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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章 陣容

所屬書籍: 劍來

嚴州府,遂安縣。

月如鉤,雁南歸。

一襲青衫長褂,踏月夜遊,走在一座石拱橋上邊,身邊跟著個腳步沉穩的年輕男人,正是陳平安和弟子趙樹下。

趙樹下輕輕跺了跺腳,石橋除了結實並無異樣,問道:「師父,這橋名字這麼大,有說法嗎?」

原來兩人腳下跨溪拱橋名為萬年橋。

潺潺浯溪從山中出,村名嶺腳,土人自稱為源頭,十分名副其實了。

陳平安嗑著瓜子,搖頭笑道:「查過,可惜府縣地方志上邊都沒有明確記載,多半是早年地方先賢出資建造的,至於為何取名萬年橋,這邊的老人也不清楚,無據可查了。按照村子墳頭墓碑上邊的文字顯示,來自寶瓶洲最北端一個古國的郡望家族,約莫是七八百年前遷來此地的。這條浯溪是細眉河的源頭之一,其實我家鄉那邊的龍鬚河,古稱就是浯溪,緣分一事,妙不可言。」

遂安縣位於嚴州和鄆州交界處,而細眉河是發源於嚴州府的鄆州第一大河,只是之前始終沒有朝廷封正的河神,細眉河兩岸就自古連一座淫祠都沒有。

趙樹下聚音成線,密語道:「師父,聽說大驪朝廷前幾年在浯溪某處河段,找到了古蜀龍宮遺址的入口?」

陳平安點點頭,走下拱橋,沿著溪畔石板路走向下游,回首望去,橋下空無一物,「是一座規模不大的內陸龍宮,品秩不高,但是歷史上從無練氣士涉足其中,所以裡邊的財寶,沒有人動過分毫,按照戶部初步推算,相當於大驪數個富饒大州的賦稅收入,頗為可觀了,關鍵是一座舊龍宮,如果大驪朝廷那邊運作得當,除了諸多天材地寶、仙卉草藥以及一些稀有礦產的有序開採,能有一大筆持續收入的神仙錢,此外光是水法修士、和水族精怪在裡邊開闢道場洞府,每年上繳戶部的租金,也不容小覷,完全可以形容為一隻聚寶盆。」

如今細眉河迎來了歷史上第一位江河正神,大驪禮部侍郎和黃庭國禮部尚書,共同住持封正典禮。

細眉河首任水神高釀,曾是鐵券河水神,一座嶄新神祠拔地而起,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建造完工,匾額是黃庭國一位老太師的手筆,十幾副楹聯也都是出自享譽黃庭國文壇的碩儒。

沿著這條浯溪,有三個村子逐水而建,相互間隔不過兩三里,每個村子都各有一個姓氏,偶有入贅男子,不得列入村譜。

最大的一個村子,位於最下游,有兩百戶人家,就叫浯溪村,算是遂安縣境內數得著的大村了,歷史上出過一位舉人,不過都是前朝的功名身份了,如今大驪王朝,別說那種文曲星下凡的進士老爺,考中舉人,就足可稱之為光宗耀祖,縣令都會親自登門道賀。

結果位於浯溪最上邊的村子,今年新開了一座私塾,蒙學開館,開業那天,放了一通鞭炮,震天響,下邊兩個村莊都聽得見,這是明擺著要打擂台了,教書先生,是個外地人,姓陳名跡,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

陳跡,呸,聽這個名字,就是個土包子,絕對不是那種書香門第出身的讀書人。

趙樹下笑問道:「先生擅長望氣、堪輿,這三個村子的風水,能說道說道嗎?」

陳平安嗑完瓜子,拍了拍手,忍不住笑道:「又不是為了混口飯吃,擺攤騙錢,略懂皮毛都算不上,只是看了幾本輿地雜書,哪敢隨便說。」

只是當他們途徑中間那個村子,陳平安指了指其中一道山坳,說道:「反正沒有外人,我就照本宣科,跟你掰扯幾句,按照形勢派的說法,瞧見了沒有,山坳上邊有三座小山包,形若三傘狀,如果沒有這道坳,泄了氣,就像傘無柄,支撐不起,否則這個小村子,是能出大官的。三個村子裡邊,這裡文氣最足,比較容易出讀書種子。」

陳平安再指了指村子裡的一條巷子,「一個村子,又是不一樣的光景,文氣都在左手邊了。可惜如今村子的蒙童都去浯溪村村塾念書,未能聚氣,讀書種子要想成材,估計要麼以後村子自己開辦學塾,要麼乾脆去嚴州府那邊求學。」

嚴州府境內的大小村塾一般都是如浯溪村那樣,由宗族村祠捐錢,再開闢出幾畝學田,聘師開館設塾,如此一來貧家子弟也能蒙學識字,雖說等到蒙童們年紀稍長,稍有氣力,大多都會退學,跟隨家裡長輩一同下田務農,收入多是採桑養蠶、炒茶燒炭,靠山吃山。可如果真有讀書的好苗子,按照大驪前些年頒布的新律例,縣教諭那邊會擇優錄取,親自授業,而且縣衙每年都會補貼村子和家裡一筆錢,就從以前的當官才能掙錢,變成了讀書就能掙錢。

