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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

所屬書籍: 劍來

「看兵書可以避暑,百竅清涼,讀好詩亦可驅寒,通體舒泰。此時此景,咱哥仨必須來一碗藕粉。」

崔東山笑著從袖中摸出兩碗冰鎮藕粉,給姜尚真和馮雪濤遞過去,馮雪濤道了一聲謝,覺得自己總是跟不上崔宗主的想法。

崔東山詢問要不要勺子,姜尚真說不用,單手托碗,仰頭吃著藕粉。崔東山再變出兩碗,一手一隻,左一口右一嘴的。

一飛升兩仙人,就是這麼神仙氣。

魚鱗渡岸那邊,有些慕名而來的仙子,沒瞧見米裕,卻發現了那個白衣飄搖的少年,意外之喜。

崔東山一邊與她們揮手打招呼,一邊與姜尚真聊了些下宗近況。在山上,招惹誰都不能招惹這些喜好品藻人物的仙子姐姐們,跟境界高低沒關係,作為過來人的老廚子說得好,只要與她們處好關係了,門派的口碑差不了。

青萍劍宗已經跟大淵王朝袁氏新帝搭上線了,原本一分為三的袁氏王朝,如今終於復歸一統,袁盈登基稱帝,袁礪和袁泌自降為藩王。青萍劍宗與大淵王朝是近鄰,袁氏新帝承諾未來一國境內,不光是那種能否碰見得看運氣的劍修胚子,只要是適宜修道的孩子,都會先送到仙都山,只要青萍劍這邊肯收,他們都會自動成為外門弟子,至於能否留下,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除了客卿「稗官」,還有女修汪幔夢,綽號錢猴兒的錢俊,如今他們都已經成為青萍劍宗的外門弟子。

一個在釀造局任職,給老虯裘瀆擔任副手,錢猴兒則在花月局那邊撈了個差事,算是給米大劍仙搭把手。

此外燐河那邊,也會有幾個心思活絡的河伯水府胥吏,會進入仙都山地界,暫時不入譜牒,只是在崔東山的吾曹峰那邊掛名。

如果說落魄山是藩屬山頭多,譜牒成員少,機構也少,均攤起來,就是一座山頭幾個人。

那麼青萍劍宗的「衙署」都快要比「官員」都多了,平均下來,差不多一人一衙門?

何況姜尚真一眼看出,功過司和運轉司這樣的大司,很快就會衍生出一系列下轄衙署。

難怪崔東山要這麼著急招兵買馬了,落魄山可以無所謂人數多寡,下宗這邊卻不行。

只是這種下宗家務事,他姜尚真一個上宗首席就不攪和了,免得以後在霽sè峰祖師堂裡邊少條椅子,何況還要講究一個親兄弟明算賬嘛。

姜尚真調侃道:「就這麼不挑嗎?」

崔東山笑道:「篩選篩選,總要先有得篩才能選,不然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姜尚真問道:「是想要用一個現成的例子,教你先生如何打理一座宗門?」

崔東山怒道:「我哪敢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周首席休要血口噴人!」

姜尚真笑道:「真羨慕你,可以從頭再來過,東山再起。」

許多少年朝氣和雄心壯志,被世事那麼一嚼,就淪為了滿地甘蔗渣。

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哪怕撇開玉圭宗譜牒修士和姜氏家主的身份都不談,他不是不可以換個地方,改頭換面,開山立派。

只是心性不允許,實在是懶得折騰了。就像一條道路,重走一遍,走得穩當不假,只是沿途風景過於相似。

馮雪濤有點羨慕姜尚真和崔東山的關係,在山上,想要找到這種志同道合、性格相投的真正朋友,不但同富貴共患難,還能一起共事,久處無厭,並非易事。道號青秘的馮雪濤,自己是野修出身,家鄉就在皚皚洲,與劉財神和韋赦可謂相識已久,卻都不投緣。

