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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所屬書籍: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我回青丘收拾了四五件衣裳,打了個包裹,再倒杯冷茶潤了潤嗓子,便火急火燎地趕去了折顏的十里桃林,想厚顏無恥地再同他討些丹藥。
  不過走到半路,便見著折顏踩著一朵祥雲急急奔過來,後頭還跟著騎了畢方的四哥。
  他們在我跟前剎住腳。
  四哥一雙眼睛冒光,道:「小五,大約你今日便能一償多年的夙願了。我們將將從西海趕回來,疊雍他昨夜折騰了一夜,今早折顏使追魂術追他的魂,卻發現墨淵的魂已不在疊雍元神中。我們正打算去炎華洞中看看,墨淵睡了七萬年,想是挑著今天這個好日子,終於醒了……」
  我愣了一愣,半晌沒轉過神來。待終於將這趟神轉過來時,我瞧得自己拉著四哥在我跟前一晃一晃的手,嗓子里躥出結巴的幾個字:「師、師父他醒了?他竟醒了?」
  四哥點頭,復蹙眉道:「你包裹落下雲頭了。」
  我曉得墨淵不出三個月便能醒來,掐指一算,今日離疊雍服丹那日卻還不滿兩月,這樣短的時日,他竟能醒過來。他真的醒過來了?
  七萬年,四海之內,六合之間,我避在青丘里,雖沒歷那生靈塗炭天地暗換,卻也見著青丘的大澤旱了七百七十九回,見著那座百年便移一丈的謁候山從燭陰他們洞府直移到阿爹阿娘的狐狸洞旁邊。七萬年,我人生的一半。我用一半的人生做的這唯一一件事便是候著師父他老人家醒來。如今,他終於醒過來了。
  折顏在一旁低低一嘆:「倒也不枉夜華那小子散了一身的修為。」
  我酸著眼角點了點頭。
  四哥笑道:「夜華那樁事我聽折顏說了,他倒是顆實實在在的情種。可你這時運也忒不濟了些,剛償清墨淵的債,又欠下夜華的。墨淵你能還他七萬年的心頭血,這夜華的四萬年修為,你卻打算怎的?」
  我抽出摺扇來擋住發酸的眼角,答他:「我同夜華終歸要做夫妻。我以為夫妻間相知相愛,誰欠誰的,便無須分得太清。」
  折顏站在雲頭笑了一聲,道:「這回你倒是悟得挺透徹。」
  畢方輕飄飄道了聲恭喜,我應承了,還了他一聲謝。
  折顏和四哥走在前頭,我撥轉雲頭,跟在後頭。夜華那處可暫緩一緩,當初我拜師崑崙虛學藝時,很不像樣,極難得在墨淵跟前盡兩回弟子的孝道。後來懂事些,曉得盡孝時,他卻已躺在了炎華洞中。
  此番墨淵既醒了,我強抑住一腔的歡喜之情,很想立時便讓我這個師父看看,他這個最小的弟子也長大了,穩重了,曉得疼惜人了。
  小十七過得很好。
  因我做墨淵弟子時是個男弟子,正打算幻成當年司音的模樣,卻被折顏抬手止住了,道:「憑墨淵的修為,早看出你是女嬌娥,不拆穿你不過是全你阿爹阿娘一個面子,你還當真以為自己唬弄了他兩萬年。」
  我收好摺扇,做出笑來:「說得是,阿娘那個術法唬弄唬弄我十六個師兄還成,我一向就懷疑要唬弄成功師父他老人家有些勉強。」
  我們一行三個靠近楓夷山的半腰,我搶先按下雲頭,半山月桂,幽香陣陣。
  踩著這八月的清秋之氣,我一路撞進炎華洞中。
  繚繞的迷霧裡,洞的盡頭,正是墨淵長睡的那張冰榻。
  這樣要緊的時刻,眼睛卻有些模糊,我胡亂搭手去抹了把,手背指尖沾了些水澤。
  冰榻上隱隱綽綽坐著個人影。
  我幾步踉蹌過去。
  那側靠在冰榻上的,正是,正是我沉睡多年的師父墨淵。
  他偏頭瞧著近旁瓶子里養的幾朵不值錢的野花。那神情姿態,同七萬年前沒一絲分別,卻看得我幾欲潸然淚下。
  七萬年前,我們師兄弟輪值打掃墨淵住的廂房,我有個好習慣,愛在屋裡的小瓶中插幾束應節的花枝。墨淵每每便是這麼細細一瞧,再對我讚許一笑。
