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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所屬書籍: 殺死一隻知更鳥

托馬斯· 魯賓遜把右手繞到身體左側,托住左臂往上抬,伸向桌子上的《聖經》,試圖用他那隻如同橡膠假肢一般的左手去接觸黑色的封面。當他舉起右手準備宣誓的時候,那隻不聽使喚的左手從《聖經》上滑落下來,打在書記員的桌子上。他正要再試一次,泰勒法官用粗啞的嗓音說了聲: 「湯姆,就這樣吧。」湯姆宣過誓,走上證人席,坐了下來。阿迪克斯快速引導湯姆向大家做了一番自我介紹:

現年二十五歲,已婚,有三個孩子;曾經觸犯過法律——因擾亂社會治安被判處三十天監禁。

「既然確定是擾亂社會治安,」阿迪克斯說,「具體是什麼行為?」

「跟人打架,他要用刀子捅我。」

「他得逞了嗎?」

「是的,先生,受了點兒傷,不是很重。你知道,我……」他動了動左肩膀。

「我明白,」阿迪克斯說,「你們兩個都被判刑了嗎?」

「是的,先生,我交不起罰款,只好去服刑。那個傢伙交了錢。」

迪爾探身越過我,向傑姆問道:阿迪克斯這是在幹什麼?傑姆說,阿迪克斯在向陪審團顯示,湯姆沒有什麼可隱瞞的。

「你認識馬耶拉· 維奧莉特· 尤厄爾嗎?」阿迪克斯問。

「認識,先生。我每天去地里幹活,來回都得經過她家。」

「誰的地?」

「我給林克· 迪斯先生家做採摘工。」

「十一月份還要摘棉花嗎?」

「不是,先生,秋冬兩季我都在他家院子里幹活兒。我全年基本上固定下來只給他幹活兒,他家種了好多胡桃樹這類的。」

「你說你每天去幹活,來來回回都得經過尤厄爾家。還有沒有別的路可走?」

「沒有,先生。據我所知,沒有。」

「湯姆,她以前跟你說過話嗎?」

「噢,說過,先生。我每次經過都會沖她抬抬帽子,打個招呼。有一天,她喊我進院子,要我幫她劈開一個大立櫃。」

「她是什麼時候喊你去劈開那個——大立櫃的?」

「芬奇先生,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兒了,是在去年春天。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剛好是鋤棉花的季節,我身上帶著鋤頭。我對她說,我只帶了把鋤頭,她說她有把斧子。她把斧子遞給我,我就幫她劈開了那個大立櫃。她說:『我看我是不是得給你五分錢?』我說:『不用啦,女士,我不收錢。』然後我就回家去了。芬奇先生。這是去年春天的事兒,都過了一年多了。」

「從那以後你又去過她家嗎?」

「去過,先生。」

「什麼時候?」

「嗯,我去過好多次。」

泰勒法官本能地伸手去拿法槌,卻又把手放下了。沒等他發威,樓下的嗡嗡聲就自行消失了。

「是在什麼情況下去的?」

「您說什麼,先生?」

「你為什麼到她家院子里去過那麼多次?」

湯姆的額頭舒展開了。「先生,是她喊我進去的。我每次經過她家,她好像都有點兒小活兒要我幫忙——像是劈柴火啦,打水啦。她每天都要給那些紅色的花澆水……」

「你干這些活兒有報酬嗎?」

「沒有,先生。頭一回她提出要給我五分錢,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提起過。我很樂意幫她,尤厄爾先生好像不怎麼幫她,別的孩子也一樣,而且我知道她沒有什麼閑錢。」

「別的孩子都在哪兒?」

「他們就在房子周圍,到處亂跑。我幹活兒的時候他們就在旁邊看著,有幾個還趴在窗台上。」

「馬耶拉小姐和你說話嗎?」

「說啊,先生,她和我說話。」

湯姆· 魯賓遜的證詞讓我漸漸意識到,馬耶拉· 尤厄爾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人,甚至比怪人拉德利還孤獨——怪人拉德利都已經有二十五年足不出戶了。阿迪克斯問她有沒有朋友的時候,她一開始好像根本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後來又認定阿迪克斯是在取笑她。我覺得她是個可憐蟲,就像傑姆說的那些混血兒:白人不願意搭理她,因為她和豬玀一樣的人朝夕相處;黑人不想跟她打交道,因為她是個白人。多爾夫斯· 雷蒙德先生喜歡與黑人為伍,但這是她無以效仿的,因為她沒有河岸上的大片土地,也不是出身於一個有優良傳統的古老家族。在談到尤厄爾家的時候,沒人會說: 「那只是他們的生活方式而已。」除了每年給他們送聖誕籃和救濟款,梅科姆的男女老少根本不會理睬他們一家人。湯姆· 魯賓遜大概是唯一一個對她表示過尊重的人,而她卻說湯姆佔有了她。她站起來望向湯姆的眼神,就像是看著自己腳下的泥土。

