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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跡波利尼西亞人

我們在庫克群島的拉羅湯加機場站著抽煙,顫抖著。因有著11個小時的時差,我們脖子上掛著用白色蘭花還是什麼花做的花環。這是一個不允許露營的國家,所以我擔心海關發現我們的行李里裝著那麼多探險裝備會趕我們回家。我們解釋說那些是禮物,海關的人覺得這聽起來不錯。禮物是好東西,他們肯定這麼想,就放我們過去了。就這樣,我們到了拉羅湯加—青山環抱、棕櫚遍地的小島。陰天,空氣中有些小雨。熱,但熱得不過分。帶我們來的巨型客機看上去像是島上最大的建築物。現在是早晨6點。

上來一個面帶笑容的傢伙,好像叫「卡車」,跟我們一一握了手並歡迎我們的到來。他和他的太太一起開車送我們去招待所。雲浮對這個奇怪的名字很好奇,他問那人是不是真的叫卡車。我們聽錯了,那人名字叫卡弗瑞。雲浮覺得這個名字很異域、很古怪,聽上去像咖啡和優律詩美(1)的合體,他問那人能不能繼續叫他卡車。卡弗瑞僵住了,惡狠狠地瞪了雲浮一眼:門兒都沒有。要不叫他卡弗瑞,要不另找地方住。哦,這是一群有尊嚴的人,頂天立地,誰都別想欺負他們。

我們把行李扔上卡弗瑞的皮卡,驅車出發。海在左邊,沿路點綴著小房子,有花園,有母雞,有助動車,有時候還有汽車。大多數人還沒有起床。卡弗瑞告訴我們拉羅湯加今天周日,還有,他太太是德國人。(她當然是個德國人,他說。也不解釋為什麼那麼理所當然。)

我們昏昏沉沉地坐在有頂露台上,一共兩棟平房,我們分到了大的那棟。阿汶去覓椰子,五六分鐘後就帶了兩個回來。他滿臉表現出對異域生活的期待。他用一把薩米刀一個勁兒地鋸椰子,直到鋸開。看上去不專業得令人髮指。電視里根本不是這麼乾的。但椰子開了,阿汶喝了一點兒裡面亮晶晶的東西,然後遞給我們輪流喝。喝上去是甜的,像牛奶。大概不夠用來構建生活方式,但還挺好喝的。卡弗瑞過來轉了一圈,說水果椰子儘管拿,我們吃得了多少吃多少,但我們得小心別被椰子砸,因為掛得高,砸得狠。椰子砸頭是這裡最常見的死法。椰子樹籠罩著大部分道路,所以出門走路根本就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

房子周圍的花園裡有木瓜、杧果、獼猴桃、陽桃和青檸。我們需要做的只是伸伸手。這才剛下飛機,我們就已經適應了狩獵採摘的社會生活方式。這是最好的野外課。(阿瀾學習能力非常出色,態度積極,能獨立解決問題,有活力,有興趣。)

地理:庫克群島由15座小島組成,散布在200萬平方千米的海域。相比之下,挪威只有386958平方千米,這還是算上斯瓦爾巴群島和揚馬延島的。

拉羅湯加是最重要的島嶼。全國18000名居民中10000名住在該島。我們現在所在的首都名為阿瓦魯阿,面積也就一個足球場那麼大。這裡有商店、酒吧、電影院,應有盡有。群島位於紐西蘭東北方3000千米處,赤道以南,但在南回歸線以北。熱帶氣候,也就是說,熱得要命,還潮濕,而且時不時上演颶風災難的大片現場。居民都是波利尼西亞人—紐西蘭毛利人的近親。拉羅湯加第一次接觸歐洲文明是1789年(年份很眼熟),「邦蒂號」上的叛匪之一闖入該島胡作非為。在這之前西班牙人佔領過群島北面的一小片領土,庫克船長探索過南面的一些島嶼。理所當然,他們都用自己的名字給這些島嶼命了名。後來,18世紀初期,來了一群硬核傳教士,把基督教和幾種歐洲疾病傳了過來,給當地的居民造成了巨大的困擾。他們的行為到現在還殘留著後遺症,表現形式為英式發音的名字、錯亂的教堂參禮時間及相應的虔誠、閃爍的眼神和壓抑的情感。

