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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所屬書籍: 重生

    韓王村是華北平原這一地區不大不小的一個村。從前有二百幾十戶人家,由於多年戰亂,到1944年只剩一百幾十戶了。直奉兩系軍閥大動干戈時,村裡的宅屋被炮火摧毀了一些。日軍侵佔華北過程中,又被摧毀了一些。韓王村離一座小縣城很近,才七八里路。那縣城也只不過萬餘人口,但一有戰事發生,卻是兵家必奪之地。離那縣城很近的韓王村,太平年月是沾了近的光的,而到了天下大不太平的年月,竟由近而經常遭殃了。縣城被直系軍閥的部隊佔領過,也被奉系軍閥的部隊佔領過;某一時期曾由「國軍」駐守,而現在有日軍的一個團安營紮寨。部隊是少不了給養的,給養一旦不足,便只得到附近的村去搜尋。每到那時,韓王村就成了重災村。軍閥的部隊也罷,「國軍」的部隊也罷,終究都是中國人,一般情況之下是要東西。沒得給,自然也惱火,也懷疑明明有而偏不給,於是挨家挨戶翻個亂七八糟。被翻到了點兒東西的人家如果還扯著拽著硬不讓帶出門去,難免也罵也打,卻並不燒房子,也不殺人。除那雖穿軍裝骨子裡仍匪氣成性的,大抵不至於強姦婦女。他們的行動,一般是沖著東西。但日本兵可不是那樣,他們一旦惱火了,既放火燒房子,還殺人泄氣。而他們看著中國人,往往是會惱火起來的。所以韓王村一半左右的人家,都先後逃往離縣城遠的地方去了。有親的投親,無親的靠友。那年月中國人雖苦難深重,在民間重情義的傳統觀念卻仍根深蒂固,只要算得上是友,靠一靠大抵是不會被拒絕的。

    韓王村像華北平原上千千萬萬個村子一樣,年輕人的身影已少見了。大抵都參軍去了。有的參加了「國軍」,有的參加了八路軍或敵後武工隊。那些年輕人較一致的思想,也大抵是為了抗日救國。尤其那些親人被日本兵殺害了的青年,參軍參得義無反顧。找到了八路軍或敵後武工隊的,便成了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找不到而報仇雪恨之心又特急迫的,恰逢「國軍」在招兵的話,便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穿上軍裝扛上槍再說。也有被迫穿上軍裝扛上槍的,被「國軍」抓走的青年們就是那樣。故他們雖成了「國軍」的一名,內心裡對「國軍」是積下了怨恨的。

    青年的身影既少,華北平原千千萬萬個農村裡,能看到的差不多就儘是中老年男人、婦女和孩子了。從前的中國人尤其農村人太容易老,即使年紀未老看去也顯老。四十多歲五十多歲,樣子往往和老漢似的了。十幾年不曾間斷的戰亂年代,越來越窮困悲苦、日夜不安的生活,使那一代中國農民老得更快了。

    然而韓王村在華北平原的那一地區又是一個可敬的村子。一個村子可敬,當然也就意味著一個村子裡的人可敬。是的,在方圓幾十里的百十來個農村的農民們心目中,韓王村是榜樣。

    韓王村是首先不種麥子改種高粱的村子。

    其他村明白了韓王村為什麼那樣,便也都種高粱了。

    韓王村也是第一個滅狗的村子。

    狗與中國農民們的關係比與城裡人的關係親密多了,歷史也古遠多了。在華北平原的農村裡,狗往往被許多人家視為不會說話的一口「人」。狗雖起不到什麼實際的效勞作用,但卻是家家戶戶孩子們忠心的朋友。這一點其他三牲六畜起不到的作用,使華北平原的農民們對狗相當有感情。通常,人有一頓吃的,狗便也有一份。殺狗烹肉之事,肯定是罪過的。

    但從某一天起,韓王村裡一條狗也沒有了,皆被愛它們的主人一咬牙一狠心結果了性命。

    其他村明白了韓王村為什麼那樣,也都先後將狗消滅了。

    於是一年四季,每至天黑,華北平原的那一地區靜得出奇。

    敵後武工隊的隊員們趁夜出沒於各個村進行抗日活動,也就絕不會因為狗吠而引起炮樓里的日偽軍們注意了。這對農民們其實也是有好處的。因為武工隊往往在夜間活動,以前摸進哪一個村,那村裡必會有狗叫起來。一條叫,全都叫,結果叫成一片。這個村裡的狗叫聲一片,周邊村裡的狗聽到,也會緊接著叫成一片。那麼,第二天上午,日軍肯定糾合了偽軍,離開炮樓,去到傳出第一陣狗叫聲的村裡,將村人們集中起來,嚴加逼問甚至拷問,問昨晚是不是有武工隊進村了。即使真有武工隊進村了,那鄉親們也不能說啊。說了還算是個有點兒起碼的中國人味兒的中國人嗎?可即使明明沒有武工隊進村,日偽軍們也是絕不會信的。他們不信到了夜晚,狗有時候也會一驚一乍地叫成一片的。要說服他們信,太費口舌了。如果被糾合的偽軍們非是死心塌地的偽軍,局面還好收場點兒。非是死心塌地的偽軍,會夾言溜縫地相幫著勸,比如會說中國農村的柴狗和大日本皇軍從日本帶到中國來的純種高貴的狼狗是多麼多麼不同,中國農村的柴狗們悶得慌了,喜歡瞎咋呼,湊熱鬧地亂叫一陣之類的話。而倘若被糾合的是死心塌地的偽軍,那麼情況就反過來了,對鄉親們極為不利了。偽軍們首先就不信狗們會無緣無故地叫成一片,他們會影響日本官兵,使他們更加不信。死心塌地的偽軍們雖也是中國人,卻極怕中國的武裝抵抗力量在抗日戰爭中最終勝利。他們深知那麼一天如果到來,他們是絕沒有好下場的。所以他們的立場完全地站在日本人一邊。正如民間話所說的——他們和日軍,是一條繩上拴的兩隻螞蚱,生死與共了。炮樓里的偽軍,有不那麼死心塌地的,也有死心塌地的。那些炮樓的布局基本是——一個中心炮樓里駐守著一小隊日軍,周邊幾個炮樓由偽軍駐守。在他們一年到頭對農村的不斷騷擾中,糾合的是死心塌地的偽軍的時候並不在少數。像今天這樣日軍單獨行動的情況倒是不怎麼經常。不論哪一種情況,逼問拷問之後,進行全村大搜查是必定的。倘沒搜查出日偽軍們認為武工隊必定趁夜來過的證物,那鄉親們還算能避過一劫去。但如果武工隊真的來過,並且很不幸真的被搜查出了什麼證據,那麼不得了,必將有鄉親付出性命……

    自然,將狗們都自行地消滅了,對狗們是太可悲了。

    但鄉親們又不得不那麼做,權當中國的狗是為中國人的抗日捐軀了。

    在華北平原的這一個地區,每至天黑,那一種寂靜無聲令炮樓里的日偽軍驚恐不安,雖然再也聽不到狗叫聲了,聽不到卻比能聽到還令他們悚然。一點點兒野外的響動,都會使他們的神經極度緊張,不是虛張聲勢地發出吼喝,便是亂放一陣槍,以壯其膽。

    而事實上,在整個華北平原上,抗日活動,也幾乎只有中國共產黨領導之下的敵後武工隊在堅持著了……

    日兵們從曬場上撤離之後,韓王村的鄉親們從大樹上解救下韓柱兒,有的背著那昏迷不醒的小夥子,有的攙扶著韓大娘,先將他們祖孫二人送回了家。人們也沒轉身而去,有那懂些土法子的,負責將韓柱兒弄醒了——無非就是噴涼水、捏耳垂兒、掐人中、揉太陽穴之類的做法。等韓柱兒終於睜開了雙眼,看著奶奶流下淚來叫了一聲「奶奶」,眾人這才紛紛放心離去。他們都惦著女兒、兒媳呢。村裡雖然幾乎不見了青壯年男人的身影,但年輕女人們卻還為數不少。她們是那些不知人在何方的青壯年男子們的妻或妹,是最容易受到日偽軍傷害的弱勢群體。她們受到危害的概率遠遠大於孩子們,所以是男人們的重點保護對象。而保護的方法,就是在日偽軍進村之前,快速地幫她們隱藏起來。幫她們隱藏在院子里、屋子裡的地窖中早已沒什麼意義了,那是很容易被發現的。在田地里,鄉親們挖了些可以互相串通的藏身洞。那些藏身洞有多處出口,有的出口就在村子裡,各家都做了各自不同的偽裝和標識。女人們已在藏身洞里貓了整整一個下午了,和她們在一起的還有孩子們,男人們想像得到她們是多麼為自己擔驚受怕,都急著去向她們報平安,把她們和孩子們接出洞來……

