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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二章 借東風

所屬書籍: 劍來

槐黃縣城的這條騎龍巷,霎時間變成了一座飛升台。

頂部依舊是女子拄劍,旁邊男子坐在台階上,雙方皆是一雙精粹至極的金sè眼眸。

貂帽少女「謝狗」的整副身軀皮囊,瞬間如灰塵飄散,繼而凝聚為一位姿容嶄新的修長女子。

白景雙手持劍,高高揚起頭顱,與頂部那兩位對視。

這才是白景的真身真容。

小陌說道:「勸你最好收劍。」

白景眯眼笑道:「機會難得,剛好舒展舒展手腳筋骨,我還真就不信了,他們真能把我一口氣拖拽到萬年之前的光yīn長河中去。如果本事這麼大,就不會有今天了!」

將一位萬年之後的飛升境圓滿劍修,從變成由三教祖師坐鎮的天地,拽回萬年之前的舊山河,十五境都做不到!

台階頂部那邊,單手托腮的男子滿臉笑意,輕聲道:「我們小陌還是向著白景的,看來有戲。」

她點頭道:「患難見真情嘛。」

小陌雖然聽不見頂部那兩位存在的言語,不過看著那個既面容熟悉又氣息陌生的「自家公子」,總覺得不像是說了什麼好話。

那個「陳平安」笑眯起眼,朝小陌輕輕揮手作別,微笑道:「小陌,悠著點啊,可別被生米煮成熟飯了。」

異象隨之消散,小陌和白景重新置身於騎龍巷。

謝狗扶了扶頭上貂帽,嗤笑道:「假的假的,裝神弄鬼,嚇我一跳。」

小陌神sè尷尬,清清白白的,怎麼有種被捉姦在床的錯覺。

謝狗埋怨道:「小陌,都怪你啊,那個存在,是循著你的劍道脈絡找來的,就像在光yīn長河的下游,守株待兔,把咱們倆給抓了個正著。」

言語之間,謝狗抬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小陌看了眼,謝狗立即解釋道:「就算是假的,也很嚇唬人啊,天下就這麼點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沒必要把路走窄了。走,喝酒去,壓壓驚。」

到了草頭鋪子,小陌讓酒兒幫忙拿來兩壺糯米酒,笑著說不用去廚房炒菜了,他們有個地兒光喝酒就行。

謝狗盤腿坐在長凳上,喝了一大碗糯米酒釀,感嘆道:「掙點辛苦錢真不容易,小陌你是不知道,我來到浩然天下後,為了攢點錢,這一路走得多辛苦,山上挖草藥山下擺攤子,差點被人調戲呢,混得可慘啦。」

小陌喝了口酒,「真正掙不著錢的人,才有資格說辛苦。」

謝狗氣呼呼道:「這話說的,真像個人。」

小陌放下酒碗,以心聲問道:「你敢不敢殺飛升境。」

謝狗眨了眨眼睛,「你睡傻了?」

敢不敢,有什麼不敢的。

問題是能不能的事,這兒又不是蠻荒天下。

你就這麼想著我被小夫子抓起來,然後在功德林裡邊陪著劉叉一起吃牢飯啊。也對,如此一來,見不著我,你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負心漢說起混賬話,真是比飛劍戳心窩裡還厲害,謝狗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角,見桌對面的小陌無動於衷,也覺得沒啥意思,便換了一種臉sè,懶洋洋道:「說吧,殺誰。」

小陌說道:「曳落河舊主,仰止。」

謝狗恍然道:「原來是她啊,逃命本事不差,打架本事不頂,很不頂。光長胸脯腚兒不長修為,白瞎了那份道傳,看著就煩她,這婆姨要是沒有被文廟留在這邊,如今在蠻荒天下的話,呵。」

仰止的一門本命神通,謝狗眼饞很多年了,天生就不適合仰止,但是謝狗學習術法神通,悟性太好,修行極快,而且這條道路,對仰止來說並不算十分合適,可若是被謝狗學到手,掰碎了攪爛了,剛好能夠補全謝狗的某份大道缺漏,一個不小心,真就躋身十四境了。

