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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寒假之前,余校長拉著鄧有米到村委會去過兩次。

  都沒碰上代理村長的余實。

  村委會門前的路是最好走的,因為快過年了,每走一次,反而覺得心裡更涼一些。

  第三次倒是碰上了。

  村長余實正在烤火,明知他們是來討要民辦教師工資,卻故意指責他們小心眼,為了不讓別人知道民辦教師素質多麼差,而將上面派來的大學生老師排擠走了。

  老會計也在一旁附和,界嶺小學如果全用公辦教師,少了這些額外開支,村裡的負擔就會減輕不少。

  當會計的人一百當中有九十九個是這樣,牙齒縫裡冒出醜話了,馬上伸出舌頭替自己打圓場,老會計解釋,他的意思是,希望界嶺小學的所有老師,明天就能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

  村長余實與老會計不一樣,說出口的話,連標點符號都不讓別人改一下。

  村長余實還說:「你們不是總在吹噓什麼三足鼎立,怎麼只來兩個,是不是留下一個當秘密武器?」

  鄧有米說:「村長是核武器。有了核武器,秘密武器就沒有了。」

  村長余實說:「真的是核武器,我就將界嶺的大山全部炸成平原,讓北大清華的教授直接來教我們的孩子,免得別人總是說界嶺人苕,永遠出不了大學生。」

  老會計這時又說話了:「余校長,你若敢說句硬邦邦的話,保證村長的兒子將來考上大學,不僅將欠你們的工資全都發了,還將未來幾年的工資提前發給你們。」

  村長余實也說:「當會計的人開不得玩笑,說的話都是錢呀!」

  從門縫裡鑽進來的冷風將火盆里那些冒黑煙的木炭吹出了火苗,鄧有米裝作伸手烤火,順勢將頭低得讓人看不到表情:「只要讀書就有希望,不過,最有希望的還是余壯遠——村長的愛子。」

  沒想到余校長不同意,搖了搖頭說:「現在的這些學生,要論愛讀書並且會讀書,最有可能考上大學的是葉碧秋。」

  村長余實陰陽怪氣地說:「你找葉碧秋的老子要工資吧!」

  鄧有米連忙說:「村長的愛子還在讀四年級,葉碧秋已經是六年級了,余校長的意思只是自然順序。」

  也是太巧了,說話時,葉碧秋的父親正好路過村委會,村長余實叫住他,將余校長的話重複了一遍。

  葉碧秋的父親長嘆一聲,說只怕葉碧秋有這個天分,沒有這個福分,家裡早就商量好了,這個學期讀完,就該小學畢業了,鄉里的初中就讓別人去讀,葉碧秋要外出找點事做,掙點錢,為自己將來出嫁準備嫁妝。

  村長余實告訴他,余校長看好葉碧秋將會成為界嶺第一位大學生。

  葉碧秋的父親倒是乖巧,順著話說,上大學既要考得上,又要讀得起,就憑這兩條,界嶺的第一位大學生非村長的公子余壯遠莫屬。

  村長余實說:「過了年你到界嶺小學去當校長吧,別做砌匠了。」

  葉碧秋的父親這才發現村長余實話里有圈套,趕緊抽身走開:「界嶺村村長非你余村長莫屬,學校校長也是非他余校長莫屬。」

  僵持了半天,工資的事還是沒有著落。

  鄧有米很少當面指責余校長,這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了,從村委會出來,他就說:「余校長,你怎麼也學會孫四海那一套?連順口溜都不會說了。」

  余校長想了想才回答:「不光是孫四海,還有張英才和夏雪,我也覺得自己受到他們的影響。」

  他倆灰溜溜地回到學校里,還在操場上吹笛子的孫四海不僅不同情,還說:「我早就說了,這樣做是自取其辱。」

  鄧有米生氣地回答說:「清高能當飯吃嗎?」

  「是你們不敢讓我去。」

  孫四海說,「總有一天我要當面對他們說,學校又不是我們三個人的,誰有種誰來關了這學校。」

  鄧有米說:「孫主任如此有種,乾脆叫余實將村長的位子讓給你。」

  余校長不讓他倆再說下去:「能忍胯下之辱,不吃嗟來之食,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孫四海硬要補上一句:「上次選舉,余實所差的三票,肯定被他記在我們頭上了。所以,我們再怎麼做也是枉費心機。依我的脾氣,下次選舉時,乾脆明碼標價,誰支持我們,我們就支持誰,還可以讓學生回去做家長的工作。」

  鄧有米當然也要說話:「何苦這樣拐彎抹角,孫主任乾脆挺槍出馬,與村長一較高下!」

  此話一出。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很難說是不是巧合,第二天上午課間休息時,有人在六年級教室黑板上用粉筆寫了兩行字:我們想念夏雪老師!

