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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章 報道梅花消息

所屬書籍: 劍來

陳平安站在祖宅門外的巷子里,看了看兩邊的隔壁宅子。

小陌心中瞭然,問道:「公子,本命瓷碎片就藏在附近?」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就是不知道在左手邊還是右手邊的宅子裡邊。」

藏得不錯,真可謂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了。

洪州邊境,那支隊伍在一處驛站停下,因為是官員,有「公務在身」,驛站那邊自有安排,按照規矩走就是了,按部就班,井井有條,十幾號官吏有條不紊下榻於這座草澤驛。若是官場熟人入住,想要睡得好,驛站的官舍客房都是有講究的,得按官職下榻,從上往下輪著來,如果人滿了,想要插隊之類的,肯定還是不成。不過想要吃得好,倒是沒問題,比如驛丞可以自掏腰包,請廚子開小灶,做出一頓豐盛酒宴,這種事,不算違例。國之善法,不在一味嚴苛,必然合乎情理,一向是國師崔瀺反覆強調的。

進了官舍屋內,皇帝宋和伸手抹過桌面,抬起手,並無灰塵,再去窗檯那邊,輕輕一抹,還是潔凈無塵,笑道:「以前關老爺子當面質疑先生,說國師你大事管得好,這是本事,但是那些小事管得太多太細,就不妥了,信不過六部衙署?」

宋和拇指和食指輕輕搓動,「事實證明,當年先生那些反覆推敲、一直作細微調整的『小事』,先生管得很好,久久見功,越往後推移,越有後勁。」

綉虎崔瀺,除了大驪國師,其實還是宋和的授業恩師,在某種程度上,吳鳶跟皇帝陛下算是文脈相同的師兄弟。

只不過他們這一脈的同門,與文聖一脈並無關係就是了。

余勉壓低嗓音,好奇問道:「陛下,你還沒說,當年國師是怎麼回答關老爺子的?」

宋和微笑道:「記得先生當時只是回答一句,『我信得過你們的用心和初衷,信不過你們的手段和韌性』,就是這麼一句,把咱們關老爺子噎得不行。」

驛站馬廄旁,老車夫看著那個坐在欄杆上邊的年輕道士。

老人倍感無力,剛要開口言語,頭戴蓮花冠的道士便做了個手指抹嘴的手勢,示意對方別說話。

陸沉雙手撐在欄杆上,笑道:「放一百個一千個心,貧道可不是找你敘舊的,找別人。」

老人猶豫了一下,有了個猜測。

陸沉立即伸出大拇指,再拱手搖晃起來,「前輩不愧是雷部斬勘司的頭把交椅,晚輩佩服佩服。」

老人笑道:「陸掌教帶走她是最好,就當是給那個姓陳的找點樂子,將來兩個同鄉人,在異鄉重逢,仇家見面,分外眼紅,就有趣了。」

陸沉在驪珠洞天擺算命攤十餘年,相互間都不陌生。

可憐陸尾,還是個yīn陽家的仙人境,處心積慮,算來算去,結果連自家老祖宗近在咫尺都算不到。

陸沉埋怨道:「說好了不聊天的,前輩怎麼回事。」

老人爽朗笑道:「陸掌教是個頂好說話的人,不會計較這些。」

陸沉眼神幽怨道:「所以你們一個個就可勁兒欺負好說話的人,對吧。」

老人搖搖頭,「小鎮十年,山上練氣士的彈指一揮間,我跟陸掌教可算好聚好散。她來了,不耽誤陸掌教你們敘舊。」

老人離開此地。

一對父女,牽馬而來。

陸沉挪了挪屁股,落在地上,與那對父女使勁招手,殷勤喊道:「這裡這裡。」

當然施展了些許障眼法,讓自己瞧著不那麼年輕,用阿良的說法,就是更有成熟男人的滄桑味道了!

朱河覺得那個滿臉笑意的「中年道士」,瞧著有點眼熟。

道士趕忙比划了幾下,最後作出搖晃簽筒的手勢,笑道:「記起來了么?我啊,在槐黃縣城那條主街路邊擺攤的那個。」

朱河滿臉驚喜,笑道:「陸道長?!」

朱鹿其實一眼認出對方,她只是依舊假裝不認得這個算命道士。

父女兩個,當年在小鎮先後都慕名前往攤子算命,只是各有不同,一個是想要知道自己女兒何時起運,一個是測算自己的姻緣。

陸沉笑道:「你是叫朱河對吧?朱兄,貧道有個朋友,托貧道問你個問題。」

朱河雖然有點犯迷糊,仍然爽朗笑道:「陸道長請說。」

陸沉微笑道:「他就是想知道一件事,當年離開小鎮的那趟遊學路上,你到底是怎麼讓陳平安覺得你是個高手的。我那朋友,說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他很多年了。」

朱河一頭霧水。什麼跟什麼?自己怎麼就是高手了,又跟這位陸道長的朋友,扯上了什麼關係?

