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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六章 武夫見我竹樓

所屬書籍: 劍來

春日樹發花如錦,山中黃鸝成群忽起忽落。

呂喦微笑道:「落魄山作為一座宗門,譜牒修士是少了點。」

明明擁有十多個藩屬山頭,山多人少,也是奇事。

印象中,北俱蘆洲那邊,火龍真人的趴地峰,在浩然宗門中已算人少的仙家道統了,依舊擁有四條道脈,太霞李妤一脈,歷來擅長除妖役鬼,涉世最深,桃山一脈的道牒修士精通雷法,白雲一脈練氣士擅長符陣,此外袁靈殿的指玄一脈,屬於道門劍仙流派,四條法脈脈加在一起,百多號譜牒道士是肯定有的。反觀落魄山,一直沒有那種尋常仙府的大規模開枝散葉,可能在收徒一事上,祖師堂成員,各自門檻都不低。

陳平安笑道:「崔東山的青萍劍宗那邊,可能過不了幾年,人數就會翻幾番,有棗沒棗打三竿,我們崔宗主志向遠大,揚言以後每逢下宗觀禮上宗,浩浩蕩蕩跨洲祭祖,在人數上必須勝過落魄山,絕對不能輸了氣勢。」

之後呂喦主動說要霽sè峰祖師堂那邊敬香,陳平安雖然有幾分意外,終究是意外之喜,當然不會拒絕這種好事。呂喦笑言,在青冥天下那邊雲遊時,曾經有幸參加過幾次三教辯論的旁觀,多是聽得想要打瞌睡的,但是文聖參加的那次辯論,最為精彩,很提神。

只是他們剛要挪步,就來了個手持書冊和一支雞距筆的白髮童子,腰懸龍泉劍宗頒發的一枚劍符,火急火燎御風而至。

先前隱官老祖准許由她這個雜役弟子來編訂年譜,記錄貴客登門,亦是編譜官職責所在,至於編譜官,當然是白髮童子自己給自己封的官銜,這跟黑白雙煞裡邊小水怪的那個巡山使節是一樣的,方才在騎龍巷那邊,這頭化外天魔就察覺到落魄山次峰山巔這邊的異象,嚇了一大跳。

白髮童子急匆匆跑到騎龍巷台階頂部,瞪大眼睛遠眺落魄山那邊。

如日墜地。

施展了一門歲除宮秘傳的望氣術,只見一層層赤紅sè光暈漾開,白髮童子即便遠在騎龍巷,只是遠遠看著,就覺得置身於一座數條火龍盤旋的熔爐中,一番天人交戰過後,白髮童子仍是硬著頭皮趕來落魄山,為了當好編譜官,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好個新官上任三把火!

呂喦看了眼白髮童子,頗為訝異,在那槐黃縣城內,竟然藏著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

在文廟那邊不犯忌諱嗎?不過呂喦很快就釋然,文廟應該早就知曉此事了,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

何況陳平安有崔瀺這種師兄幫忙護道,再有老秀才這樣的先生在文廟恢復了神像位置,就算有誰揪著這種事情不放,想必也掀不起風浪。

陳平安以心聲道:「一言難盡。」

呂喦點點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自己一個外人就不多問了。

文廟那邊之所以願意默認此事,主要還是因為這頭化外天魔,來自劍氣長城。

儒家三位正副教主、學宮祭酒和眾多文廟陪祀聖賢,也許可以不給一位年輕隱官面子,但必須給老大劍仙面子。

白髮童子見著純陽道人之後,就愈發神sè慌張了,就像自個兒跳入煉丹爐裡邊轉圈了,悔青了腸子,不該來的,絕對不該來的。

這個道士,不知修行了什麼神通,竟然能夠天然壓勝化外天魔。

呂喦只得刻意歸攏了一身道法,凝為一粒精粹至極的真陽,盤踞棲息在一處本命竅穴內,身上道袍不易察覺地出現了一陣漣漪。

白髮童子瞬間如釋重負,拗著性子,與這位真人道了一聲謝。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這位呂真人,道號純陽,是我們寶瓶洲本土修士出身。呂前輩,她叫箜篌,暫時沒有加入霽sè峰譜牒,在騎龍巷那邊幫忙,如今負責編訂山頭年譜一事。」