阿汶和我懶散地坐在露台上無所事事。我們被熱浪和長途飛行擊垮了。睡一會兒是個好主意,但感覺不可能。我感到一種無以復加的疲勞。當時我們還不知道,但這種感覺將佔據整個探險之旅。這其實算是劇透了,就算鋪墊吧。但我們當時並不知道。

嗯嗯啊啊一陣之後,我們很不情願地出了門,大星期天買了一串碩大的香蕉。我們一人一邊扛著回家,同時還要時刻留意那些椰子樹,蜿蜒蛇行來躲避被掉下來的椰子砸到的潛在危險。感覺有點兒像闖進了一場亂槍混戰,這是在玩命啊!由於我們手無寸鐵,是沒辦法殺出一條血路來的。我們幾乎毫無招架之力,只能像兩個可憐的遊客一樣,走在路上給椰子和本地人當笑柄,因為正趕上他們騎著小電驢上教堂做禮拜。

我們回來的時候,魯爾正端著罐裝啤酒坐在露台上。他看上去很累,正尋思著是要打死那隻蒼蠅還是乾脆隨它去。馬丁也出來了,睡了幾個小時之後還眯縫著眼。他做了個有點兒鬧心的夢,他說。他覺得這是他雪滑得太少、良心不安造成的。他喜歡滑雪,但總覺得自己滑得不夠。關於滑雪,在挪威來自周圍的壓力總是相當驚人—雪滑少了,出門都抬不起頭。而在這溫暖無雪的熱帶,潛意識開始著手處理這些情感。夢裡馬丁發現自己置身於法倫的「殺手坡」谷底,正在參加年度瑞典滑雪節的三英里賽。雪道很濕,各種不爽,儘管使盡全力,他還是動彈不得,總是有人超過他。當他終於到達坡頂的時候,整個越野滑雪精英隊都在以最殘忍的方式嘲笑他。他們說要殺了他。戴利、米呂萊、阿爾斯加德、普羅庫羅羅夫(小普羅)、瓦爾布薩,還有許多其他人,速度太快,馬丁沒認出來,他們都想殺了他。馬丁轉身想再滑下坡,但「殺手坡」也跟著轉了個身變成了上坡。越野滑雪精英隊靠了過來,米呂萊喊道:「看我們不弄死你!」然後馬丁就醒了。他非常失望,他說。他從沒想過越野滑雪精英隊會是這副德行。這些堅毅出色的運動員不過是群頭腦簡單的殺人犯,簡直是錯得離譜。特別是米呂萊讓他很失望,因為他看上去總是那麼善良。這下露餡了吧,頂級體育不過是爛葯一帖。

過不多久,馬丁突然想起斯塔雷·西韋特森也在殺人團伙之列。軍師西韋特森,聰明的斯塔雷,好好先生。一切讓人難以置信。

馬丁坐在那兒靜靜地搖著頭。他還沒開口問,我就給他遞上了蚊香油,他還我一個充滿溫情和謝意的眼神:居然還有人關心他。

三心二意地睡了幾天覺,喝了幾天啤酒之後,我們終於開始振作一點兒,可以思考探險如何進展了。那個了不起的馬格納,就是搞定租島合同的挪威人出差了,但他給我們留了言,告訴我們該找誰。