朱鹿臉sèyīn沉。

她雙臂環胸,下意識做出一種防禦姿態,想要看看這個當年就讓她印象不佳的算命先生,今天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葯。

在織造局內,朱河是名義上的二把手,僅次於李織造大人,朱河管著所官、總高手在內一大撥胥吏匠人,負責幫忙主官盯著大大小小的具體織造事務。如今的身份,有點類似當年家鄉窯務督造署的輔官林正誠,所以朱河其實已經屬於閑散的養老狀態。

女兒朱鹿卻是大不一樣,一州境內所有的錢糧、吏治和士子結社活動等等,都會秘密記錄在冊,她手底下管著的那撥人員,屬於名副其實的「吃皇糧」,卻不通過戶部,而織造局定時遞交給京城御書房的那道密折,幾乎都是出自她之手,織造官李寶箴只是負責潤筆而已。

陸沉背靠著欄杆,笑望向他們。

年近花甲的朱河,在金身境打熬體魄多年,有望躋身遠遊境。朱鹿在今年剛剛成為六境武夫。

如果自己不出現,按照他們那個公子的安排和鋪路,或者說既定的依循人生軌跡,等到朱河成為遠遊境宗師,就轉任地方武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當然如果只是依循朱河內心想法,朱河當然更願意去南邊,在大驪以外的某個小國,開山立派,收取弟子傳授武學。至於朱鹿,會一步一步破境,然後有朝一日,她會老死在遠遊境這一層武道高度,她會怨天尤人,一直鬱郁不得志。

她的人生道路上,前方始終存在著兩個背影,一個是看似近在咫尺卻永遠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自家公子,李寶箴。

另外一個是遙不可及的青衫背影,是泥瓶巷的那個同齡人,彷彿永遠穿著一雙草鞋,肌膚黝黑,手持柴刀,永遠是當年的那個泥腿子。

朱鹿被那個道士瞧得瘮得慌,毛骨悚然。

陸沉笑問道:「朱姑娘,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朱鹿綳著臉sè,搖搖頭。

陸沉微笑道:「這是青冥天下那邊的成語,流傳不廣,只在一個叫幽州逐鹿郡的地方,路人皆知。所以你沒聽說過,很奇怪。」

朱河聽得一團漿糊,陸道長是不是說錯話了?

所以,很奇怪?結尾不該是「不奇怪」才對嗎?

陸沉緩緩道:「論出身,起步早,其實你比起桃葉巷的長眉兒,龍泉劍宗已經是玉璞境劍修的謝靈,還有那個爺爺是小鎮開喜事鋪子、實則是天下定婚店共主蔡道煌的胡灃,比起很多很多的小鎮同輩人,都要好,好很多。所以朱鹿,你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埋怨自己時運不濟,怨天尤人,實則不然,大錯特錯。」

「因為某種程度上,你雖然出生於驪珠洞天,卻是一個極有來歷和背景的外鄉人,因為你甚至都不需要什麼靠山,你的靠山,就是你的前世,就是你自己。」

「你甚至要比貧道更早進入小鎮,早早投胎到了福祿街李氏家族內,為的就是能夠有朝一日,水到渠成,再順水推舟,嗯,這個說法好,就是順水推舟了,為你家大公子,李-希聖,護道一程。在這個過程裡邊,你會不斷成長,登高極快,打個比方,馬苦玄、劉羨陽他們幾個,這些年破境有多快,你就只快不慢。」

陸沉豎起併攏雙指,「貧道可以發誓,要是有一句假話,就天打雷劈!」

遠處那個曾經坐鎮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實在是拿這個白玉京三掌教沒轍。

其實在青冥天下那邊,有個流傳不廣的成語,叫做「朱陳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個比較生僻的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因為要論出身,今天陸沉確實沒有一句假話,哪怕在老車夫看來,朱鹿都是極好的「來頭」,甚至可以說在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只要撇開阮秀李柳、李-希聖這一小撮人不去談,她就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確實要比桃葉巷謝靈、喜事鋪子的胡灃他們更好,因為朱鹿屬於半個驪珠洞天的「外鄉人」。

至於機緣,也是早早給了她的。

哪怕是陳平安,可能如今還不清楚,老車夫跟封姨,還有陸尾這些老古董,閑暇時聊得最多的幾個年輕人,朱鹿就是其中之一。

都在猜測她的來路,雖然雲遮霧繞,但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如果來頭不大,豈會山水朦朧,讓他們都覺得霧裡看花?

只是因為她出生在福祿街李氏,先有那個「桃代李僵」的李-希聖,後有掌教陸沉進入驪珠洞天,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換個說法,就是誰都擔不起這份道門因果。

朱河神sè複雜。

朱鹿咬緊牙關,牙齒咯吱作響,她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

「青冥天下的幽州,你們可以視為浩然天下這邊的一個洲,例如……」

道士跺了跺腳,「我們腳下的寶瓶洲,其實這個比方還不太準確。」

陸沉指了指北邊,「應該說是那個版圖更大的北俱蘆洲,因為幽州在青冥天下,屬於一等一的大州。」

「幽州地界,有兩個地方最負盛名。一個是地肺山的華陽宮,道士高孤,他如今是青冥天下的天下第八。」

「另外一個就是逐鹿郡的那座古戰場。」

「而你的前世,就是那邊的本土道官。而你的前身,做成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讓讓逐鹿郡變成戰場遺址,當時最後一個跟你交手的道官,就是這個被迫下山的高孤,要論咄咄逼人,你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朱河輕輕抓住朱鹿的胳膊,眼神示意她別怕。