    天黑了。有幾個男人又聚集在韓大娘家,都是能對全村之事出主意想辦法的男人。一則他們還要看看韓柱兒怎麼樣了,二則要討論一下如何將「眼鏡」王文琪從炮樓里營救回村。

    韓柱兒基本已經沒事兒了,坐卧炕上,他奶奶正往他口中塞一個剝了皮的雞蛋,而小夥子左扭頭右扭頭躲閃著不想吃。韓大娘家不但偷偷養了那小豬,還養了只母雞。其實養母雞的人家不少,日偽軍一要來了,年輕的女人們就抱著母雞往藏身洞跑。韓大娘一個老女人是不必躲的,她家的母雞由別人家的女人抱走。

    來到韓大娘家的男人中,有一個是村長韓成貴,與韓大娘家沾親。村長是區武工隊羅隊長當眾封他的,他的真實身份是中共地下黨員,任務是收集民間情報,對有漢奸行為的人予以監視;同時儘可能地保護鄉親們的生命不受危害,在必要時出頭露面替全村人與日偽軍周旋。對於日偽軍,他是保長。韓王村沒有一個有漢奸行為的人,韓成貴的任務主要是第二方面。

    他對韓柱兒說:「怎麼那麼不懂事?你奶奶多心疼你體會不到?乖乖把雞蛋吃了!」

    韓柱兒這才張大嘴,咬了半個雞蛋,之後接過了奶奶手中剩下的半個。日兵那一槍托搗得不輕,小夥子左邊耳上方腫得明顯。

    韓大娘轉身埋怨起韓成貴來。她說:「成貴,曬場上的事我對你有看法。柱兒就要被活活燒死了,你當村長的怎麼連個屁都不敢放?」

    韓大娘這麼一說,除了韓成貴,另外幾個男人全都低下了頭,覺得那話也是說給他們聽的。藤野的兇殘冷酷在這一地區是出了名的,膽小的農民被他看一眼腿彎就不由自主地打戰。他們也都是凡人,內心裡也都深懼藤野。當時他們都有點兒嚇蒙了,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韓大娘一數落韓成貴,他們心裡都慚愧了。

    韓成貴的樣子卻並不怎麼慚愧。

    他頂了韓大娘一句:「怎麼不怨你自己?為什麼不把小豬藏好?小豬要是不突然跑到曬場上,後來的事那能發生嗎?」

    他的話雖然說得很平和,但誰都聽得出來,那也是頂。

    韓大娘怔了怔,又小聲嘟囔:「俺柱兒明明把它藏了起來……」

    韓成貴就扭頭瞪視韓柱兒,意思是你小子怎麼藏的?!

    韓柱兒咽下口雞蛋,說他沒想到小豬居然能將藏它那地方的蓋子給拱開……

    韓成貴板著臉問:「為什麼不壓塊石頭?」

    韓柱兒說:「壓了。」

    韓成貴又問:「壓了?壓了還被拱開了,那就證明壓的石頭小!為什麼不壓塊大的?」

    韓柱兒低下頭不說話了。

    「為什麼不用繩拴上?」

    韓成貴的話問得嚴厲了,韓柱兒抬起頭張一下嘴,把到唇邊的一句什麼話咽下去了。

    「你小子想說什麼?」

    韓成貴的雙手叉在腰裡了。看樣子,如果韓柱兒再說出句他不愛聽的話,他會一巴掌扇過去。親戚輩分上論,五十多歲的韓成貴是韓柱兒的舅爺,扇了那還不是白扇?

    韓柱兒就又低下頭不說話了。

    坐在炕沿一邊的韓大娘抹起淚來。

    有個男人小聲阻止道:「成貴,別說那些多餘的話了。說那些有什麼用呢?」

    韓成貴一轉身大聲反駁:「不多餘!有用!有的話非說不可!咱們中國,大半個國家都快被日本佔領了,而且他們還在繼續佔領!這種局面下,一頭小豬崽子有什麼重要的?重要的是咱們中國人的人命!被殺了那麼多了,讓咱們活著的人深更半夜睡不著覺,有人味兒的中國人直想號啕大哭!可哭有什麼用?咱們是農民,不守著土地守著破破爛爛的家園種地那不行!那咱們的武工隊也吃不上糧食了!所以,能多保住一條命比保住雞啊豬啊糧食啊重要得多!」

    又有個男人扯了他一下,低聲相勸:「成貴,有些話以後再說不遲,怎麼營救王文琪才是首要的事。」

    韓成貴激動地說:「讓我說完我這會兒想說的話!」——跨到韓大娘跟前繼續說:「老姐,你剛才埋怨我,可我還要埋怨你呢!如果你不為了那頭小豬擠到藤野跟前去招惹他,後邊的事會發生嗎?」

    韓大娘心裡還是生氣地說:「那你也不能眼望著柱兒要被活活燒死了連個屁都不敢放!你可是柱兒他五服內的舅爺!」

    韓成貴也生氣了,臉漲得通紅,揮舞著一隻手臂大聲嚷嚷:「說來說去,怎麼還是你老姐有理?你倒在地上那時,我正想上前阻止藤野傷害於你,不承想你那寶貝孫子噌地躥到藤野跟前了!更不承想他敢把藤野推得差點兒一屁股坐在地上!你孫子被捆在樹上以後,我正火急火燎地尋思著怎麼才能萬無一失地救下他的命,王文琪不是搶先了嘛!」

    其他男人皆點頭,表示他說的是事實,也完全相信當時他內心裡的想法。

    韓大娘卻抬起頭,噙淚的眼只看定他一個人,一字一句不依不饒地質問:「如果『眼鏡』沒出頭,你打算怎麼出頭?」

    韓成貴說:「老姐,你這話聽來像是審我。你是我老姐,有資格審我。既然你當眾審了,那我不得不回答了。回答了,也等於你老姐給了我個機會,容我也把窩在心裡的話當眾說開了。如果王文琪沒出頭,那我絕不會做孬種!我會站出來說話的!」

    韓大娘追問:「說什麼?」

    韓成貴說:「藤野他是個惡魔,我當然不能說半句衝撞他的話。那不是火上澆油也成心找死嗎?咱們全村人的死活還不全憑他一句話?我得對大家的性命負責,所以那也得可憐兮兮地求他饒了柱兒。如果他喝我跪下,我也得乖乖跪下,不跪行嗎?如果他讓我替他擦靴子,那我也得乖乖地替他擦靴子。如果我都那樣了他還不饒柱兒,那我只得說,我願用我的命換柱兒的命,燒死我吧!」

    他說得悲壯,一時眼淚汪汪的了。

    韓大娘說:「行了。你的話解開我心裡的疙瘩了,我信,成貴,你心裡以後也不許存什麼疙瘩,啊。」

    韓成貴剛點一下頭,韓柱兒卻大聲道:「我寧肯被活活燒死,也不願被人像王文琪那麼下賤地救了條命!我心裡還存著疙瘩解不開呢!哪天把小日本從咱們中國的地面上徹底趕跑,咱中國人說起抗日時期的事,有無數不怕死的是英雄的中國人,值得稱頌,我聽著臉往哪兒擱?還不如乾脆被燒死算了!」

