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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泥瓶內的老酒

所屬書籍: 劍來

陳平安站在原地。

一個泥瓶巷的孤兒,吃百家飯長大,最終站在這裡,甘苦自知,一路走來,來之不易。

這處庭院佔地極大,不愧是前朝宰相舊邸,樹蔭森森,日頭高照,滿地細碎的金光,如一朵朵金絲繡花,綴在嚴絲合縫的青磚地面上邊,如此鋪磚,地面竟然都沒有起鼓,匠人手藝顯然不差,這裡就是家主馬岩的讀書之地,面闊七間、進深八架椽的法式,約莫是倉廩足而知禮節了,這麼大一座令人咂舌的書房,堆滿了買來之後就再沒有翻過的珍貴書籍,光是價值連城的古琴就有好幾把,還有好幾座半人高的玉山子、黃金樓船,來過這邊喝茶、飲酒的京城達官顯貴,都說文雅,鬱郁乎文哉。他們再稍稍露出幾分目眩神搖狀,總能讓主人覺得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讀書人了。其實馬岩一直想要在屋頂鋪上碧綠琉璃瓦,跟那些道觀寺廟一樣,瞧著就好看,但是被妻子勸下來了,說這種勾當,叫僭越,皇帝陛下又不是耳聾眼瞎,犯不著擺這種容易遭人眼紅嫉恨的闊綽陣仗,家族祠堂內什麼時候掛滿了進士匾額,那才是真正的書香門第,哪天大兒子回家了,瞧見了才會高興。馬岩覺得有理,於是前些年才會讓二子馬研山去參加科舉,果然考中了探花,很是長臉了一次,若是馬徹今年再一舉奪魁,考中狀元,家族就有了書上那種所謂的世代簪纓氣象吧?

錦衣玉食的婦人,哪怕將近古稀之年了,保養得依舊像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不愧是常年遊走在一群誥命夫人叢中的,她顯然比自己身邊的男人更鎮定,她還能擠出一個笑臉,在那邊假惺惺套近乎起來,秦箏還算白皙的手腕上,戴著一隻翠綠欲滴的翡翠鐲子,伸手揉了揉爬滿魚尾紋的眼角,似乎想要擠出些辛酸淚來,「陳平安?是泥瓶巷陳師傅的兒子吧?陳全當年可是咱們家鄉那邊數一數二的燒瓷師傅,還年輕,就有那麼拔尖的好手藝了,當年在咱們金鵝窯,要不是他不藏私,帶出了一撥好徒弟,真不知道怎麼辦呢,那可是咱們龍窯的頂樑柱了,我記得那會兒,窯工就都說只有寶溪窯的姚師傅,敢說自己燒瓷比陳全略好些,窯務督造署的那位林大人,眼光多高一人啊,就願意經常跟陳全一起吃飯喝酒,很聊得來,多少窯口的老師傅羨慕都羨慕不來,陳全多好一人,怎麼就沒了呢,老天爺不開眼,好人沒好報,就是苦了你了,是了是了,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還是我婆婆去泥瓶巷幫忙接生,才有了你,所幸母子平安,如今你多出息,天大的出息了,比我們苦玄都要好,相信陳全和陳……」

秦箏的意圖很明顯,能拖就拖,這個走狗屎運驟然富貴的泥瓶巷賤種,趕來這邊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宅子前邊,養了一幫狗肉不上席的廢物,竟然就這麼讓他走到了後宅這邊。所幸方才馬岩已經寄出幾封密信,既有給玉宣國朝廷那位國師的,也有給京師城隍廟的。在這之前,陳平安暴起殺人的數量越多,這個好死不死怎麼沒直接死在蠻荒妖族手上的傢伙,今天就越理虧。