港口空曠的辦公室里坐著個叫塔皮的傢伙,他手上有不少想牽就能牽的線。他接待了我們所有人,並在短短的會談中成功地把我們嚇尿。我們試圖隱藏各自對等待著我們的未知所懷的怯意,但塔皮嗖嗖就把我們挨個擊穿。騙本地人是不可能的,我們的問題基本上僅限於我們應該當心什麼,這個危不危險,那個危不危險。他表示大部分情況確實伴隨著危險。他告訴我們馬努埃當然不只是一座荒島,它擁有世界上最完整的珊瑚和潟湖環境。有人建議把馬努埃島上的潟湖設為海洋國家公園。這就意味著大多數會爬會走的海洋生物在那兒都能找到。我做了會議筆記,之後對著《生存之書》又核對了一遍。總而言之,最後得到一張很豐滿、很讓人鬱悶的注意事項表。首先是太陽。這兒的太陽就是魔鬼。不做防護措施在太陽下曬5分鐘,人就會躺在那兒幻覺爆棚(塔皮的原話)。然後是石頭魚:「當有人踩上它們時,毒液就會通過背脊上的刺注射入人的體內。非常疼痛,並且可能致命。」然後是鰩魚,大鳥一般的魚,翼展長達數米:「尾部毒刺能造成嚴重甚至致命的創傷。」海鱔,跟人腿一樣粗的鰻魚,尖牙駭人:「海鱔可能出現在淺海。它們會以亂咬來頑固地保護自己的洞穴。」海蛇:「它們不主動進攻,鮮有咬傷事件,但它們的毒液是所有蛇毒中最毒的一種。在水裡的話離它們遠一點兒。如果在岸上遇到的話可以用帶鉤子的棍子捕捉,很好吃。」蛤蜊:「硨磲蛤、大硨磲潛伏在熱帶珊瑚礁中,可能大到關閉時足以夾住人的一條胳膊或一條腿。」鯊魚,當然有鯊魚:「如果附近有鯊魚,盡量不要讓尿液和排泄物進入水中,因為這樣會引起鯊魚的興趣……將頭埋在水下並尖叫,人多時,這是最佳選擇,哪怕是一個人,受到攻擊時也可以這麼做。如果有刀,舉起備用,將其插入鯊魚的鼻子,或瞄準腮和眼睛。」除了這些還要小心珊瑚,它們留下的傷永遠不會癒合,其中還有一些是有毒的。椰子砸頭(之前已經提到),椰子蟹(有一對驚人巨鉗,奇怪的是它總是爬在椰子樹上把新鮮的椰子剪下來吃),水中陰險的湍流,昆蟲(蚊子、沙蠅),會咬人的蜈蚣,颶風,脫水,還有鄉愁—這是我們自己發現的。

阿汶讀到過嚴重思鄉會出現的癥狀,就是牢騷病:患者開始對他鄉大放厥詞,比如,該死的巴黎。這就是得病了。

每個行業都有自己成文的或不成文的注意事項,但我覺得我們這張表絕對屬於長的,實際操作起來可能更長。其實寧可不要這張表。恐懼在我們體內蔓延。魯爾是唯一一個不露聲色的,他是條硬漢。其餘好幾個人(我就不點名了)都說要放棄探險計劃,但我很堅定,並策略性地給奧斯陸一家花店打了電話,為挪威空中救援中心送了一束特別華麗的花,這樣他們就會比較積極,萬一我們出了事,他們會提供一些額外的服務。

塔皮的貨船是整個地區唯一一艘能帶我們去馬努埃島的船,我們還要等上幾天。我們之間陷入一種近乎冷漠的情緒。我們坐在露台上喝啤酒,看大雨以驚人的量瓢潑而下。我們開始認識到,一切熱帶的東西都那麼誇張。雨、炎熱、綠色、昆蟲和公雞的數量、夜晚的黑暗。我之前從沒見過如此濃郁的黑暗。

小伙們拿一隻蟑螂取樂。他們來回攆它,直到阿汶當機立斷用埃格爾嶄新的拖鞋把它拍扁。埃格爾不樂意了,說阿汶應該用別人的舊拖鞋。

小衝突不斷。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我大部分時間都坐著雕刻香蕉,做小裝飾物。反正香蕉也硬得沒法吃。我在露台上展示這些裝飾品並給它們拍照。

埃格爾和雲浮已經較上了勁兒,用以前的運動項目和成績互相拋來拋去,直到有人舉手認輸。另外他們還爭辯著突尼西亞到底叫突尼西亞還是突尼西亞。雲浮最有力的論據是現在幾乎已經沒有哪個國家還用「亞」結尾了,它過時了。埃格爾迅速抓住把柄立刻舉出澳大利亞、保加利亞、玻利維亞等二三十個國家來反擊雲浮一拍腦袋得出的結論。他們爭論了一整天,論據越來越傷人,最後我不得不介入,在我隨電腦帶著的一張百科全書光碟里搜索一番,爭論到此為止,埃格爾是對的(2)。突尼西亞就是突尼西亞。雲浮知道自己輸了,決定一人度過余日。