崔東山說道:「仰止如今就在京城,她換了個身份,改名景行,成了大泉王朝的供奉。」

姜尚真笑道:「雲岩國京城又不是那條夜航船,拉上馮兄和米裕?」

崔東山搖頭道:「她跟嫩道人,接下來都會出一把力,幫著遷徙水脈和搬山移峰。」

姜尚真呵呵笑道:「都是修行嘛,總是這樣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崔東山仰頭吃著冰鎮藕粉,呲溜一口,「青衣櫻桃籃內幾番好夢。」

姜尚真說道:「這邊還有沒有需要我出面的事情?沒有的話,我就直奔落魄山了,再不去,我都要擔心首席座位不保。」

那個小陌先生,是勁敵吶。

有小陌在落魄山,不是哄抬物價是什麼!

這讓姜尚真憂愁不已。

崔東山說道:「去吧去吧,再不去就真晚了。」

姜尚真點頭道:「剛好文廟住持五嶽封正一事,我可以大展拳腳。」

崔東山嘖嘖道:「仙子姐姐們好像都在竊竊私語,你到底是不是姜老宗主呢。」

姜尚真吃完了藕粉,開始舔碗,碗朝下臉朝上,光是這麼個噁心動作,就讓渡口仙子們,篤定此人絕對不是姜尚真。

崔東山壞笑道:「你猜倪元簪會不會主動去找隋右邊?」

姜尚真點頭道:「這個盧生,多半會去一趟謫仙峰掃花台。」

崔東山問道:「老觀主怎麼想的,既然都將盧生已經請出了觀道觀,順勢讓藕花福地多出一個類似刑官豪素的劍修不好嗎?非要這麼坑倪元簪,壓制他的修行。」

姜尚真說道:「老觀主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大概並不覺得一位飛升境修士算根蔥吧。更看重那些有希望獨力走出一條新路的道友?」

崔東山點頭道:「老觀主喜好新鮮事物,確實厭棄訓詁小學之流的故紙堆學問。」

小陌,是因為跟在陳平安身邊。

劍修白景,是因為有小陌在落魄山。

蠻荒桃亭,是因為有個喜怒無常的老瞎子,才會變成浩然嫩道人。

仰止,是戴罪之身,因為有文廟規矩,準確說來是有那個小夫子在。

不然這些桀驁不馴的蠻荒大妖,單說凶性,可不是真身是一棵梧桐樹的青同所能媲美。

崔東山雖然有兩碗藕粉,卻是第一個吃完。

等到姜尚真都吃完了,馮雪濤竟然還剩餘半碗藕粉。

崔東山沒來由笑道:「君子言心,小人攻心。我算不算心達而險,沽名釣譽?」

「那麼馮兄是行僻而堅,憤世嫉俗。」

姜尚真笑道:「我屬於記丑而博,順非而澤。」

崔東山說道:「好在我們都不喜歡言偽而辯。『就是這樣,能奈我何。』」

崔東山等到馮雪濤吃完藕粉,收回空碗放入袖中,說道:「忙正事去了,你們都隨意。」

青衫長袍的姜尚真,一手負後,一手扶欄,玉樹臨風。

見此風景,岸上女修們就又吃不準了,難道真是姜尚真?

崔東山找到了邢雲和柳水,道齡相仿的兩位同鄉劍修,卻是少年與老嫗的容貌。

崔東山作揖抱拳,笑道:「這麼晚才來拜見兩位劍仙前輩,姍姍來遲,恕罪恕罪。」

先前屋內議事,種秋提議,由米裕出面邀請兩位劍修列席,結果被他們婉拒了,說是沒有這樣的習慣。

別看米裕在兩位老劍修那邊說話硬氣,到了崔東山這邊,還是幫忙解釋了幾句。

劍氣長城那邊,只有大劍仙參加城頭議事的傳統,劍修確實沒有什麼列席旁聽的傳統。

邢雲和柳水只是與這位年輕宗主點頭致意。

畢竟真正讓兩位劍修感興趣的人,還是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他們各自在蠻荒,都聽到了不少關於陳平安的「趣聞」。

