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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所屬書籍: 天幕紅塵

1991年11月4日,布蘭迪繼9月初來柏林之後再次來到這個城市。柏林剛經歷過一股寒流,氣溫很低,冷風颼颼地刮著,大街上的人們都用厚實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來,女人們圍起了圍巾,穿上了長筒靴,時隔兩個月這裡已經是冬季了。

出了機場,布蘭迪乘計程車順利來到諾伊瑟爾街,摁門鈴前他下意識地看了看錶,時間是下午3點20分。對講器仍然傳出葉子農的德語問話,當他報出自己是布蘭迪時,鐵門隨即「咔嗒」一聲打開了,葉子農很禮貌地站在門口迎客人進屋。因為來過一次,布蘭迪知道葉子農家的情況,所以穿著鞋就直接走進了客廳。

葉子農關上門,指著那隻破舊的木凳子說:「請坐。這麼快咱們就又見面了。」那隻凳子雖然破舊,但畢竟是木製的,在這間屋裡就算是上座了。

布蘭迪坐下說:「是啊,又見面了。」

葉子農從那摞塑料凳子掰下一個在布蘭迪對面坐下,問:「從紐約來?」

布蘭迪說:「是的,專門來找你的。」

葉子農說:「怎麼不先來個電話,我好去機場接你。」

布蘭迪說:「你剛從紅川回來,不想太早打擾你。沒關係的,這樣很好。」

葉子農說:「債務轉移的事我知道了,非常感謝。咱們不客套了,什麼事?」

布蘭迪說:「好的,我喜歡這樣。」然後從公文包拿出一份《意向書》,接著說:「都在這上面了,你自己看吧,我就不多做介紹了。」

這是一份大型政論片《共產主義運動一百年》的合作意向書,意向書里詳細說明了該片的意圖、市場、製作流程,布蘭迪作為總負責人聘請葉子農擔任總編輯和撰稿人,明確約定了葉子農酬金的數額和條件,包括葉子農去紐約的簽證、食宿和工作條件。

葉子農看完後把《意向書》遞給布蘭迪,說:「這活兒我幹不了。」

布蘭迪沒有接,而是說:「先別這麼肯定,請再仔細看一遍酬金。」

葉子農說:「錢是不少,可我拿不了。」

布蘭迪說:「完成這個片子你就能拿,你是這個問題的專家,我相信你的能力,重要的是要有新思維、新史觀。」

葉子農說:「以新舊劃分,昨天都是錯的,今天都是對的,那還分什麼對錯?好好過日子就行了,反正每天都是對的。」

布蘭迪一怔,說:「誰敢標榜自己是真理呢?只能說新。我的意思,是要有不一樣的思維和不一樣的視角。」

葉子農說:「真相只有一個,假象無窮多,你『不一樣』得過來嗎?」

布蘭迪又是一怔,但仍然沒有不悅,說:「其實爭取到這個機會很不容易,廣播公司一開始並不支持,是在迪拉諾總部的干預下批准立項的。你孤身一人,沒有家人受到政治牽連的顧慮,你是將軍的兒子,你因為不理解父母的信仰而研究馬克思主義,你的家庭不幸和你的個人經歷使你的身份具有特殊性,這使你的觀點更容易被接受。」

葉子農放下《意向書》,說:「跟恩仇扯上關係的真理,你敢信嗎?」

布蘭迪說:「你是個人才,但是你缺少一個舞台。迪拉諾是有國際影響的廣播公司,你知道這部片子的成功將意味著什麼,這個舞台能讓你一夜成名,而我作為這個片子的主要負責人,這也將是我個人的一個成就。」

葉子農說:「出了名就得交出自由,這個賬我算得過來。」

布蘭迪不解,問:「出了名怎麼就交出自由了?」

葉子農說:「名人有示範效應,得活在楷模里。我這麼懶散,那還不得折磨死啊。」

布蘭迪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跟梁先生聯繫過,意圖你都知道了。我想說,我是來握手的,不是來找個敵人戰鬥的。」

