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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你曾經讓我身處地獄

所屬書籍: 女心理師(下)

  你曾經讓我身處地獄,我卻從那裡出發,走向了天堂

  賀頓在班上是最好的學生,每次都早早地到校,從不遲到。她會找一個靠窗、明亮、聲音不大不小的地方坐下來。在會場和學堂里,假如可以隨便挑選位子,每個人會坐在那裡,幾乎是重複和固定的。只要你到得足夠的早,你就能夠找到那個地方,好像在異鄉找到了家。

  賀頓和大家關係良好,凡是不懂的地方就虛心求問,進步飛快。研修班除了固定教師之外,也聘有專家學者講課,以開闊學員的眼界。終於有一天,賀頓等來了姬銘驄的課,聽說好不容易才請動他。

  姬銘驄的課講得很精當,風生水起流光溢彩,課堂氣氛十分活躍,姬教授不停地和學員互動,提的問題既有深度又很幽默風趣,讓大家受益匪淺。他在教室的第一個瞬間就發現了賀頓,對這個和自己曾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他既有一個男人的記憶,更多地是一個師長對於弟子的記憶。從這個女子面如秋水般的平靜當中,他敏銳地察覺到已今非昔比。提問的時候,他很巧妙地用最難的問題考查賀頓。

  賀頓早就想到了有這一天。這個圈子就這麼大,山不轉水轉,總有狹路相逢的那一天。在課程表上看到姬銘驄要來講課的那一天,賀頓第一個最直接的反應是逃離。時間並不能淡化一切。說淡化的人要麼是傻瓜要麼是自欺欺人。一個曾經侵犯過你生活的人,不是別的,是你的影子。他是你的颱風,是你的冰雹,是你的鬼影憧憧。她不想見到他,如果有可能,她今生今世永和他絕緣。但是,這是不可能的。當然了,賀頓可以在姬銘驄講課的時候逃學,但你逃得了一天,逃得了一年嗎?逃得了一世嗎?賀頓只有正面迎擊。她熱愛自己的工作,她必得把這個關係處理好。這是一個未完成事項,她要親手把它了結掉。

  賀頓的答案很精彩,有理有據娓娓道來,既不敷衍,也不夸夸其談,所有的人都聽不出任何破綻。但一個學生回答問題是應該有破綻的,沒有破綻,就說明事先下的工夫太大了,把老師的學問研究得太透徹了。姬銘驄何等老辣,正是從這種胸有成竹有備而來滴水不漏的回答中,他知道賀頓是在乎他的。

  下課的時候,姬銘驄叫住賀頓,說:「謝謝你把我的課學得這樣好。」

  賀頓夾雜在同學中,環顧周遭微笑著說:「我把所有老師的課都學得不錯。是吧?」

  同學們說:「哈!驕傲使人落後,虛心使人進步。」

  姬銘驄說:「賀頓,我能否請你吃頓便飯?這樣,我也可以從你這裡更多地知道同學們對課業的反應。」

  同學們就起鬨,說:「應該是學生請老師吃飯,不能反過來。」

  賀頓就落落大方地說:「那我就請老師吃飯。還有誰願意作陪?」

  大家正好都有事,於是就剩下賀頓和姬銘驄。賀頓說:「我平日都是到一家燒烤兼有牛肉麵的館子吃飯,不知姬老師願不願意體驗一下窮學生的日子?」

  姬銘驄說:「當然願意。對於一個臨床心理學家來說,所有的體驗都是學習。」

  兩人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身邊有一盆粗壯的仙人掌,令人有乾燥和狂野的感覺。

  先來燒烤,肥牛羊肉、魚片、蘑菇、豆腐,一盤盤疊床架屋,煞是熱鬧。

  姬銘驄說:「考考你。為什麼燒烤好像比蒸煮的地位高?」

  賀頓穿著全白的短身毛外套,還有帽子,優雅而溫婉。回答:「烤過的東西分量比原來要少很多,有流失和炭化,味道比煮出來的更香。凡是經過加工之後分量比原來少的東西,就帶上了貴族氣。浪費就意味著地位。」