朱鹿面無表情,直勾勾盯著那個道士,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個字,「你,到,底,是,誰?!」

陸沉只是自顧自說道:「貧道再打個比方好了,曾經有一張賭桌,有些人,手上只帶著幾顆銅錢的賭資,有些人兜里有幾兩碎銀子,而你,是扛著一麻袋金錠銀錠的。」

「結果呢,嘩啦啦一下,押錯注,很快就賭完了,輸完了。」

「按照某條脈絡的發展下去,你會先認識李槐,經歷過一些事情了,再跟著李-希聖一起遊歷北俱蘆洲,你還會得到一把篆刻『逐鹿』的匕首,而這只是你該得的眾多機緣之一。」

「仔細回想一下,你在年少時,離開福祿街,有沒有遇到一個虎頭虎腦、可能當時還穿著開襠褲的窮酸孩子?嗯,你後來也見著他了,結果還是不喜歡,怎麼都喜歡不起來。」

「是了,你早些時候,肯定是跟在李寶箴身邊。」

「我猜測當年在李氏大宅內,你一定反覆權衡,天人交戰,最後選擇了那位掌家夫人更偏心的二公子,而不是長公子。可能是因為李-希聖的名字當中,沒有帶個『寶』字。」

「因為這就是你的劫。」

「我們這輩子的很多學識,都是從上輩子所讀之書中來,當然了,書里書外都是書。所以我們這輩子讀的書,既是當下讀的,更是給下輩子讀的。」

「你在前世,就是因為這般聰明,實在是太聰明了,不斷累積,最終在某一刻,開花結果,導致你因小失大,才錯失了一樁本該理所當然的合道機緣,最後反而釀成大錯。還是白玉京大掌教幫你求情,再幫你找補和改錯,你才得以免去一死。故而你此生,是重頭再來,既可以將功補過,也可以……一如既往。」

「看看,你就是太聰明了,聰明得一點都不智慧,此刻心中又開始怨恨貧道為何不早些點撥你,為何袖手旁觀?」

「你要知道,等貧道去驪珠洞天擺攤的時候,你已經是多大歲數了?你以為一個人已經定下來的心性,有那麼容易更改嗎?不然為何會有句老話,叫作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再說了,貧道跟你無親無故的,是你爹啊?」

「你還是喜歡怪罪他人,從來不喜歡從自己身上找問題。這樣的你,貧道就算再早個十年進入小鎮……興許真就管用了,可惜貧道本事就那麼點,小胳膊細腿的,你以為說進入驪珠洞天就可以進的?說幫你就能幫的?再說了,我們人啊,總得遇到事情了,吃過苦頭了,就自己去回心轉意,起念發願,自求多福,總想著走在路上遇見貴人相助,這種心態,要不得。」

「李寶箴讀的聖賢書上,一定有這麼一句,『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何況你家鄉的那座螃蟹坊上邊,不也有四個大字,『莫向外求』?」

陸沉轉移視線,微笑道:「朱河啊朱河,你這個人,什麼都好,老實本分,宅心仁厚,就只有一點,得改改,喜歡代人認錯的習慣,以後改改啊。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也許,可能,大概吧。」

一個老了的男人,時至今日,還對當年的那個少年滿懷愧疚,既對泥瓶巷少年以後獲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興,卻又不敢在自己女兒那邊流露出絲毫真實情緒,所以這麼多年下來,其實挺不容易的。

陸沉雙手橫放,輕輕拍打著欄杆,抬頭望向遠處。

什麼叫賭桌。

你們不要的,有個人都要了。

朱鹿問道:「你是誰?」

陸沉笑道:「貧道姓陸,往大了說,往高處想。」

朱鹿渾然不覺,淚流滿面。

陸沉笑嘻嘻道:「朱姑娘,不用哭得這麼傷心,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嘛。不然貧道找你作甚,告訴你真相,只是為了讓你悔青腸子嗎?貧道可是山上數得著的大人物,很忙的!」

老車夫呸了一聲。

是數座天下屈指可數的大修士,這句話沒任何問題,只是你陸沉很忙碌?

「人生行走一步步,如讀書作文寫字,必須一筆一划,認認真真,從容寫去。」

陸沉抬起一隻腳,腳尖輕輕擰轉地面,「說是三歲看老,其實只是各有各的文字工拙、腳步快慢,大體上,雖與人品、聰愚無涉,亦可觀人之福澤、功業。況且真肯用心,笨人願意多看多學點聰明處世,聰明人願意用笨法子做人,按照你們家鄉的說法,功夫到門了,就不會被人早早看死。徐徐見功,自有一番天地新氣象,可以讓旁人大吃一驚,可以嚇人一大跳。」

陸沉站直身體,伸了個懶腰,笑道:「有個人的有句話說得那叫一個好。風波氣勢惡,稗草精神竦。別無他法,僅此而已。你我他和她,都共勉共勉。」

「行了行了,別用那種吃人的眼神看貧道了,貧道就再給你一個選擇和機會,好好跟你爹道個別,然後跟隨貧道一起……返鄉。」

「朱鹿,貧道都與你都這麼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醜話說在前頭,你如果還是沒辦法好好珍惜,貧道就只能呵呵且呵呵了!」