落魄山的主峰是集靈峰,祖師堂建造在次峰霽sè峰那邊,陳平安帶著呂喦去往霽sè峰,雙方在祖師堂敬過香,走出大門後,陳平安發現除了正橫出一隻手按住貂帽少女腦袋的小陌,還有白髮童子和仙尉,也都趕來這邊湊熱鬧了,陳平安關上門後,收起鑰匙入袖,白髮童子笑嘻嘻解釋說恰逢盛會,得留個紀念,她編撰的這部年譜,得跟一般宗門的年譜區分開來。陳平安聽得茫然,也就沒有著急說同意與否,心裡犯嘀咕,紀念?編寫年譜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這傢伙還想如何作妖不成?白髮童子就說自己其實是一個隱藏極深的山水畫家,難得大伙兒都聚在霽sè峰這邊,不如就以祖師堂作為背景,所有人排隊站好,坐著也行,就是要搬椅子,反正就是留下一幅類似雅集的傳世名畫,如此一來,年譜就生動了,某某年某月某日,山主與貴客純陽真人,於霽sè峰祖師堂外,再加上供奉小陌、看門人仙尉等等,共在一幅山水畫卷中。

陳平安笑眯眯道:「年譜帶畫,除了文字記錄還有插圖,而且還是彩繪的,是吧?這就是你所謂的不一樣?」

他已經後悔讓這個傢伙住持年譜編訂一事了,嗯,下次祖師堂議事正式召開之前,得先跟朱斂暖樹小米粒他們幾個通個氣。

親自舉薦你擔任這個職務,結果只有山主一人點頭,無人答應,全部反對,不頂用啊。

謝狗放棄糾纏小陌,雙手扶正貂帽,拍了拍臉頰,高聲附和道:「好,這個主意好,我要站在小陌身邊。」

不曾想呂喦捻須笑道:「在一座祖師堂前作畫留念,還會被編入年譜,頭一遭的新鮮事,貧道倒是覺得不錯。」

白髮童子感激涕零,抽了抽鼻子,終於遇到知己了!

純陽道長人真好,難怪道行修為這麼高,先撈個十四境,再來咱們霽sè峰當個掛名的副山主得了。

陳平安只得順著箜篌的意思,不過你是主謀,也別想跑。

白髮童子先讓五人站成一排,自個兒先走到對面去,在那兒掐訣步罡,蹦蹦跳跳哼哼哈哈的,直接看得陳平安綳著臉,你擱那兒做法呢?眼見著隱官老祖神sè不悅,白髮童子趕忙站定,雙手氣沉丹田,再一個手腕擰轉,原地出現了一個身形縹緲不見真容的女子身影,左手一抹,攤開一幅雪白畫卷,再提起右邊的袖子,右手持一支縈繞五彩琉璃sè的彩筆,要開始作畫了。陳平安面無表情,還挺像回事。

山主陳平安和客人呂喦,一起站在中間,左右兩邊依次是小陌和謝狗,仙尉和箜篌。

持彩筆女子在落筆之前,仔細端詳眾人的 抬起頭,嗓音清靈,微笑道:「山主大人,別板著臉啊,稍微給點笑意,嗯,還是不夠真誠,要發自內心,對了,雙手插袖顯得太懶散了,雙手負後,又過於倨傲了點,不如雙手疊放,算了算了,兩條胳膊還是自然垂落吧,隱官老祖你別急眼啊……」