  那時我每每看到他對我這一個讚許的笑,便覺得自豪。
  我撞出的這一番動靜驚了他,他轉過頭來,屈腿抬手支著腮幫,淡淡一笑:「小十七?唔,果然是小十七。過來讓師父看看,這些年,你長進得如何了。」
  我掐了把手頸子,揣著急擂鼓般的一副心跳聲,眼眶熱了幾熱,顫微微撲過去,抖著嗓子喊了聲師父,千迴百轉的,又傷感又歡喜。
  他一把接過我,道:「怎麼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唔,這身裙子不錯。」
  折顏撩開霧色踏進來,後頭跟著四哥,笑道:「你睡了七萬年,可算醒了。」
  炎華洞中清冷,我打了個噴嚏,被四哥拖出了洞。折顏同墨淵一前一後踱出來。
  當年崑崙虛上,我上頭的十六個師兄,除了九師兄令羽是墨淵撿回來的,另外十五個師兄的老子們在天族裡頭都挺有分量。七萬年前墨淵仙逝後,聽說師兄們尋了我幾千年,未果。後來便一一被家裡人叫回去,履他們各自的使命去了。
  四哥曾悄悄去崑崙虛探過一回,回來後唏噓道,當年人丁興盛的崑崙虛,如今只剩一個令羽和幾個小童子撐著,可嘆可嘆。
  我不曉得若墨淵問起我崑崙虛,我該怎麼將這樁可嘆的事說出口。
  我一路忐忑回狐狸洞。
  不想他開口問的第一件事卻並不是崑崙虛。
  他坐在狐狸洞中,迷谷泡上來一壺茶,我給他們一一倒了杯,趁我倒茶的這個空隙,他問折顏道:「我睡的這些年,你可曾見過一個孩子,長得同我差不多的?」
  我手中瓷壺一偏,不留神,將大半水灑在了四哥膝頭。
  四哥咬牙切齒對著我笑了一笑,隱忍地將膝頭水拂去了。
  四海八荒這麼多年裡,我只見過一個人同墨淵長得差不離,這個人便是我的准夫婿夜華。
  夜華同墨淵長得一張臉,初初我雖有些奇怪,但並未覺得他們有何干係。
  我覺得大約長到極致的男子都會長成這個模樣,夜華標緻得極致了,自然就是這個模樣了。
  但聽墨淵說話的這個勢頭,他們兩個,卻不僅像是有干係,且還像是有挺大的干係。
  我兌起一雙耳朵來切切聽著,折顏呵呵了兩聲,眼風裡瞟了我一眼,道:「確然有這麼一個人,你這小徒弟還同他挺相熟。」
  墨淵望過來看了我一眼,我臉皮紅了一紅。這境況有點像和情郎私定終身的小鴛鴦,卻運勢不好攤上個壞嘴巴的妹子,被這妹子當著大庭廣眾將貼身揣著的風月事嚼給了爹娘,於是,我有點不好意思。
  折顏一而再再而三地給我遞眼色。我瞧他遞得眼都要抽筋了,只得故作從容道:「師父說的這個人,嘿嘿,大約正是徒弟的未婚夫,嘿嘿,他們天族這一代的太子,嘿嘿嘿嘿……」
  墨淵浮茶水的手頓了一頓,低頭潤了口嗓子,半晌,不動聲色道:「這個選娘子的眼光,唔。」抬頭道:「你那未婚夫叫什麼?何時出生的?」
  我老實報了。
  他掐指一算,淡淡然喝了口茶:「小十七,我同胞的親弟弟,就這麼給你拐了。」
  我五雷轟頂道:「啊?」
  眼風裡虛虛一瞟,不只我一個人,折顏和四哥這等比我更有見識的,也全目瞪口呆,一副被雷劈的模樣。
  墨淵轉著茶杯道:「怪不得你們驚訝,就連我也是在父親仙逝時才曉得的,當年母親雖只生下了我一個,我卻還有一個同胞的弟弟。」
  墨淵說,這件事須從母神懷上他們一對兄弟開始說起。
  說那一年,四極摧,九州崩。母神為了補撐天的四根大柱子,大大動了胎氣。生產時,便只能保住大的沒能保住小的。父神深覺對不住小兒子,強留下了那本該化於天地間的小魂魄,養在自己的元神里,想看看有沒有這個天數和機緣,能為小兒子做一個仙胎,令他再活過來。父神耗一半的法力做成了仙胎,小兒子的魂魄卻無論如何也喚不醒。父神便將這仙胎化做一顆金光閃閃的鳥蛋,藏在了崑崙虛後山,打算待小兒子的魂魄醒過來再用。
  可天命如此,沒等著他們小兒子的魂魄醒轉過來,母神父神已雙雙身歸混沌。