葉子農也沉默了,思索了片刻,站起身說:「你等我一會兒。」

葉子農換上鞋,拿上鑰匙下樓了。樓下是諾伊瑟爾街,這個時間街上的行人很少,顯得有些冷清。葉子農進了一家小型超市,超市的營業面積100多平方米,主要經營各種食品和一些日用雜貨,顧客大都是附近幾條街的居民,價格比大超市要便宜許多。店主是一個來自波蘭的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胖胖的臉上總是掛著開心的笑容,因為葉子農經常來這裡買東西,是熟客了,所以他一見葉子農進來便笑著用德語打招呼。

葉子農也笑著回應了一句「你好」,直接走到食品區的一排貨架上尋找,馬上就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各種豆子。貨架上整齊地陳列著一包包黃豆、綠豆、紅豆、黑豆,都分大小兩種包裝,大的500克,小的390克,價錢4馬克到6馬克不等,這些豆子的產地大多來自中國台灣,也有些東南亞國家的產品。

葉子農分別拿了小包裝的黃豆、紅豆和綠豆各一袋,拿著三包豆子來到收款台,店主掃描過價格後拿出一隻購物紙袋把豆子裝進去。葉子農從衣袋裡取出現金遞過去,他來這裡買東西很少用信用卡,這種小店最歡迎現金結賬,營業額不入賬能漏掉一些稅款,店家會委婉地提示你付現金,為了鼓勵顧客使用現金也會給一些優惠,比如免去銷售稅之類。

買了三包豆子回到房間,葉子農把茶几上的東西往一邊推了推,騰出一塊空地,然後拿起一隻玻璃杯,從包里各抓了一把黃豆、紅豆和綠豆放進杯子,搖晃了十幾下,看混合均勻了就「嘩」的一聲倒在茶几上,用手鋪平。

布蘭迪不解,看著這堆混合均勻的豆子問:「什麼意思?」

葉子農說:「給你找個活兒干,你就看這堆豆子吧,看同顏色的能連出什麼字母,混色的能連出什麼字母。你先看著,我去弄點喝的。」

布蘭迪知道葉子農的嚴謹,不會是故弄玄虛,這堆豆子一定與要談的主題有關,既然豆子已經買來了,攤開了,不管是什麼寓意都要看看。

葉子農把剩下的豆子拎到廚房隨手找個地方放下,按下電熱壺開關燒水。廚台上放著那個很大的老式白色搪瓷茶缸,他拿起茶缸看了看,從牆上掛著的一排炊具中取下一個不鏽鋼網的小笊籬,搖了幾下茶缸倒出剩茶,把小笊籬濾出的茶葉倒進垃圾桶,用自來水沖洗了一下,把笊籬掛回牆上,然後從一隻綠色的茶葉筒里取出一些花茶放入茶缸。

做完了這些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匆匆又下樓了,經過客廳的時候見布蘭迪正認真地看那堆豆子,那神情像是在破解一個謎。

葉子農再次來到超市,這次買了一兜子罐裝飲料,有可口可樂、果汁、礦泉水等好幾個品種,回到房間把一兜子飲料放在茶几上,說:「不知道你喜歡喝什麼,多買了幾樣,你喜歡喝什麼就喝什麼。據說美國人喝什麼都放冰塊,我這兒沒冰,你將就著喝吧。」