杏花巷馬家這一支的發跡,就是靠著那座金鵝窯,而金鵝窯頭把交椅的師傅,就是泥瓶巷的陳全。

正是陳全帶著那些手藝精湛的窯工學徒,才讓原本名次墊底、窯火幾斷的金鵝窯,開始慢慢有了起sè。

一瞬間,青sè身影來到這個名叫秦箏的女子跟前,既沒有尊老,也沒有念及同鄉之誼,更沒有男人不打女人的意思,直接一記手刀砸中秦箏的脖子。

力道不重,剛好打得馬氏主婦跟灌了一口燒刀子烈酒似的,火辣辣疼得臉sè漲紅,秦箏滿臉淚水,伸手捂住脖子,咿咿呀呀,她不知是在罵人還是訴苦,疼得她鼻涕都流出來了。顯而易見,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出身,若真想殺人,她的脖子一下子就會斷掉,完全可以讓她腦袋搬家。

陳平安微笑道:「又沒跟你敘舊。」

早已汗流浹背的馬岩,都沒敢擦拭額頭汗水,顫聲道:「陳平安,有話好好說,都是誤會,你千萬不要聽信那些謠言。」

陳平安笑道:「誤會就誤會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馬岩一時語噎。

一個與秦箏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輕女子提劍趕來,身後跟著一群英姿颯爽的青衣婢女,她們都背劍,雪白的劍鞘,金黃sè的劍穗。她們每次在玉宣國京城現身,跟隨馬月眉一起策馬,去城外踏春也好,遊山玩水也罷,都是一道美景。

瞧見娘親的可憐模樣,聞訊趕來的馬月眉怒斥道:「賊子大膽,竟敢登門尋釁!出劍迎敵!」

一群花容月貌的年輕女子,紛紛出劍,長劍鏗然出鞘,嗡嗡作響,氣勢不弱,其中凌空飛掠的數把長劍,吐露出寸余長的劍芒。

她們在馬家,沾了馬月眉的光,身份超然,都是年幼時就被馬氏高人挑選出來的習武良材,這撥「劍侍」婢女,在這十餘年間,練劍勤勉,既有明師指點,幫忙教拳和贈送劍譜,又不缺仙家葯膳調養體魄,她們此刻便用上了極為花俏的以氣馭劍手段,好看自然是好看的,頗有幾分山上的劍仙風采。

十數把長劍鬧哄哄刺向一襲青衫長褂,結果砰然作響,悉數中途改變軌跡,如泥巴砸牆,釘入馬岩身後那座書房的牆壁樑柱上。

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婢女為之花容失sè。

她們的佩劍,可是山上仙師精心鑄造的符劍,手持這等有價無市的仙家兵器,斬妖除魔,不在話下。

馬月眉咬著嘴唇,死死盯住那個紋絲不動的青衫劍客,沉默片刻,她神sè複雜,開口問道:「你就是落魄山的那個陳平安?!」

方才聽到一位貼身婢女的通風報信,馬月眉簡直就是如墜雲霧,真是那個充滿傳奇sè彩的落魄山劍仙?無冤無仇的,陳平安怎麼會來玉宣國京城,他為何會登門鬧事,出手還這麼蠻不講理,聽說前邊那些看家護院的純粹武夫和供奉修士,下場一個比一個慘不忍睹,出身泥瓶巷的陳山主,難道與自家有些不為人知的陳年積怨?所以這些年,才會被馬研山那個遊手好閒的傢伙,將家族府邸調侃成一隻烏龜殼?

得知那個青衫劍客是……落魄山陳平安,那些練劍的婢女一個個面面相覷,滿臉匪夷所思,俱是不敢置信。

一個彷彿比書上人物還要遙遠的山上劍仙,就這麼站在她們眼前?

最近幾年,她們在私底下,憑藉自家小姐的那些山水邸報,對於處州那座與北嶽披雲山相鄰的落魄山,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末代隱官,與摯友劉宗主聯袂問劍正陽山……她們都是知道一些的,而她們因為是純粹武夫,又練劍的關係,所以對「陳平安」這個名字,何止是神往已久,換成任何一種其它處境,與之見面,她們恐怕都會情難自禁,激動萬分,不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個好幾天,就算她們對那位傳說中陳劍仙的愛慕崇敬不夠心誠。

他可是我們寶瓶洲歷史上唯一一位身為武學大宗師的大劍仙!

