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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驕傲

所屬書籍: 劍來

劍氣長城,曾是一個買酒比打水還容易的地方。

如今鬧哄哄的集市,猶如一頁狗尾續貂的續寫新書。

可不管怎麼說,有比無好。總好過一片死寂, 單純成為一個外鄉人來此憑弔懷古之地。

不像老聾兒那麼顧慮重重,七彎八拐,謝狗察覺到陳平安當下的異樣,她便直截了當問道:「山主,咋個受傷不輕,對方本事通天啊, 需不需要我跟小陌幫忙找回場子?山主放心, 我跟小陌, 撇開劍術不談,遮掩氣機、更換容貌也是箇中好手。我還有一手獨門劍術,可斬因果,非是自誇,不比純陽呂喦在天外抖摟的那一手遜sè太多,保管教對方精通算卦推衍也順藤摸瓜不得。」

若是個仙人,她但凡需要遞出兩劍,就算她配不上與小陌結為道侶。

一般的飛升境修士,她還是很有把握的,例如荊蒿之流,當真是紙糊一般。

陳靈均的那本路人集,前邊十幾頁, 她早就偷偷翻過了。

除非是龍虎山大天師,或是趴地峰火龍真人,這類比較棘手的十四境「合道候補」,所以她才不敢把話說死,需要喊上小陌一起, 就很穩當了嘛。

陳平安伸手繞後,輕輕拍了拍劍柄,說道:「剛剛跟人打了一架,算是險勝吧,代價不小,鞘內夜遊都被砍斷了。不用你們找回場子,已經清爽了結。」

老聾兒還是懂一些人情世故的,只憑這番對話,便已心中瞭然。

白景前輩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年輕隱官也真是不把她當外人。

謝狗豎起大拇指,「自古高才受天磨,能過關者攢道力。山主經此一役,修行必定勢如破竹,暢通無阻,直奔飛升境而去!」

老聾兒聞言便是道心一震,倒抽一口冷氣。莫非那落魄山,是與避暑行宮一般無二的風氣?

自己生性耿直,可不擅長這套花言巧語,到了落魄山,豈不是要不合群,難道得在那邊坐冷板凳?

既然暫時找不到劍仙高逸的蹤跡,韋玉殿壯起膽子跟上那一行人, 近在咫尺,卻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內容。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問道:「韋劍仙還有事?」

韋玉殿赧顏道:「晚輩後學不敢自稱劍修。」

原來她的劍修身份比較尷尬,因為本命飛劍來歷不正,飛劍蘊藉的本命神通更是雞肋。

陳平安說道:「我馬上就要離開此地,勞煩韋道友有事說事。」

韋玉殿趕緊解釋道:「不敢隱瞞,我來此地,是為了避難,準確說來,是為了躲避青嵬派劍仙高逸的糾纏。」

陳平安說道:「猜到了,不過這是你們雙方家族、宗門的私人恩怨,好像跟我沒關係吧?退一步說,根據避暑行宮的記載,距離上巳劍派最後一位劍修趕赴劍氣長城殺妖歷練,已經過去將近兩百年了,至於其餘兩撥練氣士,並非劍修,也無任何戰功記錄,總不可能是上代隱官蕭愻故意遺漏你們上巳劍派的戰功。」

韋玉殿赧顏道:「我們上巳劍派當代掌門……」

陳平安截下話頭,說道:「知道,丁法儀,道號桐君,佩劍『降真』,本命飛劍『接神』,坐鎮上巳劍派主山飯顆山。丁掌門擅長祝由科和梅花易數,尤其精通聞聲起卦,流霞洲王朝鄉野,多有奇談流傳。是遠古覡之一脈傳人,據說可以咒殺同境修士不見血,也可以救人無形中,故而被山上稱為見鬼人,不敢輕易招惹。除了這些表面上的,其實還有一些內幕,我都清楚。我猜肯定是丁掌門幫你起了一卦,要你來此靜待機緣,趨吉避凶?還是說早就算準了龍聲道友會仗義出手?」