「你看看旁邊,純陽道長就很好嘛,氣定神閑,秉拂背劍,果然仙風道骨。」

「仙尉道長,你是不是太緊張了,趕緊的,把額頭汗水擦一擦,又不會張貼到槐黃縣城的大街小巷,別太拘謹了,深呼吸,唉,現在就好多了。」

「我的好箜篌唉,別笑得那麼不淑女,把嘴巴合攏一下,要吃人么?」

「謝狗!不許墊腳尖!腦袋擺正,別一個勁往小陌懷裡去!雙臂環胸的姿勢也成,就是腦袋再低一點,都鼻孔朝天了。」

「小陌,是不用肩靠肩緊挨著謝狗,可你也別推她嘛。」

這一天,是大驪淳平六年,正月二十二。

落魄山霽sè峰祖師堂廣場。

山主陳平安,頭別白玉簪,青衫長褂布鞋。

落魄山看門人,道士年景,身穿一件棉佈道袍,腳踩躡雲履,道號「仙尉」。

散仙呂喦,道號純陽。

供奉小陌,黃帽青鞋綠竹杖,化名陌生,道號喜燭。

貂帽少女,如今化名謝狗,曾經用過的道號有一大串,白景,朝暈,外景,耀靈等。

白髮童子,化外天魔,化名箜篌,真名天然。

總計六位,其中一位止境武夫,四位飛升境,還有個下五境的假冒道士。

等到白髮童子與那收起彩筆的「女子」重疊為一,陳平安就與呂喦一起下山,小陌默默跟在他們身後。

貂帽少女來到白髮童子身邊,使了個眼sè。

白髮童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嘛呢。」

謝狗伸出手,「別跟我裝傻,麻溜兒的,趕緊裁剪一下,畫卷上邊只需要有我跟小陌就足夠了,送我一幅,留作紀念。」

白髮童子雙臂環胸,冷哼一聲,「這種山水畫卷,以你的境界,還不是想要怎麼畫就怎麼畫,跟我求個什麼。」

謝狗眼神瞬間冷漠,盯著這個白頭髮矮冬瓜片刻,箜篌歪著腦袋,伸長脖子,示意對方有本事就往這邊砍。

有隱官老祖在,怕了你?飛升境圓滿劍修,厲害啊,哎呦喂,真是嚇死個人,哈哈,我又不是人。

貂帽少女驀然而笑,破天荒露出幾分諂媚神sè,低頭搓手,小聲道:「咋個能一樣嘛,咱倆好姐妹,有啥不可以商量的,要錢是吧?說吧,開個價,幾顆雪花錢?」

白髮童子伸手拍打心口,故作驚悚狀,嘴上言語得寸進尺,「也不知道方才是誰想要用眼神殺人哩。」

謝狗嘴角抽搐,笑哈哈道:「大人有大量,宰相肚裡能撐船,跟我一個豆蔻少女小姑娘計較個什麼。」

白髮童子還想要說幾句

謝狗故意轉頭看了眼,自言自語道:「他們仨,走得有點遠了。」

白髮童子立即笑容更加諂媚,臉蛋笑成花兒,從袖中摸出一幅裁剪過的小品畫,工筆寫意相參,勾勒點染精妙老道,筆法極具宮廷院體畫的神意,畫中果真只有並肩而立的謝狗和小陌,只是不知何時畫上還有了新添的落款署名,白髮童子遞出畫卷後,抬起頭,眼神誠摯道:「謝姐姐,裝裱一事,需不需代勞?」

謝狗手持捲軸,一手重重拍在白髮童子的肩膀上,神采奕奕道:「箜篌,算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後幫你砍人!」

下山途中,陳平安問道:「呂前輩,青冥天下那邊的奇人異士,數量比較浩然天下,是多是少?」

呂喦笑道:「奇人異士?如何定義?所以這個就很難說了。不過如果只是說境界,兩座天下山巔修士的數量,暫時差距不大,只是暫時的,至於變天,一場法雨落地過後,接下來百年之內會很亂,某些飛升境得大機緣躋身十四境有之,老的新的十四境修士放開手腳殺飛升境亦有之,至於趁著時局未定之前,抓緊機會,飛升境相互之間的了斷舊怨,或是你爭我搶的再起新仇,相信只會更多。」

