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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死神怎樣比狄摩菲爾和梅特羅比烏斯搶先了一步

所屬書籍: 斯巴達克斯

所有從羅馬的加賓門出來的騎者,都循著阿庇烏斯大道經過阿利齊亞、蘇特利亞、蘇愛薩·波梅季耶、泰拉欽納和加太就可以到一達卡普亞。阿庇烏斯大道在卡普亞分成兩條岔道,一條岔道向右通向貝納文特,另一條岔道向左通到庫瑪。向庫瑪走的人,就會看到在他前面展開了一幅極其美麗的圖畫。

  旅行者可以望見附近的丘崗、橄欖樹林、橘材林、葡萄園、果園、長滿了金色穀物的肥沃田野,以及茂盛而又芳香的綠油油的草地——那是成群的綿羊和乳牛所特別喜愛的牧場,它們使附近的空間充滿了咩咩的呼喚聲和憂鬱的哞哞聲。這樣奇妙的陽光燦爛的海岸,從里特爾恩起一直綿延到龐貝。

  在這些繁華富裕的海岸上,好象是施過什麼魔法一般,湧現出好多相距不遠的城市:里特爾恩,米增納,庫瑪,巴伊,普梯奧勒,那坡里,赫鳩婁納姆和龐貝。在這些城市周圍是莊嚴的神廟,華麗的別墅和公共浴場,賞心悅目、陽光燦爛的花園,無數的樹木,美麗的湖泊(阿赫露茨湖、阿薇爾恩湖、里柯爾湖、巴特里亞湖以及別的許多湖泊),房屋,以及農場。這海岸的一切,就象—座不可分的巨大城市一樣。從那兒往外,可以看到平靜的淡藍色的海,它好似處在那夫切地保護著它的港灣兩岸的懷抱里。再往外,就是環列的島嶼:伊斯希伊,普羅希特,涅西特和卡普里。那些島嶼上有公共浴場,宮殿和茂盛的植物。大自然的一切富裕和美,都集中到這個世界的小角落上來了。好象神和人在—起說妥了:他們蓄意要把世界上所有最美麗、最誘人的東西,統統放到這個被燦爛的陽光所傾注、被溫柔的和風所親切地吹拂的繁榮的小角落裡來也似的。

  這—帶的景色,的確象神話中的意境一般美麗!無怪乎當時有這樣的傳說:善人的靈魂就是站在這兒,等待渡快卡隆用他的小船把他們從塵世過渡到愛里賽極樂世界中去的。

  旅客到了庫瑪以後,可以看見一個宏偉、富麗、人口稠密的城市。城市的一部分分布在陡峭而險峻的山上,另一部分分布在山坡和沿海的平原上。洗澡的季節一到,羅馬的貴族就紛紛來到這兒。某些在庫瑪近郊沒有別墅的貴族,也同樣地要在這兒度過春秋兩季。

  凡是富豪和貴族當時在羅馬所能享受到的奢華而又舒適的一切建築和設備,如:拱廊、貿易堂、議場、鬥技場以及規模宏大的角斗場(它的遺迹一直保存到現在)庫瑪全有。在阿克洛波爾山上,矗立著瑰奇的阿波羅神廟,那是當時義大利境內最富麗堂皇的神廟之一。

  庫瑪建城很早。大家都知道,在羅馬建城之前五十年,庫瑪已經非常繁榮、富強了,從這一城市中移居出去的人,又在西西里建立了查恩克爾城,這個城市後來叫做墨薩拿。稍後,他們又建立了另一個殖民城市巴列奧波里斯,那就是現在的那坡里。

  在第二次普匿戰爭時,庫瑪是一個獨立城市,它不是向羅馬進貢的附庸城市而是友善的同盟者。雖然在當時康滂尼亞的好些城市都投向迦大基人,庫瑪卻還是忠於羅馬。因此漢尼巴集中了強大的兵力向它進攻。但是羅馬執政官塞姆普朗尼烏斯·格拉古斯率領大軍前來救援,打敗了漢尼巴,殲滅了大量迦太基人。

  從此以後,羅馬的貴族對庫瑪就另眼相看,雖然在我們所敘述的這一個時期內,貴族們已經開始向巴伊遷移,而庫瑪就因為這一個緣故開始逐漸衰落。

  離庫瑪不遠,在一座美麗的、可以俯瞰海岸和港灣的奇妙景色的丘崗上,矗立著盧齊烏斯·考爾涅里烏斯·蘇拉的富麗堂皇的別墅。凡是那虐榮、狂熱同時富有天才的想像力的蘇拉能夠想到的華麗奢侈的建築和享受方面的種種設備,統統在這所別墅中體現出來了。他的花園一直伸展到海邊。獨裁者為了養他規定要仔細照料的魚,下令在園中開闢了好幾個特別的小湖。

  蘇拉別墅里的各種設備,並不比羅馬城裡的貴族府邸差。那兒有全部用大理石建造的浴堂,裡面有五十多間蒸汽浴、溫水浴和冷水浴的浴室。蘇拉對建造浴堂是毫不吝惜錢財的。別墅旁有滿是各種奇花異卉的暖房,極大的養鳥房以及一大片禁獵區。在禁獵區的樹林里和原野上遨遊著鹿、狐狸和各種野禽。

  握有無上權力的獨裁者,已經單獨在這景色迷人的角落裡住了整整兩月。在這兒空氣特別清新,這對一個人的健康是非常有益的。

  蘇拉曾經命令自己的大群奴隸築了一條大路。那條路從阿庇烏斯大道向庫瑪拐彎處不遠的地方開始,一直通到別墅前面。

  蘇拉在這兒,對他的《回憶錄》進行構思和寫作。他準備把這—部著作奉獻給聞名天下的大富豪盧齊烏斯·里齊尼烏斯·盧古魯斯,後來,也的確奉獻給他了。盧古魯斯在當時正進行著節節勝利的戰爭,而且在三年之後當選為執政官。他在阿爾明尼亞和美索帕達米亞打敗了米特里達梯斯王。終於他變成了羅馬的著名人物,他的聲名一直流傳到後代,不過他藉以出名的除了勇敢、剛毅的精神和打勝仗之外,主要的還在於他那窮奢極修的生活和數也數不清的財富。

