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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不如讀書去

所屬書籍: 劍來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悠悠我心,青青子衿。

若是思無邪,男女情愛與山中求道何其相似。

「先生,這場雨下得有些不一樣。」

寧吉追上陳平安,出門的時候沒有帶傘,師兄趙樹下一般都是最早去往源頭村塾的,在那邊準備好早餐。

沒料到會半道下雨,虧得沒跑幾步,就遇見了出門前好像就對這場大雨未卜先知的先生,真是學究天人。

少年視線精明,炯炯有神。

這就是最好的修道資質。

可能就連浩然天下各國欽天監望氣士,都看不到少年眼中所見的光景。

而在陳平安眼中,這場註定會連綿不絕下好幾日的大雨,其實每一滴雨點,都是一個蘊藉道氣的金sè文字。

既有散道,就有得道。

但是世間,尤其是頂尖宗門的「未雨綢繆」,憑藉各種陣法、手段,「接雨」有無效果,效果如何,就目前而言,尚無驗證。

恐怕只能等到雨停,或是雨停之後動輒數十年百餘年漫長歲月,通過各種大大小小的道法機緣,才能夠得到一種漸進式的證明。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那些已經觸及「天高處」瓶頸的大修士,這一小撮山巔人物,才可以得到一種相對直觀的觀道。

相信不少深謀遠慮的人間大修士,內心深處都希冀著通過這場散道來打破飛升境瓶頸。

陳平安放緩腳步,將雨傘傾斜向學生,一起走向學塾那邊,笑道:「不一樣,這個說法相當不錯,很好了。」

三教祖師散道,就此與人間作別,聯袂趕赴新天庭,與試圖重演天道、布置人間的周密對峙,就是一場「天上」。

所以這場雨「下」得當然會不一樣,萬年未有。

照理來說,凡俗夫子是幾乎沒有任何感觸的,寧吉卻能夠敏銳察覺到這場滂沱大雨的異於平常,本身就是一種修道「資格」的證明,以及認可。

寧吉有些赧顏,自己只是一個隨口胡謅的說法,不曾想竟然在先生這邊獲得口頭嘉獎。先生可不輕易夸人。

陳平安說道:「寧吉,想不想學習仙術?」

寧吉毫不猶豫道:「想,當然想學。」

這些年相依為命一起逃難到玉宣國京城的爺爺,如今老人已經返回家鄉,哪怕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了,故鄉終究還是故鄉。

寧吉就想著學有所成,可以早點獨自負笈遊學,去那邊看看爺爺。聽先生說過,陸掌教傳授了爺爺一門足可強身健體的導引術,當個長壽老人不難。其實這還是陳平安說得含蓄了,如果完全按照陸沉的說法,只要還有那個開枝散葉的心氣,枯木逢春老來得子都不難。

在「收尾」這件事上,陳平安跟陸沉都屬於同道中人,不會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很在意好聚好散和善始善終。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有朝一日學成了仙術,你最想做什麼事情?」

寧吉老老實實回答道:「沒想過這個問題,先生,是不是得等我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才能學習傳說中的仙法啊?」

聽說那些騰雲駕霧的學道之人,不管是少年道聽途說,還是書上看來的,好像上山之初,都要立下大志向,上山之後,都要付出大毅力大心血,期間還要經歷諸多困難和考驗,才有可能得道成仙。

陳平安搖頭笑道:「只是隨口一問,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如果有人問這種問題,估計我也答不上來。」