  姬銘驄說:「很好。」

  賀頓要了一碗中號面,姬銘驄要了一碗大號面。

  「我看到你進步很大。你的毛衣細節不錯,低調而有韻味。」姬銘驄一邊喝著麵湯,一邊說。

  「謝謝老師鼓勵。」賀頓中規中矩地回答。

  「我很喜歡你的。」姬銘驄更進一步。

  「謝謝老師關愛。」賀頓依舊平和而又有分寸地回答。

  「這種喜愛不僅僅是一個老師對一個學生的喜愛,而且還有……」姬銘驄把話說了一半,故意停息下來,以觀察賀頓的表情。

  賀頓知道會有這一天,會有這個話題。她已經準備了很久,但真要面對著姬銘驄說出自己的心裡話,賀頓還是要鼓起極大的勇氣。她必須要直面這種靈魂的廝殺。賀頓吃了一大塊牛肉,期冀著很久以前的一條強壯的牛的力量,會從這塊肉上傳達給自己。

  賀頓說:「我對於姬老師所曾經給予我的幫助,記憶猶新。」

  姬銘驄說:「法子糙了一點,不過,看來有效。你知道,砒霜也是可以治病的,只要適量。」

  賀頓說:「我知道你為幫我,曾殫精竭慮。對此,我表示感謝。」

  姬銘驄緊逼一句:「感謝是要有行動的。」

  賀頓說:「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姬銘驄很紳士地做了一個「請講」的姿態。賀頓說:「我找到您的時候,正是我最孤苦無助的時候。」

  姬銘驄說:「是的。我盡我的力量伸出了援手。後來,你就沒有了音信,直到我來這裡講課,才看到了你。依我的觀察,你的狀況不錯,應該說是很好。」

  賀頓說:「經過系統的學習,我有了很大的提高。我常常想起你為我所做的治療……」

  姬銘驄頷首道:「是的,我也常常想起。」

  賀頓說:「對別人輕易地抱有期望和幻想,也是一種不勞而獲的錯誤,這是我當時的疏漏。不過,以今天的我回顧那時的我,以現有的知識分析當時的狀況,我覺得你的治療方式,是完全錯誤的。」

  賀頓說完這句話,趕緊喝了一大口牛肉湯,外加兩筷子牛肉麵,要不然,她的心會從喉嚨口飛奔而出。

  姬銘驄再老謀深算,也沒有想到這個貌不驚人,曾經非常孱弱的小女子會變得如此從容淡定,直言不諱挑戰自己的權威。如果說,剛開始的挑動,還帶有欣賞戰利品的快意在內,現在就只剩下反擊和剿滅。

  姬銘驄冷靜而霸氣地說:「你看到過一個雞蛋在教訓母雞嗎?」

  賀頓不明就裡地回答:「沒看到過。」

  姬銘驄微笑著說:「現在就是。」

  賀頓並沒有被激怒,她早就設想到了這一天,為此,她早就開始儲備勇氣,直到它們洶湧澎湃。她說:「我不是雞蛋,你也不是母雞。作為一個訓練有素的心理學家,你應該知道,和你的來訪者發生******,這在所有國家的心理醫生行業里都是被嚴令禁止的。」

  姬銘驄說:「那不是單純的******,而是一種治療。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並肩負危險,包皮括今天這樣被你指責。那是當時我所能想到的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一個問題的求解,如果不從最簡便處入手,就是旁門左道了。這是佛經上的話。」

  姬銘驄的倒打一耙讓賀頓一時有些迷惑,不知從何反擊,但是,她很快鎮靜下來,說:「您不必巧舌如簧地辯解。我會一直保有控告你的權力。你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是一個臨床心理學家,如果對公認的行規都如此藐視,那麼,對你最安全的方法,就是離開這個受人尊敬的行業。否則,等待你的就不再是課堂或是心理室,而是另外一個狹小的只有很少陽光的地方。」

  賀頓說完這些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把自己身體內殘存的寒冷,徹底地驅趕了出去。很久以來,寒冷在假寐,等待著東山再起,如今終於煙消雲散。現在,她可以專心地吃自己的牛肉麵了,像一個真正的饕餮之徒。遺憾的是,不知不覺中,那些麵條已被無滋無味吞咽下去很多。

  姬銘驄張口結舌。在曾經就範的女子當中,賀頓是非常平凡的一個。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平凡,才讓姬銘驄小看了她。輕視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個平淡無奇的女子,讓他姬銘驄來了一個大窩脖。姬銘驄想不通,是什麼讓這個曾經如此卑微低賤的靈魂,可以在他的面前昂首挺胸義正詞嚴?