如此一來,她們哪敢繼續造次,一個個神sè不定。

陳平安一腳踹中馬岩的膝蓋,後者當場跪地,陳平安再用手中合攏雨傘砸中馬岩的面門,後者砸碎房門,摔入屋內。

大致有數了,馬岩和秦箏這對狗男女,確實是在給自己謀求退路,比如想要躋身玉宣國某地的山水神靈,不過更大可能,神、仙有別還是不太牢靠,估計還是希冀著在城隍冥官一道佔據一席之地。如此一來,就真正做到了幽明殊途,若是可以在酆都冥府得了個正統身份,落魄山再想要出手,就屬於一種壞了老規矩的僭越之舉。由此可見,京師城隍廟文判官洪鐘毓的高遷泠州,還帶上了yīn陽司主官紀小蘋,就是一種官場上的被迫讓路,洪鐘毓和紀小蘋一走,自然而然就會有一連串的官場變動,歸根結底,是好給這對夫婦騰出位置,顯而易見,馬氏家族內,肯定有高人指點。

不著急,都會讓你們美夢成真的。

陳平安笑道:「那幾位奇人異士,還不露面?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馬月眉掠入屋內,扶起腹部痛如刀子絞動的馬岩,馬月眉嬌生慣養,哪裡遭受過這等變故,一下子就梨花帶雨,卻沒有哭出聲。

陳平安斜瞥了眼屋內冷汗如雨下的馬岩,就這麼吃不住疼,想要成就神靈金身,只靠楊家藥鋪的那種秘製藥膏,能成事?

青衫身形一閃,縮地山河,從庭院憑空消失。

永嘉縣馬氏府邸內,家族供奉,檯面上和幕後的,總計有三位地仙,一元嬰兩金丹,其中兩位隱姓埋名,更換了身份。

老元嬰是寶瓶洲南方那箇舊白霜王朝境內,某個在戰事中覆滅仙府的老祖師,這位老神仙從頭到尾,都在閉關,眼睜睜看著祖師堂和神主毀於一旦,約莫是還算要點臉,大戰落幕之後,沒有著急恢復山門道統,而是一路輾轉北上,繞過洛京,過大瀆,最終進入玉宣國京城的永嘉縣馬氏,擔任首席供奉。其餘兩位金丹地仙,一位陣師,一頭鬼物,各有弟子隨從,巴掌大小的地盤,窩著這麼多的世外高人,也算馬氏家底雄厚了。

還有兩位武學宗師,一男一女,男的叫沈刻,那個五境武夫的門房,就是他的親傳弟子,馬月眉則是他的關門弟子,這些鶯鶯燕燕婢女們的劍術,都是他傳授的。還有一位女子武夫,同樣是金身境,只是相較於沈刻,更為名聲不顯,至於如何進入馬氏家族,一年到頭受窩囊氣,總有她自己的故事。

當然,從杏花巷馬家變成永嘉縣馬氏,這個家族最大的依仗,從來都是馬苦玄。

由於門房沒來得及稟報身份,再加上陳平安幾乎是筆直一線走到了庭院,一路上,都沒有誰能夠讓陳平安停步,估計這撥傲視公卿輕王侯的大人物,暫時還不清楚內幕。

一處簡陋書房,有個面容醜陋的中年書生坐在桌旁,一塊蕉葉白大硯台,金不換的彩sè墨錠,攤放在書桌上的一本書,是本專寫狐仙水仙的文人筆記,文士手邊還有一盤京城老字號鋪子的糕點,一邊翻書一邊嚼著軟糯桂花糕,書生剛剛看到一句書上言語,忍不住嘆息一聲,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原來是那句可憐青草生,一夕生意盡。

享譽朝野的少年神童馬徹,就是這位夫子教出來的得意學生。

中年書生自嘲道:「好重的煞氣。樹大招風嗎?果然,每個月豐厚俸祿,不是白拿的,神仙錢最燙手。」

不如原封不動將俸祿退還馬氏?就這麼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一個能夠硬闖馬氏的,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何種來歷,好像都不是他一頭金丹鬼物敢說十拿九穩禮送出府的。