什麼修齊治平,三不朽,吃冷豬頭肉,什麼攜山嶽跨湖海,力挽狂瀾於既倒,聽都沒聽過,讓當年的泥瓶巷少年如何回答。

學拳練劍,搭長生橋,求活而已。

寧吉抬起頭,笑容燦爛道:「先生,多說說山上學問,我打小就愛聽這些,哪怕不學仙法,都覺得有意思。」

陳平安想了想,緩緩道:「如果只說狹義上的鍊氣,你不用將修行仙法看得太高遠太玄乎,簡單將其視為一門手藝活就行了,跟窯工燒瓷、農夫種田、夫子教書沒什麼本質區別,只是修道的門檻,比起市井百家工藝確實要高些,誰資質好,誰就學得快,這就叫祖師爺賞飯吃,比如古書以為諸得仙者,皆受命於道氣,是天地自然所稟,是法地財侶的大集合。只不過這種說法,難逃宿命論的窠臼,先生對此是存疑的。但若是廣義上的修道求真,門檻就高了,不得不承認,除了個人心性,得講一講老天爺是不是賞飯吃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幾張符籙,屬於山上比較冷門生僻的「一字元」,分別用篆、隸和楷體寫了同一個字,「仙」。

將三張符籙遞給寧吉,陳平安微笑道:「先收好。我近期會傳授給你一種劍氣十八停的吐納法門,以後你在求學和鍊氣之餘,閑暇時可以悉心觀摩這個『仙』字,偶有心得就動筆記錄下來,這不是給我給任何外人看的課業,是你寫給自己看的,用來記錄不同年齡不同階段的讀書體會,別小看這一個字,就覺得不是讀書了,遠古歲月里,那些道士和書生,好些綿延至今、香火不斷的大學問,最早都是從一二字或是某一句話而來。」

寧吉與先生道謝,再小心翼翼收好三張符籙,放入懷中,少年摸了摸胸口,輕輕撫平,好像如此才安心。

陳平安微笑道:「沒有幾個人敢說自己書讀完了,但是書讀通了,這種境界,你我還是可以求上一求的。」

寧吉拍了拍心口,少年好像吃了一顆天大的定心丸,咧嘴笑道:「先生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著呢,每天睡覺前都會仔細回想幾遍。」

先生是一個很能將就的人,飲食住行都沒什麼要求,但是先生唯獨在讀書一事上,很講究,講究得很吶。

比如某些被先生時常翻閱的手邊書籍,只要翻開,外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先生看了幾遍,因為第一遍批註,都是蠅頭小楷的墨字,第二遍是「硃批」,在旁白處落筆的朱紅文字就會相對隨意些,可能是行書,甚至可能是草書,第三遍看書就會用上青綠墨錠研磨蘸墨的校書文字……

道理再簡單不過,就是一句「看書不動筆,等於白看書。」

所以這麼個最簡單的讀書「獨門心法」,是不用陳平安如何苦口婆心講述道理給學生寧吉聽的。

寧吉自然而然就會跟著先生有樣學樣,照搬就行了,上次在落魄山,小師兄崔東山就送給他一方葫蘆狀硯台,作為同門同硯的贈禮,背後銘文二字,「依樣」。

大師姐裴錢說自己不擅長讀書治學,就送給寧吉一袋子神仙錢,說以後你瞧見了心儀的書籍,至少可以不用去看價格。

曹師兄則送給寧吉十幾本書,讓寧吉先看哪幾本再看哪幾本,為何看如何看,曹晴朗都說得很細緻。

這可能是文聖一脈的老傳統了,同門見面,是從來不喜歡談各自境界修為的,更多還是在求學一事上邊下功夫。

陳平安笑道:「下次再去落魄山,還會緊張嗎?」

寧吉說道:「肯定還會緊張,但是不會那麼緊張了。」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可以教你一個我自己琢磨出來的訣竅。為人處世,事上勿傷大雅,待人接物,話上無傷大雅。」

寧吉眼睛一亮,「好記好學!」

陳平安笑道:「好記是好記,未必好學。」

人生在世,奔波勞碌,對陳平安來說就是一場場……偷拳。知不足,見賢思齊,見好就收。

等到哪天「無拳可偷」了,大概就算真正躋身了「我已經是宗師」的境界。

寧吉說道:「我就是學個皮毛,與先生說的『學好』,差了十萬八千里呢。」

陳平安再次伸出手在雨傘外,那些金sè文字的雨點,打在手心上邊,陳平安發現還是接不住,其中文字道韻會自行流散,若是長久以往,保持這個姿勢,還有點燙手。陳平安剛才還嘗試著將這些黃豆大小的雨點,納入人身小天地的光yīn長河當中,結果發現同樣留不住那些金sè文字,強行為之,成篇文字是可以蓄水成池塘,可惜那些金sè道氣還是會消逝不見,仍是剩下死水一潭。