  我們還想念張英才老師!

  話雖簡單,但在余校長他們看來,卻是另有深意的,至於是不是針對幾個民辦教師,他們也不好說。

  弄清楚是葉碧秋寫的以後,余校長表面上鬆了口氣——自己因為抬愛葉碧秋而得罪了村長余實,葉碧秋心裡想念的卻是別人,這讓他內心壓力更大。

  期末考試一完,萬站長來界嶺小學進行例行檢查。

  夏雪教過的六年級,平均分數比往年低了將近十分。

  萬站長覺得很奇怪。

  按照縣教育局統一布置,義務教育考試要體現義務教育的目的。

  相關人員心領神會,由他們統一出題的試卷,明顯降低了難度。

  學生成績應該超過往年才對。

  界嶺小學三個班,只有三個老師,每逢考試測驗,約定俗成,余校長班上的試卷由鄧有米改,鄧有米班上的試卷由孫四海改,孫四海班上的試卷則由余校長改,雖然孫四海與鄧有米之間時有口角,卻一直嚴格遵守規矩。

  萬站長曉得內情,他將余志、李子和葉碧秋的試卷打開看過,這才發現,余校長他們今次閱卷已經不是嚴格,而是苛刻了,連上面有塗改痕迹,都要扣去零點五分。

  萬站長於是去問余校長,最近是不是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

  余校長也不隱瞞,將村長余實前次所說的話如實告訴他。

  萬站長心裡有數,若論教書,余校長他們雖然當了近:十年民辦教師,像夏雪這樣剛出校門的大學生仍比他們稍勝一籌。

  余校長他們這樣做,無非是想表明大學生夏雪的教學能,力不如自己,以保持民辦教師那點可憐的自尊。

  天氣雖然不算好,三五天內卻不會有雪。

  午飯後,萬站長在火盆旁閉目養神,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個衣著儉樸腰肢很細的女人在面前走來走去,縫補漿洗忙個不停,萬站長很想看看是不是明愛芬,伸手扯她的頭髮,她也不肯掉頭。

  他正在想余校長為何有如此艷福時,女人突然回眸一笑。

  竟是藍飛的媽媽藍小梅。

  萬站長心裡一驚,人也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竟然做夢了。

  因為這個夢,原本想早點下山的萬站長,反而改變主意,決定在界嶺小學住一兩天,一定要見一見村長余實。

  期末考試結束,就等於放假。

  學生們一走。

  余校長家就空了。

  萬站長在他家吃晚飯,雖然有鄧有米和孫四海作陪,還是覺得冷清。

  說起來,才覺得不是少了學生的喧嘩,而是缺一個女人。

  萬站長說:「老余,還是再結一次婚吧!」

  余校長說:「當民辦教師的,結一次婚都不容易。」

  鄧有米說:「余校長的意思是,不轉為公辦教師就不結婚。」

  萬站長說:「『文革』時倒是經常有人宣誓,不入黨就不結婚。」

  大家都笑,只有孫四海不做聲。

  見無法迴避,萬站長索性挑明了。

  他說:「孫主任,你與王小蘭的事,也不能總這樣拖著,哪怕讓她離婚,再回去照顧癱在床上的前夫都行。說不定還能將你們樹立為道德模範。」

  孫四海眼睛裡有東西閃了一下。

  鄧有米替他說:「界嶺沒有這樣的道德,更沒有這樣的模範。」

  孫四海一揚臉說:「我和王小蘭說過一次,卻讓她哭了無數次!」

  萬站長越來越像領導,將自己的話說完了,便馬上轉移話題,問大家想不想再要一位支教生來加強學校的師資力量。

  萬站長說:「本來我想讓張英才回來繼續與大家共事,沒想到省教育學院給了他一個機會,只要再讀一年,就可以拿到正式的大學本科文憑和學位。而不是一般的進修證書。張英才自己有這個意願,縣教育局也同意,就讓他再讀一年書。」