布蘭迪說了聲「謝謝」,繼續看那堆豆子。

葉子農在廚房等了幾分鐘,水燒開了,他沏了一大缸子滾燙的茶。

布蘭迪聞到了茉莉花茶的香氣,看看大茶缸,看看那兜飲料,又看看葉子農,問道:「中國的茶?」

葉子農解釋說:「我喜歡喝熱的。」

布蘭迪拿起剛才搖豆子的那個杯子到廚房,用自來水涮了涮,回來放到茶缸旁邊說:「我也來杯熱的。」

葉子農笑笑,給布蘭迪倒上一杯熱茶,問:「你連出了多少字母?」

布蘭迪喝了一口茶說:「所有的,而且如果密度夠大,可以連出任何文字和圖形,不管是單色的還是混色的,都可以。」

葉子農說:「而且不管你連出什麼,都是真實的、有根據的。」

布蘭迪說:「是的,但是這能說明什麼呢?」

葉子農用手指沿那堆豆子畫了一個圈,說:「這是個『場』的世界,有多少立場就有多少觀點、主義。眾生是立場的、利益的、好惡的,眾生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出離立場的觀點在立場的圈裡是沒地方立足的,因為沒有『場』可以讓你立。望河樓吃飯你知道我的觀點,於共產主義『邪惡說』我是狡辯,於『神聖說』我是歪曲,怎麼都不招人待見,沒人待見就沒市場。這片子正如你《意向書》里所說,東歐民眾需要心理支持,東歐當局推行變革政策需要反省歷史和理論支持,西歐需要勝利者的感受。其實你還漏掉了一塊,還有美國,美國不僅要正義和勝利的光芒,還有領袖感。不管你是什麼新思維、新史觀,這部片子滿足不了這些條件,你是賺不到錢的。」

布蘭迪說:「是的。」

葉子農接著說:「昨天人們相信共產主義,不是因為馬克思主義是真理,是相信了一個許諾。今天不信了也不是因為它不是真理,是沒得到預期的實惠。眾生不管你真不真理,他們只需要許諾、兌現。半個世紀的烙印,共產主義一詞已經被烙成了一個空洞的符號,連共產黨的領袖都說,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現在你跟東歐的人民說,你們解體的那個不一定是真正意義的社會主義,再跟歐盟的人民說,你們組合的那個也不一定不是社會主義。你這不是存心跟人民找彆扭嘛,用北京的流行話說,這叫找抽呢。」

布蘭迪不解地問:「什麼叫抽?」

葉子農說:「就是打耳光,抽嘴巴。」

布蘭迪笑了笑。

葉子農說:「你是要賺錢的,你的立論就一定要找有利於你賺錢的論據,至於100多年來共產主義運動的真相究竟是什麼,其實根本不關你的事。我呢,是個看客,不是找真理樹觀點的,是看到什麼是什麼,馬克思主義對錯也不關我的事。你知道我不願意跟人討論這些問題,更別說弄個片子長篇大論了。你既是來握手的,就不該給朋友出難題。這也不是律師訴訟,拿了誰的錢就能挪挪屁股為誰說話。」

布蘭迪說:「東歐解體的那個陣營是不是社會主義不由你我說了算,得由東歐人民乃至世界人民說了算。東歐陣營解體體現了東歐人民的意志,這個還是問題嗎?坦率地說我對政治不感興趣,也不了解你的觀點的具體內容,因為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歐洲人民認為它是什麼,重要的是你的思辨能力,市場需要什麼,我就認為是人民需要什麼。如果東歐陣營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那中國就也不是社會主義,那是不是說整個歐洲的人民都錯了,中國人民和中國共產黨也都錯了,就你是對的?」

葉子農嘴角閃過一個無奈的笑,搖搖頭,沉默了許久之後淡淡說了一句:「但凡還願意睜眼看一下的人,有誰還能否認中國在一天天變好嗎?」

布蘭迪說:「中國經濟確實發展很快,中國威脅論的聲音也在升溫。」

葉子農說:「中國和蘇聯,你拿哪個去證明社會主義?如果你認為改革開放的中國已經不是社會主義了,而美國和中共認為它是社會主義,那又是誰錯了呢?」

布蘭迪語塞了,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葉子農說:「你就是刀架脖子我也不能說我的看法是對的,只能是以我的認識能力所能認識的。我沒去影響誰,怎麼錯都是我自己揣著,不妨礙別人。現在是你要讓我輸出你的價值觀,我只是不想說違心的話,我們誰都不是道德楷模,可人的那點誠實總還得要吧。」