「你有沒有,」阿迪克斯打斷了我的思索,「隨便在什麼時候,進到尤厄爾家的院子里——未經他們家的人明確邀請,你有沒有在什麼時候擅自進入他們家?」

「沒有,先生,芬奇先生,從來沒有。我不會那樣做的,先生。」

阿迪克斯曾經說過,判斷一個證人是在撒謊還是在講真話的一種方法是聽其言,而不是觀其色。我把他的方法用在了湯姆身上:他一口氣否定了三遍,不過他的語調很平靜,沒有拖泥帶水,哼哼唧唧。雖然他的嚴詞否認未免有些太過,但我發現自己還是相信他的話。他看上去是個本分正派的黑人,一個本分正派的黑人絕不會自作主張進入別人家的院子。

「湯姆,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傍晚,你經歷了什麼事?」

樓下的觀眾都屏住了呼吸,身子向前傾。我們身後的黑人也是同樣的動作。

湯姆有著黑絲絨一般的皮膚,並不光亮,而是像色澤柔和的天鵝絨一般。他的眼白在面龐上流蕩著神采,開口說話的時候,瑩白的牙齒也閃著亮光。如果沒有肢體殘損的話,他會是一個標準的男子漢。

「芬奇先生,」他說,「那天傍晚,我跟平常一樣下工回家,經過尤厄爾家的時候,看見馬耶拉小姐在前廊上——就像她剛才所說的那樣。當時那裡好像非常安靜,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一邊走一邊尋思這是什麼原因,馬耶拉小姐喊了我一聲,讓我過去幫個忙,說就一會兒工夫。於是我走進院子,東瞧瞧西望望,看有什麼柴火要劈,可是什麼也沒看見。她說:『不是劈柴,是屋子裡有活兒要你幫忙。那扇破門的合頁鬆了,你看,很快就要到秋天了。』我說,馬耶拉小姐,你有螺絲刀嗎?她說,應該有。於是我就走上台階,她做了個手勢,讓我進去,我就走進前屋,看了看那扇門。我說,馬耶拉小姐,這門看著好好的。我又把門來回扳了幾下,合頁也都沒問題。正在這時候,她在我面前把門關上了。芬奇先生,我一直在想,她家裡怎麼這麼安靜,突然我明白了,原來別的孩子都不在家,一個也不在。我說,馬耶拉小姐,孩子們都去哪兒啦?」

湯姆那黑絲絨一樣的皮膚開始變得油光發亮,他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

「我問她孩子們上哪兒去了。」他繼續說,「她告訴我——當時她好像差點兒笑出聲來,她說他們都去鎮上買冰激淋了,還說:『我花了整整一年時間才給他們每人攢夠了五分錢,不過我還是做到了。他們全都到鎮上去了。』」

湯姆顯得有點兒不安,不過這和潮濕悶熱的天氣無關。「你是怎麼回答她的,湯姆?」阿迪克斯問。

「我說的好像是,噢,馬耶拉小姐,你這樣犒勞他們真是妙極了。她說:『你真是這麼想的?』我覺得她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說的是,她那種攢錢的做法很絕妙,用冰激淋犒勞他們也很體貼。」

「我明白你的意思,湯姆,接著說吧。」阿迪克斯說。

「哦,我說,我最好還是走吧,因為也沒什麼可幫忙的。可她說,噢,你當然能幫得上忙,然後她讓我踩在椅子上,把大立櫃頂上的箱子拿下來。」

「不是你劈開的那個大立櫃吧?」阿迪克斯問。

證人微微笑了一下。「不是,先生,是另外一個,幾乎跟屋子一樣高。我照她說的去做,正要伸手去拿箱子,誰曾想她——她抱住了我的雙腿,她抱住了我的雙腿,芬奇先生。我嚇得趕緊跳下來,把椅子都碰翻了——那是我離開之前在那個房間里弄亂的唯一一樣東西,唯一一件傢具,芬奇先生。我敢向上帝發誓。」