    韓成貴指著他大吼:「我揍你!撿了一條命不知慶幸,這會兒還說不識好歹的話!想當英雄,那也得看當得值不值!」

    韓柱兒據理力爭地說:「怎麼叫值?怎麼又叫不值?給中國人做出個不怕死的榜樣,我認為就值!」

    韓大娘也指著孫子教訓:「你被活活燒死了,那奶奶還活得成嗎?你老老實實閉上嘴,不許再說話!還說些渾話,別怪我真叫你舅爺揍你!」

    其他男人們也都批評韓柱兒的話不在理。也都認為他沒被活活燒死確實是萬幸,是萬幸那首先就應該謝天謝地。

    韓大娘不坐著了,站起來,邁著雙小腳緩緩走到孫子那兒,向孫子俯身又說:「柱兒,你看著我。」

    韓柱兒有些不情願,別彆扭扭的,最終還是不得不看著他奶奶了。

    韓大娘語重心長地說:「你給我牢記住,你的命是王文琪救下來的。只謝天謝地不行,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也是咱們韓家的大恩人!他救了你的命那也等於救了奶奶的命,如果他大難不死,以後你一定要替咱們報答於他!就這話,現在我要你當著叔叔大爺們的面,發誓你牢記住了!」

    韓大娘的話說得動容,幾個大男人也都聽得動容,一個個點頭不止。

    韓柱兒雖然嘴上盡說些剛烈的話,但內心裡畢竟明白,如果不是王文琪以那麼一種屈辱的方式相救,自己這會兒已變炭了,哪兒還能說下賤不下賤、英雄不英雄的話呢?但當著外人的面,發誓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韓大娘覺得失面子,又急又氣,擰孫子耳朵,還要咬孫子胳膊。

    倒是韓成貴這舅老爺替韓柱兒墊了個台階,他說:「算啦算啦,發誓嘛就沒必要非強迫他了。但是柱兒,『記住了』三個字你要是也不肯說的話,那我們幾個叔叔大爺也是不會依你的!」

    那韓柱兒無奈,只得大叫一嗓子:「記住了!」

    他這一嗓子將屋裡喊得靜了片刻。在那片刻的靜中,韓大娘回頭看著韓成貴問:「咱們該這麼依了他嗎?」

    韓成貴苦笑道:「他才十七歲多一點兒,咱們眼裡仍算個孩子,不依了還能怎麼的?」

    他的話剛說完,門外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於是大家都將目光望向門帘。

    韓柱兒理直氣壯起來,又說:「什麼依不依的,不愛聽!要是連羅叔叔也認為我是個孩子,我才承認我是個孩子!」

    門帘一挑,進來了區武工隊長羅尚毅。這羅尚毅三十六歲,山東人,兩年前黨派到河北這邊來的。雖然只來了兩年,在擁護抗日的群眾中,已樹立了極高的威望,成為當地抗日群眾的主心骨。他的名字,對於偽軍也具有非同一般的威懾力。好幾次有些偽軍實際上是掌握了他的行蹤的,但是居然沒敢向日本軍方報告。畢竟,抗戰已好多個年頭了,更多的中國人擁護抗戰的民族覺悟大大提高了,中國最終必勝的信念也更加堅定了。大多數偽軍,也都想暗中掂量自己的行為。

    對於這屋裡的人,羅尚毅不啻是個救星。儘管他神出鬼沒,一向來無影去無蹤的,但哪一個村裡若出了不好的情況,他總能在人們束手無策的時候悄然而至。並且,差不多又總是能使不好的情況有所改觀,避免引出最悲慘的後果。

    他曾說:「對於咱們中國人,最悲慘的事是什麼事呢?不是糧食被搶了,不是房子被燒了,甚至,也不是父老兄弟被打殘了,婦女被姦淫了,而是我們中國人被殘酷地弄死了!因為這樣的仇恨是沒法報的。鬼子弄死了我們一個同胞,一些同胞,即使我們後來也消滅了一個鬼子,一些鬼子,我們的同胞也還是不能起死回生了。所以我們武工隊的任務,不止是消滅敵人,更主要的是為了保衛同胞。在現階段,武工隊要想在一個區的範圍內獲得抗戰的全面勝利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如果靠了我們的存在,使日偽軍不敢過分地氣焰囂張,不敢動不動就以慘無人道的方式殺害我們的同胞,那我們的存在就是意義重大的!」

    此話,羅隊長在許多場合對自己的同志們和群眾說過,所以人們對他的一貫對敵鬥爭思想特別了解。因為他的對敵鬥爭思想是這樣的,而且自認為是正確的,符合當時對敵鬥爭的策略,甚至有一次沒有執行上級也就是縣武工大隊的戰鬥命令。

    當時,我們的情報員獲悉,由於駐紮在縣城裡的日軍中流行開了甲肝,不久又將甲肝傳染到了炮樓里的敵偽軍中間,於是石家莊和保定方面的日軍,向這個縣的日軍派出了由五名日本軍醫組成的醫療小組,在一個班日軍的護送之下,將乘卡車到縣城裡來。縣武工大隊命令區武工分隊,在半路伏擊兩輛日軍卡車。區武工分隊有三十六名隊員,人數上占絕對優勢,但所配基本是短槍。也有手榴彈,不多。敵人的兩輛卡車上,卻各配一挺輕機槍。一個班的日軍人手一支的,也是德國造的衝鋒槍。可以埋地雷,然而大白天公路上過往的絕不會僅僅是兩輛日軍卡車,還間或有各村農民所駕的馬車,如果時間掌握得不夠精準,誤傷群眾,提前暴露埋伏在所難免。又據區武工分隊偵察員彙報,駐紮在縣城裡的日軍最高長官池田大佐的妻子和九歲的兒子,也剛從日本來到中國,乘坐兩輛卡車中的一輛前往縣城……

    羅隊長最終沒有執行那道戰鬥命令。

    他因而被撤了職,受到了嚴厲的批判和處分,還被視為「抗日鬥爭意志消退」「畏敵思想顯而易見」的反面典型。

    他自然是不服的,據理力爭,說在不能埋地雷,而戰鬥火力配備敵強我弱的不利情況之下,僅靠人數上的優勢取勝,縱使全殲了敵人,我方的傷亡代價也必慘重。區武工分隊幾經損失,剛剛恢復元氣不久,當繼續養精蓄銳,委實冒不得險,付不起慘重代價。而最主要的是,近一年內,敵我雙方處於戰略對峙階段,由於武工隊的威懾實際存在,日軍囂張殘暴的氣焰有所收斂,群眾惡劣的生存狀態也稍有緩解。若因一次得不償失的伏擊使敵人受到強烈刺激,因而對人民群眾大舉報復,群眾的命運可就慘了,必將又死人多多。果而那樣,莫說僅僅三十六人的區武工分隊,就是有近百名隊員的縣武工大隊,八成也是無法拯救群眾於血腥之災的。

    他的據理力爭,在上級聽來簡直就是花言巧辯,往他們的惱火上澆油!若不是許許多多共同出生入死過的戰友苦苦求情,他幾乎以「狂妄自大,違抗軍令」的罪名給斃了。

    後來一位八路軍的首長聽說了他的事,派一位代表來到縣裡,傳達指示充分肯定了他的對敵鬥爭思想,認為他很善於審時度勢。縣大隊這才又恢復了他的職務。

    事實證明,羅尚毅在對敵鬥爭中,並非只一味地養精蓄銳,按兵不動。他的仇恨之火一旦燃燒起來,那也是管叫敵人心驚膽戰的。他重新擔任區委書記和區武工隊長之後不久,中秋節那一天,有座炮樓里的日偽軍集體喝醉了,將附近一個村的三名婦女抓到炮樓里,不但輪姦了她們,而且殘忍地殺害了她們。五六天後,兩名武工隊員裝扮成送菜的農民混入炮樓,裡應外合,使區武工隊在傍晚幾乎兵未血刃地拿下了那個炮樓。羅尚毅「代表中國人民」,就在炮樓里審判了那些日偽軍們——凡參與暴行的,一律處以絞刑。沒參與的,每人也被割去了雙耳,口中一一塞了東西,結結實實地捆綁於各處。只放走了一人,是為日偽軍做飯的中國農民。宣判執行完畢,卻沒燒炮樓,神不知鬼不覺地撤走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炮樓仍安然無恙地聳立在原野。第五天,縣城裡的池田大佐的辦公桌上,出現了羅尚毅親筆寫給他的一封信,毛筆字。羅尚毅雖然自幼家境貧寒,卻有幸讀過幾年私塾,毛筆字寫得不錯。信的內容如下:中國共產黨領導之下的抗日敵後武工隊本分隊,對那一座炮樓進行的當然是軍事報復行動。而這一次報復行動,完全是那座炮樓里的日方士兵的暴行所引起的後果,可謂咎由自取。如果他也因而採取報復行動,那麼武工隊員們將使縣城再無寧日,使他焦頭爛額,防不勝防,也陷於咎由自取之惶恐之境。而正是為了使他在部下面前保留「最高指揮官」的顏面,所以這一封信才不以傳單的形式在縣城各處張貼,「希望能理解本隊長的一番苦心」……