  父神仙逝前,才將這樁事說給墨淵聽了,並將元神中小兒子的魂剝了下來,一併托給墨淵。墨淵承了親兄弟的魂,也同父神一般,放在元神中養著。滄田桑海桑海滄田,墨淵養在元神中的胞弟卻一直未能醒來。
  墨淵道:「大約我以元神祭東皇鍾時,他終於醒了。如今我能再回來,估摸也是我魂飛魄散之時,他費神將我散掉的魂一片一片收齊了。我隱約間有這麼一些印象,一個小童子坐在我身旁補我的魂,七八千年的補,補到一半,卻有一道金光直達我們處的洞府,將他捲走了。他走了之後,我便只能自己來補,多有不便,速度也慢下來。此番聽你們這個說法,他已是天族的太子,估摸那時天上的哪位夫人逛到崑崙虛,吞下了父親當年埋下的那枚鳥蛋,仙胎在那位夫人腹中扎了根,才將他捲走的。」
  折顏乾乾笑了兩聲,道:「怪不得我聽說夜華那小子出生時,七十二隻五彩鳥繞樑八十一日,東方的煙霞晃了三年,原來他竟是你的胞弟。」
  方才初聽得這個消息時我五雷轟頂了一回,因從未想過有一日竟能和墨淵攀上這樣的親。如今聽他說完這段因果,我忒從容地進入了大驚之後的大定境界,甚而覺得夜華他長得那個樣子,生來就該是墨淵的胞弟的。
  九重天上的史籍明明白白地記載道,父神只有墨淵一個兒子。可見這些寫史的神官們都是些靠不住的。信這些史籍,還不如信司命閑來無事編的那些話本子。
  墨淵想去瞧一瞧夜華,但他將將醒來,要想恢復得往常那般,還須正經閉關修養個幾年。我擔心他身子骨不大靈便,冒然去凡界走一趟於修養不利,便昧著良心找了個借口搪塞,約定待他將養好了,再把夜華帶到他的跟前來。
  炎華洞雖靈氣匯盛,但清寒太過,不大適宜此時墨淵將養了。他一心想回崑崙虛後山常年閉關的那處洞府住著,我雖不大願意他瞧著如今崑崙虛凄清的模樣傷情,但到底紙包不住火,他終歸是要傷這麼一回情的。想著晚傷不如早傷,喝過兩回茶後,我便跟著墨淵同回崑崙虛了。折顏和四哥閑來無事,也跟著,畢方便也跟著。
  我們一行五人飄著三朵祥雲挨近崑崙虛,四哥曾說見今的崑崙虛十分可嘆。
  我果然嘆了一嘆。
  自山門往下,或立或蹲或坐著許多小神仙,紫氣青氣混作一團,氤得半座山雲蒸霞蔚,仙氣騰騰復騰騰,是個人都看得出它是座仙山。
  呃,我在此間學藝那兩萬年,崑崙虛一向低調,不過七萬年,它竟如此高調了?
  畢方駝著四哥,縮了爪子落下去,挑了個老實巴交的小仙攢拳求教。
  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也不曉得,我是出來打醬油的,路上聽說有道龍氣繞著隔壁山頭氤了三四天,許多仙友都湊來瞧熱鬧了,我就一道來看看。這一趟沒白跑,那龍氣,嘖嘖嘖,不是一般的龍氣啊,真好看,我都坐在這裡看了兩天了。你把這個鳥放出去捉會兒蟲子吧,下來和我們一同看,保准能飽你的眼福,我這還有個位置,來,我們倆蹲著擠一擠……」
  四哥道了謝,推辭了那小神仙的一腔好意,默默無言地回來,咳了聲:「沒什麼,他們仰慕崑崙虛的風采,特地過來膜拜膜拜。」
  折顏籠著袖子亦咳了聲,揶揄笑意從眼角布到眉稍,與墨淵道:「崑崙虛本就是龍骨頂出的一座仙山。許是它察覺你要回來了,振奮得以龍氣相迎罷,是以吸引了周邊一些沒甚見識的小仙。」
  墨淵不動聲色地抽了抽嘴角。
  為了不打擾半座山的小神仙們看熱鬧,我們一行五個皆是隱身進的山門。九師兄忒因循守舊了些,山門的禁制數萬年如一日,絲毫未有什麼推陳出新。
  我以為今日大約只能見著令羽,甫進山門,十來步開外列出的陣仗卻將我唬了一跳。我的十六個師兄,皆穿著當年崑崙虛做弟子時的道袍,梳著道髻,分兩路列在丈寬的石道旁。
  院中的樹仍是當年西方梵境幾位佛陀過來吃茶時帶來的娑羅雙。我的十六位師兄垂著雙手肅穆立在娑羅雙樹下,彷彿七萬年來他們一直這般立著。