「你碰翻椅子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湯姆呆愣愣地卡在那裡,說不出一個字。他看了一眼阿迪克斯,隨即把目光投向陪審團,然後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對面的安德伍德先生。

「湯姆,你在宣誓的時候已經表示要毫無保留地陳述事實。把一切都說出來,好嗎?」

緊張之下,湯姆用手掩住了嘴巴。

「回答問題。」泰勒法官說。他嘴裡的雪茄已經消失了三分之一。

「芬奇先生,我從椅子上跳下來,剛一轉身,她就朝我身上撲了過來。」

「朝你身上撲了過來?是猛地一撲嗎?」

「不是,先生,她——她抱住了我。她抱住了我的腰。」

這回泰勒法官的法槌毫不遲疑,𠳐的一聲敲了下去,隨著這一聲響,法庭里的頂燈也豁然大亮。夜幕還沒有降臨,但是夕陽已經從窗前溜走了。泰勒法官迅速讓法庭恢復了秩序。

「然後她又做了什麼?」

證人使勁兒咽了口唾沫。「她踮起腳尖,親吻了一下我的臉頰。她說,她還從來沒有親吻過一個成年男人,吻個黑鬼也行啊。她說,她爸爸親吻她根本不能算。她對我說:『你也親我一下啊,黑鬼。』我說,馬耶拉小姐,讓我走吧。我試圖跑掉,可她用後背抵住了門,我只能把她推開。芬奇先生,我並不想傷害她,我正在對她說,讓我出去,尤厄爾先生在窗口大聲喊叫起來。」

「他喊了什麼?」

湯姆· 魯賓遜又咽了口唾沫,睜大了眼睛。「那些話簡直讓人難以啟齒——不適合說出來讓這裡的大人和孩子聽到……」

「他說了什麼,湯姆?你必須把他說的話告訴陪審團。」

湯姆· 魯賓遜緊緊閉上了眼睛。「他說,你這該死的臭婊子,我要殺了你。」

「接著又發生了什麼?」

「芬奇先生,我撒腿就跑,根本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

「湯姆,你有沒有強姦馬耶拉· 尤厄爾?」

「我沒有,先生。」

「你有沒有給她造成任何身體傷害?」

「我沒有,先生。」

「她向你表示親近,你有沒有拒絕?」

「芬奇先生,我試圖拒絕她,試圖讓她打消念頭,同時又不讓她感到難堪。我不想對人粗魯無禮,我不想推開她或者做出別的粗暴動作。」

我突然覺得,湯姆· 魯賓遜其實和阿迪克斯一樣有著良好的教養,雖然各自有各自的風格。直到後來父親向我做了一番解釋之後,我才明白湯姆當時的處境有多麼微妙: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敢動手去碰一個白種女人,除非他是不想活了,所以他一有機會掙脫,立刻就逃離現場——而這恰恰會被當成是有過不軌行為的確切證據。

「湯姆,再回到尤厄爾先生那一段,」阿迪克斯說,「他對你說了什麼嗎?」

「什麼也沒說,先生。他也許說了什麼,可我已經跑掉了……」

「這就夠了,」阿迪克斯立刻打斷了他的話,「你聽到的那句話,他是對誰說的?」

「芬奇先生,他當時是看著馬耶拉小姐,對她說的。」

「然後你就跑了?」

「確實是這樣,先生。」

「你為什麼要跑?」

「我很害怕,先生。」

「你為什麼害怕?」

「芬奇先生,如果您跟我一樣是個黑人的話,也會害怕的。」

阿迪克斯落座之後,吉爾莫先生向證人席走去,他還沒走到地方,林克· 迪斯先生從觀眾席上站了起來,開始大聲發表自己的觀點:

「我現在只想告訴所有人一件事情:這個小夥子為我幹了八年的活兒,從來沒有給我惹過麻煩,一丁點兒麻煩也沒有過。」

「住口,先生!」泰勒法官一下子勁頭十足,厲聲喝道。他氣得臉微微發紅,嘴裡的雪茄倒是一點兒也不影響他說話,真是不可思議。「林克· 迪斯,」他大吼大叫,「如果你有什麼話想說,可以等宣誓之後,在適當的時候說出來,在此之前,你必須出去,聽見了嗎?你馬上給我出去,先生,有沒有聽見?真見鬼,這案子我都不想審理了。」