苦求長生法,真是苦死了。

他剛要站起身,硬著頭皮去那邊趟渾水,倏忽間,背脊發涼,整個人如墜冰窟,下一刻,他的腦袋就被人按住,往桌上砸去。

體內靈氣凝滯如冰凍,三魂六魄震顫不已,他試圖調動幾件本命物,竟是如同被大雪封山一般,完全失去了聯繫。

一顆金丹,更是紋絲不動,地仙孱弱如俗子。

陳平安五指攤開,按住對方的後腦勺,微笑道:「說你們是奇人異士,你還真信了?」

鬼物書生竭力開口道:「敢問上仙名諱?」

陳平安從桌上拿過那方沉甸甸的大硯台,就往後腦勺上邊重重一拍,硯台化作齏粉,打得這頭地仙鬼物眼冒金星,只覺得腦漿子都被那名刺客打出來了。

差點魂飛魄散的鬼物書生只得求饒道:「上仙恕罪,」

陳平安問道:「馬氏夫婦這些年靠著拆東牆補西牆來積攢yīn德的路子,是你教的吧?幫他們將槐葉煉製為本命物,憑此得了些祖蔭庇護,才好在城隍廟功德簿上動手腳,也是你的手段?很高明啊,不錯不錯。」

鬼物書生錯愕不已。

陳平安轉頭冷笑道:「想跑?」

一把油紙傘快若飛劍,穿廊過道,帶起一片流螢,直接將那位一直偷偷施展掌觀山河手段的元嬰境老神仙,給戳了個透心涼,狠狠釘在牆壁上。

那位老嫗模樣的元嬰境修士,是主婦秦箏的體己人,這些年管著馬氏的後宅婢女雜役,今天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

只因為庭院那邊的景象,雲遮霧繞,封禁森嚴,老嫗竟然看不到半點內里景象,這讓她驚駭萬分,莫非是位……上五境?!

只是她剛要施展縮地成寸的術法,好像對方就在等這一刻,轉瞬間就有一把材質普通的油紙傘,如長劍洞穿她的胸膛,巨大的衝勁,讓她一路倒滑出去,後背撞在牆上,那種撕心裂肺之痛,讓老嫗狀若瘋癲,哀嚎不已,她雙手就要將油紙傘拔出胸口,只是手指才剛碰到油紙傘,她便又遭受了一種剮心之苦,老嫗腦袋向後重重一磕,原來那把油紙傘劍氣瞬間暴漲,一條條金sè的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沿著老嫗的手掌、胳膊再往全身蔓延開來,不但如此,那些如條條水脈流淌的火焰,在不傷皮肉筋骨絲毫的情況下,它們還慢慢滲入了老嫗神魂當中,這是一種極為精粹的火法,世間竟有這等霸道的火法,導致老嫗整個人身天地山河,宛如下了一場火雨。

火刑。

只說一座元嬰境修士的心湖,瞬間被大火煮沸,霧氣升騰,修士心湖變成了一口油鍋。

陳平安鬆開手指,直起身,移步去見那個極可能是馬氏謀主的老嫗。

鬼物書生趴在桌上,等了片刻,那位上仙似乎已經去往別處了,作為山澤野修,一貫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做派,此地不宜久留,必須速速離開,他趕緊坐起身,只是他一下子就欲哭無淚,如喪考妣,顫聲道:「龍虎山雷局!」

原來那位上仙在屋內留下了一座雷局陣法!

恍惚間,這頭金丹鬼物好像來到了一座遠古行刑台,天地茫茫,空白一片。

下一刻,雷聲大作,倏忽間天地極遠處,被一條漆黑如墨的閃電撕開雪白天幕,然後是數十道數百道閃電,緊接著就是一隻大如山嶽的金sè手掌如開門一般,從無盡虛空境界中扒拉開「一扇房門」,緩緩現出全貌,手持鐵鞭、身披金甲的那尊巍峨神靈一步踏出,金身渾身纏繞著五彩顏sè的閃電,每走一步,大地便隨之震顫不已,神靈的頭顱緩緩湊近那座行刑台,俯瞰那頭癱軟在地的螻蟻鬼物。

神靈那雙冷漠的金sè眼眸,如兩輪金日懸空,對於人間鬼物而言,還有比這更恐懼的景象?

yīn陽造化主,高天有神明。

難道這就是那位上仙所謂的「高明」?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一間yīn惻惻的屋內,看著那個被油紙傘釘在牆上的老嫗。