    池田大佐看罷這一封信,暗吃一驚,表面上卻未動聲色,將信燒了。卻也不敢怠慢,急率一彪人馬趕往那座炮樓。去了也晚了,該死的已死,沒被處死的也差不多都快餓死了。他能做的,只不過是替幾名日本「獸兵」收屍而已。不但要駐守縣城,還要保衛炮樓,他手下的兵力不足,便決定將那座炮樓遺棄了之。不那麼決定又能怎麼辦呢?那座炮樓已成日兵的死亡象徵,他明白手下肯定沒人情願再去保衛它。空無一人的炮樓不久成了烏鴉棲息、鼠類繁殖、野貓野狗的藏身之處。每至黃昏,那裡向四面八方傳開陣陣鴉噪。而天一黑,狗貓齊叫,擾得距離最近的炮樓里的日偽軍心神不安,難以入睡。一想到它,池田大佐心裡就添堵,成了他的一塊心病。終於有一天,他下了一道命令,派工兵將那座炮樓炸毀了。在抗戰期間,在華北平原上,那是唯一一次日軍自行炸毀了他們的炮樓。

    晉察冀邊區首長知道了這件事後,對羅尚毅進行了文件嘉獎,稱讚他靈活運用了戰略戰術,將對敵鬥爭的軍事打擊、懲罰與心理戰術結合得特別成功……

    村長韓成貴向羅隊長彙報了王文琪怎麼怎麼被鬼子帶走的經過後,大家的目光就都默默望著羅隊長,期待他拿出個主意。而他,接過韓成貴為他卷的一支葉子煙,深吸緩吐,陷入了沉思。

    韓大娘這會兒就跟韓柱兒咬耳朵,讓他懂事點兒,別在炕上半躺半卧的,出去迴避一下。她雖然不是黨員,但她的兒子也就是韓柱兒的父親,是晉察冀邊區某抗日縱隊的團政委。羅隊長每次秘密來村裡了解什麼情況,布置什麼工作,她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何況今天的兇險之事,也是由於自己當時的衝動造成的,所以她認為自己當然更應該在場了。

    不料孫子大聲說:「我不出去!我又不是小孩子!問問我羅叔,我還算小孩子嗎?難道我在敵人們面前表現的不是像大人們一樣不怕死嗎?」

    他這麼一說,眾人的目光又都望向他了。

    羅尚毅掐滅煙,慢條斯理地說:「柱子,你當然不算小孩子了,咱們武工隊里就有一名才十九歲的隊員。咱們的正規部隊里,十九歲二十來歲的小戰士多了去了,比你年紀還小的戰士也有。某些事,你也參與著聽聽,不但是可以的,而且還是完全應該的。在村裡你幾乎是唯一的男青年,以後要起些重要的作用了,聽聽對你有好處,會使你在敵人面前表現得更加冷靜,更加成熟。」

    聽了他的話,大家都點頭。

    韓柱兒又說:「什麼叫冷靜成熟我不太懂,但怎麼做才算是咱們中國人的好榜樣,我心裡一直是明白的。我認為我今天沒給咱們中國人丟臉!倒是那個王文琪,在藤野面前的表現太叫人瞧不起了,太是十足的亡國奴樣了!比亡國奴還亡國奴,簡直……反正從今天起,我再也不會正眼看他了!」

    羅尚毅說:「如果不是他那樣,你就被活活燒死了。那你奶奶這會兒還不心疼死了?也許會心疼得要了她的老命!而如果今天你和你奶奶都沒了,你父親知道了,還不難受得肝腸寸斷啊?」

    韓柱兒一吐為快地說:「羅叔,我也不懂什麼肝腸寸斷不肝腸寸斷的,就算我和我奶奶白天都死了,那也都死得值!我父親肯定會記下仇恨,指揮戰士更多地消滅鬼子,血債必得血來償,左不過就是這麼回事罷了!」

    韓大娘剛要訓他,韓成貴聽得不耐煩了,按捺不住地開口道:「柱子你給我住口!怎麼你羅叔說了上句,你那下句就接得快快地?你這麼學著懂事學著冷靜成熟的呀?再多說我把你拖下炕踹出去!」

    韓柱兒這才身子一哧溜,躺在炕上了。又一翻身,背對著大家了。

    羅尚毅笑笑,未再就韓柱兒的話說什麼,態度極其嚴肅地小聲問韓成貴:「關於韓柱兒他父親的身份,是否仍一如既往地實行著嚴格的保密紀律?」

    韓成貴說是的,除了在這屋裡的幾個人,村裡再無別人知道柱子他父親是我們共產黨領導之下的正規抗日軍隊的團政委。大家按照統一口徑編了個謊言,一向都說韓柱兒他父親到山西去當礦工,砸死在井下了。

    羅尚毅點頭道,嚴格保密是對的,也是必須的。不是不相信這個村的群眾,而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知道的人多了,日偽軍哪天又不知抽什麼瘋,再次到村裡來逮捕中共領導之下的抗日官兵的家人親屬,那韓大娘和韓柱兒就極不安全了。牙關一咬就是同胞的生命線,這話說起來很英雄氣概,聽起來也感天地泣鬼神的,對於黨員和我們隊伍上的指戰員,也是起碼的要求。否則不就成叛徒了嗎?但對普通百姓,這種要求太高了。誰都是血肉之軀,日本人又是那麼的殘忍,不能要求普通百姓也都像黨員和我們隊伍上的指戰員們一樣,有熬得住嚴刑拷打的堅強意志,也都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如果百姓明明知道而不說,拷問他們的敵人是完全看得出來的,那點兒拷問經驗他們是有的,於是他們定會以更加殘忍的手段折磨百姓。而某個百姓一旦說了,則就成了告密者。一旦事實上成了告密者,那就是永遠洗刷不掉的污點了。咱們中國人看重民族大義,一個人如果有了這方面的污點,往往連兒孫輩都會被打上恥辱的烙印,那對後人是多麼委屈又無奈的事?所以,是秘密的事,就一定要保密在最小也最可靠的範圍。在對敵鬥爭十分嚴酷的當前,有些事盡量不使普通群眾也知道,正是替他們考慮,為他們負責……

    羅尚毅一番話,說得大家皆點頭稱是。大家以充滿敬意的目光望著他,被他看問題的全面性和周到性所折服。

    羅尚毅問:王文琪是否知道柱子的父親是我們部隊上的團政委?

    韓成貴回答不知道。

    羅尚毅又問:有什麼不該王文琪知道的事他其實知道了?

