大老爺那樣,倒是一本萬利的事。但是,他不敢去放這種傷天害理的「閻王債」。這倒不是怕傷天害理,將來到了陰曹地府,要去受下油鍋的苦刑。他不大相信這一套。他想死後的事渺茫得很,哪裡管得著那麼多,他沒有去放「閻王債」,是怕放黃了,連本都蝕了。他沒有一點勢力,不像童大老爺,可以派人去提人家的鍋,下人家的門板,或者雇兩個「賴時候」鄉下有一種無業流民,在鄉場上打秋風混時候,飢一頓飽一頓地過日子。有錢就拿去大吃二喝,燒鴉片煙。平時在街上趿起兩片沒後跟的爛鞋,穿得巾巾吊吊的。放高利債的人遇到債主不還債,就雇上這種「賴時候」去跟住債主要債,還要吃喝抽鴉片煙。去跟住債主,逼著還錢。他也仔細想過,做別的生意買賣,搞長途倒販,倒是來錢快,可是他的農活纏住他,抽不出身。他也怕在半路上碰到那些當兵的,管收稅的,還有專收生意買賣人的「買路錢」的,不知道是官是匪,用他們隨便編造的什麼理由,把貨物沒收了,還要交罰款,倒脫不到手。他也不敢去干。

買一條水牯牛吧,這倒是他非常需要的,而且思謀了不止三年五載了。他在向老財們借牛使挨大價錢的時候,他在田裡奮力拖犁頭的時候,都想到要是有一條牛該多好呀。有了牛他少使點力氣倒是小事,最要緊的是,從此他可以不誤農時,深耕細作,多打糧食了。還可以把牛租給缺牛戶,收大利錢。農閑了呢,還可以拉出去和自己配起來拉點力,又掙點外水。這是多美的事!

但是他一計算,他的這一點余錢,買一條牛腿倒還湊合,買四條腿的一條整牛就差得遠了。真的,前兩年,他曾經和幾家自耕農一起,買了一條牛,他佔了一條腿,可是四家搭夥用,農忙時扯不清的皮,各家都使「狠心牛」,不大愛惜,把牛整得半死不活,他又退出來了。他心想著:「我非買一條大牯牛不可。」就是買不起一條大牯牛,買一條小黃牛來喂大了也頂用。

對,就是要買一條水牯牛。他想來想去,要翻身,要把自己的家業發起來,立於不敗之地,不至於給眼睜睜指望著自己倒霉的童大老爺和他下面那些打爛條兒的和收利錢的師爺們,不聲不響地把自己這份家業暗算了去,只有自己買一條大牯牛才行。

有了大牯牛,自己就像生了翅膀,可以飛了。可以一年積攢一些錢來,兩三年工夫,就可以乘人之危,對那些抽鴉片煙的破落子弟放敲敲錢,賺大利,低價典當別人的田產,進而買田置地,過起財主們坐收租谷的快活日子來,該多安逸!他一想到這個的時候,不住點頭,心裡樂滋滋的,又捏著他的小鬍子盤算起來。他這個美夢沒有對任何人講。沒有對換工的三朋四友講。他從來不認為世界上有什麼可靠的朋友。他甚至沒有對自己的家裡人講,只是把這個美夢埋在他的心裡。

他想呀想呀,更加入了迷了。有時候,獨自一個人坐在門口想,吧著早已熄滅了的煙桿,似乎看到那條大牯牛已經在他的曬壩邊走過來了,他興奮得眼睛發亮。但是眨一眨眼睛,仔細看,哦,原來是大院子童二爺家的牯牛,放牛娃兒牽著從他的曬壩邊走過去了。他追過去看著那條牯牛,多漂亮,那麼洋洋得意地甩著尾巴,慢吞吞地走過去了。有的時候,他坐在飯桌邊吃飯,忽然想起大牯牛來,情不自禁地哧哧笑了起來。本來在他的臉上,笑紋是不大出現的,這就引起他的屋裡人的驚奇,問他:「笑啥子?你撿到一個金娃娃了?」他才收斂了笑臉,冷冷地說:「這比撿個金娃娃還要好呀。」有時候,他在夢中醒來,猛然聽到他的草屋裡似乎有牛在吃草的聲音,他竟然翻身起來,到草屋裡去看個究竟。月光下的草屋裡是空空的,哪裡有什麼牯牛吃草?還是回屋裡去上床睡吧。卻又迷迷糊糊地沉入他的美夢裡去。他夢見他在鄉場上的牛屎壩里,正在牛群里轉過來轉過去,看著那些養得又肥又壯的牯牛,或者是看那些養得不好,只剩一個架子的老牯牛。他正在扳起牛嘴巴,仔細數著牙口,看這牛有幾歲了,又摸一下牛的背肋,估量牛的力氣有多大。但是他忽然又醒過來了。還是睡在他的板床上,睜眼望著窗口外天上的星星。他想,這是快要叫一家大小起床的時候了。原來他做的這個夢,是他前天在場上經歷過的事。

是的,他近來一反常態,得工夫就匆匆趕到鄉場去。到那裡不為別的,就是趕到牛屎壩的牛市上去。他轉來轉去,摸了這一條牛,又摸那一條牛,看牙口,張起耳朵想聽一聽人家在咬耳朵說些什麼;或者看到經紀人和買主在捏袖筒子,討價還價,這是最叫他高興的事;或者他站在一條水牯牛面前,仔細端詳,用手摸一摸牛背。這條年輕力壯的水牯牛多可愛呀,背上的黃色絨毛,摸起來十分柔軟。蹄子翻起來看,很好的腳力,連拉出來的牛屎,好像也並不臭,而帶有一種青草香味。他轉到前頭,再看一看牙口,沒有錯,不到五歲,正是出大力的時候。可惜他的主人不大愛惜,沒有盡心竭力地養,膘情不怎麼好,雖說不瘦,卻也隔背圓腰肥、油光水滑還很遠。特別痛心的是用粗索子穿的鼻子,把鼻孔勒出傷口來。唉,作孽呀!他望著牛,牛更是用多情的眼睛盯住他,很有幾分感傷的樣子。「這頭牛要給我養,我決不會養成這個樣子……」他正在發獃,一個牛經紀人走了過來,以為這個買主看準了這頭牛了,就把袖筒子伸了過來,要和他討論價錢了。這一下他才醒了過來,把手縮到背後去,口裡喃喃說:

「不,我只是看看,看看。」就匆匆地離開了牛屎壩。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盤算著。這條牯牛如果要到了他的手,他要怎麼來飼養,或者說得更恰當,怎麼來侍候。不成問題,首先要把草屋改成牛圈,把稀牙漏縫的地方用泥巴糊好,不叫風吹得進來。在冬天,從牆窟窿吹進來的賊風最傷牛體。地上要修成小斜坡,利屎利尿,不叫牛腳泡在屎尿中。要把圈墊好,乾乾淨淨的,草,不消說要新鮮的,叫大娃子每天天黑前背回一背篼青草來。半夜一定要起來喂夜草,牛無夜草不肥呀。那牛鼻繩一定要用柔軟的竹麻搓的繩子,不能用粗竹片扭的繩子。背上要洗得乾乾淨淨,油光水滑的。天氣暖和,要天天把牛牽出去吃青草,滾水凼,不準牛虻來吸血……「我一定要把它養得腰粗背圓,力大無比。」

他一走進家裡,就把他的柜子里那個寶貝盒子又拿了出來,數一數他的積蓄——其實是用不著再數的,他幾乎每天都要偷偷端出來看一看,想一想,甚至數一數。他早已記清楚有多少「家當」。可是他還是又數一遍,好似錢會生兒育女,這麼一數,會數多起來。可是他終於嘆了一口長氣,把盒子鎖好放好,又坐在門口吧他的葉子煙:「還差好長一截哩。」

他坐在那裡,不是因為錢還差得多灰心喪氣了,他是在那裡盤算著,今年把一切開銷都打出去了,到底又有多少進賬,使他向買牛的這個光彩的目標又接近了多少路程。「今年不行,還有明年!」他下定了決心。於是站起來,又拿起他的竹編活路來做。

今年天氣不扯拐,可以說是風調雨順,王子章一家人無病無痛,也沒有特別增加多少苛捐雜稅。童大老爺家的幾條捆人的鋼繩子一條也捆不著他,什麼鐵板租,什麼敲敲利、驢打滾等等名目的閻王債,他一文沒有借,沾不上邊。至於租種童大老爺家的幾畝田,交了鐵板租,還能剩下幾顆,一年的汗水總算沒有白流。他年底一算,又多積了幾個錢,小心地放進那個盒子里去了。他在年節時候,抽空去趕場,又到牛屎壩上轉悠了幾趟,東張西望,幾乎摸完了所有系在那裡的牛,又站在一旁,尖起耳朵幾乎聽完了每一條牛的討價還價。他回家來又把錢盒子拿出來,數了一陣,又在門口吧著葉子煙,默默計算了一陣。他又增加了信心:「快了,今年不行,明年差不多了。」

王子章又苦掙了一年,這一年天時不正,正在稻子剛揚花的時候,天氣乾旱起來。我們那些地方的莊稼最怕這個時候天干,叫作「掐脖子旱」。這種旱叫稻子灌不好漿,長不飽米粒,收的大半是空殼殼。好多租種童大老爺家的田地、定了鐵板租的人都倒了霉,只好給自己的頸子上再勒一條繩子,欠租轉成借約了。王子章算是比較精靈,又肯下死功夫,他眼見要大旱臨頭,稻田快乾裂了的時候,下決心把幾塊田裡的水抽到一塊田裡去,保住這一塊田,把快乾裂的田乾脆犁倒改種了旱作晚玉米。田底子濕潤,種玉米剛合適,他又把一家大小都叫出來,用桶用盆從老遠的溝里去舀水,提到要保的稻田去,幾乎是一窩一窩地淋灌。

當然,他也還曾經在半夜三更起來,看周圍沒有人守的時候,偷偷把童大老爺修的專用水渠上鑿幾個窟窿,把水引進自己的相鄰的田裡去,天不明趕快把窟窿堵好,一點痕迹也看不出來。

哼,對童大老爺這種豪強霸道、為富不仁的人,還講什麼良心?況且他從生活中體驗到「人無橫財不富」,不整別人的冤枉,是發不了財的。他把這一條道理引申出來,不光是偷了童家的水,還想把存在自己的盒子里的死錢變成活錢。他偷偷把這錢托給鄉場上專門放高利貸的人替他去放高利貸,和人講好,三七開分利錢。那些放高利貸的人有一套人馬,放本收利,還不起利的就收別人的田。不然就派「賴時候」去跟著欠債的人討利錢,賴著你又吃又喝,還抽鴉片煙,整得欠債人寧肯賣田還債,也不叫「賴時候」上門。王子章明白,他只有小本錢,只能搭在別人的本錢上放出去收利。這樣搞,雖說給人家分去了三分利,收的利錢還是不少,總比干放在自家盒子里一分錢的利也不生的好。有時候他在鄉場上看到,那些借錢還不起的人家,被放高利貸的人派人去催去逼,整得雞飛狗跳,哭哭啼啼,尋死上吊,拖兒帶女被趕出家門,心裡也有幾分不忍。因為這高利貸本錢里也有他的股子,他也在跟到別人去吃人呀。但是他又橫著心一想,「人無橫財不富」,便心安理得了。最多是逢年過節到廟裡多燒幾炷香,積點陰功就是了。

這一年到年底,王子章把賬算下來,收支相抵後,靠汗水掙下來的本分錢和放高利貸得的橫財兩項一加,不僅沒有像有的自耕農那樣垮了下來,反倒比往年多進了錢。現在他又把錢算了又算,隔買一條大牯牛要的錢數,硬是相差不遠了。

過年的那幾天,他幾乎每天到鄉場上去,一上街不到別處去,就是去牛屎壩轉悠,看人家買牛賣牛。也跟著經紀人看牙口,講價錢,一面心裡盤算著還差多少錢。有兩個經紀人和他都搞得有點面熟了。有一個經紀人對他說:

「咋樣?你哥子在這牛屎壩轉了幾年,心裡有個譜譜,今年買得成牛了吧?」

他趕快支吾地說:「不,不,我看看,我看看。」說著就要走開,卻又沒有動步。

另外一個經紀人對他說:「去年天時不正,好些養牛戶垮了桿,現在正是好買牛的時候,你還不趁勢買一條。過了年,開了春,用牛的時候來了,你想買也難了。」

這幾句話真說到他的心上了,他早已看出一個譜,這兩場的牛價看跌。再過一兩個月,開了春,準定要看漲。真是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但是他默想了一陣,他的錢還差一個尾數,幾十塊錢的樣子,十股就差這一股了。

他回到家裡盤算來盤算去,嘴裡老念著:「就差這一股了。」只要把這一股錢想辦法弄到手,他早已在牛屎壩里看準的那條大牯牛就是他的了。那是多好的一條大牯牛呀,不要叫別人牽走了。

他越想越不放心,下半天他又趕回鄉場上去,到牛屎壩上去看看,還在。他又走攏去在牛背上東摸一把,西摸一把,又把牙口扳開看看,不覺又嘆了一口氣。那個經紀人又走過來:

「老哥,我看你是一個識寶的人,你看準的硬是一條百里挑一的好牛。你回去把錢拿來過數吧,你把牛牽回去吧。」

「不,不,我只看看,看看。」他說著,走出牛市。

那個經紀人對他的背影說:「老哥,這樣好不好?我給你留著這頭牛,你回去把錢湊夠數,就來牽牛吧。」

「行,行。」王子章回頭笑了一下。

他走到場口,碰到童大老爺家的一個跑腿的幫幫匠,也姓王,本來也是童家大院子一周圍的佃戶之一,和王子章一樣,種著童大老爺家的幾畝田,自己還有十畝八畝田地。可是有一年天時不正,家裡又遇到有病人,硬是過不去,只好把自己的田當給童大老爺,這樣,才算沒有將欠租轉成閻王債。就是這樣,他也難逃災禍,家裡窟窿越掙越大,田當死了,眼看只有給大老爺家當佃戶或者當長工了。還好,大老爺見他辦事精明,就叫他到公館當一名跑腿的幫幫匠,就是趕場下鄉,幫他催租收利,送信請客,買東買西,倒也輕鬆,一年穩拿上百塊工錢,一家吃喝也算對付得過去了。

「子章哥,你本來是趕場的稀客,這幾場倒場場看到你來趕呢。」

「哦,王老三,我有事,有事。」王子章支吾著。

「我曉得你有事。」王老三說,「上場就往牛屎壩跑,沒事去聞牛屎味?」王老三看透了王子章的打算。

「嗯,是有事,是有事。」王子章還是應付著,不想叫任何人知道他的心事,他順口問一句:「你也趕場有事?」

「我有啥事?還不是替人家跑腿。二少爺娘子坐月,要找個丫頭服侍她,給她抱娃娃。管吃,一年給五十塊,錢倒不少,就是不好找。」

「唔,唔。」王子章應付著,告辭了。

王子章回到家裡,心裡像火燎著。他把錢盒子又拿出來清點一下,口裡喃喃地念叨:「就差這一股子,七八十塊錢的事。」

他又嘆了一口氣。

吃晚飯的時候,一家四口人圍著桌子,王子章懶心沒腸地吃著飯。老婆子憂心忡忡地問:「看你,吃飯都沒精神了,見天往場上跑,不曉得啥子鬼勾去了你的魂了。」

「你曉得個屁。我是到牛屎壩牛市上看牛去了。」王子章嘆口氣說,「我們要有一條牯牛就好了。」

「牛?」老婆和兩個娃娃都吃驚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要買一條牯牛的事,不敢這麼想。

「我們要有一條牛,這個家就敗不下去了。」

這倒是,一家人誰也看到這一著。只要有一條牛,十幾二十畝田地就能夠每年趕上節令,輕輕鬆鬆地種好,省去每年大忙季節,東奔西跑去向人家租牛,求爹爹,告娘娘,願意出百兒八十塊租錢。這還不算,還要「王大人」去人家像一條牛一樣地換牛工,真是挨不盡的累,受不完的氣,有時候還難免誤了節令。自己要有一條牛,就用不著去給人家下力換工,也不要額外支出百兒八十塊錢,還可以倒租牛出去,掙幾十塊錢回來。不特這個家敗不了,說不定還可以發一下呢。大家用希望的眼光望著「大人」。

王子章興奮地說:「我在場上看好了一條大牯牛,才五歲口,正是出力的時候。價錢也還公道。我們省吃儉用幾年,錢也積得差不多了,就差一股,七八十塊錢。」王子章說到這裡又嘆了一口氣:「唉,就差這七八十塊錢。」

「唉。」一家人都嘆氣,很惋惜。

這一筆賬,王子章算得清清楚楚,大家也同意他的演算法。只要現在能搞到七八十塊錢,把牯牛牽回來,靠這頭牛,今年就少開支上百塊錢,說不定還能進幾十塊錢,這一進一出,就是一百幾十塊錢。今年展勁搞到頭,風調雨順的話,明年就可以把當給童大老爺的幾畝田取回來了。那麼後年就可以多出幾百塊錢來,說不定搞到再後年,掙的活錢多,可以買幾畝地呢。這個如意算盤就卡在這七八十塊現錢上了。

吃罷晚飯,王子章又一個人悶坐在門口,吧著葉子煙。忽然他啊了一聲,自言自語:「這倒是一個主意。」

晚上,他和老婆在床上嘰嘰咕咕打算盤,打來打去,十股中就是缺這一股錢。王子章開始試探著向老婆透露,童大老爺家的二娘子坐了月,要找個丫頭服侍她,替她抱娃娃。一年管吃,給五十塊錢工錢。王老三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雖是轉彎抹角地透露,老婆卻猜著了八九分,問她男人:

「你是想叫我們家的大妹子去拿這五十塊錢,當一年丫頭去?」

王子章趕快支吾:「我不過這麼想一下子。」

老婆擔心地說:「哪個不曉得大院子童家最刻薄?所以王老三跑交了請不到人。」

「我曉得,我曉得。」王子章說,「我不過說一說罷了。」繼而又嘆氣:「可惜,可惜,好好的一條大牯牛,牽不回來。」

「你不可以去借七八十塊錢?」老婆建議。

「干不得,干不得。」王子章拒絕了,「借七八十塊,月月利滾利,一年還本付利,沒有二百塊脫不到手。我們一年辛苦掙的錢都賠進去,怕還不夠呢。一年給人家干呀?」他又補充一句:「就是大妹子去當一年丫頭,拿五十塊錢回來,也還要差二三十塊錢,這隻有忍痛挨棒棒,去借『敲敲錢』,到期還五六十塊錢還勉強過得。」

「你又是說的大妹子,哪個曉得她肯不肯去?」老婆竟然鬆了口了。

「你明天問她一下看看。」王子章囑咐。

第二天中午,在吃飯桌上,老婆子把這件事對大妹子說了,問她的意思怎麼樣。大妹子一聽,起初愣了,接著偏著腦袋在想,沒有馬上回答。

兒子聽了卻馬上反對:「沒有一個人想在大院子里當長工,你倒願意叫大妹去大院子當丫頭?」

「我也不願叫大妹子去侍候人,我是說,我是說,她只去苦一年,我們全家一輩子好過了。不,不,不提了,這件事不提了。」王子章改了口,可是他把葉子煙吧了兩口後,又嘆氣:「唉,只怪我運氣不好,去年沒有多掙出幾十塊錢出來。只有我們再苦吃苦掙,看明年再說了。」

老婆子同意,再苦它兩年再說吧。兒子馬上就長成一個全勞動力,大妹子也快成為半勞動力了,她把家裡活路都擔起來,還是有希望的。

可是出乎一家人的意外,大妹子卻表示願意去。她知道不是到大院子去享福,是去吃苦的,去吃大苦頭的。但是她想,只要她的吃大苦頭能夠叫爸爸換回一條大牯牛來,叫爸爸從此不再站在犁頭前頭,死命往前拉,拉得臉紅筋漲,頸上青筋直蹦;再也不必為了借牛的事每年坐在屋裡唉聲嘆氣,出門去向人家低聲下氣地求告了,有了自己的大牯牛,那就一切都好了,她心甘情願去吃這個苦頭。因此當她說出「我肯信到他公館裡去就是進了閻王殿了。只要大家好,我就苦死了也值得」這樣的話時,開始大家都吃驚了。繼而,爸爸把大妹子抱起來,不禁眼淚嘩嘩直在眼裡打轉轉,親了大妹子的頭髮說:「我這女子才丁點大,偏偏這麼懂事。」

爸爸放下大妹子,不禁想笑起來,多少天把頭都快想破了還是找不到辦法的事,大妹子一句話就解決了。他簡直想趕快到場上去告訴那個牛經紀,不要把他相准了的那條大牯牛賣給別人了,然後再到大院子里找王老三。但是,他忽然緊繃起臉來,不住地搖頭,口裡念著:「不,不。」

他把大妹子又拉進自己懷裡來,捏住她的雙手,端看一陣。

這是多好的女子,今年十五歲,正長得標緻,水靈靈的眼睛,紅紅的臉蛋上有兩個酒窩,烏黑髮光的頭髮下面拖一條大辮子,手雖說粗糙一點,指頭卻還是十指尖尖喲。這樣一個女子,捨得送進公館去,看人顏色,聽人使喚,挨打受罵,吃苦受罪嗎?不,不,不能這樣!他說出口來了:「大妹子,我不能叫你去活受罪。」

媽媽也愛憐地拉住大妹子看,誰願意把自己的心頭肉送進老虎嘴裡去呀。她問大妹子:「你曉得到公館裡去當丫頭有多苦嗎?」

大妹子卻倚在媽媽的懷裡說:「我曉得,媽媽,再苦也沒有爸爸在田裡頂住大太陽拉犁頭那麼苦呀。」

「好女子,好女子,爸爸更捨不得了。」爸爸淚流滿面了。

大妹子卻並不難受地對爸爸說:「爸爸,你找王老三說去吧,再苦我也受了。」聽那口氣,倒堅決得很。

「好,現在不說這些了,吃飯吧。」爸爸端起碗只顧吃飯。

可是到了晚上,王子章翻來覆去在床上睡不著,煩躁得很,明天就是趕場天,他到不到場上去,到不到牛屎壩去呢?這真難呀。同時睡不著的還有老婆子,更睡不著的還有大妹子。唯獨那個憨兒子,只曉得憨吃憨做,不大想事情,一晚上睡得呼呼的。

早上起來,爸爸還沒有說話呢,大妹子卻先說了話:「爸爸,你去說去吧,找王老三。」

「大妹子,你想過沒有?要吃一年的苦喲。」爸爸心裡明明有些活動,卻還要這樣地問大妹子。

「我想過了,再苦我也吃得下。」大妹子還是沒有改變想法。

居然還帶笑地說:「今天就去把大牯牛牽回來,我倒想先看一看哩。」

媽媽沒有說話,事實上默認了。她昨夜想了一夜,除開這一條辦法,似乎沒有別的辦法好想了。兒子是無可無不可,也沒有再說話。

事情竟然是這麼急轉直下,一下就說妥了。王子章上午去大院子找到王老三。王老三跑了幾天了,正在想不到辦法,誰也知道大院子的活路不好做,給五十塊錢不肯來。今天王子章卻自己找上門來了。不過王老三還算是本分人,把昨天二少爺鬆了口,答應加成七十塊錢一年的消息告訴了王子章,這就更好了,王子章不必為這個二三十塊錢的尾數,去挨敲敲利了。但是王老三去和二少爺一說,又發生了波折。王子章要求一年工錢七十塊一次支出來,二少爺卻說,一次支完也可以,不過要把預支的部分按月算利錢。算到頭還是等於五十塊錢干一年,有錢人家真是想得精、做得絕呀。