走到浯溪村的村口,陳平安就原路折返,浯溪村聘請了一位縣城那邊的老童生,擔任族塾的教書先生,據說是幾個族老好不容易才請來的,登門拜訪不說,還在縣城那邊擺了一桌子酒,入學蒙童,年齡不限,最小五六歲,最大的,也有十五六歲的,三個村子加在一起,得有個七八十號學子,人一多,光靠一個教書先生是管不過來的,所以還有浯溪村本地出身的兩個塾師,雖說那位老先生只是參加過幾場院試的童生身份,嚴格意義上連個落第秀才都算不上,但是對於一座地處偏遠的鄉野村塾而言,有此待遇,實屬不易。

夜風清涼,陳平安走在河邊黃泥路上,在那兒念念有詞,自言自語。

右手邊是清淺的浯溪,月sè在水面流淌,山上有竹林,夾雜有柏、槐和茶地,左手邊沿途田地里的油菜花開得金黃。

趙樹下聽著師父的細微嗓音,其實他始終不太理解為何師父,為何對待開館蒙學一事,如此上心。

師父在源頭那邊新開的小村塾,如今總計不到十個蒙童,何況以師父的性格和做事習慣,肯定不會半途而廢,這就意味著最少兩三年內,師父都會把本該山中潛心修道的光寶貴yīn交予一座籍籍無名的新開學塾,趙樹下倒是沒覺得這種舉動有什麼不對,只是不解而已。

入門的蒙學書籍,多是那通行浩然九洲的「三百千」,蒙童跟著夫子們在學堂一起搖頭晃腦,先死記硬背,再由塾師逐字逐句講解文字含義,之後再教「四書」,等到孩子們粗解文義,再講「五經」和一些各國官學挑選出來的經典古文,蒙童一路習文作對寫詩,是有個次第的,不過對於鄉村學塾來說,重點和底子,還是習字課。陳平安就親筆寫了一千多個楷字,再寫了一千多份類似訓詁批註的說文解字內容,與那些方塊字配合,除此之外,陳平安還裁剪、刪選和抄錄了數份出自李十郎的《對韻》。

陳平安登上的那艘夜航船,其中有座條目城,城主正是那個被山上山下譽為全才的「李十郎」。

陳平安對這位字仙侶、號隨庵的李十郎,早就極為仰慕欽佩了,只是雙方第一次在夜航船真正見面,因為主嫌客俗的緣故,相處得不是特別融洽。

「門對戶,陌對街。晝永對更長,故國對他鄉。地上清暑殿,天上廣寒宮。掌握靈符五嶽籙,腰懸寶劍七星紋……槐對柳,檜對楷,烹早韭,剪春芹。黃犬對青鸞,水泊對山崖。山下雙垂白玉箸,仙家九轉紫金丹……」

最早陳平安獨自遊歷江湖的時候,就經常背誦這個,後來離開藕花福地,身邊多了個小黑炭,陳平安怕她覺得每天抄書枯燥,因為過於乏味而懈怠,繼而對讀書心生反感,起了逆反心,所以每逢在桐葉洲趕夜路,就教給裴錢一些用來壯膽的「順口溜」,因為押韻,背起來極為順暢,裴錢大概是覺得只是動動嘴皮子,花不了幾兩力氣,她記性又好,很快就背得滾瓜爛熟,一起走夜路的時候,小黑炭大搖大擺,嗓音清脆,跟黃鶯嘰嘰喳喳似的,那會兒裴錢可能背得敷衍了事,可一旁的陳平安著實是聽得悅耳,心境祥和。

「樹下,是不是將『掌握靈符』和『山下雙垂』後邊的內容刪掉,更為合適?畢竟是蒙學內容,好像不宜太早接觸這些神神怪怪的仙家言語。」

趙樹下說道:「師父,我覺得問題不大,反正我是打小就聽說過山鬼

水猴子、還有狐狸精的這類傳聞,與這靈符、紫金丹什麼的,可能沒有兩樣。」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再考慮考慮。」

趙樹下這一路都在演練六步走樁,配合立樁劍爐,每天睡覺之時便是睡樁千秋,卧姿是有講究的。

先前在竹樓二樓練拳,其實不用師父開口,趙樹下自己就意識到一個極大問題了,撼山拳還好,但是鐵騎鑿陣,雲蒸大澤,神人擂鼓……這些崔老前輩的絕學,好像師父與師姐一上手就極其熟稔的拳招,趙樹下學得極慢,慢得趙樹下自己都有點難為情。