老聾兒連連擺手,「道力不濟,不敢攬事。」

韋玉殿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壯起膽子,紅著臉遞給那位久聞其名、心神往之年輕隱官,心中不斷提醒自己加快語速,趕緊解釋道:「此次下山遠遊,掌門總共給了我三隻錦囊,一次讓我在此挑選良辰吉日開店賣酒,風雷箋上邊附有批命一語,『遇龍則停,逢青則喜』。一次是讓弟子王珂在某天夜遊,王珂便得了雙劍合璧的機緣,最後這隻錦囊,掌門讓我必須遇龍逢青再打開,但是反覆叮囑我不得觀看文字內容,只需當面交給『龍』、『青』任何一位高人即可。」

陳平安接過錦囊,取出小箋,看了一眼,就放回錦囊,遞還給韋玉殿,神sè明顯和緩幾分,說道:「你接下來就放心在這邊做生意好了,以後我若是遊歷流霞洲,會去上巳劍派和汾州韋氏做客。至於韋道友何時能夠返迴流霞洲,以後等丁掌門書信通知。」

謝狗以心聲問道:「山主,咋回事?」

陳平安無奈道:「上巳劍派的開山祖師華芙蓉,也就是韋玉殿的師尊,她第二次遊歷劍氣長城,跟寧府關係很好,是常客。」

謝狗恍然大悟,「早知道有這麼一層關係,我不得把那啥劍仙什麼掌門打出屎來啊。」

陳平安問道:「冒昧問句,韋道友怎麼就不是劍修了?」

流霞洲的汾州上廟村韋氏,是源遠流長的道教世家,是浩然天下六大宗壇之一。那座大名鼎鼎的太符觀,就是韋玉殿的家廟,道觀內的彩sè懸塑,內有三百六十五尊值日神君,獨樹一幟,冠絕一洲。

韋玉殿小心翼翼收入錦囊,如釋重負,聽到問話,她神sè恭敬答道:「後學並非那種先天劍仙胚子,緣於家族有先祖早年出海,獲得一位上古劍仙遺蛻和劍術傳承,其中就有遺物是一把飛劍。代代相傳,我因緣際會之下,年幼時得到了這把飛劍的主動認主,掠入一處本命竅穴自行溫養,飛劍被那位先祖暫名為『效顰』,我當年僥倖將其大煉之後,足足百餘年光yīn,至今只摸索出一種本命神通,就是模仿其他劍修的本命飛劍,卻只能支撐一炷香光yīn,時辰一到,就會立即恢復原樣。故而遇弱則弱是真,遇強則強則未必。」

謝狗咧嘴笑,這麼好玩的本命飛劍,那位上古劍仙兵解之前,煉製起來,肯定幹勁十足。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關於這把來之不易的本命飛劍,丁掌門就沒有給出卦語?」

韋玉殿猶豫了一下,說道:「掌門每次算卦,都要折損道行,耗神極多,即便如此,掌門還是為我起了一卦,但是卦語比較籠統,只有一句『一而再再而三』。掌門為人算卦,歷來有一事不可二解的宗門祖訓。」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我有個建議,你讓家族或是上巳劍派,幫你花大價錢也好,耗費人情也罷,都要幫你尋得一把飛劍,你嘗試著以劍煉劍。」

韋玉殿滿臉不解神sè,什麼叫以劍煉劍,其中緣由又是什麼?

謝狗使勁點頭,咱們山主這腦子真靈光,她加小陌都比不過哩。

陳平安只得耐心解釋道:「可能這把飛劍不該取名『效顰』,改為類似『鳩奪』的名稱,更為合適。丁掌門所謂的『三』,興許是說這把飛劍可以鳩佔鵲巢三把飛劍,有機會同時擁有三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這也能夠解釋為何那位枯坐海上閉關至死的上古劍仙,為何兵解離世之時,寧肯以大毅力、付出大心血將其剝離出來,也不願將其與自身魂魄融合,為來世增添一份仙家道緣,就在於他對這把本命飛劍十分自負和看重,一旦被熔煉為虛無,哪怕他猶有來生可續仙緣,能夠開竅記起前身,重新登山修道,但是世間就註定再無此特殊神異的飛劍了。」