事實上,當初小陌追殺仰止,白景就一直遠遠跟著,悄無聲息。

等到那頭搬山老祖袁首出現後,她就跟著現身了。敢打我男人,問過我白景答應沒?二打二,才公平。

他們這雙神仙眷侶,對付一雙姘頭,還不是手到擒來,咋個會輸嘛。

可惜小陌不願與自己聯手,直接就走了。

謝狗說道:「我跟白老爺和文廟,可是有約定的。不過嘛。」

「既然是你開口了,我可以考慮考慮。前提是你得保證我能活著離開浩然天下。」

謝狗伸出一隻手掌,朝小陌挑了挑眉頭,「好處呢?親兄弟明算賬,咱倆要是道侶,也就不談這個了,問題咱們還不是嘛。」

謝狗抹了把嘴,「我如今翻書茫茫多,書上的才子佳人和江湖演義小說,不就都是這麼個路數,英雄救美,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小女子只好以身相許了,願意自薦枕席,擱咱倆身上,一樣的道理!」

小陌正要說話,酒桌一邊,陳平安悄然落座,笑道:「小陌,千萬別答應以身相許啊。」

至於謝狗身後,則又有人伸手按住少女頭頂貂帽,「剛才不跟你計較,結果還是這麼皮?」

謝狗縮了縮脖子,眼神幽怨道:「小陌小陌,趕緊幫我說句公道話,我膽子小,怕慘了。」

修道之人,神遊萬里算個鎚子,這倆莫不是神遊萬年而至?

仙都山,青衫渡。

崔東山掰手指開始計數,將幾個盟友名號一一報出,「大泉姚氏,蒲山雲草堂,太平山,玉圭宗,皚皚洲劉氏,中土玄密王朝郁氏,六個。暫時就這麼點,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各司其職,分工明確,相親相愛,同舟共濟。」

張直點點頭,「是個很好的搭配。」

一般的飛升境修士,都攏不起這麼個大好局勢。

這就是一位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潛在底蘊了。

那吳瘦眼皮微顫,尤其是聽到有那個皚皚洲劉氏,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如今他算是包袱齋桐葉洲分部的三把手,連二把手都沒能撈著,屬於降職任用,以觀後效,要是再做不出點成績,可是要被祖師堂秋後算賬的。

倒不是說皚皚洲劉氏賺錢心狠心黑,而是劉氏一向喜歡完全主導一樁買賣,外人只能從旁輔助,無法插手關鍵財脈的運轉。

包袱齋內,很多買賣,動嘴皮子,吹噓得天花亂墜,沒用的,按照祖師堂規矩,誰要是看中了某樁生意,半數錢,得自掏腰包。

虧了,砸鍋賣鐵也好,與人借錢也罷,都得乖乖把錢補上,錢不夠,立下字據,寫張欠條,反正都得優先補上包袱齋的窟窿,絕不是拿了錢就可以大手大腳開銷,或是中飽私囊的。而且祖師堂那邊,會專門派出一位賬房先生,身份有點類似戰場監軍,想要繞過此人,在賬目上動手腳,比登天還難。

吳瘦就有個師叔,足足七百年,都在為包袱齋還債。遙想當年,師叔最風光時,在那流霞洲,天隅洞天都曾與師叔借過一大筆錢,光是每年吃利息,就能躺著享福了,富可敵國算什麼,富可敵洲。結果就是心太肥,攪和進了一樁上下宗的內部事務中去,大傷元氣,偷雞不成蝕把米。

崔東山瞥了眼吳瘦微妙的神sè變化,精於賺錢,也只知道賺錢,看來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莫非張直這是趕來青衫渡釣魚,以吳瘦作餌?就像大魚難釣易脫鉤,但是對張直這種老狐狸來說,一次提竿大魚出水,就可以大致推斷出自家先生的心性,畢竟張直肯定沒那膽子,覺得自己可以真的一鼓作氣釣起隱官「陳平安」,和落魄山、青萍劍宗兩座新興宗門,簡而言之,張直就是奔著故意讓大魚脫鉤來的,只為整個包袱齋作長遠計。

崔東山比較煩這個,就懶得七彎八拐,以心聲直接問道:「張直,你這麼精明的人,為何要故意帶著個吳瘦來這邊自尋沒趣?」

張直笑道:「還是不如崔宗主和你家先生精明。」

「此話怎講?小心點說話,你可別步吳老祖的後塵。」

「崔宗主何必明知故問。」

「張直啊張直,我裝傻自有裝傻的本事和底氣,可你跟我裝傻就是真傻了,奉勸一句,我如今是青萍劍宗的宗主,也可以跟著先生依葫蘆花樣,下出第二道逐客令,你們包袱齋在桐葉洲南邊的買賣,我管不著,那邊是玉圭宗的地盤,我跟現任宗主韋瀅半點不熟,跟玉圭宗上任姜老宗主也不算太熟,但是北方的買賣,即日起,就別想順遂了。」