比如有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又比如周密的那個關門弟子,周清高從不掩飾自己是陳平安的崇拜者。

崔東山在他們這邊,跟在姜尚真和馮雪濤身邊,判若兩人,再沒有半點嬉皮笑臉,開門見山道:「南婆娑洲龍象劍宗那邊,如今已經多出劍氣長城本土劍修高爽,玉璞境郭渡,他的道侶凌薰,卻是蠻荒劍修出身。其中高爽,相較於你們,無論曾經達到的劍道境界,還是年齡,都算是你們的前輩。此外,僅就說我知道的遠遊再返鄉劍修,還有太象街的金鋯,曾是齊家的家族供奉,玄笏街的女子劍修竹素,曾經分別擁有城外劍仙私宅『金剛坡』和『白毫庵』的黃陵和宣陽,此外還有一雙師徒,女子劍修梅龕,弟子道號震澤,卻是蠻荒妖族劍修,梅龕是玉璞境,弟子卻是劍仙了?我暫時就知道這麼多。」

邢雲笑道:「崔宗主的小道消息很靈通啊。」

柳水皺眉不語,看來那個姓陳的年輕外鄉人,當年在避暑行宮沒少翻閱他們的秘檔。

崔東山解釋道:「兩位前輩不要誤會,這些消息,都是我自己找門路打探而來,跟我家先生沒有任何關係。」

米裕點頭道:「我可以作證。」

除了齊廷濟,好像他們這些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如今都沒有在浩然天下這邊開宗立派的想法。

崔東山說道:「我除了誠心邀請兩位前輩擔任青萍劍宗的供奉,還希望你們可以在黃陵和梅龕那邊幫忙引薦一番。」

黃陵如今是仙人境,屬於劍氣長城的那種「私劍」,他離開家鄉之時,其實就已經是一位玉璞境,與岳青和孫巨源關係莫逆。

此人好飲酒,喜彈鋏長歌,佩劍「三窟」,據說此劍傳自一位遊歷劍氣長城的馮姓劍客,舊主人手持此劍,在浩然天下斬妖除魔極多,劍氣凝結,纏繞在劍柄的長繩,就是一條天地間品秩最高之一的捆妖繩。佩劍銘文「日月行天,神州舊主」,那位以劍換酒的馮姓劍客曾以「太平老人」自居。

至於梅龕,屬於這撥遠遊劍修當中的晚輩,很年輕,傳聞她當年是受了情傷,才離開劍氣長城這處傷心地,不過最早不是去蠻荒,而是通過倒懸山走了一趟浩然天下,只是沒過幾年就重返劍氣長城,南下蠻荒。

崔東山說道:「兩位前輩在成為青萍劍宗的記名供奉之後,不耽誤以後五彩天下再次開門,你們去飛升城那邊任職,密雪峰祖師堂譜牒留名即可,哪怕一去不返都無所謂。當然了,你們在這之前,哪天覺得在山上待得不舒心了,隨時可以與青萍劍宗撇清關係,我們只有挽留,不敢強留。」