這一手「馭劍術」,是跟劍術裴旻學的。

得多練練,熟能生巧,以後才好還禮裴旻。

陳平安笑道:「一時半會死不了,不愧是元嬰老神仙,看架勢還能扛一會兒,那我們稍後再聊。我得去會一會沈老宗師。」

神魂如被千刀萬剮的老嫗嗚咽道:「饒了我,饒了我。」

陳平安說道:「這才哪到哪啊,只是冷盤而已,硬菜還在後頭呢。」

不等老嫗說什麼,陳平安重返庭院。

一道矯健身影飛檐走壁如閑庭信步,最終站在牆上

,老人身姿挺拔,兩眼有精光,腰佩長刀,手捧一長條布囊,氣勢逼人。

老者太陽穴偶爾有絲線蜿蜒而動,如蛇盤山,這是武夫到了精神飽滿、神完氣足以至於外溢的地步,是一種即將要破境的跡象。

武學宗師,只要躋身遠遊,距離山巔就只有一步之遙了,雖南面王不與易也。

沈刻手上戴著一個羊脂玉扳指,這位隱姓埋名的武學宗師,除了教拳,還會專門負責給某些馬氏子弟熬鷹。

手上的扳指值不了幾個錢,但是很有紀念意義,是某個小國皇帝的珍愛之物,在大戰期間,世道比較亂,是沈刻掰斷那個皇帝陛下的手指得來的,那夜在皇宮,大開殺戒的沈刻過足了皇帝癮,至今想來,那些婦人,還是極有滋味的。只可惜睡皇后、嬪妃如騎馬這種香艷事,不能拿來當佐酒菜與人言說,只能自己飲酒回味一二,憾事。

沈刻將那不知裝了什麼兵器的長條布囊,輕輕一戳牆頭,笑問道:「那廝何在?」

結果這位武學宗師發現庭院這邊氣氛不對勁。

對了,根據自己的要求,那對馬氏夫婦,一直對外宣稱自己是五境武夫。所以在這些女娃娃眼中,顯得分量不夠?無妨,今日問拳過後,連同馬月眉那個小娘們在內,整座馬府子弟就該知道一個真相了,他們永嘉縣馬氏其實是花了一點小錢,卻請來了一尊真神。

沈刻眼角餘光瞥了一下屋內的馬月眉,畢竟切磋在即,馬上就要施展拳腳了,老人稍稍運轉一口純粹真氣,壓下些許旖旎念頭。

月眉真是越長越好看了,不需要塗抹脂粉,天生的美人胚子。與當年家鄉那個沿海小國的皇后娘娘,肌膚都白,白得像豬肉。

有劍侍婢女想要以聚音成線的手段,提醒這位護院教頭,今天來府上的尋釁之人,是那位落魄山陳劍仙。

只是不知為何,沈師傅好似置若罔聞,這讓她有點懵,沈師傅如此豪傑氣盛?竟是半點不懼那陳平安?

沈刻眯眼轉頭,望向屋頂那邊的一襲青衫,開口問道:「就是你來此鬧事?」

陳平安笑道:「老話說得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沈老宗師該姓馬的。」

沈刻洒然笑道:「既然是同輩武夫,何必作口舌之爭,拳上見功夫便是了。」

陳平安點頭道:「想要在這裡找出個好人,真心不容易。」

沈刻解開長條布囊的一端繩結,再將其橫提,伸手一抹,露出裡邊的兵器,竟是一柄長度誇張的青銅古劍。

沈刻緩緩道:「年輕人,藝高人膽大吶,真是什麼龍潭虎穴都敢闖,如此不惜命,活不長久的。」

陳平安看了眼那柄長劍,說道:「好物件,不常見。」

「年紀輕輕,好重的殺氣。」

老人雙手持劍,手腕擰轉,抖了個劍花,「劍下不斬無名鬼,說吧,姓甚名甚,有無師門,如果有,回頭我就拎著你的項上頭顱,去你師門登門送禮。」

江湖仇殺,不比山上練氣士的鬥法,玉宣國朝廷一向管得比較寬鬆了。

「我叫陳平安,不惑之年的歲數,不算年輕了。」

青衫劍客微笑道:「如果能夠帶著我的腦袋去落魄山,學那豪素斬殺南光照做派,殺了人,丟下頭顱在山門口,也算你本事。」

當沈刻聽見了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眼皮子直打顫,一口純粹真氣和滿身拳意,在瞬間破功,顯露出旁人肉眼可見的頹敗之勢。