沒有辦法,走到這一步了,是崖是坎也要跳了。王子章在一張約書上按個拇指印,就拿著七十塊錢走出大院子。

下午,他把放在盒子里的全部家當拿出來,和這個七十塊錢的尾數放在一起,趕到場上去。他一走進牛屎壩,一眼就望見那一條大牯牛還系在那裡,似乎認得王子章似的用圓眼睛望著他。

他徑直走過去,好像要馬上交錢,牽起大牯牛就走的架勢。可是一當快走攏時,卻遲疑起來,就是買這一條嗎?或者還要再選一選,甚至還要多趕幾個場,多看一看牛,再等一等行市呢?他在牛屎壩里轉過來轉過去地看,又聽一聽人家在講價錢。那個認得的經紀人走過來了,笑嘻嘻地對他說:

「這一回是下了狠心了吧?」

「我先看看,我先看看。」王子章還是不肯定地回答,匆匆地走遍上市的十幾條牛的面前,仔細觀察,拍一拍牛背,看一看牙口,卻不說話。他忽然發現有兩三個人走到他相中了的那一條大牯牛身邊去了。他下意識地感到緊張,不要叫別人把自己相了好幾次才相準的這一條大牯牛牽走了。他匆匆地轉了過去,立在那一條大牯牛面前。那兩個人摸來摸去,看了牙口,不斷地稱讚這一條大牯牛。牛經紀走攏去和其中一個人嘰咕了幾句,開始捏起袖筒子來,這就是說,他們在講價錢了。他們如果一捏成,這頭牛便沒有王子章的份了,這怎麼行?

王子章走過去,對另外一個牛經紀說:「老哥,這頭牛我早相中了,你不是說給我留著的嗎?」

那個牛經紀說:「這個話我倒是說過,不過你一直不來『現過現』,牛主人不能緊等你呀。」

王子章把的褡褳拍一下說:「我這就是來『現過現』的。」

「那好。」牛經紀說,他扯了那一個牛經紀一把,說,「你那一頭的生意先擱一下,來說這一頭。」

於是兩個牛經紀都來和王子章講生意。那個牛經紀說:「你可是把牛看好了,看好再買。不要說好了又不算數,現過現了,又來筋筋拌拌地扯不清啰。」

王子章當真又把這一條大牯牛摸過來摸過去,又看牙口又看蹄子,牛是很精神的樣子。王子章使過的牛很多,看得出這是一條好牛。不過他還是看了又看,最後才下了決心說:「好,我買了。」

下面捏袖筒子倒沒有費事,就按他們過去捏過的錢數成了交。他把褡褳從肩上拿下來,他幾年口積牙囤積蓄起來的全部家當都拿出來了,交給了牛經紀。牛經紀把錢數了又數,沒錯,把牛繩子解下來,交到王子章手裡說:「現過現,一手交錢,一手交牛。」

那繩子一落到王子章手裡,就像一根火繩落進自己的手裡,有點燙人。他幾乎要哭起來,也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他把牛牽著,親熱地說:「走吧,夥計。」走出了牛屎壩。

牛溫順地跟著王子章走在大路上,一路上遇到的人都過來看,讚不絕口:「好一條大牯牛。」他像一個打了勝仗的將軍一樣,得意地回了家。附近的莊戶人家都擁進來看,又是一片讚揚,都說王子章好眼力,看中了這麼好一條大牯牛。有的就索性和王子章口頭訂約,將來要租他的牛來使喚。王子章像辦喜事一般接待大家,這都是窮佃戶,租牛沒得說的,都一口應承了。

老婆、憨兒子和大妹子也出來看,高興得不得了。摸摸看看,這就是他們家的搖錢樹呀。王子章叫兒子把草屋早就打掃乾淨了,墊了圈,天氣還有些冷,草屋的牆縫都用草塞好,糊上紙了。大妹子有心計,早已去割好一背篼青草來放在草屋裡,像對待稀客一般。

一切都安排好了,王子章進屋坐上晚飯桌子。卻不想吃,他坐到門口吧他的葉子煙桿。屋子裡的空氣突然變得凝重起來,剛才的歡樂氣氛都跑掉了,誰也不說話。老婆子走過去請他:「吃夜飯啦。」但是她發現丈夫正在偷偷掉眼淚,一下子觸發了她,也一抹眼睛就掉過臉走進灶房去了。憨兒子倒沒有多少感覺,端起稀飯碗來喝。大妹子卻很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強忍住走到爸爸面前,想要喊一聲爸爸都喊不出聲來,也暗地哭了起來。但是她馬上把眼睛一抹,不哭了,對爸爸說:

「爸爸,吃夜飯吧。」話里還帶著哭音。

爸爸一下拉住女兒叫:「大妹子,是我對不起你,爸爸沒出息呀。」眼淚成長串地滴下來。

大妹子勉強忍住不哭,勸爸爸:「死活就這一年,什麼苦我也受得。」

這一家人,除了憨兒子,又是一個不眠的夜晚。不知怎麼的,王子章越是聽到草屋裡牛在嚼草,他越難過。

第二天早上一大清早,大妹子起來把屋子掃乾淨,燒火做早飯,又去草屋看那條牯牛,看青草吃完了沒有。她偷偷背起背篼,出去割了半背篼露水草回來,倒在草屋裡,也不告訴人。吃過早飯,許多事情本來用不著交代的,大妹子卻一件一件地交代,豬食桶和瓢放在哪裡,告訴了媽媽,又私下對哥哥說:「你不要忘了見天割一背篼草回來,以後挑水也是你的事了。多幫爸爸幹活,不要讓他累壞了,更不要惹他生氣。」這些話雖是私下裡對哥哥說的,卻早已被爸爸偷偷聽到了。這又惹來一場不愉快,爸爸悶坐在門口發獃,連煙也不吧了,連到草屋去看他心愛的大牯牛也沒有興頭了。

過不多一會兒,大院子的王老三過來喊大妹子來了。又惹得爸爸、媽媽不住抹眼淚,連哥哥的眼睛也紅了。大妹子眼泡皮腫的,昨夜晚想是哭夠了。她強忍住,站起來對爸爸、媽媽說:「爸爸、媽媽,我走了。」她又回過頭對哥哥說:「哥哥,莫忘了我早上跟你說的事喲。」哥哥點一點頭,把頭擺開了。大妹子走出門來,到草屋看一眼大牯牛。爸爸、媽媽、哥哥都跟出來,哭喊著:「大妹子。」