茅小冬這個正事不幹、天天整些有的沒的禮記學宮司業,先前在文廟建議浩然宗門與五彩天下不掛鉤,倒是有個好處。

只是五彩天下下次開門過後,就不會再有這樣的好事了。

練氣士再想往返兩座天下一趟,就只能是飛升境修士才能做到。

「你們成為宗門供奉之後,肯定少不了要出門散心,外出遊歷,仗劍九洲。」

「浩然天下,除了梧桐細雨,還有扶搖風,霞滿天,皚皚雪,各洲有各洲的風景,短短百年之內,不至於看厭。」

「浩然不平事,茫茫多。」

「只要你們出劍占理,將來不管鬧出多大的爛攤子,我這個當宗主的來負責兜底,你們只管與人出劍說理,不必有後顧之憂。」

聽到這裡,柳水打斷崔東山的豪言壯語,老嫗神sè淡然道:「都能兜底?崔宗主即便是一位仙人,口氣是不是太大了點?只說我以後遊歷別洲,路上招惹了個飛升境,或是與一座老字號宗門啟釁,結果一路打官司打到文廟那邊去,興許陳平安能兜底,你崔東山真能擺平?還是說出了事情,咱們就找上宗落魄山?」

若是劍氣長城的家鄉劍修,如此言語,她也就信了。

按照米裕的說法,這位姓崔的年輕宗主,是一位仙人境練氣士,並且可以視為半個劍修。

崔東山笑道:「真攤上事了,肯定不會去找落魄山求助的,只要是下宗事務,我們青萍劍宗就都能夠自行解決。我崔東山,不敢,不宜,也不用麻煩先生。」

邢雲笑道:「崔宗主,你可千萬別沒有劍修的本事,光有劍修的脾氣了。我這個人說話難聽,習慣就好。」

柳永瞥了眼邢雲,難得說句順耳的人話。

崔東山微笑道:「你們這種說話風格,不用我去習慣,已經很好了。」

邢雲和柳水對視一眼,這個姓崔的,好像還算對胃口?

雙方以心聲言語,「邢雲,要不要先去一趟落魄山,見過陳平安,再來決定要不要加入青萍劍宗?」

「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犯不著這麼彎來繞去,就像崔東山自己說的,哪天待得不舒心了,一走了之。」

「那你去跟梅龕聯繫?我來找黃陵?」

「可以,還有金鋯和竹素,一併聯繫好了。省得都被齊廷濟拉攏過去。戰場之外的齊廷濟,怎麼看怎麼礙眼。」

「呵,嫉妒人家皮囊比你好?」

「好好談正事,你老扯這個做什麼。對了,好像宣陽與你師父關係不錯,他如今才是龍象劍宗的客卿而已,你可以跟他聊聊看,願不願意來這邊當供奉。」

「若是梅龕和竹素都來這邊,你得高興壞了吧?」

「兒女情長,無甚意思,只會耽誤練劍。」

「當年周澄與你說的原話?」

「柳水,你有完沒完?!」

在崔東山告辭之後,柳水沒有立即離開屋子。

邢雲想起一起家鄉故人舊事,其實他與劍術傳承屬於龍君一脈的高魁,雙方是關係極好的摯友,經常一起駐守城頭,每次出城廝殺,更是次次並肩作戰,說是過命兄弟都不誇張。

高魁有師傳,可惜是那種有不如無,邢雲則出身市井底層,一步步成長起來,祖宅在妍媸巷,練劍途中,與高魁相互扶持,相互借錢賒賬,都說各自有本賬簿,別想著賴賬,事實上就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在家鄉,有個劍修身份不算什麼,殺妖積攢戰功也沒什麼,都是平常事。來來去去,以前劍氣長城大大小小的酒樓,哪家賬房那邊,沒有留下一大堆欠了不還的糊塗賬?

好像就只有後來的那座小酒鋪,六親不認,堅持概不賒賬?

柳水在家鄉那邊,是有師門的,劍修人數不少,在劍氣長城還算比較風光,她還記得離鄉之時,年紀最小的一名劍修,是個孤兒,好像是叫韓融?