  是什麼給了她力量?

  是曾經的苦難,還是她天性中的倔犟?是自己旁門左道治療的效力,還是心理科學移山造田改天換地的力量?或者是某種未知的魔法?或者乾脆就是一個負負得正的裂變,一個瞎貓碰上死耗子的奇蹟?

  不知道啊不知道。只是,今後,可要小心點了。這個行當里,明白人是越來越多了。姬銘驄說:「我於個人的毀譽得失榮辱成敗,素來並無絲毫考慮。我聽從我的內心。我的內心如果是魔鬼,我也聽從,因為那就是殘酷的真實,真實給我堅強,勇敢也是一種性感。我期待著死後還會有人提起我,起碼十年之內。二十年之後,也就無所謂了。一個人能在一個領域裡保持十年的知名度,我心足矣。」

  賀頓說:「你的邏輯之內,千溝萬壑。其實全世界的心理治療家,沒有做別的事,都是在治療傷害造成的惡果。權威需要博學而人道,保持虔誠之心。可惜你違背了天條。你好比是綠芥末,如果我是魚又需要被人享用,你就大功告成,就恰到好處了。可惜,我不是魚。」

  姬銘驄好奇:「那你是什麼?」

  賀頓莞爾一笑,說:「我是病毒。」

  姬銘驄終於被這個曾俯首聽命的女子搞糊塗了,不解:「計算機感染的那種?」

  賀頓說:「哦,不是高科技,是自然界土生土長的那種病毒。微小,簡陋,但是頑強地堅持複製自己,直到強大。」

  姬銘驄說:「你知道嗎,病毒在複製的過程中,常常搞錯編碼,病毒是個粗心的傢伙。到那時候,你面臨的就是毀滅。」

  賀頓說:「因為心理師中有你這樣的人,所以,我會戰鬥不已。我知道我的力量還不充足。心理師面對的是人命至重,心靈至重。我會把舌頭在石頭上磨,在骨頭上礪,直到有一天鋒利無比。那一日,你曾讓我身處地獄,幾乎被你的療法粉碎。我卻從那裡出發,走向了天堂。在慾望面前,最有效的制裁,也許並不是責任道德之類的東西,甚至也不是法律,而是心理師的自愛。」

  姬銘驄長出一口氣說:「我現在的真實感受,你想不想知道?」

  賀頓說:「講。」

  姬銘驄說:「我希望你是一個男人。做一個真正的心理師,你應該是個男人。如果你不是個男人,你就要最大限度地像一個男人。這樣,你我就能做朋友了。」

  賀頓招手讓小姐結賬,站起身來,對姬銘驄說:「我不是男人,我是個女人,飽經磨難,也依然能做好一個心理師。您慢慢用,我先走一步了。下午還有新的老師要講課。我們永遠不會是朋友。姬老師,有一個詞,你可聽說過?叫做——尺蚓降龍?」

  姬銘驄說:「什麼意思?」

  賀頓說:「就是一條蚯蚓打敗了龍。」她端起手中的碗,碗中還有一些湯,說:「姬老師,咱們就以湯代酒,碰個杯。」

  姬銘驄也站了起來,端起自己的碗,說:「總要有個由頭。為了什麼乾杯?」

  賀頓說:「為了這個事業的發展,為了你的安全,也為了將來有一天,我會戰勝你!」

  兩個粗瓷大碗碰得叮噹亂響,賀頓一飲而盡,然後走出。姬銘驄坐下,小口品著湯碗中殘留的青蔥和香菜。

  她會告發自己嗎?姬銘驄思謀著。他並不害怕,因為沒有證據。只是他此刻樂意在理論上探討一下這個問題。估計,不會的。那樣,對她對他,對這個方興未艾的事業,都不好,他對人性的慣例了解得很深刻。但是,誰知道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會採用哪一招?

  窗外冬日雪霽,殘雪似銀,路旁凍水如墨,陽光傾斜著射進來,像清漆一樣透亮,彈得出聲響。

  賀頓輕快地走著。快到年根了。年什麼時候變成了一棵植物,有了根和梢?是草本還是木本?年的葉子在哪裡?花朵在哪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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