「嗐,你們這是幹什麼?她到大戶人家去,吃好的,穿好的,又不是上殺場,哭什麼?」王老三帶著大妹子走出去。大妹子頭也不回地跟著他進了童家大院子。

五月的驕陽,火辣辣的,還是不能阻止王子章戴上草帽成天在他的「小小的王國」里巡視。他一塊田一塊田地看。莊稼青蔥油綠,搖頭晃腦,得意洋洋地在主人面前賣乖。王子章看得心花怒放,就像姑娘家在看自己才綉好的一塊工藝綉品一般。不覺就蹲在田坎上吧起他的葉子煙桿來。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對莊稼說話,嘰嘰咕咕地:「啊,展勁長啊。多虧得大牯牛……」好像他一家三口人的起早趕黑,辛苦下力,都不算什麼,功勞倒要歸於這展勁長的莊稼和他的那一條大牯牛似的。

自從他買了那條大牯牛,簡直像陪老伴似的,成天守著它。

看它吃草嚼得那麼帶勁,真像他自己在吃香的喝甜的一樣。他牽著大牯牛在水塘邊喝水,喝得呼呼地響,好像聽了什麼最好的音樂一樣。他在白天老看著它,晚上也要起來一兩回,加點夜草。

他的老伴也歡喜得不得了,給丈夫開玩笑:「我看你把床搬進草屋去好了,還莫忘了帶一條被子去。」一句話真的提醒了王子章,他真的在草屋邊搭一間草鋪,有時候就在那裡過夜。他感到夜風涼,他真的把一床被子拿來搭在牛的背上,那牛也好像通人性似的,愛用舌頭來舔他的手,用角來輕輕擦他擠他,顯得親熱。到田裡干起活來,大牯牛真是賣勁地直往前拉,王子章不用鞭子也不用吆喝,在後邊扶犁都快趕不上趟,流一身痛快的汗水。有時他憐惜大牯牛,怕累壞了,故意站住不叫走:「老夥計,歇一下,等我吧幾口葉子煙吧。」

由於王子章和他那憨實的兒子都很展勁,大牯牛也肯賣力氣,他又會鋪排活路,什麼活都趕在別人的前頭,按節令完成了,莊稼長得的確是第一流的。從他的「小莊園」走過的人沒有不點頭的,都說:「兩條大牯牛配成一對,使上勁了。」大家歷來是把他也看成一條肯出力的會說話的大牯牛的。

王子章一面蹲在田坎上吧煙,一面心裡打著算盤。這一季的莊稼眼見就要到手,兩頭架子豬,多虧憨兒子扯豬草,老婆子勤煮勤餵豬食,越長越敦實了。不說他利用大早晨和晚上編織竹筐、曬席、鴛篼、簸箕去場上賣了,幫補了家裡油鹽雜用,就憑田裡和圈裡這兩項,抵了開支,少說也有百兒八十的進賬。何況他還在春耕大忙季節,趕完了他自己的牛工活路後,把大牯牛出租給別家去幹活,又有了賺頭呢?就憑小春和牛工的收入,他的手裡已經現捏著好幾十元錢的現錢了。看起來,只要天老爺不扯拐,明年再這麼搞一年,後年把當給童大老爺的幾畝田贖回來,是不成問題的了。等這幾畝田回了老家,他還有力氣,兒子更是快出大力的時候,利用富餘的牛力,再去租幾畝田進來種,兩三年後,他的光景就會大變樣。說不定可以去「當」人家的田進來,再請一個兩個長工進屋幫工,田翻田,利滾利,要不了五年,他就可以享幾年清福了。他感到這一切理想都是這樣的現實,就擺在他的眼前,只等他去伸手擒拿。

王子章高興地思謀著,走回家去。可是當他走近自己的家門,眼望著黑魆魆一片大瓦屋的童家大院子,他的心就緊了。他的女兒還在二少爺家裡受罪,這是他親自把她送進去的呀。幾個月了,沒有見她回來過一回,怎麼樣了呢?

「爸爸。」一個聲音在他的身後不遠的地方響了。他嚇了一跳,這不明明是女兒大妹子的聲音嗎?怎麼一念到她,就聽到她的叫聲呢?他回過頭去看一下,沒有看到大妹子在哪裡,他的心慌了,他突然有一個不祥的感覺:「莫非她……」

他急匆匆地向回家的路上趕,他要去童家大院子找王老三問一問,大妹子咋樣了。

「爸——爸!」這一回聲音更響了。他再回頭望一眼,看到大妹子真的從田埂上跑了過來,一邊在叫著:「爸爸,我一回來就找你,家裡田裡都沒有看見,原來你蹲在田坎上,看不到。」