  蘇拉在庫瑪近郊的別墅里,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沉溺在喧鬧而又淫穢的酒宴之中,太陽也不止一次地照見了他醉醺醺地昏睡在餐廳中。那時候,他的周圍還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比他喝得更醉的戲子、小丑和藝人,他們是他的酒宴的經常參加者。

  他常常到庫瑪城裡去玩,有時甚至也到巴伊和普梯奧勒去玩,雖然到那邊去的次數很少。他每到一處,不論哪一個等級的公民都要向他表示尊敬,那不僅是因為他的偉大功績,主要還是因為被他的威名嚇得心驚膽戰的緣故。

  在我們上一章末尾所說的事情發生前三天,蘇拉乘了馬車從普梯奧勒回到別墅里,他解決了普梯奧勒的貴族和平民之間的爭執;為了那件事,在十天之前他去過一次,但那一天他以和事老的身份使雙方在和解書上籤了字。

  他回來時已經黃昏了,他立刻下令在大理石宮殿內的三榻餐廳中最宏偉、最華麗的一所餐廳中布置酒宴。那所餐廳的名字叫做「台爾菲的阿波羅。」

  在好多枝分布於餐廳每個角落裡的明晃晃的火炬照耀下,在象金字塔一般疊在四周牆邊的大堆鮮花的芳香中,在半裸的舞女淫蕩微笑魅惑下,在笛子、豎琴和八弦琴的歡樂聲的陶醉下,這一宴會很快就變成了毫無節制的狂歡。

  在寬敞的大廳中,九張餐榻圍住了三張桌子。餐榻上面斜躺著蘇拉和他的二十五位客人。其中有一個位置空在那兒,那是蘇拉心愛的嬖人梅特羅比烏斯的座位。

  這位退職的獨裁者,穿著雪白的餐袍,戴著一頂玫瑰花冠,斜躺在正中那張桌子後邊的第二張餐榻上。他的身邊是他心愛的朋友昆杜斯·羅斯齊烏斯,這位有名的演員是這次酒宴的主要客人。

  根據蘇拉大聲說笑和頻頻舉杯暢飲的情形看來,這位退職的獨裁者顯得非常快樂,似乎他的心中絲毫沒有什麼拆磨人的痛苦和焦慮。

  但是仔細的觀察者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他在這四個月中老了不少,也瘦了不少,而且變得更加醜陋可怕了。他的臉顯得非常消瘦,遍布在他臉上的流血膿皰也比以前多了,一年之前還是斑白的頭髮,現在已經完全白了。他的整個容貌打上了疲乏、衰弱和痛苦的烙痕——那是失眠的結果,他那可怕的病疾每天晚上都在折磨他。

  但是,在他銳利的灰藍色的眼睛裡,甚至比以前更輝煌地燃燒著生命、力量、精力以及征服一切的意志。他常常運用意志的力量克制自己,不讓那難以忍受的痛苦表現出來,而且很成功地達到了這—點;尤其是在舉行酒宴的時候,往往連他自己也忘掉了自己的病。

  「唔,說吧,說吧,龐齊恩,」蘇拉轉過臉來對一個躺在鄰桌餐榻上的庫瑪貴族說,「我想知道葛拉尼馬斯說的話。」

  「我沒有聽清楚他說些什麼,」龐齊思的臉頓時變得慘白,他感到非常不安,一剎那間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你是知道的,龐齊思,我的聽覺很不錯呢,」蘇拉平靜地說,但同時卻可怕地皺起了他的眉毛。「我已經聽到了你剛才對艾里烏斯·魯畢爾加說的話。」

  「沒有說什麼……」窘迫的貴族抵賴道。「相信我……幸福的、萬能的……獨裁者……」

  「你剛才就是這麼說的:『當蘇拉強迫庫瑪現在那位市政官葛拉尼烏斯繳一筆罰金到國庫中去時,葛拉尼烏斯沒有去繳納,他說……』你一說到這兒望了我一眼,發覺我在聽你的故事,你就突然不作聲了。我希望你把葛拉尼烏斯說過的話,照樣一字不漏地重說一遍。」

  「啊,蘇拉,羅馬人最偉大的領袖,請你開恩……」

  「我並不需要你的讚美,」蘇拉用憤怒得嘶啞的聲音喊道,他的兩眼炯炯發光。他從餐榻上抬起身子,一拳打在桌子上叫道。「你這下賤的阿諛小人!一切對我的讚頌是我自己用偉大的功業和戰績爭取來的,它們全記載在每年的執政單上,我可不要你再來重複,你這饒舌的喜鵲!我要聽的是葛拉尼烏斯的話,我要知道他說的話,你必須把這些話給我重複一下。要不然的話,我對我神聖的保護神阿波羅的豎琴起誓——是的,阿波羅,盧齊烏斯·蘇拉對你起誓了——你這喜鵲不用想活著從這兒出去,而且你的屍體將要用來做我菜園裡的肥料!」

  當獨裁者叫到這個好多年前他特別選定的保護神的名字時,他就用右手碰一碰那個老是用雕工精細的金鏈子掛在脖子上的阿波羅小金像,原來那個金像還是他從台爾菲神廟中搶來的呢。

  所有的客人一聽到他的話和誓言,一看到他的舉動,他們的臉色就頓時變得慘白,而且驚恐地面面相覷不作聲了。音樂聲消失了,跳舞也停止了。快樂的喧嘩被墳墓般的死寂所代替。

  倒霉的龐齊恩嚇得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但最後還是說了出來:

  「葛拉尼烏斯說:『我現在不去付款:蘇拉很快就會死掉,那時候,我就可以根本不付了。』……」

  「啊!」蘇拉叫道,他那漲紅了的瞼突然由於憤怒而變成慘白。「啊!……葛拉尼烏斯正在那兒不耐煩地等我死嗎?……好,葛拉尼烏斯原來他已經算定了。」蘇拉氣得渾身索索發抖,努力壓抑著他眼中迸射的瘋狂怒火。「他把一切都已經算好了!……多有遠見的人啊!……原來他什麼都能預見到!……」

  蘇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手指很響地擰彈了一下,叫道:

  「赫利索根!」接著他可怕地說。「讓我們瞧吧!但願他不要算錯自己的帳!」

  蘇拉的心腹,釋放奴隸赫利索根,走近了這位過去的獨裁者。這時,蘇拉已經漸漸地回復了理性,平靜地向他下達命令。赫利索根低著頭聽完了他主人的話,然後向門口走去。

  蘇拉在他後面叫道:

  「明天!」

  接著,蘇拉向客人們轉過身子,高高地舉起那杯法烈倫葡萄酒,愉快地叫道:

  「喂,你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們怎麼了?你們怎麼全都變成啞巴和獃子了!我對奧林比斯山上的神起誓,懦怯的綿羊,你們似乎正在想,你們現在就是在參與追悼我的宴會吧?」

  「但願神不叫你再有這樣的怪念頭!」

  「但願朱庇特賜福給你,阿波羅保佑你!」

  「願偉大的蘇拉長命百歲!」好多客人異口同聲地叫道,紛紛舉起盛滿了泛著泡沫的法烈倫酒的杯子。

  「讓我們一起為幸福的蘇拉的健康和榮譽乾杯!」昆杜斯·羅斯齊烏斯舉起酒杯用他清越響亮的聲音叫道。

  所有的人都紛紛舉杯祝賀,一口氣喝完了酒。於是表面上似乎又顯得很快樂的蘇拉,抱住了羅斯齊烏斯吻了一下,向這位名演員道了謝,然後對那些琴師和江湖戲子叫道:

  「喂,你們這些獃子在做什麼?該死的懶漢,你們只會喝我的法烈倫酒,吃我的白食嗎?但願你們馬上全都倒下去做那永世不醒的好夢!」

  蘇拉那鄙俗的咒罵——他一向是以粗魯的話語和庸俗的戲謔著名的——剛停,樂師們就重新奏起樂來。他們和伴唱的小丑和舞女一起,開始跳那滑稽而又狠褻的林神薩杜爾的舞蹈。舞蹈快結束的時候,在蘇拉和羅斯齊烏斯前面的桌子上,出現了一道奇妙的熱菜:那是一隻羽毛齊全的老鷹,好象活的一般。它的嘴裡銜著一個月桂樹枝織成的桂冠,桂冠上系著一條紫色的絲帶,帶上用金色的拉丁字母寫著「Sullae Felici,Epafrodito」,它的意思就是:「獻給幸福的蘇拉,維納斯的情人」。這—「維納斯的情人」的外號特別使蘇拉滿意。

  在客人的掌聲中羅斯齊烏斯從鷹喙里拿下桂冠,把它交給阿蒂麗雅·朱雯金娜。美麗的阿蒂麗雅是蘇拉的一個釋放女奴隸,現在她正坐在蘇拉身邊。她是和別的好幾個貴婦人被蘇拉從庫瑪邀請到這兒來參加酒宴的。她們和男客們並肩斜躺在餐榻上,她們也就是吸引客人來參加這次宴會的主要釣餌之一。

  阿蒂麗雅·朱雯金挪把那頂桂冠放在蘇拉頭上的玫瑰花冠上。用親熱的聲音說:

  「神的寵兒,戰無不勝的大元帥,我把這項聚集了全世界歡樂的桂冠奉獻給你!」

  蘇拉吻了阿蒂麗雅幾次,在座的客人一齊鼓起掌來,接著昆杜斯·羅斯齊烏斯從自己餐榻上站了起來,用一個偉大的演員才有的、充滿了感情的奇妙聲音和手勢朗誦道:

  ……有人看見他站在第伯爾河旁,

  象皇帝那樣拿著他過去的令杖,

  他把令杖在地上插得多深;

  瞧,技頂抽出來的新芽兒多嫩,

  嫩芽兒轉眼間又變成了枝葉茂盛的濃蔭,

  它遮住了整片地面,遮住了查林神所有的子孫。

  巧妙地蘊含在這首即興詩中的暗示,說明了羅斯齊烏斯不僅是一個卓越的演員,而且是一個才思敏捷的詩人。於是三榻餐廳中又發出一陣陣比剛才更熱烈的鼓掌聲。

  那時候,蘇拉拿起一把餐刀,對準這隻肚子里塞滿了東西的老鷹,在縫皮的地方一副,就立刻有許多個蛋落到盆子里。原來在每一個蛋里裝包著用鮮美的調味品烹煮的鷸鳥肉。大家一面嘗著精美的食品,一面就稱讚著蘇拉慷慨好客的精神和他那廚子的烹調本領。同時,十二個美麗的希臘女奴隸穿著非常短的淡藍色衣服,繞著桌子跑來跑去,把醇厚的法烈倫酒斟在客人的杯子里。

  過了一會兒,又上了一道新奇的菜。那是一個很大的蜜餡餅。在餅的表皮上面,以驚人的逼真形狀用麵塑成一座神廟的圓形柱廊。而且當那個餅切開來的時候,裡面竟飛出來一群麻雀——它們的只數和客人的人數相同。每一隻麻雀的脖子上,都用絲帶系著一件指定給某一位客人的小禮物,因為那上面寫著各人的名字。

  大家就用新的鼓掌聲和讚歎聲,來迎接蘇拉的那手段高妙的廚子的驚人傑作。接著,大家開始追逐這些徒然想飛出這間門窗緊閉的大廳的小鳥兒,他們捕捉了好久,最後蘇拉停止了這一狩獵。他從朱雯金娜的狂吻中掙出來,大聲叫道:

  「呵,今天晚上我的興緻很好,因此我想請你們看一場酒宴中稀有的表演……聽我說,我的親愛的朋友們……你們要不要在這個大廳中欣賞角鬥士的角斗?」

  「我們要!我們要!」從四面八方發出約莫五十來個聲音,因為這樣的表演不漢蘇拉的客人非常喜愛,連那些彈豎琴的樂師和舞女,都忘記了蘇拉的話並不是對他們講的,也一齊興高采烈地回答:「我們要!我們要!」

  「對,對,角鬥士的角斗!角鬥士的角斗!蘇拉萬歲,慷慨的蘇拉萬歲!」

  他們立刻派了幾個奴隸到設在別墅附近的角斗學校里去,命令斯巴達克思帶五對角鬥士上三榻餐廳來。同時,許多奴隸開始在大廳里騰出一塊可以進行角斗的空處來,他們把樂師和舞女們領到靠近餐桌的另一邊去。