孩子的練劍資質一般,不過脾氣還挺犟,每次只要聞著師門長輩身上的酒氣,哪怕是師公輩的老劍修,孩子就要黑著臉。

好像別人只要喝酒,就是跟孩子結仇。

所以柳水才會對這個孩子有點印象。

之前柳水問過米裕不少問題,其中就有問米裕,知不知道一個名叫韓融的劍修,此人如今在不在飛升城。

只是米裕在倒懸山春幡齋和避暑行宮,都是個當門神的,只知道上五境和一些地仙劍修的檔案記錄,所以米裕並不清楚韓融是不是跟著去了五彩天下飛升城。其實米裕心知肚明,柳水就是想要問韓融活沒活著。所以米裕說隱官大人肯定知道這件事,他可以幫忙飛劍傳信到霽sè峰問一下,但是柳水卻說不必了。

米裕有自己的打算,問還是要問,如果隱官大人那邊的回信,韓融早已戰死了,米裕就只當不知道這件事,可如果還活著,就與柳水說一聲。

邢雲打開桌上一壺酒,望向柳水,老嫗點點頭,邢雲就到了兩碗酒,聽米裕說,是劍氣長城名氣最大、銷量最好的酒水。

鋪子的這種酒水,分出三種檔次,滋味最淡的,只需一顆雪花錢,還有一種賣五顆雪花錢,最貴的,得十顆,別稱青山神酒,而且每天只賣一壺,先到先得。

渡船上邊,竹海洞天酒只有兩種,按照米裕的解釋,最貴的青神山酒水,早就不賣了。

端起酒碗,輕輕抿了一口酒水,到了浩然天下就再沒有喝過酒的邢雲,誤以為自己喝到了假酒,疑惑道:「你覺得滋味如何?」

柳水嘗了一口酒水,皺眉道:「不像是多地道的仙家酒釀。」

邢雲擰轉酒壺,看著上邊的紅紙黑字,確實寫著「竹海洞天酒」,邢雲氣笑道:「良心被狗叼了么!」

邢雲喝完一碗,再打開另外一壺據說是售價五顆雪花錢的酒水,同樣是竹海洞天酒,與前者唯一的區別,就是壺身紅紙上邊的酒水名字一旁,以蠅頭小楷寫就「上等」二字,在旁邊的旁邊,再寫有一句「劍仙醇酒喜相逢」,邢雲再倒了一碗,砸吧砸吧嘴,點頭道:「就這酒水味道,也敢賣五顆雪花錢,狗都不叼!」

一陣敲門聲響起,米裕在門外廊道,笑問一句,「方不方便?沒打攪你們吧?」

邢雲沒好氣道:「又沒栓門。」

米裕只是推開門,沒有跨過門檻,笑道:「柳水,隱官大人那邊傳回一個消息,韓融如今是龍門境,就在飛升城,身份是泉府一脈的劍修。」

柳水板著臉點點頭。

米裕瞥了眼桌上打開的兩壺酒,笑道:「隱官大人還說,韓融是他那個酒鋪的老主顧,只要不用去城頭,每天早晚兩次,喝兩壺酒,雷打不動。是個缺了酒水就跟要他命一樣的窮光蛋,每次只喝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喝酒不喜歡上桌,有空位都不肯落座,經常跟隱官大人一起蹲在路邊喝酒,還喜歡蹭酒喝,但是韓融的酒量,跟酒品都不錯,有句口頭禪,酒量是天生的,練不出來。偶爾請他喝好酒,韓融只說不用,說不喜歡欠人情。」

老嫗眯眼而笑,嘴上卻在埋怨米裕多此一舉,說好了不用詢問隱官大人,你偏要多事。

聽聽,好像老嫗是第一次喊陳平安為隱官大人?