「大妹子。」爸爸拉住女兒的手問,「你咋個得工夫回家來了?」

「明天是端午節,說放一天假回家過節。」女兒高興地回答。

「唔,唔。」爸爸沒有想到明7天是過端午節,更沒有想到女兒會回來過節。

兩父女一回到家裡,爸爸一把把女兒拉進自己的懷裡,東看西看,說不盡的高興,只是不住地說:「好,好。」也不知道這「好好」的意思是什麼。

女兒閑不住,站起來幫媽媽幹活。問起家裡的事情。哥哥卻什麼也不說,只是憨痴痴地看住自己的妹妹。

爸爸高興地對女兒說個不停,他問:「你回來看到我們那條大牯牛了嗎?」

「我一回來就去草屋裡看了,越長越壯實了。」女兒也很高興地說。

「老夥計可是幫了爸爸的大忙了。」爸爸說。

「再不用你當大牯牛拉犁了。」女兒笑著說。

「不止這個。它一來了,我們的啥子莊稼活路都幹得又快又好,還給我們掙了幾十塊錢的牛租呢。」爸爸說到這裡,卻忽然皺了眉頭,喃喃地說,「多虧了你……」

女兒正在灶面前燒火,往灶里送毛毛柴火,一聽爸爸這話,便情不自禁地流了眼淚,沒有說一句話。

媽媽首先發現了,坐到女兒身邊去,問她:「大妹子,你咋的了?」

「沒有,不是,柴火煙子熏得流眼淚了。」女兒趕快掩飾。

爸爸沒有注意,還是坐在門邊,吧著葉子煙,自顧自地講他的好光景和好前景:「你看,要不了兩三年,我們就要翻身了。」

女兒越是聽到這些,越是想起在大院子里的苦日子,越是傷心,終於止不住眼淚長流。

「爸爸,你不要說這些了。」憨兒子都看出來了,爸爸還在眉飛色舞地說他的好夢。

「咋的了?」爸爸一看大妹子在揩眼睛,才吃驚地問。

「啊?打成這樣呀?」媽媽把大妹子的衣袖撩起來,看到手臂上一條一條的發紫發黑的傷痕,這是老傷,也還有紅得透紫的新傷。

爸爸的心像被鉗子夾住一般,喘不過氣來。他捉住大妹子的雙手看斑斑傷痕,他叫起來:「啊,他們這麼狠心呀,這麼作踐人呀!」

爸爸一把拉過大妹子,抱在懷裡:「大妹子,你吃了苦了,這都是爸爸的不是呀。」

女兒這才傷心地在爸爸懷裡痛哭起來:「我的爸爸呀。」

一屋子都是哭聲。

「不行,這樣糟蹋人,我要找他們講理去。」爸爸站起來吼,「我要我的人。」

媽媽傷心地說:「人家手裡捏到你按了拇指印的文約,你說得贏他們?」

「我退他們的錢,連本帶利還他們,還不行?」

「大院子這種人家,你有理也說不清的,何況人家有憑有據?」女兒曉得不行,勸爸爸,「算了,好在只有半年,死活我總熬得出來。」

媽媽問:「他們咋個待你的?」

女兒再沒有說,要說出她這幾個月過的苦日子來,會叫爸爸氣瘋,媽媽氣病,何苦來。要說大院子二房那個惡婆娘,真是傷天害理。一天叫你吃不好,睡不好,不叫你歇氣地幹活倒也罷了,還要雞蛋里硬挑骨頭,沒岔子找岔子,總要找雙小鞋給你穿,叫你憋不過氣來。接著就是臭罵,毒打。大妹子還沒有把她的大腿撩起來,沒有把背上衣服撩開來給爸爸、媽媽看呢。但是再怎麼苦,只要爸爸的事情搞得順暢,心氣很順,她就再受罪也值得。大妹子更沒有說出來,大院子里有個幺少爺,一天賊眉鼠眼的,不是盯住這個丫頭,就是用手亂摸那個丫頭,那種下流胚子的樣子,才真叫大妹子提心弔膽。

下午,王子章真的帶著七十塊錢,加上利錢去大院子找王老三。王老三倒是同情他,可是二少爺娘子那裡哪個敢去說?他勸王子章:「老哥子,人家拿著文約,氣就粗了。就是說到官府,見官有理還虧三分呢,還不是斷你一個不是就幺台?叫大妹子苦做苦熬吧,哪個丫頭不是一樣的?」

王子章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只是默默地自己責備自己:「都是自己一時迷了心竅,做下了錯事。」

一家就這麼過了一個不愉快的節日,吃什麼好的粽子也沒有味道。大妹子暗地傷心,卻努力裝得快活些,給爸爸說幾句笑話,想硬製造一點歡樂的氣氛來驅趕這一屋子的悶氣。

夏天快過去了,人們正盼望著一個風調雨順、滿打豐收的秋天。偏偏這時又來了「打頭旱」,灌了漿的穀子就是不飽米。王子章還好,多虧大牯牛賣力氣,日日夜夜拉水車在溝里車水,後來溝里水也光了,就到遠地方背水回來。總算救到一部分水稻,可是租種的童大老爺的幾畝田的鐵板租,肯定是交不出來了。王子章打好算盤,怎麼樣也不要叫童大老爺把欠租轉成借約。這樣做就是給捆上敲敲利的繩子,月月挨棒棒,越滾利越多,越滾越跑不脫,結果只好把自己的田賣給大老爺頂租。這樣的事,一遇荒年,他見得多了,好多像他這樣的自耕農就是三棒兩棒被打成佃戶或者長工的。他寧肯把自己田裡收的穀子拿來交鐵板租,決不上大老爺的圈套。這樣一來,吃的當然就緊了。他不怕,苦日子過慣了,熬下去吧。何況他還可以靠大牯牛跟他出去跑幾趟腳,掙幾個活錢來買玉米吃呢。「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他自己寬慰自己。

但是他沒有料到大禍偏偏落到他的頭上來。他的大牯牛生病了。

大牯牛自從到了王子章家,由於王子章侍候得很周到,一直很好,沒有害過病,大牯牛這大半年來也的確給王子章賣了力氣。

不管多累的活路,不管多毒的太陽,只要王子章耐得住,它也耐得住。就是有的租牛戶,趁王子章不在跟前,使狠心牛,鞭打驅趕,頂著日頭干到天黑,趁月亮上來還要干一陣,硬是巴不得把牯牛的力氣都榨光。有時大牯牛也遭不住,躺倒下來。可是一回到王子章跟前,還是那麼有精神,對王子章挨挨擠擠,怪親熱的。

真是一個好夥計呀。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秋收後趁雨犁板田的時候,王子章發現,大牯牛雖然還是那麼賣力氣,卻是一直喘氣不停,嘴裡吐著白泡泡。犁一塊大田下來,大牯牛喘得身子都微微發抖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王子章憑他的知識,仔細檢查,看不出什麼明顯的癥狀來。

大牯牛吃也吃得,就是干起活路來,不像原來那麼精神勃勃,有些懶懨懨地沒勁頭,而且一使大力氣就喘氣不停,有時就躺下來,不肯動彈了。

王子章擔心得很,他把牛牽去找牛醫生。牛醫生看了一下,摸一摸膘,並不瘦,就說沒有啥子病,是累壞了,休息一下就好了。王子章把趁雨犁板田這樣緊迫的活路都推遲下來,讓大牯牛休息幾天。大牯牛還是沒有勁,他更不放心了。