  大師兄率先紅了眼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前幾日九師弟傳來消息,道崑崙虛龍氣衝天,時有龍吟之聲,不知是什麼兆頭,我們師兄弟連夜趕回來,雖想過許是師父您老人家要回來的吉兆,卻總不能置信。今日在殿中覺察到您于山門外徘徊的氣澤,我們匆匆趕出來,卻終趕不及去山門親自迎接您,師父,您走了七萬多年,總算是回來了。」話畢,已是泣不成聲。他面容雖還是年輕時的面容,年紀卻也一大把了,哭得這樣,叫人鼻頭髮酸。另外的十五個師兄也一一跪下泣不成聲。十六師兄子闌哭得尤其不成聲。
  墨淵沉了沉眼眸,道:「叫你們等得久了,都起來罷,屋裡敘話。」
  這一番敘話,開初各位師兄先哭了一場,哭完了,便敘的是當年不慎被他們搞丟了的不才在下本上神,司音神君我。
  提到我,大師兄悲得幾欲岔氣。當年本是我給他們下藥,又盜了墨淵的仙體連夜趕下的崑崙虛。我的這一番錯處他絕口不提,只連聲道沒能看住我,將我搞丟了,是他的錯。這些年他不停歇地找我,卻毫無音信,大約我已凶多吉少。他身為大師兄卻這般失職,連小師弟也保不住,請師父重重責罰。
  我靠在四哥身旁,聽他這麼說,紅著眼圈趕緊坦白:「我沒有凶多吉少,我好端端地站在這兒,我不過換了身衣裳,我就是司音。」
  眾位師兄傻了一傻,大師兄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緩了好一會兒,爬起來抱住我抹著淚珠兒辛酸道:「九師弟說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斷袖夢,當年那鬼族二王子來拐你時,我打得他絕了這個夢,卻沒及時扼住你的這個夢,可憐的十七喲,如今你竟果然成了個斷袖,還成了個愛穿女裝的斷袖……」
  四哥忍不住撲哧笑了聲。
  我忍著淚珠兒悲涼道:「大師兄,我這一張臉,你看著竟像是男扮女裝的么?」
  十師兄拉開大師兄訥訥道:「你以前從不與我們共浴,竟是這個道理,原來十七你竟是個女兒家。」
  四哥拉長聲調道:「她是個女……嬌……娥……」
  我踢了他一腳。
  大師兄從前並不這樣,果然上了年紀,就容易多愁善感些。
  敘過我後,又敘了敘師兄們七萬年來各自開創的豐功偉業。
  我的這十六位師兄,年少時大多不像樣,我跟著他們,雖不再上樹打棗下河摸魚了,卻學會了鬥雞走狗賽蛐蛐兒,學會了打馬看桃花、喝酒品春宮,紈絝們做的事我一件件都做得嫻熟,瞞著師父在凡界胡天胡地,還自以為是顆千年難遇的風流種。
  將我帶成這樣,我的十六位師兄功不可沒。可就是將我帶成這個模樣的一堆師兄們,如今,他們竟一一成才了。老天排他們的命數時,想必是打著瞌睡的。
  但老天打的這個瞌睡卻打得我很開懷,想必師父他老人家也很開懷。
  開懷一陣後,耳朵里灌著師兄們的豐功偉業,再想想他們建功立業時我都做了些甚,兩相一對比,慘淡之情沿著我的脊梁背油然而生。
  四哥拿只筆在一旁刷刷記著,不時撫掌大喝:「傳奇,傳奇。」慘淡之情之外,便又令我油然而生一股丟人之情。
  十師兄安慰我道:「你是個女兒家,呃,女嬌娥么,女嬌娥無須建什麼功立什麼業的,我的妹妹們便成天只想著嫁個好婆家,十七你只須嫁個好婆家就圓滿了。」
  十六師兄笑嘻嘻道:「十七如今這年歲,不用說婆家了,孩子怕已經好幾個了罷,對了,何時讓師兄們見見你的夫君。你這個容貌品性,也不知嫁到了怎樣一個夫君。」
  他這個話真是句句踩我的痛腳,我抹了把頭上的汗,訥訥乾笑兩聲:「好說,好說,下下個月我大婚,屆時請你們吃酒。」
  墨淵一直坐在一旁微微抬著眼皮聽著,我那吃酒兩個字將將從口中蹦出去,他手中茶杯一歪,灑了半杯水出來。我趕緊衝過去收拾。折顏咳了兩聲。