「原本最為尊崇純粹自由的蠻荒天下,因為多出一個白澤,反而可能是相對最為穩定的一座天下,我聽說西方佛國那邊,主張看念頭一脈的禪師,與持戒嚴謹的佛門律師一派,都快要演變成勢同水火的處境了,再加上密宗與禪宗,以及禪宗內部對某位歷史上著名高僧的法統歸屬,異議很大,以至於各自編撰祖譜,都想要將其劃撥到自身法統譜牒之內,因為這直接涉及到兩支佛門顯著禪系的位置,到底應該坐在哪邊,自然不是什麼小事,至於歷史久遠的那場經教之爭,最近千年,雖然一直有佛門龍象儘力試圖模糊其界線,但是分歧依舊不小。貧道遊歷多年的青冥天下,前些年,一個修士都只敢放在心裡的看法,『天下苦余斗久矣』,好似水落石出一般,從心中看法變成了一個說法,開始逐漸流轉十四州道官中,白玉京那邊好像也沒有刻意彈壓這種議論,已經有了野火燎原的勢頭,你要知道,當下可不是陸掌教坐鎮白玉京,就是余斗本人。」

「放心,不管怎麼說,貧道這樣的,往前三千年前,往後三千年後,都是屈指可數的。」

臨近山腳,呂喦說道:「陳山主不必繼續送了。」

陳平安便停下腳步。

呂喦微笑道:「流水千年,隨山萬轉,入廟燒香,出了山門,還需各自修行。」

陳平安點頭道:「山下百年人有萬年心,山上修士動輒長壽百年千年,所謂修行只此一心。」

呂喦問道:「沒有收到邀請?」

陳平安無奈道:「就算邀請了,我也不敢去,誰來勸說都不會答應。」

呂喦說道:「這是因為你還不曾真正說服自己,所以說道理太多也不好。白骨真人曾經有個比喻,就像打群架,養蠱。」

陳平安思量片刻,「好比喻。」

呂喦打了個稽首,說道:「下次再見,就有勞陳山主幫忙護道一程了。」

陳平安拱手還禮,「定當盡心儘力,不負前輩所託。」

呂喦以拂塵指了指山頂那邊,「方才箜篌道友曾以心聲言語,邀請貧道擔任你們落魄山的副山主,還口口聲聲說是她自己的意思,與山主絕對無關。這算不算一脈相承,甭管有棗沒棗,先打三竿試試看?」

陳平安笑容尷尬,只得再次拱手,「多有冒犯,我替箜篌與前輩賠禮。」

呂喦擺擺手,「習慣就好。」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敢問前輩,青冥天下的林江仙,拳法如何?」

呂喦微笑道:「這位林師,拳法極高,劍術更高。」

陳平安就不再多問。

呂喦說道:「送出一張火符,貧道與陳暖樹的機緣就算告一段落,畫上了個句號,所幸還算善始善終。至於將來緣法如何,就隨緣而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

呂喦收回拂塵,環顧四周,說道:「一山當需百花開,莫要噤若寒蟬,結果落個人人學誰不是誰。十步香草,好過一木參天。」

小陌說道:「純陽道長,別的不敢多說,這個道理,道長算是白講了。我家公子在這件事上,已經做得最好。」

呂喦笑著點頭,「貧道在市井待慣了,臨行之前,不抖摟幾句仙氣飄飄的高人言語,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見諒見諒。」

小陌笑道:「那我也邀請純陽道長來落魄山當個副山主好了,誠心誠意,絕無客套。」

呂喦嘖嘖稱奇道:「你們落魄山風氣,委實厲害,貧道這一身純陽道法都要扛不住。」

陳平安愧疚道:「怪我當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威嚴不夠,一個個的,太不噤若寒蟬了。」