陸沉抬起一隻袖子,晃了晃,懶洋洋道:「知道這是什麼嗎?貧道奉勸你一句,最好這輩子都別知道。」

經過這一路的同行,太后南簪發現自己挺喜歡跟余瑜聊天的,就拉著少女一起進了屋子,她主動倒水的時候,余瑜問了個大概只有她才能問出口的問題,她做了個仰頭持杯的姿勢,小聲問道:「太后娘娘,有長春宮酒釀嗎?舟車勞頓唉,有點乏了,喝個小酒兒,提提神,才能陪著太后娘娘好好聊天!」

「暫憑杯酒長精神嘛,我們就用碗喝酒好了。」

南簪笑著點頭,從袖中取出兩壺仙釀,然後施展一門禁制術法,防止隔牆有耳,跟少女輕輕磕碰酒碗,一飲而盡,婦人主動說了些上次她設下酒宴款待「陳隱官」的內幕,當然都是被太后娘娘修改的過程,真真假假,混淆不清,比如她說自己極有誠意,當時給陳平安開出一個很高的「價格」,大驪宋氏願意竭盡全力付出人力物力財力,幫助他一路修行登高,直到飛升境瓶頸……

南簪說著說著,便紅了眼睛,眼眶中依稀有瑩瑩淚花,她抿了一口酒水,伸出手掌,輕輕拂過桌面,喃喃道:「余瑜,你說都這樣了,怎麼就談不攏呢。」

之前跟陳平安面議,她嘴上說自己是金丹,實則元嬰。只不過還是被陳平安一眼看穿了境界高低。

余瑜是真敢說,「太后娘娘,你聽著別生氣啊,說真的,你不該這麼聊的,與生意人談錢聊生意,與讀書人就該聊聖賢道理,關係熟了之後,再找機會跟買賣人談情懷,與讀書人做買賣。」

南簪一愣,抬頭笑道:「好像有理。」

余瑜小心翼翼問道:「太后娘娘,隱官大人沒有對你做啥不合禮儀的事情吧?」

那個傢伙,好說話的時候可好說話,不好說話的時候……算了,不想,不敢想,就不去想。

南簪又跟余瑜扯了很久的閑天,各自喝完一壇酒,結果又被小姑娘拐走「好事成雙」的兩壇長春宮仙釀,余瑜這才神清氣爽地大踏步離開屋子。

南簪獨自坐在屋內,環顧四周,心中憤懣不已,她雙指捻住白碗,高高舉起,就要重重敲在桌上。

只是想了想,南簪還是輕輕放下,犯不著跟一個白碗置氣。

她下意識後仰靠去,差點就要摔倒在地,才記起所坐位置只是一條長凳,不是多年習慣了的椅子。

氣得婦人使勁一揮袖子,將那隻白碗砸向牆壁,她又頹然嘆息,將即將磕個粉碎的白碗駕馭回桌上。

直愣愣看著空碗,越想越憋屈的婦人,氣得胸脯起伏不定。

當時她篤定對方不敢在京城行兇。一個文聖的關門弟子,豈可悖逆行事。關鍵他但凡有點理智和腦子,又怎麼忍心蒸蒸日上的大驪基業,尤其還是師兄崔瀺一手造就的功業,在你陳平安這個師弟的手上,付諸流水?

結果南簪的一顆頭顱被對方斬下,如果不是她立即使用了一門陸氏「家傳」秘法……

南簪想到這裡,忍不住揉了揉額頭,再伸出手掌,輕輕拂過脖子。

這個一路踩狗屎的傢伙,驟然富貴了,就輕了骨頭!就那麼帶著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扈從,進宮一趟。當時帶路之人,正是自稱與陳平安可算半個同鄉的陸尾,這位老祖與本名陸絳的南簪,還有那個陸台,都出自陸氏宗房。那個姓陳的,不但為她點燃一張挑燈符,給陸尾上了一炷雲霞香。砍掉南簪的頭顱,還按住她的腦袋逼著她磕頭如搗蒜,最後乾脆掀了桌子。

南簪這次之所以主動要求跟皇帝一起離京,可不是遊山玩水,而是為了兩件私事,而且都繞不開那個陳平安。

一件事,是想要跟陳平安確定,手上的珠串,是否還剩下幾顆靈犀珠可以使用。

第二件事,就是她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脫離中土yīn陽家陸氏,與那個讓她感到心有餘悸的龐然大物,徹底撇清關係。

就像先前老車夫在火神廟那邊,被封姨調侃一句,實在不行就跟陳平安認個慫,賣個好,在那邊揭了陸尾的老底。老車夫不是沒有動心,可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實在是覺得哪怕招惹劍修,都別跟算卦的結仇。招惹了劍修,挨幾劍而已,扛得過去就翻篇了。但是與yīn陽家練氣士結仇,尤其是中土陸氏,可就不是一輩子兩輩子的事情了。老車夫尚且如此忌憚yīn陽家,就更別提南簪這個棋盤上淪為一顆棋子的局內人了。