布蘭迪不知是坐累了還是情緒的問題,起身在房間里踱了幾步,活動了一下身體之後又坐回原處,點上一支煙深吸了一口,說:「其實,你直接說『人民』會更誠實一些,不必惹不起人民就拿『眾生』這個詞修飾,你讓我覺得你這是精英主義的藐視人民。」

葉子農說:「惹不起人民,眾生就惹得起了?眾生泛指一切生命,在認識範疇里特指迷界群體,是一個與『覺者』相對應的詞。用『人民』,你把人民里的覺者往哪兒擱?官員就一定是覺者嗎?平民就一定無明嗎?學術講實事求是,不講愛憎。」

布蘭迪說:「那你就是覺者了?」

葉子農說:「覺者與眾生是社會研究對象的泛指,既有你覺的就必有你惑的,明白了這個不一定明白那個,人人都有所覺有所不覺,不做具體指。」

布蘭迪沉默了一下說:「你連自己的對錯都不介意,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談了。如果一個人不能證明自己的觀點正確,卻還要堅持,這也是實事求是的學術精神嗎?」

葉子農說:「不是堅持,是沒有意義。這種討論是必須要從定義概念開始的,否則你理解的社會主義是公有制,我理解的社會主義是社會化經濟,一個名稱兩樣東西,永遠論不出個所以然。這題目僅定義概念就少不了一通爭論,推理論證又是一通長篇大論,如果你駁不倒我你不能讓我違心吧?如果你駁倒了我說明你的認識比我透徹,你還需要我嗎?無論什麼結論結果都是一樣的,明知地里沒土豆你還刨這個坑嗎?」

布蘭迪點點頭,看著那堆豆子說:「是的,不管連出什麼都是真實的、有根據的。出離立場的觀點,無非是指公正、客觀,但是哪個立場不認為自己是公正、客觀的呢?那就不會有結論了,最多就是立場之間的交換看法。」

葉子農說:「所以,有那工夫還不如找個餐館我請你吃大餐呢。」

布蘭迪說:「按你這個說法,這世上就沒真理了。」

葉子農到衛生間摘下掛在牆上的鏡子,回來將鏡子豎在豆子旁邊,說:「它就是,它照到什麼是什麼,它沒立場,沒好惡。其實『客觀』也是一『場』,也未必是真相,客觀只表示沒有利害關係,不表示沒有好惡,也不表示有如實觀照的能力。」

布蘭迪質問道:「憑什麼你就是鏡子,別人就是立場?」

葉子農把鏡子放到一邊,說:「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是鏡子,因果律是鏡子,辨別、證明的邏輯和實踐是鏡子。其實真理也不『是』,『是』的就不叫真理了,叫定律。出離立場不一定是真理,但一定是不被立場接受的,沒受眾就沒錢賺,這就是硬道理。這種禿頭上的虱子明擺的事,瞄一眼心裡有個數就行了。」

布蘭迪又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收起了《意向書》,淡淡地說:「你那麼喜歡吃嗎?」

葉子農笑著說:「我就知道吃,沒別的。」

布蘭迪笑笑,說:「好吧,那我們就去吃。現在時間還早,總不能就這樣坐著一句話不說吧?還是這個話題,我們不為什麼了,就像老朋友閑聊一樣說說話,可以嗎?」

葉子農說:「你這就是為刨坑而刨坑了。」

布蘭迪說:「我誠意而來,至少要知道我握了一隻什麼手。」

葉子農拿起鏡子去衛生間,把鏡子掛回原來的位置,回到客廳將茶几上的豆子推到一邊騰出一片地方,這樣茶缸、煙缸、茶杯就擺放得從容了,不像剛才見縫插針那樣無序。做完了這些他也點上一支煙,說:「你要願意,那就刨吧。」