金坐著做孤島生活的思想準備。在他那溫柔的藝術家頭腦里,好像所有的危險都既可怕又刺激。他看到了辯證法。金主張我們一定要讓馬努埃島上的動物們拜倒在我們腳下,讓它們知道誰說了算。比如,我們一到島上就每一個物種殺掉一個代表,這樣其他同類在動我們之前都會三思而後行。好主意,金,我們其他人說。並希望他趕快想出更好的主意來,省得我們逼問他這種邏輯背後到底藏著什麼樣的意識形態。

埃格爾半夜起床晃悠。他用他的鎂光手電筒照我,說他醒過來是因為聽到了尖叫和音樂節奏。可能是某種當地的儀式,他說。我們遇到的波利尼西亞人好像都不怎麼正常,根本搞不懂他們。他們半夜幹什麼估計已經超出了我們的認知範圍。

金被一隻大馬蜂蜇了,下臂幾秒鐘之內就嚴重腫脹起來。在之後的激戰中重傷身亡的馬蜂曝屍於卡弗瑞先生面前,他堅稱這隻與金給他看的《生存之書》上的那隻不一樣:「蜇傷感覺就像被烙鐵燙了一樣,同時多次被蜇可能致命。」但這是另一種馬蜂,碩大、兇狠但不致命。這一蜇之後,金警覺起來,在角落裡逡巡。

無所事事多日之後,游泳的慾望蠢動起來。雨停了,卡弗瑞借給我們一些自行車。我們騎車經過機場來到不遠處的海邊。要是我一路只往右看,風景越來越像西蘭島,要是我不那麼在細節上較真,這裡很像霍恩貝克海灘。再過去一點兒就是哥本哈根了。那樣的話,我想來個整套的丹麥熱狗。

我們游泳,自得其樂。海水出奇地溫暖,據魯爾估計有30攝氏度,他怎麼估計,我們就怎麼相信。就是這樣,開始出現了一些規律,放之各種情況皆準。我摸到一塊珊瑚,手開始流血。遊了一刻鐘,我的背脊就晒傷了。我們必須戴潛水手套、穿游泳T恤和泳鞋。一開始我很反對帶那麼多裝備,但後來只能妥協。這些完全是必需的。我在腦子裡起草了一個購物計劃,並在我們之間分配任務,也只是在腦子裡。一個優秀的探險隊隊長就是這麼工作的,組織安排、修訂計劃、解決問題。沒什麼好多說的,干就行了。騎車回家的時候,雨又回來了,像雨停時一樣突然,比之前更猛烈。通常如此,我看過一些文學作品,風暴歸來時往往如停息時一樣突然,並且鮮有弱勢,迅而猛。文學作品中的天氣描寫往往如此。如果天氣由風暴轉晴,總是戛然而止,不會持續幾個小時或幾天。我以前總覺得這有些假,有些牽強。我以為天氣是在為情節做鋪墊,但現在我看出來了,是情節在給天氣做鋪墊。

雨大得砸在身上生疼。沒有雨衣的話,我們可能都死了。雪上加霜的是馬丁的自行車還壞了—鏈條卡住了,解不開。我們離家還很遠,馬丁只能推著車朝家走,而我們則騎車回家,求卡弗瑞用皮卡來接他。卡弗瑞很不情願地答應了。小戲劇性和不怎麼戲劇性的事件,組成了生活。

我們再次幾近無所事事地坐到了陽台上。小伙們很不耐煩,我擔心在我們出發之前道德就要淪喪。雨不停地下。我們想出門大展宏圖,讓挪威登上地圖。我們不是來這裡喝啤酒、下旅行象棋的。我們被整個拉羅湯加的氣氛感染了。這裡節奏非常慢,沒什麼可著急的。當地居民看起來只是在及時行樂,別無他求。我們並不覺得社會基礎設施按部就班地完全正常運作。在這種習氣滲入骨子裡之前我們必須脫身。就像金常說的那樣:這兒連個孩子都造不出來。(3)金喜歡說瑞典語,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他說出口就很彪悍,就好像瑞典人比我們彪悍似的。