    韓成貴想了想說沒什麼不該他知道的事他卻知道了。說他回到村裡才一年多,除了教書、看書、練書法,再就是經常主動幫這家那家幹活兒。鄉親們對他印象都挺好,他也不是個喜歡打聽這家那家什麼事的人。

    韓大娘說他父親曾是石家莊有名的中醫,他自己也懂中醫,還經常替鄉親們號脈診病開藥方,也很捨得花自己的錢親自去縣城裡為鄉親抓藥。她覺得他是個好人。

    有人說他父親給他留下了一些古玩字畫、珠寶玉器什麼的,寄存在縣城的一家當鋪里。當鋪老闆是他父親的知交,絕對信得過的人。他用錢了,就去縣城裡換些錢花。在這國難當頭、民不聊生的年月,他倒有幸是個衣食無憂、無家一身輕的男人。

    有人說沒想到他日本話說得那麼流利、那麼好聽,簡直像京劇里的花旦青衣的念白,藤野和些個鬼子兵都聽傻眼了……

    韓成貴見大家七言八語地說時,羅尚毅聽得認真,忍不住問:「羅隊長,你對他這個人有什麼懷疑嗎?」

    羅尚毅說:「那倒沒有。你們村打從日本回來了這麼一個不尋常的人,我們的情報人員不可能一點兒都沒關注他。根據我們目前所掌握的情報看,他是一個愛國者。回到你們這個村裡來,一是由於他家祖墳在村裡,兵荒馬亂的,他怕祖墳遭毀壞,要親自守護著才放心。二也是出於一腔愛國的情懷,甚至愛國的情懷可能是更主要的回國原因。」

    他說時,大家也聽得極認真。如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最高指示」,唯恐漏聽了一句似的。

    韓大娘急道:「既然他是個愛國者,咱們就先別說其他了呀,快商議怎麼把他救出來啊!」

    於是大家的目光又一齊望在羅尚毅身上了,韓成貴也又卷了一支煙遞給他。他一邊吸著煙,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要是為了救出他,就乾脆拔掉那座炮樓,分明是不實際的。不實際的行動就是衝動的、冒險的,不計後果的行動。雖然我說了他是一個愛國者,也不能為了救他,我便率領三十六名武工隊員去拔炮樓。那麼硬幹,武工隊員們的傷亡成本太大了。也許事與願違,反而害了他的命。所以,這種救法,大家連想也不必想。就是明知日本人正在折磨他,而且幾天後必定殺害他,那我也不會率領人去攻炮樓的。」

    他的話說得明白而又決絕,氣氛一時極其凝重。韓大娘又不禁抹起眼淚來,連韓柱兒也朝大家翻過了身。

    他接著說:「剛才大家聊他時,我心裡已在想究竟該怎麼救他了——今晚就要動員鄉親們,把家家戶戶東埋西藏的好吃的東西,全部奉獻出來,就集中在大娘家裡吧。然後呢,我們將鬼子們愛吃的選出來,尤其要多選那個藤野愛吃的。裝在兩個籃子里,明天派人挑著給炮樓送去。以前咱們不是也都用這種法子往外贖人的嗎?不是往往也能成功嗎?要把王文琪救出來,還是得先用這個老法子。」

    大家一時你看我,我看他。

    韓成貴說:「藤野那廝,兇惡得很,也多疑得很。萬一他又多疑起來,非但沒救出王文琪,連送東西的人也被扣在了炮樓里呢?」

    羅隊長說:「藤野是個什麼鬼東西,我也很了解。有你說的那一種可能,但可能性不是特別大。藤野固然兇惡,卻又是個日本文化的狂熱崇拜者。而王文琪呢,據我所知,他在東京大學裡學的就是日本文化史。如果他夠聰明,當能智慧地以這一點來保護自己免受或少受些皮肉之苦的。藤野固然多疑,比狐狸還多疑。但他同時也是個閱咱們中國人無數的日本人了。以他閱中國人的經驗,肯定能夠看出,王文琪不會是一個他們非得從肉體上加以消滅不可的中國人。而以上兩點呢,是咱們以非武力的方式有幾分把握將王文琪救出來的根據,大家說是不是呢?」

    大家便又紛紛點頭稱是,都打內心裡認可他的分析和判斷。

    韓成貴就說:「那,明天我去送吧。」

    羅隊長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別人去我還著實不放心。你進了炮樓,憑你的機智見到王文琪最好。即使見不到,那也要盡量把他的情況探聽清楚,起碼要知道他的死活。」

    韓成貴猶豫片刻,吞吐地問:「那,要是我真回不來了呢?」聲音很小,還顯出有點兒不好意思問的樣子。

    一陣靜寂。每個人都聽到了他的話。

    羅隊長用小指撓撓額角,不以為然地說:「憑你在敵人面前一向表現出的大智大勇,還會把事辦得那麼糟?」

    韓成貴卻固執地:「我說萬一。」

    韓柱兒大聲插了一句:「成貴叔今天表現得可既不智,也不勇。眼看我要被鬼子活活燒死了,根本就沒見他那兒有什麼表現。」

    韓成貴扭頭望他一眼,張張嘴,沒說出話。

    韓大娘擂了韓柱兒一拳,斥道:「大人在商議重要的事,沒你小孩子插嘴的份兒!」

    一人替韓成貴化解尷尬,幽幽地說:「情況發生得太突然,你成貴叔他當時是懵了。」

    另一人說:「是啊是啊,誰都有一時發懵的時候,再智勇的人也有。」

    羅隊長從小凳上站起,雙手叉腰,左右扭動著身子說:「如果藤野那廝連你也扣在炮樓里,而且居然真的打算加害於你倆……」

    韓柱兒又大聲接言道:「那羅叔叔肯定就率人把他的炮樓給端了!」

    羅隊長坐在炕沿脫起鞋來,邊脫邊說:「那我更不能硬幹了。那藤野還不拼到底啊?那你成貴叔和王文琪還有命嗎?」

    事關自家性命之安危,韓成貴豈能掉以輕心?急切地追問羅隊長究竟有什麼打算。羅隊長已仰躺下去了,往炕里擠了擠韓柱兒,胸有成竹地說,那他就要設計活捉幾個鬼子,用鬼子來交換韓成貴和王文琪。韓大娘將一隻枕頭放在他身邊,他枕了枕頭,閉了雙眼,說困了,得眯一會兒,之後就不再說話了。

    大家一時都悶聲不響地互相看著。

    沉默之際,韓大娘自言自語地說:「沒把握的打算,羅隊長可是從不隨口出言的。」

    韓成貴一揮手:「那都走唄!」

    於是大家都相跟著走了……

    一小時後,都回來了。帶回來的東西樣數還真不少,有一籃子棗、一籃子花生米、一袋子小米、半袋子大米……當然,所謂袋子,並不是能裝三四十斤米的米袋子,而是枕頭套當成的。中國農民自有他們的智慧,穀子稻子種在高粱地之間,成熟後,偷偷收割了,偷偷碾去了殼,乾脆縫在枕套里充作枕頭。白天和枕頭摞在一起,晚上就是枕在頭下的枕頭。居然還帶回了半枕套麵粉!麵粉原是和玉米磨成的小糙摻混在一起的,小孩子或老人病了,現用細篩子篩出些,做麵條或疙瘩湯。此外還有雞蛋、鹹鴨蛋、蜂蜜、各類乾菜、新下來的瓜果……

    羅隊長已睡醒了,一手一碗白開水,一手一個窩頭,在吃著。人們一一將帶回的東西放他眼前,他看著,連說好東西好東西,都是好東西,直往下咽口水,很難再吃得下窩頭去了。

    韓大娘問:「既然有雞蛋了,我給你沖兩個雞蛋?」

    羅隊長見雞蛋不多,也就十來個,搖頭說大娘不麻煩你了,我吃兩個更顯得少了,太少了拿不出手了不是?聽他那話,像是要串親戚。韓成貴遞給他一個鹹鴨蛋他也沒接,只打開了盛蜂蜜的小罈子的壇蓋,蘸著蜂蜜將手中窩頭吃光了。

    韓成貴問:「你覺著這些東西夠不夠?不夠我們再去動員鄉親們捐出來點兒。」

    羅隊長說不用了,足夠。說罷往起一站,恨恨地罵了一句「他媽的」。

    大家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惱火起來,一個個看著他發愣。

    韓成貴又說:「為了儘快搭救出王文琪,鄉親們藏的什麼好東西都捨得給……」

    羅隊長更加惱火了,沖他吼:「你以為我替鄉親們捨不得嗎?是咱們一個同胞的命寶貴,還是這些東西寶貴,我就掂量不出輕重來嗎?!」

    大家見他急赤白臉的了,皆充聾作啞。

    他又沒好氣地說:「狗日的鬼子!佔領咱們的國土、燒咱們的房屋、搶咱們的糧食,姦淫咱們的婦女、殺害咱們的同胞,咱們還要把這麼多自己平日都捨不得吃的好東西上趕著給他們送了去,我內心裡一百個不情願!」

    韓成貴說:「不情願不就是捨不得嗎?剛才問你還不承認!」

    羅隊長爭辯:「不情願是不情願!捨不得是捨不得!」

    韓成貴也犯了倔,頂撞道:「問問大伙兒,有什麼不一樣的?再說辦法是你首先提出來的。而且目前除了這一辦法,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羅隊長瞪著他張張嘴,被噎得沒說出話。