房間里的氣氛悄然發生著變化,已經不再那麼生硬了。

布蘭迪喝了一口茶,說:「本來我不想這麼早跟你討論敏感問題,雖然我不是這個問題的專家,但是提點質疑還是可以的。只是……你畢竟持中國護照,討論敏感問題不可避免會涉及中國的制度和現實。我想,這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中國人願意麵對的窘境。」

葉子農笑了,說:「你不是說了嘛,我孤身在外,又沒有家人受牽連的顧慮,共產黨能把我怎麼樣?我對共產主義的懷疑不是從紅領巾開始的,是從罵共產黨開始的,因為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我成了狗崽子,那種街頭挨餓的滋味你試一下就知道能激發出什麼了。但是,一部《共產主義運動史》不是我拿一塊個人傷疤就能覆蓋的。中國有什麼不能談的?不就是專制、暴政這些詞嘛,說理就行,我不贊成閉著眼睛罵街。」

布蘭迪說:「是的,我也不贊成罵街。那你就先回答我這個問題,如果可以違心,你能論證共產主義的失敗嗎?」

葉子農說:「如果共產主義是神話天堂,不用違心它也是荒謬的。馬克思不是神,不是思想探索的終結者,人類就是批判地認識前人的東西才得以進步,憑什麼到了馬克思這兒就批不得了呢?比如公有制,沒了私的公有制還怎麼公呢?你這個公往哪兒待著呢?矛和盾是本一的事物,有誰還能扔了一個揣著一個?比如階級鬥爭,如果人類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那就否定了階級鬥爭之外的一切社會矛盾,怎麼可能呢?大鍋飯一樣讓工人隊伍里有怨言,宮廷里的權力之爭一樣殺得你死我活,每個元素都對歷史演化產生著影響……」

布蘭迪一笑說:「嗯,這就是我想要的思路。」

葉子農說:「什麼叫批判?就是有甄別的有判斷的意見。你要求的路子是批判嗎?是只批不判,一判就沒錢賺了。你說:是不是歐洲人民和中國人民都錯了,就你是對的?人民是無關對錯的,人民不受問責,不屬於對錯的判斷。人民的利益更沒有對錯的判斷,只屬於可能程度的判斷。人民知道社會主義這個名稱與人民知道社會主義的本質不是一回事,人類對社會規律的認識是複雜的漸進過程,不是誰一刀下去分成對錯兩半就算完事了。探索社會規律馬克思不是唯一的,馬克思的認識方法也不是唯一的,馬克思是站在他那個時代條件下可能的認識,用神或終結者的要求去評價馬克思,可以肯定不是科學態度。馬克思的話不是句句是真理,《共產黨宣言》就一再修正,100多年的實踐也在不斷認識和修正,評價馬克思主義如果不去關注它最核心的東西,而是以直取文字的方式去評價,那就只能是不同立場的各取所需,馬克思主義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各自的立場需要什麼。」

布蘭迪說:「這算不算文字遊戲呢?」

葉子農說:「如果不講邏輯了,那剩下的就只能是文字遊戲。」

布蘭迪說:「那你認為什麼是共產主義?」

葉子農說:「不用每句話前面都加個『我認為』吧,我還有可能不是我認為嗎?」

布蘭迪說:「不必。」

葉子農說:「一句話,世界經濟有機一體就是人類共產,闡述這個演化原理的理論就是共產主義。共產主義一詞從一開始就被賦予了拯救、許諾的色彩,人們出於美好的願望把共產主義神化了。共產主義不是消滅窮人、富人,不是天堂,不是物質和道德指標,是經濟學的概念,是經濟形態的描述,它既是經濟規律的產物,就一定不是人可以奮鬥來的,也就不可能是哪個階級獲得解放的理論武器。最通俗的理解,地球東邊經濟危機,地球西邊碗里就少了一塊肉,這就是共產主義。」