  九師兄令羽將崑崙虛打理得很妥帖,四哥個把月不回狐狸洞,他房中的灰便要積上半寸。我已七萬年不曾踏足崑崙虛,做弟子時睡的那間廂房卻半點塵埃也無。我微有汗顏,躺在床榻之上,翻了個身。
  隔壁住的是十六師兄子闌。我聽得他敲了敲壁角,道:「十七,你睡著了么?」
  我鼻孔里哼了一聲,以示未睡著。但這一聲比蚊子的嗡嗡聲也大不了多少,我覺得他大約並未聽到,便應了聲:「尚未睡著。」
  他頓了一會兒,聲音挨著壁角飄過來,道:「這七萬年,為了師父,你受苦了。」
  我的印象當中,這位十六師兄總喜歡挑我的刺,同我反著行事。我說東他必然指西,我說甲好他必然將甲貶得一文不值。他如今說出這個話,我不得不多個心眼疑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十六師兄,遂提高了聲調道:「你果然是子闌?」
  他默了一默,哼了聲:「活該你這麼多年嫁不出去。」
  他果然是子闌。
  我呵呵笑了兩聲,不同他計較,躺在床上再翻了個身。
  我活到現在這個歲數,雖歷了種種的憾事,但此時躺在崑崙虛這一張微薄的床榻上,卻覺得過去的種種憾事都算不得遺憾了。月光柔柔照進來,窗外並無什麼特別風景。
  二哥常用知足常樂來陶冶我的心性。我從前不曉得什麼叫知足。覺得知足不如擅忘能樂。過日子過得稀里糊塗顛三倒四。如今我曉得了,擅忘不過是欺瞞自己來求得安樂日子。知足卻能令人真正放寬心。真正放寬心了,這安樂便是長久的安樂了。揣摩透了這個,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圓滿得很。迫不及待想說給夜華聽一聽。但此時的夜華大約聽不懂我說的這些。這個時辰,他大約正滿周歲了罷。唔,不知他滿周歲時會是個什麼模樣。那眼睛是像他現在這樣寒潭似的么?那鼻子是像他現在這樣高高挺挺的么?唔,不曉得和糰子長得像不像。
  我想了許多,漸漸地睡著了。
  墨淵回來這件大事不知怎的傳了開去,第二日一大早,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凡是有些靈根的,都曉得遠古掌樂司戰的上神回來了。
  傳聞里說的是,墨淵他頭戴紫金冠,身披玄晶甲,腳蹬皂角靴,手握軒轅劍,懷裡揣著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於八月十六未時三刻,威風凌凌地落在了崑崙虛山頭。墨淵他落在崑崙虛山頭上時,沿著崑崙虛的長長一道山脈全震了三震,鳥獸們皆仰天長鳴,水中的魚龍們也浮出來驚喜落淚。
  這傳聞編得忒不靠譜,聽得我們上下十七個師兄弟幾欲驚恐落淚。
  紫金冠玄晶甲皂角靴並軒轅劍正是墨淵出征的一貫裝束,七萬年來一直供在崑崙虛正廳中供我們做弟子的瞻仰。那嬌滴滴的小娘子,我同四哥琢磨了許久,覺得指的大約是不才在下本上神我。
  這麼個不像樣的傳聞,卻傳得八荒眾神人人皆知,於是一撥接一撥地前來朝拜。
  墨淵他本打算回崑崙虛的第二日便閉關修養,如此,生生將日子往後順了好幾日。
  來朝拜的小神仙們全無甚特別,有的被大師兄二師兄帶到墨淵跟前說幾句話,有的便只在前廳喝兩口茶,歇歇就走了。只第三日中午來的那個青年有些不同尋常。
  這個青年穿一身白袍,長得文文秀秀的,面上也挺和順。墨淵見著他時,冷淡神情微怔了一怔。
  白袍青年得以覲見墨淵,卻並不參拜行禮,只挑了一雙桃花眼,道:「許久不見上神,上神精神依舊。仲尹此番來崑崙虛,只因昨夜姐姐與我託夢,讓我捎句話給上神,我姐姐,」他笑了笑,道:「她說她一個人,孤寂得很。」
  我招了近旁七師兄身邊伺候的一個童子過來,令他過去給那白袍的仲尹添一杯茶水。
  墨淵沒說話,只撐了腮淡淡靠著座旁的扶臂。
  折顏瞟了墨淵一眼,朝仲尹和善道:「仲尹小弟,你這可是在說笑了,你姐姐她已灰飛湮滅十來萬年了,又怎能託夢與你。」