老人盡量讓自己原地站穩,都忘記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了,「打攪了,陳劍仙只管找人敘舊,老朽就不摻和這種私人恩怨了,這就離開烏煙瘴氣的馬府,若是陳劍仙覺得猶然礙眼,老朽可以就此離開京城,這輩子都不再踏足玉宣國了。」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隻手掌,「好說,雙腳長在你身上,沈老宗師想去哪裡就去哪。」

沈刻驚疑不定,小心翼翼低聲問道:「當真?」

陳平安微笑道:「可以當真,可以不當真,都隨你。」

沈刻二話不說便丟了那把長劍,以表誠意,腳尖一點,身形長掠急急而走,當老人一路在屋頂上蜻蜓點水,不管是離開了馬府,還離開這條街道,一路往熙熙攘攘的鬧市而去,陽光普照,春日融融,當他置身於那條車水馬龍的御街之上,沈刻終於長呼出一口濁氣,鬼門關打轉,活下來就好。

但是沈刻似乎忘記了一個細節,哪怕今天驟雨停歇了,這座玉宣國京城也該有些許水跡才對。

在陳平安離開庭院再返回的間隙,秦箏與馬岩視線交匯,後者點頭,示意已經布置妥當了,必然神不知鬼不覺。

秦箏則看似無意看了眼青衣婢女那邊。

有個滿臉苦相的矮小老人,提著一隻猶有九成新的泔水桶,富貴人家的傢伙什,自然不比尋常百姓家,桶外如同嵌著烏金。馬家有錢,府邸實在是太大了,老人路過一處偏遠廊道,有一大幫閑暇無事可做的青壯雜役,呼朋喚友聚在一起玩骨牌賭錢,嚷嚷著天地遇虎頭,越大越封侯。一個個面紅耳赤,窮酸老人就放下泔水桶,蹲在他們身後,跟著下旁註,丟出一把銅錢,緊巴巴過日子,馬無夜草不肥,就靠這個掙點外快了。老人經常獨自一人,抽著摻雜榆樹葉的土煙,很嗆人。在這個家族裡邊,就只有二公子馬研山最沒架子,有事沒事就拎著兩壺好酒,喜歡找老人扯閑天聊過往,原來老人以前是南邊那個朱熒王朝的亡國餘孽,唱戲的,竟然還是閨門旦出身,總說自己年輕那會兒,身段、扮相和唱功都好,喜歡用粉彩描眉畫臉,還會自己填詞,跟宮裡昇平署的宦官關係都好,只是倒嗓子,在故國皇城根下遛了三年多嗓子,還沒恢復,就混不下去了,後來還給很多名角搭過戲挎過刀,終究還是一年不如一年的光景,等到朱熒王朝被大驪宋氏吞併,樹挪死人挪活,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就這麼一路兜兜轉轉,進了馬家,討口飯吃。

老人緩緩轉頭,發現那邊出現了一個青衫長褂的背劍男子,「前輩其實是一名賒刀人?在這邊等著收賬?」

老人心頭巨震,「你是?」

陳平安笑道:「一場萍水相逢,何必計較身份。」

老人臉sèyīn晴不定,問道:「那就各忙各的?」

陳平安搖頭道:「杏花巷馬氏有今天的福分可享,前輩功莫大焉,這筆賬,也是要與你仔細算一算的。」

老人身形遁土不見,陳平安笑了笑。

等到老人重見天日,本該是那京城外折耳山附近才對,但是老人卻發現自己站在了槐黃縣城的……杏花巷。

一個桃花眼瓜子臉的年輕婦人,剛剛從鐵鎖井那邊挑水而返,老人呆若木雞,渾渾噩噩,馬蘭花怎的如此年輕了?