只是不知為何,自從陸尾返回家族之後,就好像完全忘記了她這個「陸絳」。

今天的南簪髮髻間,別有一支材質普通的青竹簪子。

余瑜發現了,只是沒有深究,只當是太后娘娘的閑情雅緻,畢竟瞧著就很素雅嘛。

先前在皇宮,她沒有,也不敢瞞騙那個城府深重的年輕隱官。

她的確將那塊本命瓷碎片,偷偷放回了驪珠洞天。

在南簪臉sè變幻不定、浮想聯翩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一個陌生嗓音。

「一個剛剛還是只能跟在馬車後頭吃灰塵的小小織造局官吏,突然就可以跟大驪王朝的一國太后平起平坐,滋味如何?」

南簪緩緩抬起頭,結果看到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至於道士身邊的那個女子,好像姓朱?是織造官李寶箴身邊的婢女?

她瞧也不瞧一眼。

婦人只有片刻的獃滯,很快就恢復常態,繼而熱淚盈眶,迅速起身,一退再退,站定,然後一下子跪地磕頭,砰砰作響。

才想著與「陸絳」撇清關係,這會兒是半點心思都沒有了,梨花帶雨,帶著哭腔喊道:「陸絳拜見祖宗!」

陸沉一個橫向蹦跳,伸出手掌,「別,千萬別跟貧道認祖歸宗,貧道已經欠了一屁股債了。」

除了陸台那孩子,天機清澈,言語風趣,而且還算孝順,真沒幾個可以讓他這個老祖宗真正省心的主兒。

遇到事情,就喜歡給老祖宗敬香磕頭,老祖宗我遇到事情了,給你們磕頭,行不行?就管用啊?既然反正都不管用,誰怨誰。

陸絳置若罔聞,只是使勁磕頭。

陸沉搬了條長凳落座,翹起二郎腿,笑道:「行了,沒有半點誠意的磕頭,意義何在,真當掛像上邊的老祖宗都是死人嗎?」

陸絳還是不聽,只顧著磕頭,大概是為了顯示誠意,她的額頭已經紅腫。

陸沉拍了拍膝蓋,說道:「怕了你了,起來吧,不讓你白白磕頭就是了,作為報酬,我會與陸神打聲招呼,以後陸絳這個名字,就從陸氏家譜上邊一筆勾銷了。我數到三,再不起來,我就走了,只當今天沒來這趟。至於想著靠陸絳跟我套近乎,南簪,你小心是在做白日夢,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一,二……」

南簪迅速站起身。

陸沉笑問道:「本來是不想來這邊的,只是有件事,實在好奇,說說看,那塊本命瓷碎片,被你命令楊花放在哪裡了?」

南簪不敢有絲毫隱瞞,猶有哭腔,微微顫聲道:「回祖……陸掌教的話,那塊本命瓷,我已經讓楊花偷偷放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的隔壁了?」