    警衛員張奎勝小張忽然探入頭,報告說王文琪回來了,就在屋外邊,請示讓不讓他進來。

    包括羅隊長在內,都倍覺意外地愣住。

    倒是韓大娘首先說:「快讓他進來!」

    羅隊長這才緊接著說:「有請!有請!……」

    既然隊長連說有請,小張自然遵命,替王文琪挑起門帘,畢恭畢敬地往屋裡邊請著王文琪。

    小張的畢恭畢敬,令王文琪煞是疑惑。他進了屋,韓大娘已下了炕,走到了門口。她繞著他踱了一圈,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之後攥住他雙手問:「鬼子們沒折磨你?」

    王文琪微微一笑,說自己很幸運,藤野沒打他,也沒罵他,對他還挺客氣。那鬼子小隊長竟然允許他和他面對面地坐著說話。

    韓大娘說這就好這就好,不由得又落下淚來。

    王文琪說,怕大娘替他擔心,所以一進村沒顧上回自己住的屋,先到這兒來報個平安,免得大娘牽腸掛肚的。

    一屋子人都獃獃地望著他,使他很不自在。

    韓大娘就向他介紹了羅隊長。說羅隊長知道了咱們村發生的事,很重視,天一黑就趕來了。說你看這些東西,全是家家戶戶的鄉親為了搭救你拿出來的,打算明天一早由成貴挑往炮樓,探聽探聽你的情況。

    王文琪聽了極感動,眼眶也頓時濕了,說慚愧慚愧,我白天給咱們中國人丟了那麼大的臉,哪裡值得成貴哥還為我去闖虎穴狼窩,又哪裡值得鄉親們為我這麼費心啊!

    羅隊長拍著他肩說:「話不能那麼講。你今天表現得很機智嘛!不是你那樣,柱子小命沒了。韓信甘受胯下之辱,為的只不過是自己不吃眼前虧。而你是為了救同胞一命,你比韓信還韓信嘛!來來來,坐下細說……」

    於是他執王文琪一隻手,將王文琪帶到炕邊,自己又脫了鞋坐在炕上,笑著對王文琪說:「連藤野那廝都允許你平起平坐了,咱們自己人之間,當然更應平起平坐!你快把鞋脫了,坐我對面。」——說罷,盤起腿來。

    王文琪脫鞋時,韓大娘擂了孫子一拳,命他起身,快在炕上給王文琪磕個頭,謝過救命大恩。那韓柱兒佯裝睡死過去了,還故意發出幾聲鼾。大家都看出他在裝,羅隊長笑道,別理他,咱們還是安靜下來,聽文琪說話吧。

    於是沒人再理韓柱兒,都肅立炕前望著王文琪。

    王文琪脫了鞋,沒像羅隊長那麼盤腿坐著,而是像日本人那麼雙膝一跪,一屁股坐在小腿上了。

    大家看得發愣。

    韓成貴說:「文琪,羅隊長要聽你彙報,你幹嗎跪呀?那明明是小日本的坐法嘛!快別那麼跪,讓大家看著心裡多不舒服啊!」

    王文琪卻顯出那樣跪坐得挺舒服的樣子,並說在中國的古代,許多人也是習慣於跪坐的。日本人跪坐,實際上是從咱們中國學去的坐法。正如日本的不少文字,是從中國照搬去的。說自己在日本留學多年,深受幾位日本老師的抬愛,每到他們家去做客,老師們都是對面跪坐的,哪兒有一個學生盤腿大坐的道理呢?所以也必定跪坐。起初非常不習慣,每坐得雙腿麻木。但日久天長,漸漸坐習慣了。不跪坐,反而怎麼坐都覺得不舒服了。

    聽他娓娓道來,大家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了。

    佯裝睡死了的韓柱兒突然冒出一句:「你的日本人老師,那也終究還是鬼子!他們對你好點兒,肯定虛情假意,亡國奴才會覺得那是抬愛!」

    韓大娘又揮起拳欲打他。羅隊長豎掌阻止了,扭頭說:「還想在屋裡待不?」

    韓大娘對王文琪說:「他不懂事,文琪你千萬別往心裡去。」

    王文琪紅了臉道:「大娘我不會往心裡去的。」

    羅隊長說:「那你怎麼舒服怎麼坐吧。講講,被帶到炮樓後,小半天的時間裡,藤野那廝都問了你些什麼,讓你做了些什麼?」

    王文琪感受到了鄉親們對他的友善,也感受到了羅隊長將他視為「自己人」那份信任,心中一點兒顧慮沒有了,放心大膽地說:「藤野那廝沒文化,被我騙得一愣一愣的,所以才沒加害於我……」

    見大家都看著他笑。他被笑困惑了,收語緘默。

    韓成貴就說:「藤野那廝是羅隊長發明的說法,我們早就跟著那麼說他了。現在你也那麼說了,我們是高興地笑你。」

    王文琪聽罷也笑了。他說他被帶到炮樓以後,剛開始藤野還是煞有介事地審了他一通的。但一聽他說出他老師的名字,態度頓時變了,對他多少有點兒禮貌了。因為那是一個在日本幾乎家喻戶曉、德高望重的日本文化大師級人物的名字。只要上過中學的日本人,沒有不知道那個名字的。因為日本中學語文課本中,幾十年來一向收入著那位著名的日本文化學者的文章。而且現在日本軍隊里的不少中高級軍官,都以當年曾是他的學生為榮……

    韓成貴忍不住問:「日本也有那等人物?」

    王文琪說:「日本畢竟也是亞洲的一個文明古國啊,古往今來,那樣的人物當然也不少了。」

    羅隊長問:「你怎麼會成為那樣一個日本人的學生呢?」

    王文琪孩子般笑了。他說自己根本就不是那樣一個日本人的學生,也不可能成為那樣一個日本人的學生。因為那樣的一個日本人,已快九十歲了,患了老年痴呆症了,大小便都失禁了。但自己日本老師的老師,確乎是那樣一個日本人的學生。由於老師器重他這個中國學生,便帶他去拜見了老師的老師。老師的老師是東京大學的一位副校長,在日本知名度也很高。老師的老師一高興,那天就帶他的學生及學生的中國學生,去探望自己的老師。一個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幾乎什麼人都不認識了,其實一句話都沒說,只不過活偶像似的坐在榻上接受觀瞻和敬仰而已。老師的老師卻偏說自己的老師分明是認得自己的,因為自己叫他老師時,他微微睜開了一次雙眼。而所謂拜見和接見的過程,也不過就是在二十幾分鐘里,老師的老師流著眼淚在頌揚自己的老師在文化方面為日本做出的豐功偉績和留下的寶貴成果。而自己,也只不過始終低著頭,陪自己同樣流著淚的老師在傾聽罷了……

    大家站累了,都紛紛找地方坐下了。

    羅隊長問:「藤野那廝信你的話?」

    王文琪說,開始是不大信的,接著半信半疑,後來全信了。說他和藤野那廝對過了幾句話,立刻就判斷出那廝是個胸無點墨的鬼子。並且憑自己看日本人的經驗也看出,那廝手下的鬼子,穿上軍裝來到中國以前,大抵都是日本的農家子弟,一個個沒讀過幾年書的。他說自己二十歲就到日本求學了,三十多歲了才回到中國,在日本也可以說是閱日本人無數了,窮的富的城裡的鄉下的各個階層形形色色的日本人自己接觸得挺多,那點兒判斷經驗是有的。正因為有,所以敢唬藤野那廝。說依他看來,那廝連中學也肯定沒學好。因為課本中既然收入文章,那就不可能不注著作者的出生年份。而且老師講課文時,也會首先講到這一點。如果那廝是一名好學生,當記得十分清楚。人中學階段的記憶力是神奇的,記住了的事往往一輩子不忘。而那廝如果記住了,暗自一算,立刻就會做出判斷,他根本不可能是那位日本文化學者的學生。也正因為他看出了藤野那廝忘得一乾二淨,所以才敢騙那廝……

    有人問:就因為你說的那麼一種關係,藤野那廝居然就對你以禮相待了?