馬家的廚房,因為家族不分家,如今四代同堂,枝繁葉茂,百餘口的吃食,都是在這邊搗鼓出來的。

如果不是祠堂重規矩,否則加上京城內外那些只是沒資格加入馬氏族譜的私生子,估計人數得翻一番。

掌勺的廚子,三十多歲的婦人了,高聳挺拔的胸脯,竟然半點都沒有下墜,所以都覺得她是個不正經的狐媚子。

女人們嚼著舌頭變著法子罵她,男人們都想睡她。

每天都活在閑言碎語裡邊,變著法子糟踐她。

如果不是她可以給馬徹開小灶,而馬徹又是公認的狀元才,她未必逃得過某些馬氏男人的手掌。

她在馬府這邊當了多年的廚娘,每天都會隨身帶著一把剪子防身。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一座糞坑就只有屎尿了。

那個叫馬徹的少年,是個天賦異稟的讀書種子,朝野上下,都覺得他是板上釘釘的未來觀湖書院賢人君子。

以後肯定會成為玉宣國權貴公卿的少年馬徹,曾經面紅耳赤,喘著粗氣,從後邊一把抱住體態豐腴的婦人,蹭了一會兒。

婦人今天又在廚房忙碌,蒸了幾屜包子,各種餡都有,比如甲魚只取裙邊,鱖魚只取兩塊嘴後腮邊的嫩肉,還有一種長在白蟻窩上邊的菌子,味極腴美。

屋內其餘廚娘婦人,都離這個叫於磬的騷娘們遠遠的。

她伸手捋了捋鬢角青絲,轉頭望向一個坐在門檻的青衫……劍客?

她似乎有些疑惑不解,書上說君子遠庖廚,馬氏諸房子弟可不會來廚房這邊,當然他們是因為覺得這邊人多眼雜。

廚房屋外不遠處,花圃棚下的石條上,擺放著十幾盆名貴蘭花。一向都是她在悉心打理。

永嘉縣馬氏的私房菜,是能讓玉宣國京城頂尖豪閥都要豎起大拇指的。好些清饞老饕,難得說句誰的好,嘴上總會掛著一句,為什麼我們這裡的白菜都要比外地香?因為灶王爺麾下的五味神只在京城呢。可他們只要嘗過了馬府私房菜,都會叫絕。

陳平安以心聲笑問道:「本來以為你是顧璨安排在這邊的眼線,現在看來並非如此。姓陸?」

站起身,陳平安走入廚房,從一處灶台上邊拿起幾頭紫皮蒜,捏碎蒜衣,攥在手裡,再給自己盛了一碗魚湯素麵,笑道:「吃面不就蒜,好比殺人不見血,終究差了點意思。」

於磬只是怔怔看著那個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至於廚房內其餘的婦人,約莫是被此人的氣態給震懾住了,誰都沒敢吱聲。

陳平安斜靠灶台,下筷子之前,笑道:「杏花巷馬氏欠了我們家一筆錢,不多,八錢銀子,不到一吊錢,不過在當時我們家鄉那邊,不算小錢了,我以前壯著膽子,厚著臉皮登門討要過兩次,還是沒要到。路過杏花巷,卻沒有敲門的次數,就更多了。吃過這碗麵條,這第一筆賬,就算兩清了。馬苦玄還是有心,請得動你出山,來此庇護馬氏。」

婦人側過身,姍姍然施了個萬福,柔媚笑道,「你就是陳山主吧?」

陳平安放下碗筷,打了個飽嗝,「登門討債的味道真是不錯。吃飽喝足,那就開工。」

於磬嫣然一笑,「難道文聖弟子,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通行兇濫殺嗎?」

陳平安伸手輕拍灶台,手心處金光熠熠,無數條金sè細線蔓延開去,徑直走向門口,再轉頭笑道:「希望我們下次見面,你還能這麼聊天。」

於磬眯起眼,她雙指捏住一張金sè符籙,環顧四周,天地景象變幻,她好像來到了一處仙家府邸。

她視野中,一座巍峨青山孤立,山腳有條幽綠長河,山中建築鱗次櫛比,繁密且華美,空中仙鶴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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