我和塔皮在碼頭上聊了一會兒。他滿口說船已經在路上了。它在群島的北部遇到一些天氣問題,所以延誤了。時刻表在地球的這一片不適用,他說。在這兒如果要遵守時間表就要和強大的力量作對。另外,他說,他想知道需不需要派一兩個輕車熟路的人跟著我們。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我其實是根本不想。塔皮點點頭,但我覺得他最後一句話有弦外之音。我很後悔上次見面時提了那麼多愚蠢的問題,他估計是把我們看穿了,他肯定看出來我們菜得很。這讓我很煩。七個挪威科學作家,聽上去不錯,可這下我們要露餡了。我覺得露得有點兒早。

我們把東西都買了,還挺面面俱到的:儲水器、浮潛設備、開山刀和斧子;杯盤碗盞、刀叉,大量的米、豆、麵粉、香料,以及其他可以幫助魯爾養活我們的配料;五管名為「百多邦」的抗生素軟膏,劃傷割傷之後這是生存下去的關鍵;防晒霜和可以防止乾裂的蘆薈;燒飯點燈用的煤油,還有手電筒用的電池,以及一堆別的小東西。除此之外,我們當然還買了一堆休閑娛樂用的設備—飛盤、法式滾球、排球、迴旋飛鏢、紙牌、象棋、骰子,諸如此類,都該帶。

船靠岸了,我們等著。塔皮微笑著朝我走來,說我應該跟兩個同樣面帶微笑、皮膚棕色的同行的傢伙打個招呼。大家都面帶微笑。兩人叫米一和圖安。他們會跟著我們,塔皮說。我說我以為我們說好了的,我們想自力更生。塔皮說我們完全沒有說好,米一和圖安得跟著,就這麼定了。沒有他們,休想上路。海上可不是鬧著玩的,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在沒人看著的情況下送七個挪威科學作家到荒島上去,這個責任他可擔不起。這簡直是災難,不管是對探險隊還是對我這個隊長的形象而言。有人看著我們,有人像看孩子那樣看著我們。這就非常非常尷尬了。光是沒人監督、我們沒法守規矩這個念頭就已經把我設想的前景粉碎殆盡。我們會很不自在,不得不裝模作樣。一切全毀了。

米一和圖安將代表艾圖塔基的居民—他們是馬努埃島的島主。他們有在潟湖釣魚的權利並享有對其他可能存在的自然資源徵稅的權利。我站了幾秒鐘,考慮要不要取消整個行程,但下一刻我們已經被趕上了步橋,巨大的柴油發動機也發動起來。為時已晚,羞辱感爆棚,我感覺被降級並扒光了衣裳,再也不能領導我自己的探險隊。挪威國王會怎麼說?他肯定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而我們中的有些人還挺逆來順受的。這樣可能並不賴。出於安全考慮,怎麼說也算是有好處的。但埃格爾很懷疑,他擔心附近有土著人會阻礙我們的進展。他不喜歡我們研究或娛樂的時候有陌生人在一旁看著。說不定我們甚至不得不穿上游泳褲游泳,他說。不然的話,除非我們打破一切文化差異讓米一和圖安了解我們,同時我們也了解他們,學會接受對方的不同,但聽上去像是件重任,好麻煩。

冷靜下來之後,我把其他人都召集起來做了個即興的時況彙報。彙報得還不錯。我說我們必須嘗試積極地面對當前的情況。這是一個我們無法預見也無法控制的意外,超出了我們掌控能力的範圍。但也完全沒有必要怨天尤人,我說。我自己從來不主張刻意把負面的說成正面的,但我的小演講還有那麼點兒說服力,有幫助,我們找回了某種樂觀情緒,至少在表面上是這樣。我們互幫互助。這就是我們在游泳場和在我家團建的結果。我們是出色的團隊。

氣消了以後,我四處檢查所有的設備是否安全就位。我試著迴避米一和圖安的目光,他們已經開始監視我們的行動了。塔皮的兄弟焊了一些魚叉。我假裝檢查他活兒幹得利不利落。一艘船的甲板上綁著大約12英尺長的鋁船,魚叉和水箱一起躺在鋁船里,鋁船上有外掛發動機。我們想使用這艘船穿過珊瑚礁上島。