泰勒法官對阿迪克斯怒目而視,意思好像是諒他也不敢開口辯駁,不過阿迪克斯早就垂下了腦袋,對著自己的大腿暗笑不止。我記得阿迪克斯曾經對我說過,泰勒法官發號施令有時候也會超出他的職責範圍,不過很少有律師跟他計較這些細節。我看了看傑姆,傑姆卻在連連搖頭。「這又不是陪審團里有人站起來發言,」他說,「那樣的話我看事情就大不一樣了。林克先生仗義執言只能算是擾亂法庭秩序之類的行為。」

泰勒法官讓法庭記錄員刪掉剛剛寫下的那些話,一直刪到「芬奇先生,如果您跟我一樣是個黑人的話,也會害怕的」為止,並且告訴陪審團,剛才的小插曲可以忽略不計。他疑惑地望著中間的過道,看樣子是在等著什麼,我猜他是在等林克· 迪斯先生執行他的命令,趕緊離開法庭。然後他才說: 「開始吧,吉爾莫先生。」

「你曾經因為擾亂公共秩序被判處三十天監禁,對嗎,湯姆?」吉爾莫先生問道。

「是的,先生。」

「那個黑鬼最後被你打成了什麼樣子?」

「吉爾莫先生,是他打的我。」

「沒錯,可是你也被判刑了,對不對?」

阿迪克斯抬起了頭。「那是一樁輕罪,有案可查,法官。」我聽出他有些疲憊。

「讓證人自己回答。」泰勒法官的聲音也顯出了倦怠。

「是的,先生,我被判了三十天。」

我知道吉爾莫先生會誠心誠意地告訴陪審團,任何一個因擾亂社會治安被判刑的人都很有可能會存心佔有馬耶拉· 尤厄爾,他只關心這一點,別無他念。這樣的推論會起到作用。

「魯賓遜,你很擅長用一隻手劈開大立櫃,還有劈柴火,是嗎?」

「是的,先生,我想是吧。」

「你的力氣也足夠卡住一個女人的脖子讓她喘不上氣,把她摔倒在地上,對吧?」

「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兒,先生。」

「可你有足夠的力氣,能夠做到,對嗎?」

「我想是吧,先生。」

「小子,你已經盯了她很長時間了吧?」

「沒有,我從來沒有盯過她。」

「那你幫她劈柴、打水,幹了那麼多活兒,可真是夠體貼的,對不對?」

「我只是想給她幫幫忙,先生。」

「你真是太慷慨大方了,你每天做完工回到家,也有雜活兒要干吧?」

「是的,先生。」

「你為什麼不給自己家幹活兒,反而去幫助馬耶拉小姐?」

「兩邊的活兒我都干,先生。」

「你一定很忙吧。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呢?」

「先生,您指的是什麼?」

「你為什麼這麼熱心,主動幫一個女人幹家務活兒?」

湯姆· 魯賓遜遲疑起來,看樣子是在搜腸刮肚尋找說辭。「她好像沒人幫忙,就像我剛才說過的那樣……」

「怎麼會呢,小子,那個家裡有尤厄爾先生,還有另外七個孩子。」

「噢,我說過,他們好像從來都不幫她……」

「小子,你干這些劈柴、打水的活兒,純粹是出於好心?」

「我說過,我只是儘力幫點兒忙。」

吉爾莫先生對著陪審團冷冷地一笑。「你看起來真是個大好人啊——幹了這麼多事情,從來都分文不取。」

「是的,先生,她挺讓人可憐的,她好像比家裡其他人都盡心儘力……」

「你竟然會可憐她?你竟然會可憐她?」吉爾莫先生驚訝得差點兒撞到天花板上。

證人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在椅子里局促不安地動來動去。可話一出口,覆水難收。坐在樓下的人,沒有一個會覺得湯姆的話中聽。吉爾莫先生停頓了好長時間,好讓這句話充分滲透到人們的內心深處。

「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你像往常一樣經過尤厄爾家,」吉爾莫先生開口道,「她喊你進去劈開一個大立櫃,是這樣嗎?」