  赫利索根把十個角鬥士領進了大廳,五個穿著色雷斯人的服裝,五個是沙姆尼特人的打扮。

  「斯巴達克思在哪兒?」蘇拉問赫利索根道。

  「他不在學校里,大概在他妹妹那兒。」

  那時候,氣喘吁吁的斯巴達克思進了三榻餐廳。他把手往嘴唇上按,然後向蘇拉和客人們問候。

  「斯巴達克思,」蘇拉對這個釋放角鬥士說。「我想鑒賞一下你那教練劍術的本領。我們立刻可以看到,你的角鬥士學會了一些什麼,他們能表演些什麼。」

  「他們統共只不過學了兩個月劍術,從我手裡學到的本領還很少很少。」

  「讓我們看一看,讓我們看一看把。蘇拉說,接著回過頭去對客人們說。「在酒宴中安徘角斗,這並不能算是我在我們的風習中標新立異。我只不過是復活了兩世紀前康滂尼亞居民的老習慣,哈,庫瑪的子孫,這是你們尊貴的祖先,本省的第一代居民的老習慣啊。」

  斯巴達克思把角鬥士們排列好。接著,他蒼白的臉上顯得非常激動,他吶吶地說著話,顯然,他不知道怎麼辦怎麼說才好。

  這—極度野蠻的行為,這一事先計劃好了的殘酷屠殺,這一可惡而又荒唐的殘暴行為,竟這麼公然地而且帶著這樣獸性的平心靜氣的態度顯露出來,這一切使斯巴達克思的心裡騰起了猛烈的怒火。尤其使他覺得難以忍受的是,當他想到這不是由於群眾的邪惡意願,也不是由於一個瘋狂的暴徒的獸性的本能,而是由於一個醉人和三十條阿諛奉承的寄生蟲的荒謬決定;他們竟要使十個不幸的角鬥士送命,使這十個純潔、高尚、康健、強壯的無怨無憂的小夥子互相角斗,而且在大自然賦予的年限之前很早地天拆,可恥地死去。

  除去這些原因,還有一件事情使斯巴達克思更加感到憤怒,那就是:他的好朋友阿爾托利克斯將要在他的眼前遭受到死亡的威脅。阿爾托利克斯是一個二十四歲的高盧人。他有高貴的外貌,靈敏的軀體,白皙的臉,捲曲而光亮的頭髮。斯巴達克思非常愛他,認為他是阿克齊思角斗學校里最優秀的角鬥士。阿爾托利克斯也非常愛斯巴達克思。因此,當斯巴達克思一接到上蘇拉的角斗學校里去擔任教練的建議,他就要求蘇拉把阿爾托利克斯買過來,他說他需要這個高盧人來做他管理角斗學校的助手。

  斯巴達克思一面把角鬥士們一對對面對面地安排著,一面非常激動地低聲問年輕的高盧人:

  「你為什麼到這兒來?」

  「不久前,」阿爾托利克斯回答。「為了決定誰留下來最後去迎接死神,我們擲過骰子。我剛好是一個擲輸了骰子的人:命運之神要我參加到蘇拉要的十個第一批角鬥士中間來,互相進行殘殺。」

  斯巴達克思什麼都沒有回答,但是過了一分鐘,當一切都準備就緒,他走近蘇拉說:

  「寬宏大量的蘇拉,請你允許我派人到角斗學校里去另外叫一個角斗土來,代替這一個,」他指著阿爾托利克斯,「他……」

  「為什麼他不能參加角斗呢?」這位退職的獨裁者問。

  「他的力氣比其餘的人大,因此他參加角斗的魚雷斯人那一隊,就會比沙姆尼特人的那一隊強得多。」

  「為了這一點你還要叫我們再等下去嗎?不,就讓他也參加角斗吧,我們再不願意等下去了,就讓沙姆尼特人更加倒霉吧!」

  蘇拉看到客人的眼光中,都有很顯明的不耐煩的神情,就親自發出角斗開始的信號。

  這一場角斗,你可以想像得出,是不會怎麼長久的:只過了幾分鐘,一個色雷斯人和兩個沙姆尼特人已經打死了。另外兩個不幸的沙姆尼特人受了重傷,躺在地板上哀求蘇拉饒命,蘇拉答應了他們。

  最後一個沙姆尼特人死命地抵擋著四個色雷斯人的進攻。但是很快,渾身負傷的他,在鑲木地板上的一攤鮮血上滑了一交;他的朋友阿爾托利克斯眼睛裡滿含著淚水,不忍讓這快要死去的人遭受更大的痛苦,便一劍刺死了他。

  擠滿了人的三榻餐廳,頓時發出一陣整齊的鼓掌聲。

  但是蘇拉打斷了他們,用嘶啞的爛醉的聲音對斯巴達克思喊道:

  「怎麼樣,斯巴達克思,你是最厲害的角鬥士,現在就從死去的人身上拿起一個盾牌,再拿起這個色雷斯人的短劍,顯顯你的勇氣和力量吧:由你獨個兒來對付這活下來的四個。」

  蘇拉的建議博得了熱烈的讚許,可憐的釋放角鬥士頓時變得目瞪口呆,好象頭上被人打了一棍似的。他覺得自己已經失卻了理性,只聽見耳朵里轟隆轟隆地響。他呆住了,一對眼睛瞪著蘇拉,嘴唇不斷地翕動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臉色慘白,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只覺得脊樑上流下一股股的冷汗。

  阿爾托利克斯看到了斯巴達克思可怕的情形,就低聲對他說:

  「勇敢些!」

  斯巴達克思一聽到這句話哆嗦了一下,他向四面看了幾次,又獃獃地盯住了蘇拉的眼睛,最後,他竭力剋制了自己,說:

  「但是……光榮而又幸福的獨裁者……我要大膽地請你注意,我已經不再是一個角鬥士,我是釋放角鬥士,是自由人,我在你這兒只有訓練你的角鬥士的義務。」

  「哦——哦!」盧齊烏斯·考爾涅里烏斯·蘇拉帶著醉醺醺的諷刺的笑叫道。「這是誰說的?原來是你。勇敢的斯巴達克思嗎?你也怕起死來了?這本是角鬥士的下賤的天性!不,等一等!我對戰無不勝的赫克里斯的大頭棒起誓,你一定得角斗!一定……」蘇拉用命令的口氣說,他沉默了一會兒,把拳頭在桌子上捶了一下叫道。「是誰把生命和自由賜給你的?難道不是蘇拉嗎?現在就是蘇拉命令你角斗!聽見沒有,你這懦怯的野蠻人?我命令你——你就必須角斗!我對奧林比斯山上的神起誓,你一定要角斗!」