「哦?」

陸沉眼睛一亮,笑得合不攏嘴,「隔壁,左邊還是右邊?」

南簪說道:「就在宋睦書房的抽屜里,夾在一本小學書籍之內。」

陸沉好像有些失望,撇撇嘴,站起身,「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南簪欲言又止。

陸沉伸出手指,敲了敲眼角,微笑道:「南簪,額外送你一句話,別再在心裡罵陳平安了,他其實聽得見的,懶得計較罷了。」

南簪頓時如遭雷擊。

這下子她是真慌了。

論記性和隱忍的本事,尤其是記仇,那傢伙絕對是讓南簪刮目相看的。

陸沉哈哈笑道:「你也真信啊。」

南簪茫然。

陸沉自顧自點頭道:「可以相信。」

「不信了有可能吃苦頭,信了就不半點吃虧反而有賺的事情,為何不信。」

陸沉將長條凳踢回原位,「天下學問最難夜航船。」

帶著朱鹿無視牆壁,一路筆直走出去,陸沉雙手籠袖,「貧道倒是對此很不以為然。」

「在我看來,最難是彎腰撿取滿地錢。」

「明明俯拾即是,幾乎沒人肯撿,偏偏不願揣在自己兜里,這世道,本該人人腰纏萬貫的,處處陸地龍蛇的,何其怪哉。」

「道友,你知道滿地的銅錢,若有寓意,是什麼嗎?」

朱鹿靈光乍現,臉sè也隨之黯然,喃喃低語,「道理。」

「這麼說,也沒錯。」

陸沉笑了起來,「你原來知道啊。」

天公作美,給了我們犯錯的機會。

「行行遲遲,中心有違。回了回了。」

陸沉伸了個懶腰,「山中道人報道梅花消息。」

————

青杏國京畿之地,一座古柏森森的幽靜道觀,門庭冷落,好像根本就沒有人來此燒香。

程虔畢竟只是一位護國真人,不曾擔任國師,在此幽居修道,遠離官場紛擾,極為適宜。

溫仔細這些時日就在道觀內靜養。

貌若稚童的程老真人,今日沐浴更衣,去往祖師殿點燃三炷香,紫煙裊裊升起,隨之從一幅畫卷中走出一位女子,正是靈飛宮宮主,洞庭祖師。

一同走出祖師堂,程虔與湘君祖師詳細說了近況,原來前不久突然蹦出個攪局的貨sè,看架勢是要跟靈飛觀爭奪合歡山地界。

除了青杏國柳氏皇帝,其餘合歡山周邊的兩國君主,都有了改口的跡象。

程虔說道:「一行三人,當下就在京城皇宮,要與陛下商議購買山頭一事。宮內傳

信道觀,告知此事。」

湘君疑惑道:「他們是什麼背景?先前就沒有泄露一點風聲?」

至於開闢合歡山為私人道場和靈飛觀下山一事,被對方來了個半路截胡,湘君倒是沒有如何惱火,更多還是好奇。

程虔解釋道:「前邊兩次,這夥人行事更加隱蔽,密不透風,對方都是直接找到皇帝,面對面秘密議事。這次似乎是他們故意讓道觀這邊知曉,我才能夠通知宮主。一男兩女,外鄉人氏,都用上了障眼法。看得出來,對方出價很高,否則那兩國皇帝,不會冒著與我們結仇的風險,賺這種燙手的神仙錢。」

來到一處幽雅庭院,溫仔細就在這邊等著,正伸手逗弄著一隻水缸里的錦鯉,這位近期有點病懨懨的武學宗師,冷笑道:「膽子不小,明知道是我們靈飛宮的買賣,只要不是個聾子,也該聽說曹祖師先前在合歡山地界有過露面,他們還敢這麼招搖過市,明目張胆跟我們爭地盤,我就納悶了,憑什麼?」

湘君置若罔聞,程虔也沒計較,近期溫仔細心情不佳,自有理由。雖然程虔並不清楚粉丸府外的那場切磋,但溫仔細是被金仙庵刑紫「搬來」此地養傷的,傷得不輕,卻也不算太重,不曾傷及大道根本,服用靈丹和葯膳,悉心調養幾個月是免不了的,唯獨一事,讓程虔比較上心,好像溫仔細在這段時日內,幾次試圖坐忘,凝神鍊氣,都無果,次數多了,整個人就開始情緒暴躁起來了。

屋內有一副棋具,還有一些老舊棋譜。兩罐棋子,俱是溪澗中的黑白兩sè鵝卵石細緻打磨而成,材質再尋常不過,卻很用心。

湘君便在屋外脫了靴子,步入那間鋪竹席的室內,坐在棋盤一側,伸手邀請道:「程虔,手談一局。」

程虔落座後,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溫仔細也不脫鞋,坐在門口那邊,背對著對弈雙方,心不在焉,眉頭緊鎖,神sè無比yīn郁。

要不是身在別家道觀,溫仔細早就破口大罵了,酗酒都有可能,借著酒勁,御風尋一處僻靜山野,非要打爛山頭無數。

只因為近段時日,他實在是苦不堪言,每次閉上眼睛,作道門功課,稍稍凝神,腦海中就會浮現出那名女子的臉龐,她那種略帶譏諷的臉sè,尤其是她那種既炙熱又冰冷極為矛盾的眼神,讓溫仔細每次剛開始坐忘就不得不退出一粒芥子心神,導致他傷勢痊癒的速度,比起自己的預期慢了何止一天兩天?

一位頭戴金sè花冠的少年道士腳步輕盈,行若流水,飄然而至,在門口那邊站定,並不往庭院內多看一眼,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說道:「觀主,有客登門,三人,一女二男,都是練氣士,弟子看不出修為,他們自稱要與觀主商量一樁買賣。」

程虔雙指捻子懸在空中,望向湘君祖師,她點點頭。

程虔輕輕落子在棋盤,聲音清脆,說道:「帶他們過來。」

百無聊賴的溫仔細來了興緻,聽音辨位,聽腳步聲和呼吸聲,不像是那種修道有成之士,難道是兜里有幾個臭錢的土包子,愣頭青,離著山巔太遠,反而敢不把剛剛晉陞為宗字頭的靈飛宮當回事?片刻之後,溫仔細就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形,為首一人,是個儒衫青年,頭別玉簪,面帶微笑,皮囊不錯,氣度也可以。左手邊,是個鄉野村婦模樣的女子,右手邊那位,讓溫仔細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髻螺分翠,身姿曼妙,穿著一件品秩不低的翠綠sè法袍,她那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猶怯仙家銖衣重。

湘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清楚這幾個不是易於之輩,過江龍無疑了。

只說那年輕女修身上的翠綠法袍,連湘君都只在道書靈笈上見過,是道家所謂的「兜率宮銖衣」,極耗物力,煉製極難。

按照書上記載,這種被譽為「百歲而一拂」的仙家銖衣,只在那撥陸地真人各有治所的上古歲月,才出現過一批,據說可以幫助練氣士接觸到光yīn長河,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幾乎沒有女修穿在身上了。

既然程虔這條地頭蛇,未必壓得住他們,作為上宗祖師的湘君也沒想著如何試探,將棋子放回棋罐內,笑道:「靈飛宮,湘君,道號洞庭。你們是?」

為首青年神sè和煦,作揖道:「白帝城,顧璨。拜見湘君祖師,程-真人,溫宗師。」

一旁侍女,秋波流轉,默然施了個萬福,她只是這麼個無聲的動作,風情萬種。

只有那個中人之姿的村婦,紋絲不動。

溫仔細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就是顧璨?!」

白帝城鄭居中的高徒,跑到這邊入手一塊鳥不拉屎的晦氣地盤作甚?至於顧璨出身大驪王朝的那座驪珠洞天,溫仔細當然早就有所耳聞。顧璨年少時在那書簡湖的所作所為,因為某本山水遊記的關係,更是在寶瓶洲山上山下,路人皆知。怎麼,這算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了?