  見萬站長主動提起張英才,鄧有米接著他的話說:「張老師年輕,往後做奉獻的機會很多,不在乎這一年。」

  孫四海接著鄧有米的話說:「萬站長是在客氣,你就當真了。張老師當民辦教師時是界嶺小學的人,成了公辦教師就是國家的人,能不能回西河鄉都很難說。」

  余校長這才恍然大悟,萬站長表面上是來界嶺小學檢查工作,心裡是想向他們解釋張英才的事。

  他明白此事只能點到為止,不能再讓鄧有米說下去了。

  鄧有米的話很容易讓孫四海找到發起攻擊的漏洞,如果弄得像說相聲的,一個捧,一個逗,萬站長就難堪了。

  這樣一來,余校長勢必要提起落荒而逃的夏雪。

  說起夏雪和寶馬轎車,萬站長果然興趣大增。

  據萬站長的推測,夏雪除了讀書時就與那個開寶馬轎車的男人發生非比尋常的關係,其他方面並不特別。

  他當教育站長以來,見過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事。

  譬如有個叫聞文的大學生,在教育站掛名三年,每月將工資匯到他的銀行卡上,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前不久,教育局的人拿來一份表揚聞文如何紮根鄉村的材料,還有連續三年被評為模範教師的證書,讓教育站蓋上公章,隨後就將他的檔案調走了。

  萬站長若是想了解夏雪的情況也不是沒辦法,往夏雪所在的大學寄一封公函就行。

  萬站長沒有這樣做,也有他的考慮:夏雪作為支教生,按規定必須工作兩個學年,雖然只有幾個月,夏雪的表現還是很難得。

  萬一她與母校溝通不暢,冒昧去一份公函,反而會將事情鬧大。

  這天夜裡,萬站長睡在張英才和夏雪曾經住過的房間里,老是回想自己當年在這間屋子裡工作和生活時的情景。

  好不容易睡著了,萬站長又開始做夢,自己居然很奇怪地坐在學生中間,聽明愛芬彈鳳凰琴。

  突然間,琴弦斷了,反彈過來,纏在自己的脖子上。

  萬站長驚醒了,坐在床上苦笑幾聲。

  重新睡著後,先前那個夢居然又來了:明愛芬彈奏鳳凰琴的聲音,就像香港武打電影中表現的那樣,變成無數箭矢朝他飛來。

  幾經反覆,天就亮了。

  萬站長悄悄起床,去下面村裡,敲開一家代銷店的門,買了一大沓往生錢,拿到後山上明愛芬的墳前燒了。

  做完這些,他寫了一張紙條放在桌子上,將自己的去向告訴余校長。

  走了半小時,身體剛剛開始發熱,就到了村長余實家。

  余實的妻子正在門口餵雞,見到萬站長,連忙轉身朝屋裡喊:「鄉里的領導來了。」

  村長余實慌忙穿好衣服出來,見是萬站長,立即表現出不小的失望。

  坐下後,村長余實主動開口:「余校長面子真大,讓你幫忙討債。」

  萬站長笑了笑:「我大小也是全鄉教育界最高領導,那點小事用不著我來管,村長手指縫漏一下就解決了。我今天來是想同你商量界嶺小學還要不要辦。」

  村長余實說:「辦又如何。不辦又如何?」

  萬站長說:「不辦當然好說,將學校併到鄰村去。」

  村長余實說:「好哇,割去耳朵,頭就會輕鬆一半。」

  萬站長說:「難怪大家都說界嶺的人老實,說得不好聽就是苕。天底下哪家哪戶沒有孩子?放著學校不辦,讓大家將孩子送到別處讀書。不說這屆村幹部的政績如何,光是一人一張的選票,也會讓你這個當村長的在下次選舉時吃大虧。」

  村長余實想說什麼,被萬站長擋住了。

  萬站長無中生有地編了一個故事:「這個星期我已經跑了兩個村,人家可是精明過人,別處都說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他們開口便說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老師。還說,不支持辦學的人,就是他們的政敵。人家還挺有心得地告訴我,曾經用還辦不辦學校的問題來試探別人,結果證明,凡是不支持辦學的人,都是別有用心的。」

  村長余實說:「村裡沒有辦學能力,也不能打腫臉充胖子。」

  萬站長說:「界嶺地方雖小,各方面的道理都是一樣的。就說你我都曉得的那些大領導,其實做的工作都差不多。為什麼有人口碑好,有人口碑差,原因就在於是不是善待文化人。所以,於公於私我都要勸你記住一條真理,對吃官場飯的人來說,文化人雖然成全不了你的好事,卻能壞你的好事。這就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村長余實說:「我不怕這個,我只講實事求是。」

  萬站長看了看貼在牆上的十幾張獎狀:「說到實事求是,我倒要提醒你。前面說的都是大道理,你愛聽不聽都行,我再說幾句體己話,別看你兒子從學校拿回這麼多獎狀,如果沒有界嶺小學,讓他到別的學校去讀書,你就是天天請人家喝酒,也趕不上余校長他們對你兒子的照顧,這叫外面吃得千般好,不如回家一碗粥。」