布蘭迪思索了片刻,說:「如果按這個說法,那現在就是共產主義了,一次石油危機就足以讓全世界的碗里少了一塊肉。」

葉子農說:「碗里少了一塊肉,經濟結構就會調整,有所淘汰,有所催生。碗里連飯粒都沒有的就會鬧事,只要我挨餓你就別想活踏實了,社會就會朝更穩定的結構整合。共產其實是一個很平常的詞,可以是幾個人合夥的共產,可以是企業聯合、兼并的共產,可以是地域與地域或國家與國家合作的共產。地域性的社會化經濟,你可以叫它社會主義。發展到全球結構的人類大經濟,就是全球經濟高度依存、高度一體化,這種經濟形態給它起個名字就叫共產主義。人類各個角落的經濟會因不同條件呈現不同形態,但不管什麼形態,其本質都是朝著社會化和全球化的方向演化,它不管你什麼政黨、主義,那是經濟規律,是由生產力發展要求決定的,是人類趨利的本能。」

布蘭迪說:「社會化經濟就是市場經濟,只是叫法不同。如果地域性的市場經濟都可以叫社會主義,那市場經濟國家都是社會主義了?」

葉子農沒有直接回答布蘭迪的問題,而是問:「人是什麼?」

布蘭迪說:「趨利避害。」

葉子農說:「人是我要比你強的,我要比你尊貴、富有,比你榮耀……歸根到底是我得比你強,比你強了才踏實,這就是人的原動力。所以,尊重、關愛才成了道德,而能眾生平等的就不是人了,是佛,是基督。資本的本性是逐利,而把貨幣、技術、信息……包括青春美色和健壯體格等一切可用之用都轉化為資本的,是人。市場經濟是叢林法則,當社會矛盾演化到誰都過不踏實的時候,生存秩序和生產力要求就會催生與之相適應的新規則,就是以國家意志對市場經濟和社會分配有所干預、有所調控的社會機制。教條的社會主義以為消滅了資本就沒事了,其實關資本什麼事,叢林法則的原動力是人,遏制了人的原動力,經濟就沒活力,蘇聯解體和中國改革都是作為果存在的,無需論證。社會化經濟就是不『唯』的經濟,不唯資本形式和結構,不唯所有制形式,不唯資本意志,不唯市場經濟……資本是有規律的,運用資本規律協調社會關係,不斷解放生產力,人民安居樂業過日子,這就是社會化經濟,就是馬克思沒有我們在140多年後看得清楚的社會主義。人們出於各自的好惡可以不叫它社會主義,人類不能被一堆名詞困住了,不必為一堆名詞吵得臉紅脖子粗,其實那只是一堆符號,注重本質的就不會在意它叫什麼。」

布蘭迪說:「世界經濟日益趨向一體化,這是事實。我們不必在意那個發展方向究竟該叫什麼名字了,共產黨可以叫它資本主義高度發達的廢墟,西方政治可以叫它自由世界,我們暫且就叫它共產主義。既然那不是誰一奮鬥就能得來的,並且蘇共70多年的奮鬥歷史已經證明了這一點,那麼共產主義理想還有價值嗎?共產黨還有存在的法理嗎?蘇共和中共都是靠共產主義許諾奪取政權的,那是不是欺騙了人民?失去存在法理的中共政權如果只能靠國家機器來維持,這是不是專制、暴政呢?」

葉子農說:「如果只把共產主義運動看成是共產黨為了奪取政權,那就狹隘了,一黨之利沒這麼大能量,最本質的是社會矛盾已經激化到需要變革的程度了。人類出一個馬克思是偶然的,社會矛盾是必然的,《共產黨宣言》本身就是社會矛盾的產物,沒有馬克思主義會有這個主義、那個主義,沒有共產黨也會有這個黨、那個黨,都是要爆發的。美國的社會矛盾沒有激化到那個程度,那些主義就沒起作用,如果真有那麼管用,那紐約、巴黎到處飄揚的就該是共產主義旗幟。我不敢昧著歷史說共產黨欺騙了人民,共產黨確實建立了人類歷史上幾乎接近平等極限的社會。今天我們可以坐在這裡說,按教條雕塑的社會模式誰來吹口氣也不顯靈,捆綁出來的全民經濟背離了價值規律,氣血不通就沒活力。但是人類對真理的認識是有過程的,如果我們不是站在對立雙方的立場,我們就不能不承認那是一次空前規模的人類追求美好社會的實踐,僅我個人,我願意稱它為偉大的實踐。」