陳平安突然說道:「當年我遊歷北俱蘆洲,有幸見到這撼山拳譜的編撰者,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顧祐顧老前輩,當時他沒有自報身份,雙方遠遠對峙,這場狹路相逢,顧前輩毫無徵兆就要與我問拳,事後才知道,這位前輩的本意,是想要掂量掂量我學到了拳譜幾成精髓,至於問拳的過程和結果,都沒什麼可說的,算是勉強接住了,沒有讓前輩太過失望,之後我跟顧前輩同行了一段路程,老前輩只因為一件事,開始對我刮目相看。」

趙樹下好奇問道:「是師父練拳勤勉?」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勤勉二字比較糊塗,練活拳得神意,練死拳空廢筋骨,可兩者都算勤勉,天底下練拳肯吃苦的武夫多如牛毛,可若是不得其法,尤其是外家拳,往往請神不成反招鬼,純粹武夫人到中年就落下了一身病根。顧前輩是與我閑聊拳譜,談及其中的天地樁,我給出自己的見解,是不是可以將六步走樁、劍爐立樁和天地樁三樁合一,當時顧前輩雖然刻意保持平靜神sè,還是難掩眼中的驚艷。」

趙樹下疑惑道:「師父,怎麼說?我能不能學?」

陳平安板起臉,點頭道:「當然可以學,為師都說得這麼明白了,還沒有想通其中關節?樹下啊,資質不行,悟性不夠啊。」

陳平安見對方還是不開竅,只得伸出一隻手掌,輕輕翻轉。

趙樹下仔細思索一番,再猶豫了一下,重重點頭,原來如此!

只見趙樹下一個走樁沖拳,頭腳倒轉,一手撐地,再單手掐劍爐,再配合天地樁的拳法口訣,真氣運轉百骸脈絡,「蹦蹦跳跳」六步走樁。

陳平安忍住笑,「立樁劍爐換成單手,味道就不對了,你不妨再試試看以頭頂地,用腦袋代替左手行走,初學是難了點,久而久之,就知道其中妙用無窮了。」

趙樹下還真就按照師父的說法去做嘗試了。

路過中間那個村子,路上恰好有人夜行,陳平安趕緊一腳輕輕踹翻趙樹下,低聲笑道:「別連累師父一起被人當傻子。」

趙樹下站起身,拍了拍腦袋和滿身塵土,滿臉無奈。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把瓜子,分給趙樹下一半,嗑著瓜子,笑道:「最早在竹樓二樓,崔前輩提起撼山拳譜,言語滿是不屑,

什麼土腥味十足,拳譜所載招式是真稀拉,說話不怕閃著舌頭。後來等我見著了顧前輩,又說崔前輩教拳本事不夠,換成他來教,保證我次次以最強破境。」

趙樹下聽著這些無比珍貴的「江湖掌故」,雖然師父說得輕描淡寫,甚至略帶幾分詼諧,可是卻讓趙樹下心神往之。

趙樹下沒來由想起拳譜的序文開篇,便好奇問道:「師父見過三教祖師嗎?」

陳平安點頭道:「至聖先師和道祖都見過了,還聊過天。」

趙樹下不再多問。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忌諱的,至聖先師是一個身材魁梧的讀書人,當時我的第一印象,『一看就是混過江湖的』。道祖與青冥天下那些掛像所繪的相貌,不一樣,其實是個少年道童的模樣。」

趙樹下笑問道:「師父見過很多止境武夫了吧?」

陳平安想了想,「如果撇掉那些遙遙見面和點頭之交,其實也不算多,不超過一雙手吧。」

陳平安朝溪對岸的竹林抬了抬下巴,提醒道:「樹下,去看看這片野竹林,有沒有黃泥拱,回頭我給你露一手廚藝,你炒的那幾個菜,真心不行,說實話也就是能吃。」

趙樹下眼見著四下無人,腳尖一點,掠過溪水,去竹林找春筍,很快就掰了一兜的黃泥拱返回。

陳平安也沒閑著,去田間採摘了一大捧野莧菜,還有一把野蔥,此物炒辣醬,當下酒菜,是一絕。

一起走回源頭村子,陳平安笑道:「說來奇怪,臭鱖魚都覺得好吃,唯獨油燜筍這道菜,始終吃不來。」

趙樹下說道:「師父,油燜筍很好吃啊,不過我吃不慣香椿炒蛋。」

燒山過後,來年蕨菜必然生長旺盛,只不過這會兒還沒到時候,得在清明前後才能上山採摘,上墳祭祖,或是去茶園,回家的時候都不會落空。

回到了村塾那邊,趙樹下笑道:「師父,浯溪村那邊的馮夫子和韓先生,估計近期就會來找你的麻煩。」

陳平安晃了晃袖子,笑呵呵道:「讓他們只管放馬過來,斗詩,對對子,為師還真沒有怯場的時候。」

這座簡陋村塾,就只有作為學堂的一棟黃泥屋,再加上茅屋兩間,一間被教書先生用來休歇,另外一間當作灶房和堆放雜物。

趙樹下就在灶房這邊打地鋪,陳平安本意是師徒都住在一間屋子,只是趙樹下不肯,說自己從小就跟灶房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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