「不是的,先生。」

「你否認那天經過了她家?」

「不,先生——當時她說屋裡有活兒讓我幫忙。」

「她在證詞中說,那天她讓你幫她劈開一個大立櫃,對嗎?」

「不是,先生,不是這樣的。」

「你是說她撒了謊嗎,小子?」

阿迪克斯忍不住站了起來,不過湯姆· 魯賓遜並不需要他助自己一臂之力。「我並不是說她撒謊,吉爾莫先生,我的意思是說,她記錯了。」

吉爾莫先生又一連問了十個問題,都是按照馬耶拉的證詞重現當時的情景,證人的回答一律是「她記錯了」。

「尤厄爾先生難道沒有把你趕跑嗎,小子?」

「沒有這回事兒,先生,我不認為有過。」

「你不認為有過,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根本沒待那麼長時間,沒等到他趕,我就走了。」

「你在這件事情上倒是很坦率,那你為什麼溜得那麼快?」

「我說過,當時我很害怕,先生。」

「如果你清白無辜,為什麼要害怕呢?」

「就像我剛才說過的那樣,任何一個黑人,處在那種……困境中,都很危險。」

「可是你並沒有身處困境啊——你在證詞中說,你當時正在拒絕尤厄爾小姐。像你這樣的大塊頭,難道害怕她會傷害你,以至於撒腿就跑?」

「不是,先生,我害怕會上法庭,就像現在這樣。」

「害怕被抓起來,害怕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所作所為?」

「不是,先生,是害怕不得不面對自己沒有做過的事兒。」

「你是在故意頂撞我嗎,小子?」

「不,先生,我絕無此意。」

吉爾莫先生的交叉訊問我只聽了這麼多,因為傑姆命令我把迪爾帶出法庭。也不知道為什麼,迪爾突然哭了起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一開始他只是靜靜地抹眼淚,後來他的抽泣聲越來越大,看台上有好幾個人都聽到了。傑姆說,如果我不帶他出去,他就要對我下命令了,塞克斯牧師也勸我最好離開,於是我就照辦了。迪爾那天本來好好的,沒有什麼不對勁兒,我猜他大概還沒從離家出走的悲戚中完全解脫出來吧。

「你感覺好點兒了嗎?」等走下了最末一級樓梯,我問道。

在我們跑下南門台階的時候,迪爾已經在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台階頂上只有林克· 迪斯先生孤零零的一個人。「發生什麼事兒了嗎,斯庫特?」我們從他身邊跑過的時候,他問了一聲。「沒什麼,先生,」我扭頭回答道,「是迪爾不太舒服。」

「到樹底下去,」我說,「我看你是中暑了。」我們選了一棵最粗大的橡樹,坐在了樹蔭下。

「我只是受不了那個人。」迪爾說。

「誰?湯姆?」

「那個老吉爾莫先生。他那樣對待湯姆,對他說話的口氣那麼不近人情……」

「迪爾,那是他的職責。怎麼說呢,如果沒有公訴人——我看也就不會有辯護律師了。」

迪爾徐徐地長出了一口氣。「斯庫特,這些我都明白。可他說話的腔調就是讓我感到噁心,噁心到了極點。」

「那是他應該做的,迪爾,他是在交叉……」

「可他先前沒這樣啊。」

「迪爾,先前那些是他的證人。」

「那芬奇先生對馬耶拉和老尤厄爾進行交叉訊問的時候,也不是那種態度啊。瞧他那副模樣,口口聲聲管湯姆叫『小子』,還冷嘲熱諷,湯姆每次回答問題他都扭頭去看陪審團……」

「好了,迪爾,湯姆畢竟是個黑人。」

「我才不管呢。反正那樣做不對,不應該用那種態度對待他們。誰也沒有權利用那種口氣對人說話——簡直讓人噁心透了。」

「吉爾莫先生向來如此,迪爾,他訊問證人的時候就是那副腔調。你還沒趕上過他大顯神通的時候呢。哎呀,等到——好啦,我看吉爾莫先生今天只使出了一半力氣。他們訊問證人全都是那樣,我是說大部分律師。」

「芬奇先生就不是。」

「他是個特例,迪爾,他……」我努力在記憶中搜索莫迪小姐對他做的評語,那句話可以說是一語中的。我終於想起來了: 「他在法庭里和在大街上一個樣。」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迪爾說。

「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孩子。」從我們背後傳來一個聲音,我和迪爾還以為是樹榦發出來的。說話的其實是多爾夫斯· 雷蒙德先生。他從樹後探出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你並不是天生敏感,只是這件事兒讓你感到噁心,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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