顧璨作揖起身後,笑著點頭,「我就是。」

溫仔細嘖嘖道:「竟然認得我?」

顧璨點頭道:「江湖傳聞很多,想要不聽說都難。」

溫仔細疑惑道:「你瞧著也不狂啊,為何都說你是『狂徒』?」

顧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談完事情,溫宗師還能這麼覺得就好了。」

溫仔細大笑起來,朝那顧璨豎起大拇指,「總算有點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攔著溫仔細跟顧璨的閑聊。通過言行舉止,儘可能多了解幾分對方的心性,不是壞事。

既然他是顧璨,身份確鑿無疑,那麼先前的疑問,就解釋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弟子,還真不用如何賣面子給靈飛宮。

顧璨瞥了眼屋內的棋局,說道:「不敢耽誤湘君祖師與程-真人的手談,晚輩就有事說事了。」

湘君笑著點頭道:「請說。」

顧璨站在小院庭內,氣定神閑,緩緩說道:「湘君祖師和靈飛宮,既然只是跟青杏國柳氏幾方,談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紙黑字簽訂契約,這種沒有板上釘釘的事情,晚輩就還有機會,天底下的買賣,無非是講求一個你情我願,價高者得。」

「再說了,那塊合歡山地界,我是勢在必得,不存在哄抬價格的情況,反正你們每次出價,我只比你們多出一顆穀雨錢。」

「所以你們要是氣不過,就可以一直喊價,讓我多花冤枉錢,什麼時候氣順了,什麼時候退出。」

湘君微微皺眉。

程虔更是神sè不悅,你顧璨真當自己是師父鄭先生嗎?可以如此大放厥詞?

溫仔細給氣笑了,率先開口道:「什麼時候,我們靈飛宮的面子,就只值一顆穀雨錢了?」

顧璨說道:「溫宗師只管好好養傷就是了。」

言下之意,雙方所談之事,你溫仔細還沒資格插嘴。

身邊那個化名靈驗、道號春宵的侍女掩嘴而笑。

讀過書的,含沙射影,yīn陽怪氣,說話都這麼損?

聽到嬌媚的竊笑聲,溫仔細視線轉移,望向那個婢女模樣的靈驗。

霎時間,溫仔細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顆道心如墜冰窟,氣機運轉不暢,臉sè漲紅,所幸很快就恢復正常,只是他的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顧璨看了眼靈驗此刻的「臉龐」,他眯起眼,收回視線,神sè玩味,以心聲說道:「湘君祖師,溫仔細這種資質的練氣士,任何宗門都會好好栽培,山上風大,道路崎嶇,可別一個不小心,說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sè淡然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顧璨搖頭道:「晚輩只是在擺事實,講道理,說個可能性。」

「何況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頭轉身找師父,你覺得我需要跟你廢話半句?本就是買賣而已,就是比個錢多錢少。今天來這裡,我就已經給靈飛宮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歡山,小書簡湖?真要還是書簡湖,定下一紙生死狀,呵呵,老子就把你們幾個的腦袋都給擰下來。」

韓俏sè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數的大修士,她是聽得見雙方對話的,嘖嘖稱奇,忍不住以心聲詢問靈驗,「不是說好了要跟那個湘君好好聊嘛,怎麼臨時改變主意了,顧璨都不像顧璨了。」

靈驗以心聲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過那個溫仔細的眼睛,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這個人又跟那個人關係不淺,所以就生氣了,很生氣的那種。當然了,這跟主人在蠻荒那邊跟我們打了那麼一場惡戰,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場架,傷上加傷,難免道心不穩,都是有關係的,再加上玉璞境躋身仙人境,本就是一個『求真』的心路歷程,關係就更大了。」

韓俏sè笑道:「小賤貨,這麼懂顧璨?」

靈驗嬉笑道:「別說得這麼難聽嘛,以後我說不得還要喊你一聲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婦,我可以當小的。」

韓俏sè移步來到靈驗身旁,擰住她的白膩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說話不把門的?滿嘴噴糞,在用屁-眼拉屎么。」

剎那之間,滿庭院瀰漫著一股凝如實質的肅殺之氣。

靈驗縮了縮脖子,連連討饒說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驚。

這就內訌了?

不愧是從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顧璨說道:「忙正事。」

韓俏sè鬆開手指,靈驗揉了揉脖子,怯生生開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師姑欺負人。」

溫仔細魂不守舍。

程虔聞言卻是臉sè微白。

顧璨的師姑,豈不是白帝城鄭先生的師妹,仙人韓俏sè?!