布蘭迪說:「這話聽起來很像共產黨。」

葉子農說:「如果是因果真相的,我是不是共產黨又有什麼關係?」

布蘭迪說:「對不起。你繼續。」

葉子農說:「有誰能給我舉個例子,哪個國家政權不是靠國家機器維持的?我們把國家機器這個詞換成武力吧,這樣更赤裸一些。如果政權是可以單靠武力維持的,歷史就不會有王朝變遷,就不會有蘇聯這種軍事強國的解體。不管你是什麼政黨、什麼主義,只要是違背基本國情的國策,就沒有不被淘汰的。我不知道你對中國歷史了解多少,儒家文化是中國植根最深、影響最大、滲透時間最長的文化,之所以有這麼強的生命力自有它的道理,因為它適應皇權制度和小農經濟的生產力要求,但是到了工業革命和資本經濟時代,它已經無力承載現代工業文明了。美國是移民國家,各種價值觀彙集,不存在根深蒂固的一統文化,所以很難理解一種文化的根深蒂固對一個民族意味著什麼,中國只能站在這塊文化土壤邁進工業文明。如果儒家文化管用,是解放生產力的,誰敢欺負這麼一個大國?歷史的事實是,在這個主義那個主義之間,中國的國情選擇了馬克思主義,這不是因為共產黨比誰會打仗,是社會基礎,正如美國的社會基礎決定了美國的社會形態。」

布蘭迪說:「我不了解中國歷史,也不能說了解中國文化,但歷史的事實不一定是歷史的必然。我不否認美國也有很多社會問題,但是我認為美國的民主制度是迄今人類可以做到的最先進的制度。什麼是馬克思主義最核心的東西?中國為什麼不能選擇民主?如果馬克思主義沒有價值了,那麼中共的存在法理是什麼?」

葉子農說:「這會兒我真想加入個什麼黨先避避嫌再回答你的問題,不然你又該說我是共產黨了。你這個問題,誰來如實回答誰都是共產黨。」

布蘭迪問:「為什麼?」

葉子農說:「中共從二一年成立到四九年執政,歷經28年,什麼樣的偶然或運氣可以讓你連碰28年?這世上還存在沒有因的果嗎?中國的經濟與發達國家相比確實有很大差距,但是四九年之前的呆賬壞賬能不能都划到中共的賬上?如果不能,那你是在指責中共呢?還是在指責中國的傳統文化和歷史?這會兒你就不怕惹著人民了?」

布蘭迪說:「我絲毫沒有針對中國人民的意思。」

葉子農說:「在我看來,馬克思的資本規律說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觀,辨別、證明的認識觀。也許是我太笨了,我看來看去就只看出了一句話:實事求是。以辨別、證明的認識觀實事求是認識事物,這就是我認為的馬克思主義。」

布蘭迪說:「美國也講實事求是,依你的邏輯,美國也是馬克思主義了?」

葉子農說:「務實與實事求是能不能畫等號?咱就算愣畫等號,佛法講如實觀照,翻譯過來也是實事求是,那佛法與馬克思主義又該誰是誰呢?基督教的神,道教的道,佛教的如來,馬克思主義的客觀規律,刨到根其實都是一樣東西,規律,又該誰是誰呢?不同價值體系的共性有著不同的外延,因不同用,做不同方向延伸。或許美國移民彙集的文化比中國一統的儒家文化更具有實事求是的含量,或者說更接近實事求是,但是能不能據此就冠以『實事求是的文化』?可能還不夠質量,務實與實事求是畢竟還有距離。」