不是陳平安自負,當他無法以本命飛劍和術法手段留住道韻,這就意味著很多的飛升境修士都是一般處境,這也正常,或者說這才是符合三教祖師身份的散道方式,山巔修士試圖以氣力解題是痴心妄想,估計正確答案還是道心道力,內心是否真正認可三教學問根祇,才有機會接受這份大道饋贈。

寧吉也有樣學樣,伸手去接雨水,雨點噼里啪啦敲打在掌心,打得少年生疼,好大雨,少年呲牙咧嘴就要收回手。

陳平安神sè微變,將傾斜向少年的雨傘重新擺正,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寧吉,我估計這場雨要下很久,你自己跑回住處去拿把傘,我在這裡等你好了。不著急趕路,記得換一身衣衫。」

寧吉本就有這麼個打算,離著村塾還有一段路程,總不能先生為了照顧自己,就讓雨水打濕先生的肩頭。

少年二話不說就原路折返,飛奔在大雨中,腳步輕快身形矯健,每一次呼吸,少年頭頂便有一陣白霧升騰。

陳平安站在原地,很快就看到換了衣服再跑回的少年身影,寧吉手裡撐傘,腋下還夾著一把油紙傘,是給趙師兄的。

多大的幸運,才能夠與這些學生、徒弟們相逢於彼時與此刻。

寧吉一路小跑到陳平安身邊,壯起膽子問道:「能不能問先生一個問題。」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麼能不能的,只管問。」

寧吉好奇問道:「先生想要成為一個怎麼樣的人啊?」

陳平安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若問先生去何之,學生行到即自知。」

寧吉佩服不已,「又記住了一句可以當那座右銘的金玉良言,果然先生學問還是大。」

陳平安輕輕一拍少年腦袋,氣笑道:「以後多找曹晴朗聊學問,少跟崔東山扯閑天。」

寧吉小聲說道:「小師兄其實學問也蠻大的,好些勸勉我虛心求學的道理,都說得特別好。」

陳平安隨口問道:「比如?」

寧吉說道:「比如小師兄問我一個人明察秋毫,不見輿薪,可乎?我當然一知半解,不敢胡說八道了,小師兄就自問自答,幫我解惑了,先說了句『贈君一法決狐疑』,再讓我務必珍惜每天與先生朝夕相處的寶貴機會,多看多聽多學,書里書外學到三四成功夫,就足夠讓我受益終身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真信了?」

寧吉疑惑道:「信啊,為何不信,豈敢不信,只說上次看著先生在桌上如何給河神老爺勸酒,我事後就越琢磨越覺得有學問。」

陳平安笑呵呵道:「真是舉了個好例子。」

寧吉確實想著跟先生多聊幾句,又問道:「除了遠景,先生近期在研究什麼學問呢?」

陳平安說道:「在想著一場對弈,對方在棋盤上最少下出幾手就可以判定輸贏。再就是思考所有的人性,是否同源不同流。」

寧吉哇了一聲,驚嘆不已,這可就學不來了。

走在溪畔小路上,路過老樹,樹葉疊碧,風雨聲聲在枝頭,同一條溪澗流水,群山留不住,平常只是潺潺,替人嗚咽,暴雨時節如高語。先生與學生一起撐傘緩步,臨近學塾,寧吉突然輕聲說道:「先生。」