在山上,某個境界的練氣士,能否稱得上是出類拔萃,其實門檻很簡單,就是可不可以視為一位劍修。

靈飛宮祖師爺,道家天君曹溶,當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韓俏sè,一樣可以。

山上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傳聞韓俏sè曾經立誓要修成十二種大道術法,而她挑選出來的每一條道路,都是白帝城譜牒修士望而卻步的登山之路。不管傳聞真假,外界都有個共識,韓俏sè是一定可以躋身飛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歡山地界,讓給你好了,顧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顆穀雨錢了。」

顧璨小有意外,猶豫片刻,從袖中摸出一顆穀雨錢,雙指捻住,徑直步入屋內,腳不沾地,蹲在棋局旁,從程虔那邊的棋罐,換手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盤上,再將那顆穀雨錢放在棋盤邊緣,抬頭笑道:「就當顧璨欠了你們靈飛宮一個人情,你們用不用這個人情,我都記在心裡,大道高遠,世事無常,志在飛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會去白玉京修行證道的湘君祖師也好,當不當得上下任宮主還兩說的溫仔細也罷,山水有相逢,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停頓片刻,笑問道:「需不需要晚輩代勞,捏碎這顆穀雨錢,好眼不見心不煩?」

湘君笑容依舊,搖頭道:「不必。留著便是了。如你所說,將來不管是我去白帝城,還是你去白玉京,相信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一雙眼眸灼熱如兩隻火籠,直愣愣盯著這位道號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識轉移視線,好似避其鋒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顧璨已經笑著站起身,走出庭院,轉身作揖,「晚輩無禮,多有得罪。」

離開道觀後,韓俏sè問道:「小璨,想好了,就在這裡創建宗門?」

顧璨搖頭道:「暫時沒想好。反正只是買下一塊地,開銷又不大。」

韓俏sè笑問道:「嗯?」

顧璨哭笑不得,「沒那個意思,想什麼呢。」

韓俏sè其實根本無所謂這些男女情愛,就只是有些心疼顧璨。

當年顧璨由元嬰境閉關躋身玉璞境,護關之人,就是韓俏sè。

失敗過一次,但是更讓韓俏sè感到揪心的,是她打開門後,瞧見那個形容枯槁的青年,臉上眼淚鼻涕一大把。

至於顧璨的心魔是什麼,其實韓俏sè早就猜到了。

當時盤腿坐在蒲團上的青年,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語。

「我並不喜歡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過它們,我只好跟它們低頭認慫。」

「我就是我,顧璨永遠是顧璨,我可以改錯,但是偏不跟你認錯,我沒有錯!」

「你是知道的,我從小就不會在你這邊說謊……我從來都沒有變,是你變了。」

韓俏sè哪裡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門口,看著那個傷心欲絕的年輕人,好像一頭躲在yīn暗角落獨自舔舐傷口的野獸。

然後師兄鄭居中就出現在門口,韓俏sè硬著頭髮想要讓師兄搭把手,好讓顧璨渡過難關,跨過這道心劫。

鄭居中只是笑道:「就憑這點心性,也敢妄言要在白帝城修習大道登頂,就為了能夠證明陳平安沒有錯,你自己也沒有錯?」

結果顧璨接下來的表現,讓韓俏sè都嚇得不輕。

強行壓制自己不暴跳如雷的年輕人,保持坐姿巋然不動,只是罵出一句,「滾你的蛋!」

韓俏sè當時都蒙了,敢這麼跟師兄說話的,真沒有。有過嗎?可能有,但是下場可想而知。

所幸師兄並未動怒,只是搖頭微笑道:「人窮志短,河狹水激,真是可憐。」

顧璨只是低頭,氣喘吁吁,閉關失敗的後遺症隨之顯現,滿臉血污,從七竅源源不斷流淌而出,沖刷掉那些眼淚鼻涕。

鄭居中一隻腳踩在門檻上邊,「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道為度,故不任意。」

顧璨緩緩抬起頭,轉過脖子,眼神森森,死死盯住那個師父,天下魔道第一人。

鄭居中笑道:「這是陳平安見到你這般田地,有可能會跟你說的話,因為他會可憐你。但是你跟他都一直不敢承認,只要顧璨一天不死,陳平安就一天走不出書簡湖,你怎麼不去可憐他?因為你連可憐他的本事都沒有,你明明恨他恨得牙痒痒,甚至都不敢恨他,一點都不敢。」

韓俏sè聽得背脊發寒,堂堂仙人境修士,竟是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顧璨好像在那一刻,整個人都心氣都消失了。

但就是在這一刻,鄭居中已經轉身離去,他只是問了這個弟子一個問題,以及同時給出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今日不殺心魔陳平安,以後怎麼保護陳平安?就靠顧璨的元嬰境嗎?」

「你要去更高處,爬也要爬到最高處,有朝一日,還完債了,告訴陳平安,你就是錯的,我是對的。」

鄭居中已經遠去,屋內沉默許久,顧璨沙啞開口道:「幫忙關門,我要閉關。」

韓俏sè記得很清楚,那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才閉關失敗的顧璨就已經成功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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