    王文琪看出,包括羅隊長在內的所有人,對他的話可信程度有保留了。

    他看著韓大娘又說:「大娘,對不起您了。他們一回到炮樓里,藤野那廝就下令把您那頭小豬給殺了。按那廝的意思,是要烤了吃。這時我說,太君別烤了吃呀。不大的一頭小豬,烤了吃片不下多少肉來的。您一個人大飽口福之後,剩下的肉就不多了。您手下還一個班的士兵呢,他們肯定會對您有意見啊!您是這炮樓里的最高長官,與部下有福同享,部下才會忠誠於您嘛!大日本皇軍的武士道精神,才能被您發揚光大嘛!……」

    眾人便都望著羅隊長了。顯然的,都不知該怎麼表態了,都想先聽聽羅隊長說什麼了。

    羅隊長看著王文琪,不動聲色地說:「往下講。」

    王文琪說:「藤野那廝就問我那該怎麼享用?我對他使了個眼色,他就讓部下退去了。於是呢,我機密地對他說,太君,燉了吃呀。加入土豆蘿蔔,不是能燉成一大鍋嗎?熟了後,您吃一大碗肉,您那一個班的皇軍弟兄也可以撈些骨頭啃啃。那廝拍拍我肩,笑了。接著就改命令了,不烤著吃那頭小豬了,燉著吃了。炮樓里的廚子也是鬼子兵,不是偽軍。怕不由他們鬼子兵當廚子,哪一餐里被下了毒藥,集體的嗚呼哀哉了。那是廚子的鬼子,顯然廚藝不怎麼樣,將豬蹄豬尾巴豬內臟全扔了。我又對藤野那廝說,別扔啊,都是好東西呀。那鬼子兵廚子不知怎麼做,我說我會。於是藤野那廝就命令鬼子兵廚子跟我學著做,其實是從旁監視著我做。我呢,也不管監視不監視的,挽起袖子就細細地做起來。什麼熘肝尖、炒肺片、爆豬肚,總之豬蹄豬尾巴豬腸子豬腰子一樣沒糟蹋,一盤接一盤做了好幾盤,鬼子們一個個吃得很高興。藤野那廝更是吃得眉開眼笑,還找出半瓶酒來,讓我陪他飲,跟他划拳。我不陪也不行啊……」

    韓柱兒又突然罵道:「真他媽會溜須拍馬!」

    竟沒人訓斥他了。

    王文琪低下頭說:「我承認,作為一個中國人,在藤野那廝和那些鬼子們面前,我是表現得一點兒中國人的骨氣都沒有了。我怕我一表現骨氣,惹惱了那廝,我的命就沒了。對於他們鬼子,殺死一個中國人有什麼呀?還不是想怎麼殺就怎麼殺嗎?我打定了主意,能活著離開炮樓才是目的。我想,如果我殘了,甚而被殺了,韓大娘和柱子心裡,還不一輩子都會留下是傷口的記憶啊?我絕不能使事情變成那樣!最好是毫髮無損地走出炮樓,那才是我這個中國人的勝利!所以我一口一個太君,一句話一彎腰,低三下四,阿諛奉承,使出渾身解數盡量討好他們。在陪藤野那廝飲酒划拳時,我繼續騙他,漫不經心似的,隔會兒就從嘴裡說出一個那廝肯定也聽說過的日本大佬的名字。那廝每聽到一個名字就愣一次,接著就問我是怎麼認識的。我呢,裝出不想告訴他的樣子。他呢,還生氣,逼我非告訴他不可。當然正中我下懷了,編出些我與某些日本人的特殊關係,接著騙。當他聽我說我是日本某黑社會大佬家的常客,眼睛都直了。我說那是因為我用針灸、推拿和中草藥相結合的醫法治好了對方腰腿疼的病,他立刻說他也腰腿疼,當即就讓我也為他按摩、推拿。幸虧我是名醫後代,自幼在父親的指導下學過,諳熟此道。否則,露餡了……」

    有人問:「你也學過廚師嗎?」

    王文琪說:「那倒沒學過。可咱們中國男人,誰還不會弄那麼幾樣菜呢?」

    羅隊長終於也說:「難怪你毫髮未損地回來了。你剛才的話對,你不但救了柱子一命,還能平安無事地回來,這確實就是勝利。你要是出了個三長兩短,我作為武工隊長,肯定是要替你報仇的。那麼一來,咱們的武工隊員免不了也會有傷亡。你也不要覺得自己丟了咱們中國人的臉嘛,那叫機智,是另一種勇敢。」

    他這麼一說,大家就都頻頻點起頭來,也都說是啊是啊。並且,都對王文琪刮目相看了,目光中流露著敬意了。

    而韓柱兒,那會兒又佯裝睡死過去了。

    「羅隊長,」王文琪非但沒變得意了,看去反而忐忑不安了,他吞吞吐吐地說,「您不必表揚我,我也不配您的表揚……我……我還是深感罪過的,因為……因為我將咱們的一項國家機密泄露給鬼子們了……」

    他的話立刻使輕鬆了的氣氛變得嚴峻了。人們瞪了他片刻,又都將目光望向了羅隊長。連羅隊長的表情也立刻掛霜了,低聲說:「那,那你可得老老實實交代清楚。」

    王文琪看去不但忐忑不安,而且神情緊張了。說出的話不但吞吐,簡直就是結巴了。他說,日本這個國家是不種高粱的,種也長不好。日本的土地不適合高粱生長。所以大多數日本兵,在日本時不但沒見過高粱,連聽說也沒聽說過,更沒吃過了。他們來到中國以後,尤其佔領了咱們這個地方以後,吃高粱米可把他們的胃腸吃慘了。不少鬼子患了胃腸病,便秘在他們中成了普遍現象。而他為了討好他們,取悅於他們,就告訴他們,其實高粱米也不是那麼難吃,關鍵在於煮粥時應該放鹼。咱們中國人都知道的這點兒經驗,他們的鬼子廚子卻根本不知道。所以呢,他就告訴他們,高粱米是酸性的,煮粥時放了鹼以後,酸鹼中和,喝起來也黏稠,滑滑溜溜的,口感挺好。如果與玉米子一起煮,再放些芸豆,那粥就更好喝了,營養成分也豐富了。他還告訴他們,高粱米磨成麵粉,與玉米面兩摻著,發了,蒸出的發糕暄騰騰的,比玉米麵餅子和窩頭鬆軟多了。藤野那廝聽罷,使勁誇他是大大的中國良民,當即命令兩名鬼子明日進縣城去買幾斤鹼……

    「羅隊長,我真是罪該萬死。雖然煮高粱米粥放鹼,只不過是咱們中國人的廚房常識,但現在是戰爭時期,日軍佔領我們城市、燒毀我們鄉村、屠殺我們同胞、掠奪我國家民間財富如狼似虎,他們無惡不作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敵,吃高粱米全都吃出了胃腸潰瘍,一個個大出血也活該,那我們才高興!可我卻為了取悅於他們,討好於他們,竟教給他們如何將高粱米做得好吃的方法,難道還不罪該萬死嗎?所以,請羅隊長和鄉親們重重地懲罰我吧!」

    王文琪此一番話,說得羞愧難當,真誠無比。大家聽他說完,又是一陣你看我,我看他,最後又都將目光集中在了羅隊長身上。

    韓大娘似乎有話要說,可張幾張嘴,僅說出兩個字是:「這這……」

    王文琪目不轉睛地望著羅隊長,一副心甘情願聽候處置的樣子。彷彿,即使羅隊長大吼一聲「拉出去斃了」,他也會毫無怨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赴死,且絕對不必誰拉扯他。

    羅隊長卻避開了他的目光,將臉轉向一旁,微蹙其眉在思索,同時將一隻手伸向韓成貴。韓成貴明白他要什麼,趕緊替他卷了一支葉子煙。他吸了兩口,這才看著王文琪,親切又和藹地說:「文琪啊,你言重了。那事,沒你說的那麼厲害。」——說罷,掃視著大家問:「你們說,是不是沒那麼厲害呀?」

    只韓大娘點了一下頭。其他人都沒點頭,一個個臉上覺得性質嚴重的表情也都毫無變化,更沒人接他的話。

    羅隊長又吸一口煙,緩緩吐出一縷青霧,對王文琪笑了笑,依舊親切和藹地說:「文琪啊,你有那麼鮮明的、同仇敵愾的民族立場,這我很高興,大家也都會很高興。你因為你的所作所為有罪過感,這是難能可貴的。那種事嘛,往嚴重了說,確實是令人氣憤的。但具體情況應該具體分析,你當時為了能活著走出炮樓,所作所為全是違心的,不得已的。而且呢,那事畢竟不真的屬於什麼國家機密。所以,我說你言重了。在我這兒,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是完全可以理解,可以原諒的。當然,我只不過是我。一個人不能代表大家的看法……」

    他不再望著王文琪了,又一次扭頭掃視著大家,催促地說:「親愛的同志們,都怎麼了呀?別都悶聲不響的嘛,也都發表發表你們的看法嘛!」

    大家這才紛紛點頭,都說是啊是啊,那事,是沒多麼要緊。文琪你確實言重了,不必太有思想負擔。你人平安地回來了,免了周折,大家不必煞費心機地救你了,這是最好的結果嘛!