當初寶瓶洲的包袱齋,是被綉虎崔瀺驅逐出境的,下場跟劉桃枝的西山劍隱類似,都屬於不歡而散,就此結下了梁子。

崔瀺絕對不允許有任何外來勢力,在那場即將到來的戰事中出現半點分歧,扯後腿,各行其是。

這是因為戰事未起,包袱齋就嗅到了危機,不過浩然九洲的包袱齋分部,只有吳瘦的寶瓶洲,表現得過於市儈了。

陳平安根本不用去理會其中的彎彎繞繞,所以先前陳平安在桌上所謂的「逐客令」,就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

如今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這場大戰,才打了一半,別想著把便宜佔盡,既然有本事避害,就別再想著趨利了,至少寶瓶洲這邊就別想了。

而張直故意帶著吳瘦來這邊登門拜訪,何嘗不是一種試探,對於這個年輕隱官,張直有三件事需要驗證,第一,會不會擔任大驪國師,繼承文脈師兄綉虎崔瀺,第二,青萍劍宗在這桐葉洲,有無擔任一洲仙府執牛耳者的野心,第三,陳平安的心性,與綉虎有多相似,與崔瀺又多少差異,他張直和包袱齋才好看菜下碟。

包袱齋在這邊到底投入多少本錢,得先看過三個答案才能有個粗略的定論。

因為包袱齋真正在意的「兩座渡口」,已經不是那個南方諸國恢復極快的寶瓶洲,而是桐葉洲和扶搖洲兩地。

天下九洲有仙家渡口處,或明或暗,幾乎都有包袱齋買賣。

崔東山突然笑呵呵道:「吳瘦的包袱齋,當年在寶瓶洲,沒有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吧?」

張直淡然道:「要是有,哪裡需要米劍仙提醒吳瘦自己找個地方,我早就幫他挑好了。包袱齋,是我一手創建起來的,我是勞碌命,事無巨細,都喜歡親自盯著,所以包袱齋始終就是個一言堂,舉個例子,我要是中土大龍湫的宗主,處置小龍湫那幾個吃裡扒外的孽障,根本無需通過祖師堂議事,一言決之,只需派出龍髯仙君,到了這桐葉洲小龍湫,就地處決。」

「做買賣的人,有自己的生財之道,自古而然,只是生意人,歸根結底還是做人,還是要講一講底線的。」

「買賣想長久,跟著

大勢走。」

「可要是虧心事做多了,人不收天收。」

聽到這裡,崔東山點點頭,「這才算明白人說了些敞亮話嘛。」

張直說道:「當年趕走了包袱齋,崔國師立即為寶瓶洲引入了范先生和商家,就像為後者清場。吃了這個悶虧,我們包袱齋認栽,咎由自取,沒什麼怨言。」

「那就照陳先生說的,關於寶瓶洲重新開張一事,何時天下太平了,包袱齋和落魄山,再來好好商議。」

「至於桐葉洲這邊,包袱齋誠意如何,底sè又如何,我覺得可以用開鑿大瀆的合作一事作為開端。崔宗主意下如何?」

吳瘦知道自家祖師與白衣少年在以心聲交流,胖子悔青了腸子,早知道就跟那個小姑娘討要一碗熱茶了,也好過現在干坐著。

不知為何,那位年輕隱官又走出屋子,身邊還跟著那個拎著爐子的黑衣小姑娘。

現在吳瘦再瞧見這個洞府境的小水怪,堂堂元嬰境,但凡在座諸位不覺得磕磣,吳瘦恨不得跪地磕頭,高呼姑奶奶。

周米粒又給所有人添了茶水,輪到吳瘦這邊,趕忙低頭與小姑娘連連道謝,差點熱淚盈眶。

崔東山笑道:「上個胖子同樣走了遭仙都山,還不如你幸運呢。」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周米粒就坐在一旁。

從袖中摸出一把合攏起來的玉竹摺扇,陳平安將竹扇輕輕放在桌上,笑道:「方才在屋內,才記起之前在鴛鴦渚那邊,張先生親自開設包袱齋,齋名『和氣』,開門做買賣,果然是和氣生財,我跟幾個朋友恰逢其會,仔細逛過和氣齋,大開眼界,好像還欠了張先生一個人情,兩張字據。天下事,一碼歸一碼,買賣不成仁義在。」