  仲尹和氣地彎了彎眼角,道:「折顏上神委實錯怪仲尹,仲尹果真是來傳姐姐的話,沒半點旁的意思。我本不願費這個神,只是見夢中姐姐實在可憐,有些不忍,今日才上的崑崙虛。折顏上神說仲尹的姐姐灰飛湮滅了,是以不能託夢給仲尹。可座上的墨淵上神當初也說是灰飛湮滅了,如今卻還能回得來,我姐姐她雖灰飛湮滅,魂都不曉得散在哪裡了,托個夢給我,又有何不呢?」
  話畢矮身施了個禮,自出了正廳。
  待那叫仲尹的出得正廳,折顏念了句佛。
  墨淵從座上下來,沒說什麼,踱去後院了。我抬腳想跟過去瞧瞧,被折顏攔住了。
  二師兄苦著一張臉湊過來:「師父就這麼走了,若還有仙友來朝拜,該當如何?」
  折顏惆悵地望了望天,道:「都領去前廳喝茶罷,喝夠了送出去便是。唔,茶葉還夠不夠?」
  我算了算,點頭道:「很夠,很夠。」
  我一向覺得我的師父墨淵,他是個有歷史的人。一切都有丁有卯,師父他果然是個有歷史的人。
  但聽那白袍的仲尹說的這麼隻言片語,描繪的,卻彷彿是一段血雨腥風的歷史。我有些擔憂。本著做弟子該盡的孝道,打算將前廳的小神仙招待完了,便去墨淵的廂房中寬慰寬慰他。
  是夜,待我敲開墨淵的房門,他正坐在一張古琴跟前沉思,暈黃的燭光映得他面上神色略顯滄桑。我立在門口愣了愣,他一雙眼從古琴上頭抬起來,淡淡笑道:「站在門口做甚,進來罷。」
  我默默蹭過去,本意是前來寬慰他,憋了半日,卻一句話也沒憋出來。話說他的那樁事,我其實一星半點也不明了,但聽那白袍青年的說法,躲不過是一段風月傷情。倘若是段風月傷情,若要規勸,一般須拿句什麼話做開頭來著?
  我正想得入神,耳中不意鑽進幾聲零落琴音。墨淵右手搭在琴弦上,隨意撥了撥,道:「你這個時時走神的毛病真是數萬年如一日。」
  我摸著鼻子笑了笑,笑罷湊到他近旁,拿捏出親切開解的口氣:「師父,人死不能復生,那仲尹大約也是挂念親姊,你卻別放在心上。」
  他微怔了怔,低頭復隨意撥弄了三兩下琴弦,才淡淡道:「你今夜過來,只是為的這樁事?」
  我點了點頭。
  琴音繚亂處嘎然而止。
  他抬頭一雙眼瞧過來,瞧了我半晌,卻問了個毫無相關的問題,他問的是:「你對他,可是真心?」
  我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夜華,心中雖覺得在長輩跟前說這個事有些不好意思,但扭扭捏捏卻不是我一向的做派,遂摸了摸鼻子誠實道:「真心。十二萬分的真心。」
  他轉開頭去,望著窗外半晌,道:「那便好,我便放心了。」
  呃,他今夜神色有些古怪,難道,難道是擔憂我做女兒家做得不太像樣,以至嫁得不好?我想通了這個道理,喜滋滋安撫他:「師父不必憂心,夜華他很好,我們兩個情投意合,我對他真心,他對我也是一樣的。」
  他仍沒回過頭,只淡淡道:「夜深了,你回房歇著罷。」
  自那日後,墨淵難得到正廳來。我那夜跨了大半個庭院去寬慰他,待從他房中出來後才發覺並未寬慰到他什麼。我有些愧疚。大約這樣的事,還是須得自個兒看開,旁人終究插不上手的罷。
  本以為見不到墨淵,便能澆一澆這些前來朝拜的小神仙們的熱情,不想他們依舊踴躍得很。且越到後頭,來喝茶的神仙們的時辰便拖得越久,喝茶的盅數也日漸增多。四哥估摸這是一股攀比的邪風。正譬如我小時候同他也常攀比誰能在折顏處摘到更多的桃子,喝到更多的酒。於是迫不得已貼了張告示,上頭明文告知了來崑崙虛朝拜的神仙們,每人只能領一盅茶喝,且不能添水。可即便如此,來朝賀的小仙仍前仆後繼的,多得很。
  我在前廳裡頭扮茶博士扮了十二日,第十二日的夜裡,終於熬不住,將四哥拉到中庭的棗樹底下站了站,求他幫我瞞七八柱香的時辰,好讓我去凡界走一趟,瞧瞧夜華。