韋玉殿喜悅神sè,溢於言表。

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感謝這位年輕隱官。

總不能是那種才子佳人中無比爛俗的以身相許吧。

就算她肯如此,他也看不上自己啊。

老聾兒輕輕點頭,距離真相,差不離了。

幽郁神sè如常,心境無一絲波瀾。

當年是否劍修,如今境界高低,隱官大人都是隱官大人。

陳平安提醒道:「有些山上事,既然非比尋常,那麼得一緣法,就要受一劫。」

韋玉殿趕忙穩住道心。

陳平安說道:「至於是怎麼個討債法子,以何種方式出現在你面前,就看你與那人的宿緣了。比如……」

等了一會兒,見年輕隱官沒有開口說下去,韋玉殿只得問道:「比如?」

見她依舊沒有開竅,陳平安只好退而求其次,幫她解釋道:「比如那位上古劍仙的轉世今身,就是好像跟你處處事事糾纏不清的高逸。又比如不是高逸,而是別人,在你煉化額外第一把飛劍的時候,他可能就會走到你跟前,到時候你會怎麼做?」

韋玉殿心亂如麻。

陳平安緩緩說道:「這種因果循環,討債還債,躲避是沒有用處的,無非是自作自受,不過是自解自消。不分山上山下,欠債還錢,化孽緣為善緣,就是修行,修在山中,行在山外。山上山下有路可走,就是道,性命人情合乎天理,就是法。合在一起,就是修行道法。」

韋玉殿停下腳步,鄭重其事稽首為禮,「銘記在心,謹遵教誨。」

謝狗又開始詢問一般供奉了,「龍聲道友,聽得懂么?」

老聾兒本想說一句這麼深入淺出的道理,有什麼聽不懂的,只是礙於「遠古白景」的積威深重,老聾兒話到嘴邊還是改口,「聽不太懂,只覺得道理高明。」

謝狗拍了拍老聾兒的肩膀,眼神憐憫道:「悟性差了點,難怪會跌境。」

陳平安與問了些她與高逸的前因後果,大致有數了,便說道:「就此別過。」

韋玉殿雖然很想多聊幾句,但是他都已經下逐客令了,她只好告辭離去,突然想起一事,問道:「那個高逸?」

陳平安笑道:「大概是被龍聲前輩嚇退了。」

老聾兒倍感無奈。

韋玉殿走到自家酒鋪門口,她忍不住回望一眼。

她沒來由想起一句師尊經常臨摹吟誦的詩,今交如暴流,倏忽生塵埃。古交如真金,百鍊sè不回。

這位年輕隱官,確有古時遊俠的風骨君子氣。

約莫還有小半炷香的閑餘光yīn,來到城牆根,陳平安看著那個快要散架的陸地劍仙,直到現在還沒有半點清醒跡象,坐鎮此地的那位文廟陪祀聖賢,也沒有露面「勸架」的意思,就這麼晾著一位年輕宗主。一個道齡不過兩甲子的玉璞境,還是一位劍修,這麼年輕就開宗立派,別說擱在流霞洲,就是放眼整個浩然天下,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謝狗好奇問道:「為何不喊來韋玉殿,與這位躺地上呼呼大睡的劍仙,來個鼓對鼓鑼對鑼,當面說清楚?」

陳平安說道:「假設高逸真是韋玉殿的討債之人。有我們在旁邊,韋玉殿道心深處,難免有恃無恐,修道之士,人力未曾窮盡之時,不可以憑恃外力脫劫。此事於修道有礙。」

老聾兒點頭道:「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笑問道:「下這麼重的手?」

謝狗哈哈笑著,「我這是救他命呢。」

老聾兒還是點頭附和,白景前輩此言不虛。

換成年輕時候的齊廷濟,同樣被他聽見那番言語,估計這廝已經上路了。

謝狗斜瞥一眼老聾兒,開始以次席供奉的身份對一般供奉發號施令了,「呲醒他。」

在落魄山上,境界沒用處,好不容易逮著個比她更晚進入落魄山的,而且還是個當慣了出氣筒的妖族修士,不得薅他一薅?

老聾兒腦子又沒有缺根筋,豈能照辦。

陳平安說道:「把他喊醒,抓緊時間聊幾句。我馬上就要返回寶瓶洲。」

老聾兒這才動手,蹲下身,伸手按住那廝的肩頭,抖了幾抖,讓那位年輕劍仙的魂魄、筋骨、氣機,悉數復歸原位。

見那高逸醒來,陳平安說道:「你跟韋玉殿的私人恩怨,我聽了個大概,韋氏所在王朝,確實有不講道義的地方,不該毀約,你單槍匹馬來到這裡,找到韋玉殿,想要連本帶利討還回去,沒有任何問題。我對這種恩愛情仇,不感興趣,謝狗她之所以對你動手,是因為你不該在這裡說……葷話。」