布蘭迪說:「實事求是也是由人來操作的,誰來認定這個實事求是?」

葉子農說:「人民。你不行,人民就請你下去,這就不是真理了,是定律。」

布蘭迪沉思了一會兒,說:「假定實事求是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核心價值,但是實事求是就可以取代民主嗎?你不認為民主是效率更高和歷史成本更低的實事求是嗎?」

葉子農說:「解釋民主的版本很多,你能不能先把概念定義了,什麼是民主?要定義就來點一竿子到底的,別弄個帶皮的玉米還得再剝半天。」

布蘭迪說:「體現人民意志的制度就是民主。」

葉子農說:「還是個帶皮的。意志就一定是利益的體現嗎?那開店就只有開張的沒有關門的,沒有誰開店是為了倒閉賠錢。」

布蘭迪想了想,說:「標誌性的還是美國的選舉制度。」

葉子農說:「我能不能這樣理解,美國式的民主就是數人頭?」

布蘭迪說:「不是簡單的數人頭,民主的內涵是尊重。」

葉子農說:「既然標誌性的還是美國的選舉制度,那你告訴我,哪屆總統不是數人頭數出來的?又有哪屆總統是尊重出來的?國家政權這種事還可以aa制或自助餐嗎?不管是簡單地數還是複雜地數,還能不是數人頭嗎?」

布蘭迪說:「你願意理解成數人頭,我尊重你的理解。」

葉子農說:「你別尊重,你就告訴我哪屆總統不是數人頭數出來的就行了。希特勒認為猶太人是應該滅絕的,你也尊重嗎?」

布蘭迪說:「好,就算是數人頭。」

葉子農說:「羅斯福和希特勒,你拿哪個去證明數人頭的歷史成本呢?是不是也捎帶著說說越南戰爭這個數人頭的歷史成本呢?」

布蘭迪沉默,沒有回答。

葉子農喝了一口水,說:「民主不是先挖渠還是先放水的非此即彼,不是為民主而民主的事於道,民主是社會經濟、文化發展的產物,不是誰想不要就可以不要了。不同的社會條件決定了不同的民主形式,沒什麼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法寶。中國文化2000多年了,那是植根在一個民族骨子裡的東西,你說換就換了?中國人民不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嗎?一定要生活在西方人的價值觀里嗎?人,文化,是有思維方向和思維半徑的,數人頭不是什麼條件下都能適用的,也未必是最好的解決社會問題的方式,美國不能把中國的文化土壤搬過去試試美國式的民主,中國也不能把美國的文化土壤搬來試試中國的人民代表大會的民主。中國人民的根本利益是民族團結、領土完整和經濟發展?還是美國式的民主?過去中國要把紅旗插遍全世界,也不管人家需不需要紅旗,那是事於道了。美國到處輸出它的民主與過去中國要把紅旗插遍全世界,我看不出來有什麼質的不同,同樣是事於道。中國有錯就改了,美國是不是也該有錯就改呢?你喜歡吃大米,就拿把稻子到處撒,也不管人家的土質、溫度合不合適,你是真關心人家呢?還是價值觀的好惡使然呢?中國選擇馬克思主義,在我看來就是因為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觀,見路不走,不唯經驗、教條,講實事求是。」

布蘭迪說:「我現在很想請你誠實地回答一句,你是不是共產黨?」

葉子農說:「當事物作為『果』存在的時候,必然有它的『因』,說出這個因的叫解釋因果。如果解釋中國的因果就叫共產黨,那換個話題,我來解釋美國民主的因果,我是不是就是共和黨呢?你家的水田種稻子,我家的耕地種麥子,你告訴我誰錯了?」

布蘭迪非常遺憾地搖搖頭,嘆息了一句:「你是我見過的最有頭腦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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