米裕笑眯眯道:「隱官大人最後說了句,韓融當年在酒鋪上邊的無事牌,寫了句話的,邢雲,要不要聽聽看?」

邢雲擺擺手,「免了。」

柳水卻好奇道:「說說看。」

米裕笑道:「『邢雲不知好歹,他敢回鄉,老子得賞他一個大嘴巴子。』」

邢雲不怒反笑,「一個龍門境的小王八蛋,境界不高,口氣不小。」

米裕轉身就走。

柳水突然指了指桌上一壺酒,問道:「也沒寫名字,叫什麼?」

米裕停步轉頭,看了眼酒壺,笑道:「是一種土釀燒酒,叫啞巴湖酒。」

米裕徑直離去,屋門自行關上。

屋內沉默許久,柳水揭開那壺酒的泥封,晃了晃,再低頭嗅了嗅,「好名字。」

邢雲雙指捻起酒碗,再輕輕一敲桌面,示意倒酒。

酒桌旁,劍仙對醇酒,老嫗對少年。

人景心境俱清絕。

去國離鄉千年,吾心猶然少年。

一行人風塵僕僕趕到魚鱗渡,鍾魁,鬼仙庾謹。李寶瓶,鄭又乾,談瀛洲,這趟聯袂遊歷,去了不少地方,逛了小半個桐葉洲。

他們不著急登上那艘桐蔭渡船,在庾謹提議之下,先在渡口就近找了個館子,準備吃頓河鮮生腌,鍾魁實在吃不了這個,就跟李寶瓶再點了份火鍋。

鍾魁手裡多了一把油紙傘,先前是在一處山腳撿到的。如今魚鱗渡不愁掏錢的客人,每天來雲岩國京城的都要比走得多,館子生意好,店夥計又不是個腿腳勤快的,胖子姑蘇催了兩次,就被年輕夥計頂了一嘴,胖子怒道:「眼睛長在屁股上,只認衣冠不認人。擱在當年,這種貨sè,弄臣都當不好,早就被拖出去砍頭兩次了。」

鄭又乾打圓場道:「姑蘇前輩,消消氣,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何況還是一個當過皇帝的。」

談瀛洲其實一直納悶,這個總喜歡嘴邊掛「寡人」一語的胖子,好像除了長得丑,其實是個頗有風雅情致的人物吶。

這一路同行,吟詩作對,摹拓古碑,敲冰煮茶,撥火煨芋,和雪嚼梅花……明明叫庾謹卻自稱姑蘇的胖子,樣樣拿手。

白衣少年摔著兩隻袖子,大搖大擺走進館子,一巴掌重重摔在胖子後腦勺上邊。

瞧見崔東山,同樣是文聖一脈的李寶瓶和鄭又乾,稱呼卻不同,鄭又乾是喊一聲小師兄,李寶瓶卻是喊大師兄。

換成別人這麼喊崔東山,崔東山早就不樂意了,非要掰扯一句,你才是大師兄,你全家都是大師兄。

可既然是李寶瓶這麼喊,崔東山就忍了。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說了個日期,讓我們都去一趟落魄山。」

崔東山一臉茫然,「先生沒有跟我說這檔子事啊。」

李寶瓶笑呵呵道:「不奇怪,你是小師叔的得意弟子嘛。」

崔東山乾笑道:「是啊是啊。」

桐蔭渡船上,嫩道人跟青同「敘舊」過後,一起來到船頭,欣賞魚鱗渡燈火如晝的繁華夜景。

其實他們先前就沒什麼交情,就像青同說的,嫩道人在自己和仰止這邊,屬於晚輩。

仰止還好,萬年之前就留在了蠻荒,與桃亭這位攆山犬的老祖宗,雙方常有交集,青同卻是被分在了桐葉洲這邊。

嫩道人沒來由感慨一句:「畢竟跟蠻荒不同,不會說沒就沒。」

青同想起一事,「道友當真追殺過董三更?」

嫩道人捻須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什麼追殺,就是一場誤會,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罷了。」

其實真相是董三更當年在蠻荒腹地,手刃一頭飛升境大妖后,割掉對方的頭顱,裝入竹筐帶回劍氣長城。因為剛剛脫離一場圍毆沒多久,董三更身受重傷,在返鄉途中,桃亭見有機可乘,就想要上去咬兩口,畢竟老瞎子不管飯。再加上當時背著竹筐趕路的董三更必須隱匿氣息,而且桃亭依稀記得那個年輕劍修,去蠻荒腹地的時候,好像還只是個螻蟻一般的金丹劍修,百年光yīn,境界能高到哪裡去?想來一口下去,吃掉個元嬰?桃亭當時都不知道能不能塞牙縫……