高逸背靠牆壁,仰頭死死盯住那個位置居中的青衫男子,再以眼角餘光打量著那個貂帽少女,冷笑道:「好手段,領教了,敢不敢報上名號。」

謝狗還真就不慣著這種搞不清楚狀況的二愣子了,一腳踢過去,鞋底板踩中年輕劍仙的額頭,後腦勺一撞城頭,導致對方再次暈厥過去。

老聾兒只得再次蹲下身,將那位年輕劍仙弄醒。

高逸再不敢撂狠話,只是低頭,伸出手指擦拭嘴角的血跡。

陳平安繼續說道:「韋玉殿在這邊開鋪子賣酒的時候,你就別來打攪了,但是只要她返回浩然天下,你在海上守株待兔也好,在流霞洲尋仇討債也罷,各憑本事,後果自負。」

高逸雙臂環胸,默不作聲。

像極了那種市井坊間的豪橫少年,輸人不輸陣,即便被打得腦袋開片、滿嘴是血開不了口了,還是要用眼神說話,你今天只要不打死我,我遲早有一天就弄死你。

老聾兒揉了揉下巴,奇了怪哉,先前都被白景前輩一巴掌拍飛了,這小子怎麼還是不知道輕重利害,這麼大氣性擺在臉上?

那流霞洲最出名的大修士,不就是青宮山荊蒿和天隅洞天主人蜀南鳶,只此兩位飛升境而已?一洲所謂山巔,也不高啊。

比起北俱蘆洲火龍真人,皚皚洲劉聚寶,是要差上一大截的。

這小子既然不是荊蒿或是蜀南鳶的嫡傳弟子,難道是私生子?

陳平安說道:「你可以不服氣,也可以口服心不服,都隨你。我只是跟你闡述一個事實。」

說完這句話,陳平安搖了搖頭,自顧自笑道:「是時候找機會去一趟真武山了。」

陳平安看了眼高逸,「在十萬大山以北、舊海市蜃樓以南的這片地界,我說話,比文廟管用。」

高逸聽到這句話,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

陳平安轉身離去。

高逸呲牙咧嘴,站起身,伸手揉了揉肋部,疼得他皺起臉龐,那個看著身材纖細的貂帽少女,力道驚人,什麼境界?!

難道是一位駐顏有術、深藏不露的女子止境武夫?浩然天下,有這麼一號人物嗎?鄭錢?那人是他?

謝狗突然轉頭,抬起手,嚇得高逸往後一靠,貼住牆壁。

陳平安算了算時辰,說道:「你們各自忙去,回頭我們在落魄山再聚。關於仙人境修行細節一事,我會跟你們好好請教一番。」

謝狗滿臉無所謂,仙人破境躋身飛升,簡單得很,她只是疑惑道:「不太像山主的行事風格。」

陳平安笑道:「師兄讓我趁年輕說幾句狂話,試過之後,發現不太適應,還是比較彆扭,以後能免就免。」

之後陳平安說道:「可能需要麻煩你盯著這傢伙了,至少十天半個月。」

謝狗心中瞭然,摩拳擦掌道:「山主懷疑他是蠻荒未曾啟用的棋子?」

流霞洲,如今口碑一般,很一般。總體上,比扶搖洲和金甲洲都要差很多,只比桐葉洲略好幾分。

陳平安點頭道:「別忘了,高逸是劍修,不是來這裡遊山玩水、增長世面的一般練氣士。劍氣長城對浩然劍修而言,非同尋常,

一名劍修,會在這裡說出那樣的話,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就是年紀輕輕,就又是宗主又是劍仙了,志得意滿,不知天高地厚,再加上恨極了上巳劍派和韋家,覺得忍辱負重將近百年,大仇得報就在眼前,才會得意忘形,一時失態,脫口而出。」

「要麼就是高逸此人,對劍氣長城早就不以為然,又有兩種可能性,一是他有極好的秘密師承,與劍氣長城不對付,例如高逸的傳道人,早年曾經在劍氣長城與誰問劍輸了,吃過大虧,避暑行宮記載過這類劍修,為數不少。要麼高逸就是蠻荒天下扶植起來的一顆棋子,當年用以流霞洲內訌。當然這兩種可能性可以合在一起,就更合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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