按照一條不成文的山上規矩,訪山入山門,離山出山門,呂喦來到山腳後,就直接施展了縮

地法,一步跨越小半個寶瓶洲,來到最北端的一處仙家渡口,舉目眺望北邊的北俱蘆洲,施展望氣術,視野中有三粒瑩光分散在白裳閉關所在山頭附近,看樣子賀小涼暫時還不會出手,呂喦便再次縮地山河,剎那之間來到海面上,定睛一看,一揮拂塵,隨意劈開海面,掀起百丈巨浪,道人身形一閃而逝,去往一座尚未被真龍王朱發現蹤跡的海底龍宮遺址,重重禁制形同虛設,純陽道人閑庭信步,如入無人之境。

登山路上,小陌以心聲提醒道:「公子,謝狗性格喜怒不定,她如果留在落魄山,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捅婁子,不如還是我來找個法子?」

對純粹劍修來說,尤其是蠻荒妖族,看待自身之外世界的方式,其實很單一,就是仔細考量戰力,面對不同的修士,自己需要遞出幾劍。在白景眼中,哪怕是純陽真人這種暫時看不出道行深淺的隱世高人,她也是絲毫不怵的,若是在蠻荒天下,白景甚至早就主動啟釁問劍一場了,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淺,那就打出個答案嘛。

陳平安玩笑道:「法子?什麼法子,以身相許嗎?小陌啊,有你這麼當死士的嗎,竟然還需要出賣sè相?」

小陌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你的想法,跟她來個類似約法三章的規矩,告訴她如果行事過界,你就會祭出那把本命飛劍。你當然是認真的,白景也會相信你是認真的,但是我覺得沒必要。行了行了,你別總擔心這件事,我既然答應讓她回山,你就放寬心,只管好好練劍,他娘的,這個白景,先前說你資質不如她,唧唧歪歪一大堆,把我氣個半死,估計你也聽到了,所以小陌啊,要好好修行啊。」

小陌無奈道:「跟隨公子這段時日,修行一事不曾懈怠片刻。」

否則也不可能尋出一條躋身十四境的道路來,只是晚了一步而已。

陳平安笑道:「先前道祖親臨小鎮,問我關於修道的見解,我曾經以蘇子一首詩篇作答,儋州雲霞錢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來別無事,儋州雲霞錢江潮。」

小陌會心笑道:「蘇子被譽為詞宗,此詩卻極有禪意,一個讀書人跟道祖聊這個,公子海內唯一人。」

陳平安學自家先生的口氣,唉了一聲,埋怨道:「別瞎說,是你多想了,我可沒有這種較勁的念頭。」

陳平安解釋道:「之所以聊這個,是想告訴你,男女情愛一事,很多時候也是這般道理,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其實都只是心目中的那份儋州雲霞錢江潮,牽腸掛肚,百般恨千種怨,怎一個愁字了得,可等到真正得手了,儋州雲霞錢江潮還是儋州雲霞錢江潮,心卻變了,風動耶旛動耶,心動而已。」

「我現在不擔心謝狗會如何,只擔心你哪天真正喜歡她了,然後形勢倒轉,你自己也說了,白景性情不定,喜愛之心由濃轉淺,到時候就要輪到你開始還債了,有你苦頭吃的,我可不想看到你每天借酒澆愁,邋裡邋遢,酒鬼似的。」

「至於為何我對謝狗比較寬容,自然是覺得她能夠哪怕過了一萬年,還始終喜歡一人,一萬年之後,為了能夠重逢,主動跨越兩座天下來找這個人,我覺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小陌默然。

陳平安說道:「小陌,退一萬步說,即便仍舊不喜歡她,也要心裡有數,別只是覺得厭煩,至少平時言語,稍微有點耐心。」

小陌點了點頭,突然說道:「公子的這個道理,聽著確實有道理,只是好像公子來說,就沒什麼說服力了。公子與寧姑娘,你們從相逢相識相知到相思相親相愛,就從無變心。」

陳平安動作極快,眨了眨眼睛。

小陌疑惑不解。

陳平安也沒有解釋什麼,只是拍了拍小陌的肩膀,重新雙手籠袖,緩緩登山。

小陌啊,你跟謝狗能夠湊一對,不是沒有理由的,境界高,想法少,簡單來說,就是單純,好騙。

這就叫說似一物即不中。就白景那一根筋的犟脾氣,不得跟我賭個氣,哪天你回心轉意喜歡她了,反而更喜歡你小陌?