  在這一剎那間。斯巴達克思的思緒和感情全給驚惶和恐懼所攫住了,這是極其可怕的,就象下雷雨時的干萬道電閃在天空中一閃一滅,一陣緊接一陣或者互相交織一般;他心中奔騰著的暴風雨就這樣反映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閃閃發光,臉色一會兒變得象白蠟,一會兒轉為陰沉的黑色,一會兒又變得通紅。他臉皮下面的一條條隆起的筋肉不斷地抽搐著。

  斯巴達克思的腦子裡已經不止一次地閃過這樣的念頭:用死去的角鬥士的短劍,閃電那麼快,老虎那麼猛地向蘇拉撲去,不待在座的客人起身就把他剁成幾塊。但是一種奇異的力量使他剋制了自己。蘇拉喊叫出來的各式各樣的新的侮辱話,引起了斯巴達克思的怒火,但他卻不得不運用意志的力量,把那幾乎不可阻遏的、把獨裁者剁成肉醬的願望壓抑下去。

  最後,斯巴達克思被長久的不可忍受的心靈痛苦磨折得精疲力竭了,但他又擺脫了麻木不仁的狀態;接著,他發出一陣低沉的呻吟——那陣呻吟好象一隻猛獸的怒吼——他機械地,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地從地板上拾起了一個盾牌,攫住了一把短劍,用憤怒得發抖的洪亮聲音高叫道:

  「我不是儒夫,也不是野蠻人!……啊,盧齊烏斯,蘇拉,為了滿足你的慾望,我可以參加角斗,但是我對你們所有的神起誓,如果我竟不幸刺傷了阿爾托利克斯……」

  突然,一陣刺人肺腑的女人的慘叫,出人意料而且是再適時也沒有地打聽了斯巴達克思那陣瘋狂的話。所有的人都向發聲的地方回過頭去。

  在大廳最最裡面的後牆上,在蘇拉和好些客人的背後,有一道門,門上掛著一幅綠色的門帷,那是和餐廳中另外幾道通備處房間的門上掛著的門帷是一樣的。但現在,臉色慘白的范萊麗雅正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道門的門檻上,好象一座雕像一般。」

  當奴隸奉著蘇拉的命令去找斯巴達克思的時候,斯巴達克思剛巧在范萊麗雅那兒。他對蘇拉在這樣的時候找他感到驚異而又惶惑,那也使范萊麗雅大起恐慌。她明白,斯巴達克思將要遭到一次比以前所遭到的更大的危險。范萊麗雅在她對魚雷斯人的愛情的驅使之下,決定摒棄一切禮儀而且不顧什麼小心謹慎的原則採取了行動。她命令女奴隸給她披上一件綴滿玫瑰花的雪白的麻布長袍,從她寢室里循著長廊一直走到正在舉行夜宴的三榻餐廳的那道門旁邊。

  自然,范萊麗雅本來是蓄意想裝出一副上宴會找尋快樂的高高興興的樣子進去的,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唯恐把她慘白的臉伸進去以後,就會讓人家看出她的驚慌、焦慮和恐懼。

  她躲在門帷後面,懷著憎惡和憤怒的心情注視著角鬥士們的慘烈角斗。自然,她特別注意地觀察著在斯巴達克思與蘇拉之間所進行的那場話劇。他們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動作,都能使她索索發抖和戰慄。她覺得自己快要把持不住了,但她還是呆在那兒不走,抱著一種結果也許可能順利的希望。但當她看到蘇拉強迫斯巴達克思同阿爾托利克斯角斗——她知道阿爾托利克斯是斯巴達克思非常心愛的人——當她看到這位釋放角鬥士由於憤怒和絕望瘋狂地準備進行角斗,當她聽到斯巴達克思那番激動的話,尤其是那番話將要用對蘇拉的詛咒和威脅來結束時,她明白:如果她不立即加以干涉的話,斯巴達克思就一定要送命了!

  她發出那陣從心底里迸發出來的慘叫以後,就推開門帷出現在門檻上,並且立刻把蘇拉和所有客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范萊麗雅!……」蘇拉詫異地叫了一聲,竭力想從餐榻上爬起來,但是他卻覺得自己好象被大量美味的食物和法烈倫酒牢牢地粘在餐塌上起不來了。「范萊麗雅!……你幹嗎到這兒來?……這樣的時侯?……」

  大家都站起來了,正確些說,應該是大家竭力想站起來,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保持平衡而且站得起來的。結果,大家總算顯出或多或少的敬意,默默地向蘇拉夫人表示歡迎。

  釋放女奴隸失到金娜的臉起先紅得發紫,跟鑲在她竟袍上面的紫邊差不多,接著又可怕地轉成慘白;她不但沒有從餐榻上站起來,反而儘可能使自己的身體編成一團,編得愈小愈好。接著,她偷偷地溜到桌子下面,躲到桌布的褶襞裡面去了。

  「你們大家都好,」過了一會兒范萊麗雅說,她迅速地向寬廣的大廳瞥了一眼,竭力顯出鎮靜的態度。「但願眾神保佑戰無不勝的蘇拉和他的朋友們!」

  同時,她和斯巴達克思交換了一個互相會意的眼色。這位釋放角鬥士還沒有開始角斗,他象中了魔法一般,獃獃地盯住范萊麗雅:他覺得她在這樣緊急的時候出現簡直是奇蹟。

  蘇拉和朱雯金娜躺在一起以及他這位女夥伴的突然消失,都沒有能夠逃過他夫人的眼睛。范萊麗雅看到這情形不禁氣得漲紅了臉,不過她故意裝作什麼也沒有看見,慢慢地走近了桌子。那時侯,蘇拉終於爬起來了,可是身子晃來晃去,好容易才站在地上;顯然,他是不可能長久使他的身體保持垂直狀態的。

  蘇拉對范萊麗雅在這樣的時侯到餐廳中來還是感到非常詫異,因此他的眼睛看起東西來雖然己經模模糊糊,他還是顯出探詢的神情向他的妻子看了好幾次。但范萊麗雅卻微笑著說:

  「蘇拉,你曾經好幾次邀請我參加你在餐廳中舉行的宴會,……今天晚上我睡不著覺而且遠遠地傳來你們在這兒熱鬧的聲音——因此我決定披上餐袍上這兒來,跟大家喝上一杯友好的酒,然後為了你的健康勸你回到寢室里去。但是,當我來到這兒的時候,卻只見劍光閃閃,屍首遍地……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蘇拉夫人懷著無限憤怒的感情叫道。「在鬥技場和國劇場里為你們犧牲的人已經數也數不清了!為了你們異想天開的享受,你們竟復活了這一被禁已久而且早已被大家忘掉了的野蠻風習。你們竟在酒宴中欣賞角鬥士們臨死的痛苦,用你們由於喝酒過多變得麻木不仁的嘴唇,來重複那些快要死去的人的嘴唇的抖動,來模仿他們由於絕望和劇烈痛苦而扭歪了的臉相……」

  所有的人都不作聲了,他們都下了頭。只有蘇拉竭力想說上幾句,但他在含糊不清地咕噥了一陣以後,也不作聲了,好象被控告的罪人面對面地站在他的原告面前一般。

  只有那些角鬥士,特別是斯巴達克思和阿爾托利克斯,用充滿了敬愛和感激的眼光望著這位貴婦人。

  蘇拉夫人沉默了一會兒命令奴隸們說:

  「趕快把這些屍體收拾掉,把它們好好埋葬。把這兒的地板洗刷乾淨,灑上香水,然後在蘇拉的螢石杯里斟上法烈倫酒,把它傳給眾位客人。請大家為了友誼幹上一杯。」

  當奴隸們紛紛去執行女主人的命令時,角鬥士們就離開了三榻餐廳。在極度的靜寂中,友誼之杯巡遍了所有參加酒宴的人,但其中只有很少的幾位客人從玫瑰花冠上摘下幾片花瓣來投到酒杯中去。喝完了酒以後,大家都在桌旁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出了三榻餐廳。一部分客人被領到散處在這座宏偉別墅中的客房中去睡覺,另一部分就開始回到離這兒並不遠的庫瑪城中,回到自己的家裡去。

  蘇拉默默地躺在餐榻上,似乎,他正在那兒默默地想;但事實上,他已完全被酒醉得頭昏腦脹,就象那些爛醉的人所常有的情形一模一樣。范萊麗雅不斷地搖撼著他的肩膀,說:

  「喂,怎麼樣!一夜決要過去,天也快要亮了。你還不準備回到卧室里去睡嗎?」

  蘇拉聽到了這幾句話,這才揉著眼睛,慢慢地莊嚴地抬起頭來,望著他的妻子,困難地轉動著舌頭說:

  「你……把一切都顛倒過來了……在三榻餐廳里……你剝奪了我……我的享受……我對不許兵士後退的朱庇特起誓,這行為是不可容忍的!你蓄意要貶抑我的威望……貶抑幸運的蘇拉……維納斯的情人……獨裁者……我對眾位大神起誓!我統治了整個羅馬和整個世界,我決不願意任何人來對我發號施令……決不願意!…」

  他那象玻璃一般透明的瞳孔放大了:可以看得出他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話、自己的感情和自己那已經醉得失去了作用的智力。但是,他的頭又沉重地垂到了胸前。

  范萊麗雅默默地望著他,她的感情中夾雜著憐憫和蔑視。

  蘇拉忽然又拾起頭來,說:

  「梅特羅比烏斯呀!……你在哪兒?我親愛的梅特羅比烏斯呀!快來,快來幫我……我要把這個……就是這個女人趕出去……跟她離婚……讓她帶著她肚子里的孽種滾出去……我不承認這是我自己的孩子……」

  范萊麗雅的黑眼睛裡頓時迸發出憤怒的火花,她顯出可怕的臉色向餐榻走近一步。接著,她懷著說不出的憎噁心情叫道:

  「赫利索根,叫幾個奴隸來,把你的主人扶到卧室里去。他醉得跟一個下賤的掘墓人一模一樣了!」

  當赫利索根在兩個奴隸的協助之下,扶著——還不如說拖著更確切些——這位一面粗魯地咒罵、一面荒謬地嘮叨著的主人到卧室里去的時候,范萊麗雅已經完全恢復了自制力。她凝視著朱雯金娜到現在還躲在裡面的那張桌布,接著,做了一個輕蔑的鬼臉,轉過身子,走出大廳,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

  蘇拉被奴隸們放到床上以後,就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但是范萊而雅呢,那是很容易想像得到的,卻一夜沒有合過眼睛。

  將近中午的時候。蘇拉起了床。最近幾天來他那渾身奇癢難熬的病使他感到特別痛苦。他穿著襯衣披上了一件很大的寬袍,在專門服侍他的一群奴隸簇擁下,扶著他的心腹赫利索根的肩膀向浴堂走去。浴堂和正屋相通,只要經過寬敞的用宏麗的多利安式圓柱裝飾穿堂就行了。

  蘇拉進了浴堂,穿過待浴廳,向更衣廳走去。更衣廳是一間精美的大廳,四面的牆壁都是大理石,地板是名貴的木頭嵌鑲的。那兒有三道門,通向淋浴室、溫水浴室和蒸汽浴室。、

  蘇拉在鋪著紫毯和放滿了鬆軟墊子的大理石躺椅上坐了下來。他在奴隸們的幫助之下脫光了衣服,然後進了蒸汽浴室。

  蒸汽浴室完全是用大理石砌成的。在房間底下燒著一個鍋爐,它使蒸汽經過地板下面的好幾根管子從開在地板中間的孔里噴發到房間里來。房門的右面是一個半圓形的大理石壁龕,壁龕的對面是一隻不大的貯滿了熱水的浴池。

  蘇拉一進蒸汽浴室,就立刻走進了壁龕,從許多大小不同的鐵啞鈴中選出兩隻最小的,開始向上推舉。鐵啞鈴的用處就在於讓沐浴的人用來做體操使自己出汗。接著蘇拉逐漸換上更大更重的鐵啞鈴來做體操,不久他覺得自己已經渾身大汗,就跳進了那隻貯滿了熱水的浴池。

  他坐在浴池的大理石階上,感到非常舒適——熱水減輕了他的痛苦,這一點可以根據他滿臉的幸福表情看出來。

  「啊,多好啊!我等了好幾個鐘頭才享受到這樣的清福吶……快些,快些,狄奧多爾!……」他對一個一向替他按摩的奴隸說。「快把蓖子拿來,在我發癢的地方篦一陣子。我實在癢得不能忍受了!」