  棗樹上結的冰糖棗已有拇指大小,果皮卻仍青著,不到入口的時節。四哥打下兩個來,掂在手中,道:「你這麼偷偷摸摸的,就為這個事,該不是怕被你師兄們曉得了,笑話你兒女情長罷。」
  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我這麼同我的師兄們全沒幹系,不過擔憂墨淵曉得他胞弟在凡世歷劫,勢必要去瞅一瞅,凡世濁氣重,有礙他仙體恢復。四哥會這麼想,大約他覺得女兒家麵皮都薄些,即便我已上了歲數,亦不能例外。哪曉得我這一張臉皮竟比他估量的要厚上許多,辜負了他的信任,我微有汗顏。
  四哥伸出三根手指頭來,道:「若是允你七八柱香,我今夜便無須睡了。頂多允你一柱香。夜華他不過下個凡世歷個劫數,沒甚大不了的,這你也要跟去瞧上一瞧,黏他黏得忒緊了些。」
  我不動聲色地紅了紅耳根子。今日這工夫下得不是時候,我竟忘了下午他在迴廊上同折顏爭了兩句口角。但能得一柱香的時辰也令我滿足了,遂放開步子往山門走。
  他將手中掂著的兩粒棗子投進旁的荷塘,輕飄飄道了句:「若過了一柱香你還不回來,莫怪做哥哥的親自下來提你。」可見四哥他今日堵折顏的氣堵得厲害。
  崑崙虛星河璀璨,夜色沉沉,凡界卻青天白日,碧空萬里。我落在一間學塾的外頭,隱了行跡,聽得書聲琅琅飄出來:「叔向見韓宣子,宣子憂貧,叔向賀之……」
  我循著琅琅的書聲往裡瞧,一眼便瞧中了坐在最後頭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這孩子的一張臉雖在凡人裡頭算出眾得很了,卻稍嫌稚嫩,約莫張開了也及不上夜華那張中看,但眉眼間冷淡的神色卻搬了夜華十成十。
  書聲畢,授課的夫子睜眼瞟了瞟手中的課本,道:「照歌,你起來與他們解解這段吧。」眉眼冷淡的這個孩子應聲而起。我心中一顫。本上神眼色忒好了些,這孩子果然是轉世的夜華。我就曉得,他無論轉成什麼模樣我都是認得他的。
  他一條一條解得頭頭是道,夫子拈著一把山羊鬍子聽得頻頻嘉許,神色頗蕩漾,令我想起十六師兄子闌當年在課堂上的風光。
  這事其實是段丟臉的傷心事。當年本上神年少無知,被一眾干師兄帶得不上進慣了,課上墨淵講學,我覺得沒意思,便常與志趣相投的十五師兄丟紙條傳小話,以此尋樂子。但我們道行淺學藝不精,十回裡頭有九回都要被墨淵逮住。墨淵他責罰人的法子萬古長青,一被逮住,勢必是當著眾師兄的面背一段冗長的、枯燥的佛理。可憐我連他指定的那些佛理的邊邊角角是什麼都不曉得,更遑論當場誦出來。我躊躇復躊躇,期期艾艾。十六師兄永遠是在這時候被提起來,當著我的面流暢背出那段佛理,等閑還能略略將誦的段子解一解。於是乎,凡是有識之士,都立刻能一眼瞧出來我這個不長進的弟子,誠然的確是個不長進的弟子。
  十五師兄和我同病相憐,我們覺得子闌實在聰明得討人嫌,指天指地地發誓,一輩子都不跟這種聰明人相好,還寫了封書兩兩按了手印,埋在崑崙虛中庭的棗樹底下,以此見證。
  可如今,夜華在學堂上的這幅聰明相,我瞧著,卻討人喜歡得很。
  我隱在學塾的窗格子外頭,直等到他們下學。
  兩個小書童幫夜華收拾了桌面,簇著他出了門。我也在後頭跟著,不曉得如何才能自然地顯出身形來湊上去跟他搭個訕。我輾轉著,猶豫著,躊躇著。背後嗖嗖兩聲,我下意識一拂袖子,兩顆疾飛而來的小石頭立刻撥轉方向,咚咚砸在路旁一株老柳樹的樹榦上。
  動靜引得夜華回頭,三四個半大小毛孩子唾了聲,跑開了。邊跑邊唱著一首童謠,這童謠一共七句話,道的是「米也貴,油也貴,柳家生了個小殘廢。前世作孽今世償,天道輪迴沒商量。縱然神童識字多,一個殘廢能如何。」我腦子裡轟了一聲。抬眼去看夜華的右臂。
  天君他奶奶的。夜華是他的親孫子,他一顆心卻也忒毒了些,轉個世也不給備副好肉身,夜華右臂的那管袖子,分明,分明是空蕩蕩的!!!