剛剛成為朋友的貂帽少女跟白髮童子,一起蹲在廣場邊緣的白玉欄杆上,一起伸長脖子,豎耳傾聽狀。

白髮童子好奇問道:「謝姐姐,隱官老祖跟你男人聊了啥?」

謝狗揉了揉貂帽,「兩個大老爺們之間的肺腑之言,罵我居多,所以真誠嘛,不過聽著教人感動,感動啊。」

白髮童子好奇萬分,「到底聊了啥,給說說看唄。」

謝狗突然說道:「不站不坐偏偏蹲著,姿勢不雅,瞧著像是蹲茅坑拉屎。」

白髮童子哈哈大笑。

謝狗突發奇想,「箜篌,咱們也組建一個小幫派吧,比如先拉上那條左護法入伙,官銜封號還不是隨便給?」

白髮童子皺著眉頭,「斜封官,沒啥含金量啊,好像難以服眾。而且落魄山就這麼點人,很難騙人入坑了。唉,早知道我就答應隱官老祖,去桐葉洲那邊忽悠幾個不知底細的新面孔。」

謝狗點點頭,「那就不著急,建大功成大業者,必須深謀遠慮,從長計議,回頭約個時間,咱倆好好商量商量。」

白髮童子說道:「咱們讀書那麼多,你汗牛充棟,我學富五車,可別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謝狗揉著下巴,顯得有些愁眉不展,繼而舒展眉頭,以拳擊掌,「這就叫將謂偷閑學少年,君子居易以俟命。」

白髮童子使勁點頭,「這話說得有點學問了,周米粒那個幫派,跟暫時只有咱們倆的小山頭,沒法比,差遠了!」

「你為何對陳平安這麼親近?」

「不管是什麼事情,明明很如何,偏要假裝不如何,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比如陳平安,他是一個曾經只是聽說過宮柳島劉老成某個故事就能滿臉淚水、把心傷透的痴情種,所以他內心其實很憐憫我,卻從不憐憫我絲毫,這讓我很感激。」

「是啊,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白髮童子翻了個白眼,這句話要不是朱斂說的,我就吃屎去。

「朱斂要是願意以真相示人,再舉辦幾場鏡花水月,我可以肯定,一年之內,至少有百餘個女修,願意更換門庭,跑來落魄山修行。」

謝狗深以為然,點點頭,「如果只說相貌,我家小陌跟朱老先生,大概差了一百個陳平安吧。」

白髮童子翻臉道:「謝姑娘,朋友歸朋友,我不允許你這麼貶低隱官老祖!」

「那就只差十個?」

「這還差不多。」

一把本命飛劍悄然離開。

謝狗咧嘴一笑,以為飛劍化虛,潛藏在那個臭牛鼻子老道留在山中的道意里,如魚潛淵,姑奶奶我就猜不到你陳山主的手段啦?

謝狗摸出一壺酒,是小鎮那邊按斤兩售賣的市井土燒酒,灌了一口酒,沉默許久,冷不丁問道:「無憂無慮無拘無束,變得不人不鬼不神不仙,你會心懷怨恨嗎?」

白髮童子嘿一聲,神sè淡然道:「山裡的草木,田地的莊稼,各有各命,想要如何,又能如何。」

謝狗喝著酒,「不自由至極,會不會也是自由。」

白髮童子沉默許久,突然揚起拳頭,振臂高呼,「我想明白了,勝敗在此一舉!」

謝狗說道:「別咋咋呼呼的。」

白髮童子壓低嗓音說道:「謝姐姐,要想後來者居上,風頭壓過裴總舵主、矮冬瓜那一脈,有個至為關鍵的勝負手!」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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