當時董三更著急趕路,懶得跟桃亭過多糾纏,就被桃亭抖摟了些許威風。

等到桃亭剛想要祭出幾手殺手鐧,老瞎子就提醒它一句,那個年輕人是飛升境劍修了,你認不得他董三更,但是竹筐里的那顆腦袋,你們肯定相互認識,想湊一堆做個伴?

桃亭被嚇得當場與姓董的年輕劍修道歉幾句,不等對方言語,便施展出一門本命遁法,恢復真身模樣,夾著尾巴逃回那座高山茅屋旁,桃亭剛想著與老瞎子誠心誠意道謝幾句,難得發善心,提醒此事……

結果就看到老瞎子身邊,站著個極少做客十萬大山的某個鄰居,陳清都!

陳清都當時雙手負後,只是笑眯眯說了句,桃亭道友好大的威風吶。

老瞎子讓桃亭滾遠點,別礙眼。

桃亭如獲大赦,趕忙跑遠。

老瞎子說道:「不殺那頭妖族劍修,董三更就不必傷及大道根本,他以後的劍道成就,想必不會低。等董三更躋身十四境,你不就可以輕鬆幾分了?」

言下之意,為了所謂的城頭刻字,幫助家族揚名這種事情,太過可惜,董三更的這筆買賣,意氣用事了,不划算。

陳清都笑著反問一句,「不殺那頭畜生,董三更還是董三更嗎?」

老瞎子沉默許久,才冒出一句,「虧得劍修需純粹。」

陳清都笑道:「所以你註定無法成為劍修。」

老瞎子問了個積攢很多年的心中疑惑,「那個傢伙,到底怎麼回事。一些個明明能殺的貨sè,偏不殺,像碧霄洞主這樣完全沒必要問劍一場的,反而主動跑到落寶灘挑釁。」

那是一個連面容都看不清楚的古怪劍修。

陳清都隨口說道:「喜歡藏頭藏尾,悶葫蘆一個。當年這傢伙就牛氣哄哄的,好像看誰都不順眼,龍君、元鄉幾個,誠心與他請教劍術,他都是從來不搭理的,我問觀照看不看得出他的大道根腳和劍術脈絡,觀照也是笑著不說什麼。記得有次跟我打照面,你知道這傢伙做了個什麼動作?」

老瞎子好奇道:「怎麼講?」

陳清都笑道:「擦肩而過的時候,這傢伙竟然故意放緩腳步,瞥了眼我一眼,然後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老瞎子愈發納悶,「有深意?」

陳清都氣笑道:「一開始我也琢磨,結果還是觀照率先猜出了對方的心思,有個屁的深意,約莫是跟我說一句,你陳清都的劍術,只到我肩頭這邊。」

當年老瞎子難得有個笑容。

米裕坐在桐蔭渡船的一處欄杆上,免得魚鱗渡口那邊又有動靜,見著他就跟見了鬼似的,他就故意挑選一個僻靜地方。

米裕摘下腰間那枚平時用來當酒壺的「濠梁」養劍葫,裡邊裝著好幾斤的啞巴湖酒。

已經身在此地的劍修邢雲,流水。此外還有高爽,竹素,金鋯,郭渡,黃陵,宣陽,梅龕……

青萍劍宗的密雪峰,有一座陡峭如劍削出的平整石壁,以後劍修可以崖刻文字,內容隨意,各憑喜好。

思來想去,米裕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寫什麼。

客鄉遊子,浮萍聚散,米裕默然喝著一壺啞巴酒。

青青翠翠草木,年年歲歲舊人,朝朝暮暮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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