我跟船長也交上了朋友。說來奇怪,他告訴我這艘船是挪威的。它是馬格納和塔皮從特隆赫姆峽灣最外沿的島上弄來的,比如希特拉島或弗爾島。它在那兒退休了,但在這兒重獲新生。世界就是這樣,工業國家用不著的東西,賣給更窮的國家,因為那裡的安全規範更鬆懈。這是一艘貨船,25~30米長。我們分到了最靠後的位置,在室外,有六個鋪位,我們可以躺著欣賞海景,自得其樂。拉羅湯加離我們越來越遠,好像還挺浪漫的,到目前為止。

幾小時以後,這份浪漫就成過眼雲煙了。如果需要我們(4),我心想。金長著藝術家脆弱敏感的神經,他躺在地上,在混合著自己嘔吐物的油污和香蕉皮里翻滾。他已經暈得找不著北了。船左右激烈地搖晃。每次翻滾,甲板上都會潑上幾噸海水,水在甲板上轉上一圈再流出去。我們在海洋深處。我很害怕,我自己也吐了,但比金的樣子要文明得多。魯爾在風浪中紋絲不動。我很好奇什麼可以破魯爾的功。阿汶、埃格爾、雲浮和馬丁躺在各自的鋪位上,臉色都挺慘白的,根本幹不了什麼正經事,我們只好躺著等風浪過去。船長突發奇想,通知我們去馬努埃島之前要到另一座島玩一玩。世界的這部分奇想還挺多的。整個地區多多少少就像一個華德福學院,他們有自己的教程,覺得教程太優秀的時候還改。已經瘋狂到這種地步,我們還要去野營。

這就意味著要在船上多待一天。這是很久以來最壞的消息。餐廳里為我們提供了義大利面和腌牛肉。

我們在阿蒂烏島休息片刻。島上有人,有郵局,茂密的植物叢中還有小路。羅傑—紐西蘭來的變身怪醫,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他在碼頭接我們,帶我們來到一棟平房。我們開了幾箱啤酒,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過了幾個小時,金才開口。他已經跟死神對過眼了,一點兒都不開玩笑。此種感覺一言難盡,任何語言都是空洞虛偽的。阿汶和我借了兩輛電動車環島轉了一圈,還遊了泳,我又被珊瑚劃傷了。

羅傑給我們更多的啤酒,把氣氛搞得很舒坦,然後他一下子露出真面目,說起大實話來像個惡魔。他讓我們做好最壞的打算。比如,他聽說有人從馬努埃島上通過無線電求救。那人快瘋了,沙蠅快把他逼瘋了,他懇請人去島上救救他。沙蠅很惡毒。它們很小,肉眼幾乎看不見,蚊帳什麼的都攔不住。它們會把你吃光。還有一件事:如果颶風來了,就是那種百年不遇的颶風很可能發生,現在正好是季節,我們一點兒存活機會都沒有。巨浪絕對會捲走島上的一切。不久前,不遠處某座島上就發生過類似的事。人死如飛蠅。馬努埃島海拔特別低,也就高過海平面兩三米。另外羅傑還再次確認了我們之前得知的那些危險。他很高興自己不是我們這一夥兒的,他說。我希望挪威空中救援中心已經收到了鮮花,並且一位好心的秘書把花放在了顯著的位置。

我把羅傑拉到一邊,透露了一下我那關於從南美洲冰雪遷徙的理論。現在我需要一些支持、一些正能量,但他只是看看我,然後搖搖頭。

羅傑是阿蒂烏島的國王。他叫天天應,叫地地靈。這裡發生的大多數事情都在他的股掌之間。我們去雜貨店的時候聽到有人問:「羅傑今天幹什麼去了?」另一個回答:「他伐木去了。」到處都是羅傑。他的名字是敲門磚。馬丁和我拜訪了一下島上的醫生,想再開點兒抗生素(我們越來越緊張)。我們提到羅傑,醫生免費給了我們好幾盒藥片。我們的英勇事迹已經傳遍了。他們就是要去馬努埃島的人。上帝保佑他們吧。