    王文琪頓時流淚了。

    羅隊長又鄭重地說:「文琪同志,你們村我最信任的人,今晚都在這兒了。從今往後呢,你也做他們中的一分子吧!」——說罷,向王文琪伸出了一隻手。

    王文琪趕快伸出雙手,一手從下握著羅隊長的手心,一手在上,搵住了羅隊長那隻手的手背,感動加激動,眼淚唰唰地流,嘴唇抖抖地說不出話。

    至此,大家的心情徹底放鬆了。韓成貴說那就散了吧,也好讓羅隊長早點兒休息。他問羅隊長願意在誰家休息。羅隊長說誰家都行,就是別留住在大娘這兒吧。大娘和柱子白天都被鬼子們折騰了一番,讓他們老少倆互相安撫安撫,早點兒歇息。拍了柱子一下,說你呀,柱子呀,看人論事不要那麼死性。咱們中國的抗日是一場人民戰爭,要打持久戰的。都像你那麼看人論事,英雄倒是英雄,可抗到後來,還不成了孤家寡人嗎?咱們中國的抗日戰爭,那是不可能僅僅由幾個英雄來贏得最後的勝利的。

    大家又對他的話表示贊同。

    韓成貴說,那羅隊長,你就跟到我家去住一宿吧。羅隊長說好啊,那就住你家。你們其他人,再將從各家各戶要來的東西送回給各家各戶吧。

    王文琪已穿上了鞋,下了炕。他說羅隊長,東西別往回送了,就放韓大娘家吧。明天一早,讓人替我套上村裡那輛驢車,我把這些東西全送炮樓去行不?

    驢車是韓成貴家的。他首先反對,態度一下變得很激烈,臉紅脖子粗地數落:文琪你有病啊?你對鬼子討好賣乖還上了癮啦?你平平安安地回來了,萬事大吉,躲過了一劫算你命大,為什麼明天還要主動再去討好?這些東西是鄉親們平時捨不得吃,東埋西藏才保留住的,是為了搭救你才奉獻出來的,你怎麼能說出那種不嫌害臊的話呢?

    王文琪也被數落得臉紅脖子粗了。

    羅隊長看出他有話要說,卻又不敢再說,就鼓勵道:「文琪同志,把你的理由講一講。」

    王文琪怯怯地說:「我的一些想法,也許是……不,肯定是極端錯誤的想法,還是不講了吧,就當我沒說……」

    羅隊長堅持道:「一定得講出來,一定得講出來。我不管別人,反正我是在洗耳恭聽呢!」

    王文琪見不說肯定是不行的了,便以豁出去的口吻說:「好,既然你們已經不拿我當外人了,那我就乾脆把我的想法直說了吧!我確實是要進一步去討好藤野那廝。而且,希望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討好他。我並不是一個善於討好別人喜歡討好別人的人,但從此往後,我以前不善於的事我要變得善於起來,以前不喜歡的事我也要盡量在鬼子們面前裝得喜歡起來。為什麼呢,剛才羅隊長講了,我們中國人的抗戰,肯定將是一場持久戰。目前的情況分明是敵強我弱,還要堅持持久戰,那麼,我覺得就得有一些我這樣的人假裝去討好鬼子,逐步取得他們的信任,爭取被他們看成是大大的良民。如果有了我這樣的人,當鬼子們又要殺害我們的同胞時,我也許還可以憑著我似乎在為他們考慮的假象,憑著討好的話語,將我們同胞的生命挽救下來。而且呢,我通過與他們的接觸,還能預先了解到他們的行動打算,提醒咱們武工隊和鄉親們防備在先,少受損失。我這麼做,無非有可能被不了解我良苦用心的人誤視為是漢奸,無非在必要之時,鄉親們得奉獻出一些自己捨不得吃的東西,由我去送給鬼子們。但利弊相較,我覺得利還是大於弊的。在此國難當頭之歲月,我一個書生型的男人,兩手無縛雞之力,用刀槍來殺敵連柱子都會有的那種英勇我都沒有。但我早就想也能為抗戰有所作為了,經由白天發生的事,我認為適合我做的,也值得我做的,實在不是很多,就我想到的那點兒並不光彩的打算罷了……」

    王文琪不停止地說完了以上一大番話,之後長長地出一口氣,又坐在炕沿了,誰也不看,目光定定地只看在羅隊長一個人臉上。他說時也在看著羅隊長。但羅隊長卻不看他,一直在低著頭認真地聽。他已經坐在炕沿了,羅隊長仍低著頭。

    別人們卻聽得都有點兒目瞪口呆。

    那時候屋裡真是靜極了。

    在那靜中,有人看著王文琪,有人看著地上的東西,有人看著羅隊長。

    終於,韓大娘首先開口說:「老羅……」

    羅隊長這才抬起頭,見大家的目光又都在看著他了。

    他明白韓大娘的意思,乾咳一聲,望著王文琪說:「你站起來。」

    王文琪站了起來。

    羅隊長又說:「你過來。」

    王文琪兩大步跨到了他跟前,脖子一挺,頭一揚,表現得像是一名軍人,準備挨長官的大嘴巴子抽一頓似的。

    不料羅隊長卻伸展開雙臂,一下子緊緊將他摟抱住了。被摟住的王文琪一動不動,然而眼神兒糊塗了。羅隊長的一隻手,不斷地輕拍他後背,喃喃地說:「文琪啊,王文琪啊,我的好鄉親、好兄弟、好同志,難得你有那麼一種想法!咱們中國人要是打不敗小日本才怪了呢!咱們的抗戰一定能勝利!一定能勝利!」

    他眼中也撲簌簌落淚了。

    王文琪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羅隊長不但理解他,而且被他感動了。他眼眶又濕了。

    受到他倆的情緒的感染,別人們的眼眶也都濕了。

    只韓成貴還有幾分鬱悶,不情願地說:「文琪同志啊,明天你不趕驢車去送,趕馬車去送不行嗎?」——儘管他眼眶也濕著。

    羅隊長這才放開王文琪,不解地看著韓成貴。

    王文琪說:「馬車不方便啊成貴大哥,過得了弔橋,那也過不去炮樓的拱門。東西不多,放馬車上顯得更少了,還是我趕驢車去送的好。」

    韓成貴憂心忡忡地說:「我早發現了,鬼子每次闖到村裡來,都不拿好眼光打量我那頭驢。我那頭驢正當年,我飼養得又上心,挺壯實的。我怕你二進炮樓還是能平安無事地回來,可我卻從此見不著我那頭驢了!」

    王文琪信誓旦旦地說:「哥你放心,我要與你那頭驢共存亡。」

    一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羅隊長嚴肅認真地說:「文琪同志,絕對不許你為了那頭驢而不惜搭上自己的命啊!」

    韓成貴也又說:「要不還是我跟你把東西挑著送去吧!」

    王文琪說:「老哥,那不好。發生了白天的事,藤野那廝們再見到咱村的人,必定反應強烈,說不定會殘暴之念突發,傷害你以泄積怒。他們現在僅對我一個人還能表現出幾分容忍,那就還是我自己去的好。」

    羅隊長說:「文琪考慮得周到,聽文琪的吧。」

    韓成貴哭喪著臉嘟噥:「我太擔心我那頭驢的下場了!」

    眾人不知怎麼勸他是好,皆同情地望著他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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