陳平安打趣道:「怎麼,才情翻湧,要吟詩一首?」

少年本來是想問先生為何願意在此鄉野停步教書,被先生這麼一打岔,就不想問了。

陳平安一本正經說道:「我們文聖一脈,是得出個狀元了。」

寧吉頓時搖頭如撥浪鼓,「不敢想不敢想。」

陳平安笑道:「可以想可以想。」

離著學塾上課約莫還有一刻鐘,陳平安收起雨傘站在檐下,風雨茫茫,天地晦暗,遠遠看著那曬穀場邊緣

的石刻日晷。

差不多是該見一見那頭真正的心魔了。

能不能重返玉璞境再觸及瓶頸,還得看這頭鬼鬼祟祟隱藏極好的心魔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那些被切割和拆掉出來的心魔,因為根植有陳平安的一部分人性,故而其實並不純粹,就像一場兩軍對壘,身為一方主帥的心魔,它自己始終躲在暗處,一直驅使麾下數以十萬計、百萬計的士卒攻城拔寨,故意示弱和有心試探罷了,歸根結底,它是在與那個站在白骨高山之巔的粹然神性陳平安,兩個極端,屬於遙遙對峙,人心之複雜,神性之純粹,進行一場拔河。

事實上,陳平安有過一個異想天開的「請君入甕」,就是趕在三教祖師散道之前,通過自身小天地內的築京觀手段,建造起一座虛無縹緲、白骨累累的長生橋,通過觀想鋪出一條所謂的登天之路,好讓青冥天下那頭天外天逍遙於道法之外、可以視為十五境的天魔,察覺到這場浩然天下的廝殺,主動進入這處陳平安同時佔據天時地利人和的「古戰場」,繼而讓三教祖師來個一勞永逸的一網打盡,這就是陳平安先前在霽sè峰那邊,與先生老秀才所謂的自有「兜底」手段,與此同時,當然屬於涉險行事、險之又險的陳平安,就有了一步登天的可能性。

楊家藥鋪後院的老人曾經留下一封信,意味深長詢問陳平安一句,吃飽了么?

如果一定要吃,那就吃最大的!藉助外力,爭取直接將一位十五境天魔消而化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暫時吃不下的就余著。

成功登天離去的周密,佔據了一座遠古天庭遺址,這就是天道饋贈,周密開始憑此以十五境追求十六。

按照老人一貫的行事風格,陳平安作為與周密均攤的另外「半個一」,想來人間必然有另外一份相差不大的「禮物」,如田地間的春種秋收一般,在等著陳平安去收割。關鍵就看陳平安敢不敢想、能不能做到了。

就算請神容易送神難,連三教祖師都無法根除天魔隱患,別忘了陳平安還餘下一粒心神在天外練劍。居高臨下。

有持劍者相伴。

是陳平安的又一種兜底。

這就是陳平安此次閉關的第七層想法和思路。

只是現在看來,陳平安的這場算計已經徹底落空了。那頭天魔根本沒有咬餌上鉤,可能是它覺得魚餌太小了,可能是道祖在,它不敢輕舉妄動,也有可能是早就在權衡利弊,遙遙看穿了陳平安這種元嬰境螻蟻的心思,不是十四境,也配與它掰手腕,平起平坐?

簡而言之,窮盡心智的層層謀劃,落在它眼中,如同稚童兒戲,一個蒙學孩子搖頭晃腦在那邊講解道祖三千言大義。

陳平安自嘲一笑,不管怎麼說,自己好歹竭盡所能做過嘗試了。

走過很遠的路,見過很多人,陳平安都忘記是在什麼時候是誰說過了,愧疚來自曾經做錯了什麼,遺憾來自當年沒有做什麼。

陳平安視線上移,大雨如幕。

天一上。

天就空。

某些飛升境圓滿修士,就有了更多的機會。

四時佳清,人情和美,冬冰春泮,野草自生。

野草自深。

寧吉站在灶房那邊輕聲喊道:「先生,吃早飯了。」

陳平安收回思緒,走去了灶房,一頓早餐,鹹菜就粥,再加上倆茶葉蛋,三人都是苦出身,吃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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