  簇著夜華的兩個小書童忠心護主,要去追那幾個小兔崽子,被止住了。那幾個小兔崽子我瞧著眼熟,在腦中過了過才想起是夜華的幾個同窗。身為過來人,他們的心思我自然摸得透徹,多半是自己功課不行瞧著夜華卻天縱奇才,於是生了嫉妒之心。可嫉妒歸嫉妒,默默在一旁不待見便得了,編個這麼惡毒的兒歌委實太過。哼,這樣不長進的兔崽子,將來吃苦的時候,就曉得當年做這些混賬事的糊塗了。
  夜華左手拂了拂右臂那管空蕩蕩的袖子,微皺了皺眉,沒說什麼,轉身繼續往前走。我看在眼中,十分地心疼,卻又不能立刻顯出身形,以防嚇著他們幾個,只能空把一腔心酸生生憋回肚裡去。
  我從黃昏跟到入夜,卻總沒找著合宜的時機在夜華跟前顯出真身來。那兩個小書童時時地地跟著他,跟得我分外火大。夜華他戌時末刻爬上的床,兩個小書童寬了他的衣裳服侍他睡下,熄燈後立了半盞茶的功夫,終於打著呵欠退下去睡了。
  我吁出一口氣來,解了隱身的訣,坐在夜華的床邊,借著窗外的月光,先挨近細細瞧了瞧他,再伸出手來隔著被子將他推醒。他嗯了一聲,翻了個身,半坐起來朦朧道:「出什麼事了?」待看清坐在他跟前的不是他的書童而是我時,他愣了。他木愣愣呆望著我,半晌,閉上眼睛復躺下去,口中含糊道了句:「原來是在做夢。」
  我心中哐啷一抖,急匆匆再將他搖起來,在他開口之前先截住話頭,問他:「你認得我?」我心知他必定不認得了,方才那句大約也只是被鬧醒了隨口一說,可總還揣著一絲念想,強不過要親口問一問。
  他果然道:「不記得」,微皺了皺眉,大約瞌睡氣終於散光了,頓了半日,道:「我竟不是在做夢?」
  我從袖子里掏出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來,好歹借著點亮光,拉過他的手蹭了蹭臉,笑道:「你覺得是在夢裡頭么?」
  他一張臉,竟漸漸紅了。
  我大為驚嘆。轉生後的夜華,原來如此害羞的么?
  我挨著他坐得更近些,他往後靠了靠,臉又紅了紅。這樣的夜華我從未見過,覺得新鮮得很,又往他跟前坐了坐,他乾脆退到牆角了,明明一張白凈的麵皮已紅透了,面上卻還強裝淡定道:「你是誰,你是怎麼進的我房中的?」
  我想起從前看的一段名戲,講的是一個叫白秋練的白鱘精愛上一個叫慕蟾宮的少年公子,相思成疾,於是乎深夜相就,成其一段好事。夜華這麼,令我起了一絲捉弄之心,遂掩面憂鬱道:「妾本是青丘一名小仙,幾日前下界冶遊,慕郎君風采,於郎君結念,甚而為郎憔悴,相思成災,是以特來與郎一夜巫山。」末了再含羞帶怯瞟他一眼。這個話雖麻得我身上一陣緊似一陣,但瞟他的那個眼風,我自以為使得很好。
  他呆了一呆。半晌,臉色血紅,掩著袖子咳了兩聲道:「可,可我只有十一歲。」
  ……
  一柱香的時辰很快便過了。轉世的夜華比他尋常要有趣很多。看來這個凡世的柳家教養孩子,比九重天上孤零零坐著的天君教養得法些。我略略放寬了心。
  我未同他說什麼因果前世,他也信了我確然只是一個於偶然間為他的風采傾倒,動了凡心種了情根暗暗思慕上他的小仙。只不過一直糾結於自己不過十一歲而已,是怎麼將我這看來已超了豆蔻年華許多的女神仙傾倒了的,且自己還殘了只手。
  於是乎勸服他的這個過程分外艱辛。
  我期待他能像一般孩子那麼好哄,但他這輩子投生投的是個神童,將要是個才子。才子這等人向來要比一般人更難得說動些,於是我只能指天指地發誓做保,時不時還須得配上些柔弱悵然的眼風,低泣兩聲,這麼一通鬧騰,終歸使他相信了。
  臨別時我們彼此換了定情物,我給他的是當初下界幫元貞渡劫時他送的那個珠串。這個珠串能保他平安。我不能常陪著他,他帶上這個珠串也可叫我不那麼憂心。他將脖子上套的玉佩取下來,套在我脖子上了。我湊到他耳邊,不忘將大事再囑託一遍:「萬不能娶旁的女子,得空了我便多來看你,等你長大了,我就來嫁給你。」他紅著臉鎮定地點頭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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