第二天船繼續開。現在風浪小了許多,但金還是面如紙色,一言不發。落日的時候,我們到達馬努埃島。黑夜降臨之前,我們只趕上看到一小塊沙灘和幾棵棕櫚樹。船長在珊瑚礁外拋了錨,說我們得做好準備,天一亮就下船。

我一夜沒怎麼合眼。從我躺的地方可以看到北斗七星,上下顛倒著,明確地告訴我們家在萬里之外。我一直在想這下天該亮了吧,誰用得著這片黑暗?我時不時到甲板上轉一圈,吃一塊船長的餅乾,抽一根煙。埃格爾站在那兒注視著黑暗,他以為風暴正在形成。我覺得他錯了。破解自然精微信號這事我是信不過埃格爾的。其他領域我信得過他,但這事他不行。最後又發展成了是或不是的爭辯,我覺得我贏了,勝利的快感傳遍全身。

後來我躺在鋪位上為我發起的這一切緊張起來。一直到目前為止,我的項目都只是我個人的事,它們等同於或是小於我的自我。但這次探險大於我的自我。我發起了一件大於自我的事。我設想的組織的活動牽涉到許多其他人。就因為我想有所建樹,有了這個遷徙的想法,大動干戈,搞得每個人都很緊張。我感覺自己並不喜歡這樣,不知道我是不是足夠成熟,可以勝任這個任務。如果突然出現什麼大人物想知道這一切由誰負責,我肯定撒腿就跑。先否認,然後跑。

祝福那些沒有想出什麼遷徙理論的人。

在鋪位上干躺了好幾個小時之後,我終於有了那麼點兒睡意。我夢見自己和辣妹里的傑瑞上床了。醒著的時候,我認為她是辣妹中最俗氣、最乏味的一個,但潛意識卻唱起了反調,我控制不了它,它說了算。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站在船舷看著馬努埃島映入眼帘。真是奇觀:珊瑚礁在島的兩側延伸,珊瑚礁向內200米左右是由一片寬廣的沙灘和背後的棕櫚樹林組成的島嶼,實際上是兩座島,像兩瓣月牙相對而卧。我在船長的地圖上看到過。它們之間就是潟湖—清澈見底、綿延幾千米寬的潟湖。這下總算有了些成就感。實際上這是第一次,也該是時候了。馬丁醒了,站到我身邊,嘴角掛著一絲神秘的微笑。在我們面前的是南方海島的標準像,是我們集體無意識的一部分。神秘的微笑是唯一合理的反應。我把我的夢告訴了馬丁。他甚至參加過辣妹的巡演,五個女孩他都非常喜歡。

快艇載滿裝備下水。米一和圖安站在那兒數海浪,跟小說《巴比龍》以及同名電影里的場景一模一樣。珊瑚礁中間有一條狹窄的斜行通道。必須正好對準,不然就別想開船了。珊瑚礁大約有30米寬,不可能在上面行船。通道是唯一的入口。米一說每十一個浪頭就有一個足夠高,可以帶我們穿過通道。金和我首先下船。船長和船員們祝我們好運。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真正的險況已經出現。這片珊瑚礁上有人送過命,船長說。

我們漂在珊瑚礁邊緣數浪。米一突然開足馬力,我們乘著一個大浪沖了進去。一聲巨響,我們撞上了珊瑚礁。我們離通道差了幾米。大家都跳下來把船往通道推,同時大浪一直在威脅著要把我們連人帶船掀翻。大家使出全力推,終於把船推到了正確的位置上。我們朝內島進發,一下子就輕鬆了許多。我們已經進入潟湖。水是綠色的,很平靜。我們把船夾在中間涉水而行。水到我們的腰間,後來降到大腿,最後只到膝蓋。我第一個登上陸地,站到沙灘上,很激動。金緊隨其後。我們擁抱了一下。雙腳終於踩上陸地,金喜不自勝。我也高興,但沒那麼誇張。

* * *

(1) 人智學創始人、德國哲學家魯道夫·斯坦納自創的形體藝術門類,華德福教育必修課程。

(2) 挪威語中突尼西亞為突尼西亞。

(3) 瑞典諺語,意為做事沒有成效。

(4) 挪威國歌歌詞:如果需要我們,為了祖國的和平也會上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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