  萬站長從提包里拿出一隻作業本交給村長余實。

  村長余實信手翻了幾頁,上面被紅筆批改得密密麻麻,十道題目中,總有四五道被老師打著叉叉,再細看,竟然是兒子的。

  村長余實不相信,因為兒子拿回家的作業本從來都是很整潔,很少有做錯的。

  萬站長如實告訴他,這就是界嶺小學辦在界嶺的好處。

  余校長他們從來都是不厭其煩地將他兒子的作業優先改了,再讓他重新抄在另一隻本子上,不只是為了面子好看,避免回家後挨打挨罵,重要的是讓他加深正確解題方法的印象。

  村長余實瞪著眼看了半天才說:「要是圖方便,還不如請人來家裡教書。」

  萬站長說:「難怪界嶺小學得不到重視,原來是你太不了解身邊的人有多好。我當過民辦教師,再轉正成為公辦教師,然後又當了教育方面的領導,所以我要對你說句肺腑之言,一般的老師,只可能將學生當學生,民辦教師不一樣,他們是土生土長的,總是將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成績再差也是自己的親骨肉!」

  萬站長站起來走到外面,才想起說了一早晨的話,竟然連水都沒喝一口,便轉回去,將桌上那杯茶全部倒進喉嚨里。

  村長余實對此毫無反應,坐在那裡發愣。

  村長余實的妻子後來在一棵大樟樹下追上萬站長。

  村長余實的妻子將萬站長的話全聽進去了。

  她要萬站長放心,學校的問題,過年之前一定都會解決的。

  她要萬站長轉告余校長,往後自己會經常去學校,為他們充當村委會的聯絡員。

  當然,她也要求萬站長,過兩年兒子升初中後,請他多多關照。

  萬站長故作嚴厲地表示,全縣拖欠民辦教師工資的問題,界嶺小學最嚴重。

  他就在學校里等著,直到問題解決了再下山。

  村長余實的妻子連忙說,如果錢籌得及時,今天下午就讓老會計送來。

  回到學校時,余校長和鄧有米、孫四海正站在陽光下說話。

  萬站長對他們說:「今年過年我不會挨你們的罵了。」

  中午的太陽剛剛往西偏了一點,老會計便氣喘吁吁地趕到學校,一邊將既往所欠的工資一五一十地數給大家,一邊驚嘆余校長竟然有辦法改天換地,讓村長余實捨得將村裡僅有的一點錢花個精光。

  老會計走後,萬站長也要走。

  余校長留他多住一晚,趁大家手裡有錢,好好請他喝一頓酒。

  萬站長沒有答應,他說怕夜裡又會夢到明愛芬。

  余校長將信將疑,作為丈夫,從沒夢見過自己的妻子。

  萬站長取笑說:「只怪你一心想著某個嬌滴滴的新娘子。」

  余校長笑得很開心:「有機會,請萬站長再派個嬌滴滴的姑娘來界嶺小學教書吧,這對於提高界嶺小學的教學質量大有好處。像夏雪一樣,從外面來的時尚姑娘,往課堂上一站,那些不想讀書的孩子就會於方百計想辦法回到學校。」

  送走萬站長,大家在余校長家裡繼續坐了一會兒。

  郵遞員來了。

  他在郵包里掏了半天,最終遞上來的只是三張賀年卡。

  一張是張英才寄來的,他在賀卡的背面寫道:祝界嶺小學的全體同事,新年的工資沒人欠,新年的教室不漏雨,新年的山路沒野獸。

  另一張沒有署名,只寫了一句:界嶺的雪是世界上最純潔的,很慶幸我沒有污染她!

  不用細想就知道這是夏雪寫來的。

  第三張是從五年級退學的葉萌寄來的。

  今年正月十六,葉萌出外打工,繞了幾里路,專門到學校看了看。

  他在賀卡上寫道:等我在外面賺了錢,一定回來,將母校改造成世界上最美的學校!

  議論起來,儘管葉萌和夏雪差別太大,大家心中的遺憾是相同的。

  圍繞賀年卡,大家說得最多的還是張英才。

  按照正常情況,明年六七月份,張英才就應該從省教育學院結業,他們都覺得,如果讓張英才重回界嶺小學,肯定比夏雪那樣的支教生強很多。

  問題是張英才願意嗎,他一走就是一年多,不用說放假時上山來看看,前後只寄了兩張賀年卡,連一封問候信都沒寫過。

  孫四海的想法與眾不同,他認為,越是這樣越能說明張英才內心在掙扎,如果三天一封信,鬼才相信他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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