原來之前在和氣齋內,陳平安一眼相中了這把珍貴摺扇,只是當時身上沒帶多少神仙錢,囊中羞澀,不曾想齋內很快就有一位符籙美人姍姍而至,主動提出可以帶走扇子,以後在任意一處渡口包袱齋,補上錢就是了,事後包袱齋肯定會自行銷毀欠條字據。之後李槐瞧上了那塊好似盆景的「山仙」,一位老柳樹精就棲息其中,包袱齋開價十顆穀雨錢,陳平安就又代替李槐訂立了一張字據。

崔東山伸手拿過摺扇,啪一聲打開,扇面節錄蘇子祈雨貼,另外一面是謫仙山柳洲草書所寫《龍蜇詩》。扇子本身完全可以視為一件水法重寶了,法寶品秩跑不掉的,資質好一點的劍修,運道好,揀選一個雷電交加大雨滂沱的時日,沐浴更衣之後,打開扇子,一邊看草書一邊看天候,機緣巧合之下,說不定還能學點昔年劍仙柳洲的些許劍意仙氣。

崔東山疑惑道:「先生,當時包袱齋開在鸚鵡洲,好像不在鴛鴦渚。」

陳平安恍然道:「這樣嗎?那就是我記岔了。」

吳瘦都快崩潰了,隱官大人你說話,這麼有誠意的嗎?

張直從袖中摸出兩張字據,落款人都是落魄山陳平安,其中一張欠條,是摺扇的五十顆穀雨錢,另外「仙山」盆景十顆穀雨錢。

崔東山掃了一眼,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拿出六十顆穀雨錢,打算為先生分憂,把債務還清了,取回欠條。別銷毀啊,得保留下來,以後崔東山可以給嫩道人瞅瞅,十顆穀雨錢?傻了吧,那位老柳樹精,可是與純陽真人呂喦論過道的,拳頭大小的山石上邊「仙山」二字,可是呂喦以劍氣書寫,這等崖刻,可是真跡!

但是張直卻以手指按住兩張欠條,笑道:「陳先生今天給出六十顆穀雨錢,就算結清債務了,按照規矩,這兩張欠條就需要立即銷毀,但是我想要跟陳先生打個商量,我們包袱齋,能不能花七十顆穀雨錢,相當於與陳先生買下這兩張借據?」

周米粒呆住了,好人山主的字,兩個「落魄山陳平安」,十個字,就等於賺了十顆穀雨錢,這麼值錢么?!

陳平安笑著搖頭,「太不合規矩了,還是錢貨兩訖比較清爽。」

張直笑道:「並不是專門為陳先生破例,包袱齋歷史上,這種事情,不乏前例。」

崔東山冷笑道:「七十顆穀雨錢,打發叫花子呢,七百顆!」

小米粒又給震驚了,大白鵝,不對,可愛可敬的大師兄跟人做買賣,一向喜歡這麼獅子大開口嗎?不怕被人打啊?

不曾想那個張先生立即從袖中摸出只大袋子,放在桌上,迅速將兩張欠條收回袖子,「那就一言為定,就此錢貨兩訖!」

「落魄山陳平安」的真跡,以後只會越來越值錢,當然很難值錢到十個字就需要用七百顆穀雨錢去買的份上,那也太誇張了,幾十顆穀雨錢,是比較恰當、穩妥的價格,以後和氣齋,碰到千金難買心頭好的山上土財主,不愁賣。但這可是兩張欠條,意義非凡。尤其還是陳平安參加中土文廟議事之前訂立的字據,這就等於多出個意義深遠、極有嚼頭的「歷史掌故」了,如此一來,七百顆,真心不貴。

吳瘦看到這一幕後,心中佩服不已,不愧是自家包袱齋的老祖師,做買賣足夠果決,出手夠快夠狠。

崔東山小心翼翼去拽過那一大袋子穀雨錢,虧得不是官場,不然這算不算是某種雅賄?

唉,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天上又掉了七百顆穀雨錢,自家賬房先生種秋得多高興啊。

陳平安面帶微笑,看著做賊似的崔東山。

崔東山只得中途更換路線,將錢袋子推到小米粒那邊,語重心長道:「右護法,此錢歸公,記得好好保管啊,回頭交給風鳶渡船上邊的韋賬房,不許貪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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