他把大牯牛牽到場上去,找一個據說是新式的牛醫生。他那裡有許多玻璃瓶罐,還有洋葯。這個牛醫生看了大牯牛一陣,也看不出是什麼毛病。後來他把大牯牛的牛屎放一丁點在玻璃片上,把玻璃片放在什麼鏡子下邊看一下,對王子章說:「這條牛的肚子里有蟲,病重得很。」

王子章不大相信,在牛屎里從來沒有看到有什麼蟲呀。他問:「啥子蟲?」

「血吸蟲,專吸牛血的血吸蟲。」那個醫生解釋,並且加了一句,「它的病深沉了,不好辦了。」

這簡直像晴天的霹靂,震得王子章耳朵嗡嗡直響。咋個會就深沉了,不好辦呢?他怕醫生不了解這頭牛的情況,介紹說:

「我半年多前買來,一直很壯實,肯出力,沒得病,這喘氣病是最近才得的嘛。」

牛醫生又說:「這牛的病不是三月五月,半年一載了,得病一兩年了,時好時壞,你看它壯實,其實是水腫和臌脹病,一累就喘氣,使不得力了。」牛醫生並且建議:「趁早殺了吧,拖到後來,只剩一張牛皮了。」

這個建議是王子章怎麼也不能接受的。好好一條牛,怎麼就殺了賣肉?況且這是給他出了大力氣的夥計,忍心殺嗎?他求求牛醫生給醫一下,牛醫生就開了藥方,給他配了一大包葯,說只是試試,拖些日子罷了。

王子章牽著大牯牛回家。他看到大牯牛走不動的樣子就傷心落淚,好夥計正給他賣力氣幹活路,幫他發家,怎麼一病就成這個樣子?他又回味牛醫生的話,看來原來他在場上牛屎壩買它的時候,可能就是一條病牛,那牛經紀和兩個買牛的人說不定都是一路的人,故意逗他,叫他下決心買這頭牛的。嗯,不可信,不可信,那時候明明是一條壯實的大牯牛呀。現在就是相信了,也沒有辦法了,說的現過現,成交就不認的。嗯,我肯信,這麼大一條牛就這麼散了架了,要好好服侍它吃藥,要醫好它的病。

王子章這麼想著,把大牯牛牽了回家。把葯熬來給牛喂葯,牯牛就是不肯吃藥,王子章勸它:「老夥計,吃了葯就好啦。」牯牛還是犟,扳不開嘴,急得王子章要下跪了:「我的祖先人,你倒是張開嘴巴呀。」牯牛還是不理會。後來還是鄰近的莊稼老漢過來看到了,叫他去削一個青竹筒來,把牛的頭綁在樹上,硬把嘴撬開,塞進青竹筒,順青竹筒把葯灌了進去。

牯牛吃了葯後,好像懂事一般,用舌頭舔王子章的手板,很親熱。王子章幾乎要掉淚,說:「老夥計,你到底害的啥病嘛?」

大牯牛不能回答,在草房裡躺下直喘氣。王子章照幾個老莊稼人出的主意,上山扯了好多草藥來,熬好灌給大牯牛。還是不見好。他又去場上找那個牛醫生,牛醫生還是勸他殺了,還可以救住百把塊錢,遲了怕只能得一張皮了。王子章聽了很反感,就是得一千塊,他也下不得這個狠心呀。

大牯牛的病一天一天沉重,爬都爬不起來了,牛的眼睛經常流出淚水來,王子章一見就傷心。他確實感到災難臨頭了。

最叫他想不開的,不是想靠著這條大牯牛幫他大翻身的希望落了空,發財的夢破滅了,也不是他的全部家當、幾年來苦吃苦掙的幾百塊錢就這麼一下子丟光了。他最傷心的是為了買這一條大牯牛,把自己的親生女兒大妹子送進童家大院子里的火坑中去受罪。一想起來,就像一把刀插在他的心尖上。

他在草房裡嗚嗚地哭了起來,老婆子和大兒子聽到了,跑來想勸他。但是一聽他邊哭邊訴:「我的大妹子呀,爸爸對不起你呀。」兩母子也陪著哭成一路。那條大牯牛眼巴巴地望著他們一家人哭。

大牯牛的病勢垂危了,連頭也抬不起來,喘氣越來越粗。有的鄰近的庄稼人可憐王子章幾百塊錢和一個女兒就這麼賠進去了,勸他趁牛還活著,殺了還賣得脫牛肉,不然死硬了,真的只剩下一張牛皮了。王子章堅決不同意,大牯牛給他出了這半年的力氣,好夥計,他忍心叫大牯牛眼睜睜看著他拿起刀向它殺去嗎?就是別人動手,他也覺得良心過不去。在王子章看來,大牯牛一定是聽到別人給他出的餿主意了,看看大牯牛的眼睛流下了一串一串的淚水喲。

大牯牛終於連腿都沒有伸幾下就斷了氣。王子章真像他家死了什麼人似的號啕大哭起來。一家人都陪著哭,沒有人想去勸王子章,讓他哭一陣吧,傷心地哭個痛快吧。這個種莊稼的好手,也像一條老實的大牯牛,今年碰到的倒霉事情真夠他受的了。大家都正在羨慕他,眼見要發家了,也正在給他鼓勁,希望他能成功,為和他同樣的庄稼人出一口氣。這大院子周圍像他這樣的自耕農,原來何止十戶八戶,結果都一個一個地敗了下來,變成童大老爺家的佃戶或長工。王子章要能靠自己的本事,又有這條大牯牛為他出力,真的斗過了童大老爺,發起家來了,也算替大家出一口惡氣呀。可是現在全完了。今年的莊稼歉收,鐵板租卻一顆也少不了,現在大牯牛又死了,好幾百塊錢的家當丟光,秋板田犁不成,影響明年的收成,女兒呢,還押在大院子里受罪呢。這不是倒霉透頂了嗎?讓他哭吧,讓他哭個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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