  狄奧多爾拿起了青銅的篦子,那篦子通常是在獨裁者洗浴以後用香油摩擦身子之前用的。狄奧多爾就用它在蘇拉身上痛癢難熬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篦起來。

  那時候,蘇拉回過頭來對赫利索根說:

  「我前天口述完畢交給你的第二十二卷《回憶錄》,你有沒有替我用紫色的羊皮裝訂好?」

  「裝訂好了,主人,不僅你的那份樣本,就是奴隸書手們抄寫的那十份抄本也統統裝訂好了。」

  「好漢子,赫利索根!……這麼說,你對我很關心,為我另外添了十份抄本?」蘇拉顯然感到非常滿意地問。

  「是的,當然羅。而且不僅是這最後一卷有了抄本,連以前各卷也統統有了十份抄本。我想把一份留在你這兒的圖書館裡。一份存放到羅馬家裡的書房裡去,另一份放到我的圖書室里去。除此之外,盧古魯斯大人和荷爾頓西烏斯大人得各送一份。就這樣,我想把您的《回憶錄》分散到各個地方,讓它們保存得好好的,萬一遇上火災或者任何別的災禍也不用害怕,直到您決定印行它或者直到您老人家百年之後——但願神保佑你長命百歲!——按照您遺囑上的記載,把這—印行的權利託付給盧古魯斯大人。」

  「是的,在我的遺囑里……在我的遺囑里,我對你們也都是很關心的……我對所有在困難和危急的時期中永遠是我的忠心朋友的人……」

  「啊,不要這樣說,我求求您!」惶惑的考爾涅里烏斯·赫利索根叫道。「等一下,我聽見更衣廳里有什麼人的聲音……」

  於是這個釋放奴隸出去了。

  蘇拉的臉——很可能是由於一夜來的狂宴——變得又老又蒼白,他抱怨痛苦的疾病,在浴室里耽了一會以後他覺得情形更加惡化了。他覺得胸中有一種非常難受的東西壓抑著。因此,狄奧多爾在按摩結束之後,就立刻出去叫羅多斯人西爾米昂去了。西爾米昂是蘇拉的釋放奴隸,也是他的永遠不能離開的醫生。

  那時候,蘇拉打起瞌睡來了。他的頭伏在浴池的邊沿上。似乎睡著了。在浴室里侍候他的奴隸們就不聲不響地退到壁龕旁的角落裡,恐懼地觀察著這個只要眉毛一動就會使他們嚇得發抖的人。

  過了一會兒赫利索根回來了。蘇拉哆嗦了一下,向他那面回過頭去。

  「您怎麼了?」釋放奴隸驚恐地跑近了浴池問。

  「沒有什麼……覺得有些昏昏沉沉!……你知道,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什麼?」

  「我夢見了去年過世的我那心愛的妻子采齊麗雅·梅台拉;她叫我上她那兒去。」

  「不要理睬這種夢。這是迷信。」

  「迷信?你怎麼用這種態度來對待夢,赫利索報!我一向相信夢,而且老是按照神在夢中指示我的去做。可是我從來沒有抱怨過。」

  「那是因為你的智慧和勇氣永遠幫助你獲得成功,並不是由於什麼夢中的啟示。」

  「可是赫利索根,命運之神對我的幫助比智慧和勇氣更大。她永遠寵愛著我,我也永遠只仰賴著她。相信我,我那最光輝的事業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都是在無意間完成的。」

  雖然蘇拉在他的一主之中做過很多壞事,他究竟也立下了不少真在崇高而且光榮的戰績,這位退職的獨裁者一想到這些功績,他的靈魂就恢復了平靜,他的臉上也許漸漸顯出了得意的光彩。那時候,赫利索根認為可以向蘇拉報告事情了:原來蘇拉在前一天晚上舉行宴會時下令去叫來的葛拉尼烏斯已經從庫瑪來到,他正聽候著蘇拉的發落。

  蘇拉的臉頓時由於狂怒漲得通紅而且扭歪了。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好家一頭狂野的猛獸的眼睛,他用沙啞的聲音惡狠狠地叫道:

  「叫他進來……到這兒……趕快……到我這兒……這厚顏無恥的畜生!……他是唯一敢蔑視我命的人!……他渴望我死!」

  於是蘇拉用瘦骨稜稜的雙手,痙攣地抓住了浴池的邊緣。

  「您不能等出了浴池再叫他嗎?」

  「不,不……立刻……到這兒!……我要……他馬上在我的面前……」

  赫利索根趕忙跑了山去,又立刻帶著市政官葛拉尼烏斯一齊進了浴室。

  葛拉尼烏斯是一個四十歲光景、軀體結實的中年人,在他那平庸粗俗的臉上不時流露出狡猾、奸詐的神情。但是他一進蘇拉的浴室,臉色就頓時變得慘白,怎麼也掩飾不住自己的恐懼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用手舉到嘴唇上,然後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說:

  「神保佑你,幸福而又慷慨的蘇拉!」

  「可是三天前你說的是什麼話,下賤的混蛋!你竟敢嘲弄我那公正的、叫你付罰款給國庫的判決!你曾經高聲地宣揚說是不付罰款;你認為今天或是明天我就會死去,你就可以永遠不付這筆罰金了!」

  「不,不,決沒有這回事!……不要相信那種毀謗的話!」葛拉尼馬斯恐怖地叫道。

  「懦夫!現在你發抖了嗎?但你在當時,在侮辱所有人中間最有威望最幸福的人時,就應該發抖了!……賤胚!」

  蘇拉瞪著充血的兩眼,氣得渾身索索發抖。他向葛拉尼烏斯打了一拳。這位不幸的市政官就一下子伏在浴池旁的地板上,一面哭一面哀求饒命。

  「饒恕我吧!開恩吧!……我求求你,饒了我的命吧!……」他叫道。

  「饒恕?」已經完全失去了自制力的蘇拉尖叫道。「饒恕一個侮辱我的流氓……在我受盡了最可怕的病症磨拆的時候饒恕你?不,你一定得死,你這賤胚,就死在這兒,死在我的眼前!……我渴望著欣賞你最後的痙攣,傾聽你臨死時嘶啞的喘息……」

  蘇拉一面象—個中魔的瘋子一般痙攣著,一面用兩手在自己痛癢難忍的身體上亂抓,並且用由於狂怒而喀啞的聲音叫奴隸們道:

  「喂,你們這些懶漢!……為什麼盡看著他不動?抓住他,揍他!……就在這兒當著我的面揍死他!……扼死他……揍死他!……」

  顯然因為奴隸們還是猶豫不決,蘇拉就鼓起最後的一點力量,用可怕的聲音喊道:

  「扼死他,要不然的話,我對地獄中復仇女神的火炬和毒蛇起誓,我要下令把你們統統活活釘死在十字架上!」

  奴隸們馬上向不幸的市政官撲了上去,把他按倒在地板上面,用拳頭揍他,用腳踏他。蘇拉就象一頭嗅到血的猛獸那樣,在浴池裡竄來竄去,發瘋一般地怒叫道:

  「對,對!揍啊,踏啊!勁兒更大些!掐死這個流氓!掐死他,掐啊!為了地獄裡的神,掐死他!」

  四個比葛拉尼烏斯更強壯給實的奴隸,被保全自己的動物的本能所驅使,執行著蘇拉的命令。他們用力毆打這位市政官。噶拉尼烏斯努力保衛著自己,揮舞著有力的拳頭向他們打去。奴隸們起先打他的時候,並不怎麼用勁,他們只是害怕拗違主人的命令,但漸漸地被還擊的拳頭引起的疼痛所激怒,再加上受到蘇拉瘋狂的責罵和叫喊的逼迫,施出了可怕的力量,壓倒了離拉尼烏斯,使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動也不能動一下。接著,一個奴隸用兩手掐住他的喉嚨,施出全身力量用膝蓋抵住他的胸脯,不到幾秒鐘就掐死了這位市政官。

  蘇拉懷著殘忍的獸性的渴血慾望,欣賞著這幕毆打的話劇。他的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窩裡跳出來,嘴唇邊噴著白沫,他用衰微到極點的聲音叫道:

  「對……對……更用勁些!……掐死他!……掐啊!」

  正當葛拉尼烏斯死去的時侯,被狂呼、高叫和暴怒累得精疲力竭的蘇拉突然把頭向後一仰,用極其低微、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叫道:

  「救命!……我要死了!救命啊!……」

  赫利索根連忙跑了過去,其餘的奴隸也緊跟著圍了上去。他們拉起了蘇拉,把他放到地上,讓他的肩膀靠著浴池的邊緣。但這位退職的獨裁者的臉已經毫無生氣:他的眼瞼已經合上了,咬緊了的牙齒露了出來,嘴唇也扭歪了,他的整個身體在索索發拌。

  赫利索根和奴隸們圍著他七手八腳地忙碌著,竭力想使他恢復知覺;但突然,一陣痙攣掠過蘇拉的身子,他開始發出一陣最劇烈的咳嗽。接著,他的嘴裡噴射出一股鮮血,發出幾聲低微的呻吟,就閉上眼睛死了。

  就這樣,這個相當偉大同時又非常殘忍的人,在他六十歲的時候,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那卓越的智慧和精神力量,都是在他的暴行和淫慾之下消耗完了的。他立下了偉大的功績,但也給他的祖國帶來不少的災難。因此,雖然他是一個傑出的統帥,留在歷史上的記憶卻是一個最壞的公民。綜觀他一生所完成的事業,叫人很難斷定,他的身上究竟是哪一種特性佔優勢——英勇的精神和充沛的精力,還是狡猾和偽善。但馬略的擁護者,執政官葛涅烏斯·巴比利烏斯·卡爾波,在英勇地長期跟蘇拉作戰以後曾經說,當他與盤踞在蘇拉靈魂中做獅子和狐狸進行鬥爭的時候,他覺得最大的困難還是跟狐狸作鬥爭。

  蘇拉死了,他已經享盡了一個人所能達到的一切榮華富貴,也滿意地獲得了一個人所能想望的一切:他不愧為一個「幸福的人」,如果幸福的意義只在於你要什麼就有什麼的話。

  蘇拉剛斷氣,奴隸狄奧多爾就領著醫生西爾米昂進了浴室,狄奧多爾還在門旁就喊:

  「羅馬來了一位急使,帶來了非常重要的信,從……」

  但是他的聲音突然在喉嚨里哽住了:他看到了周圍的人由於蘇拉的死所引起的慌亂情形。

  西爾米昂連忙跑進了浴室,他命令奴隸們把蘇拉的屍體從浴池旁扛起來,放到準備在一旁的放滿了墊子的長榻上。他開始檢查蘇拉的屍體,給他診脈,察聽他的心臟,終於悲哀地搖搖頭,說:

  「全完了……他死了!」

  愛芙姬琵達派來送信的奴隸狄摩菲爾,跟著次奧多爾進了浴室,他被這突發的事情驚呆了。他在房角上站了好久,觀察著一切。然後,狄摩菲爾認定赫利索根是屋子裡最重要的人物,就走近了他,把信交給他說:

  「我的美麗的女主人愛芙姬琵達命令我把這封信交到蘇拉本人手裡,但是神懲罰我,他們只許我在這兒碰到這個已經死去的最偉大的人。現在這封指定交給他本人的書信,我只能交給你了,因為從你眼睛裡的淚水看來,你一定是一位他最親信的人。」

  悲痛非常的赫利索根機械地接過那封信,他看也不看就把它塞到襯衣和外衣之間的懷裡去了。他開始重新為他的主人兼恩公奔走忙碌,那時候奴隸們已經在用香油摩擦蘇拉的屍體了。

  蘇拉的噩耗已經很快地傳播開去。整個別墅里的人都驚動了。奴隸們從四面八方跑來聚集到浴室里去。悲哀的呻吟和大聲的號哭從那兒傳了出來。那時候,從羅馬來的老戲子梅特羅比烏斯也趕到了,他由於不停的疾馳還在喘息著;他身上的衣服是亂七八糟的,他那慘白的臉上流著淚水。

  「不,不,這不可能!……不,不,這決不是真的!……」他叫道。

  他一見蘇拉僵硬的屍體就放聲大哭,接著,他撲倒在那具斷了氣的屍體旁邊的地板上,一面在死人的臉上亂吻,一面叫道:

  「你竟不等我趕到就死了,我的舉世無雙的親愛的朋友啊!……我竟不能聽到你臨終的話……接受你最後的親吻……啊,蘇拉,我的親愛的知心的蘇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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