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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所屬書籍: 殺死一隻知更鳥

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馬耶拉· 維奧莉特· 尤厄爾——」

一個年輕姑娘走上了證人席,舉手宣誓,保證她所陳述的一切完全屬實,毫無保留,除了事實別無其他,所以請上帝幫助她吧。她看上去是個有些嬌弱的女子,不過等她在證人席上面對著我們坐定之後,她的本來面目就呈現在了我們眼前:這是個身體粗壯、慣於乾重活兒的姑娘。

在梅科姆縣,大家很容易就能看出誰經常洗澡,誰一年到頭才洗一次:眼下的尤厄爾先生就像是剛剛用沸水燙洗過,泡了整整一夜才把身上那一層層保護皮囊的臟污去掉,他的皮膚看上去似乎對外界環境非常敏感。馬耶拉看樣子是盡了最大努力保持潔凈,這讓我想起了尤厄爾家院子里那一排紅色天竺葵。

吉爾莫先生讓馬耶拉用自己的話向陪審團講述十一月二十一日晚上發生的一切,並且又強調了一遍,請她完全用自己的話來表述。

馬耶拉坐在那裡默不作聲。

「那天傍晚你在什麼地方?」吉爾莫先生開始耐心地提問。

「在廊上。」

「哪個廊上?」

「只有一個廊,前廊。」

「你當時在廊上幹什麼?」

「什麼也沒幹。」

泰勒法官說: 「儘管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你能做到的,對嗎?」

馬耶拉望著他,眼淚突然奪眶而出。她雙手捂著嘴,泣不成聲。泰勒法官讓她哭了一會兒,然後才說: 「現在好了吧?在這裡,只要你說實話,誰都不用害怕。我知道,這一切對你來說都很陌生,但你沒有什麼可羞恥的,也沒什麼可害怕的。你到底害怕什麼呢?」

馬耶拉捂著嘴說了些什麼。「你說什麼?」法官問。

「他。」她指著阿迪克斯,抽泣著說。

「芬奇先生?」

她使勁兒點了點頭,說: 「我不想讓他那樣對待我,就像剛才對待爸爸一樣,讓他暴露自己是個左撇子……」

泰勒法官撓了撓濃密的白髮。顯然他是頭一次遇上這種問題。「你多大了?」他問。

「十九歲半。」馬耶拉說。

泰勒法官清了清嗓子,試圖換上寬慰的語調,可結果都算不上差強人意。「芬奇先生沒有要嚇唬你的意思,」他用粗啞的聲音說,「如果他那樣做的話,我會讓他打住。這是我坐在這裡的職責之一。好啦,你是個大姑娘了,現在坐端正,告訴——告訴我們,你遇到了什麼事情。你能做到的,對不對?」

我悄聲對傑姆說: 「她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傑姆眯著眼睛斜睨著樓下的證人席。「這個現在還不好說,」他開口道,「她倒是有足夠的頭腦贏得法官的同情,不過,她也可能只是……唉,我說不好。」

馬耶拉的情緒緩和下來之後,又戰戰兢兢地朝阿迪克斯投去最後一瞥,這才對吉爾莫先生說: 「哦,先生,我當時正在廊上,他走了過來,你知道,院子里有箇舊立櫃,是爸爸弄回來準備劈開當柴火燒的。爸爸去林子里之前把這活兒交待給我干,可我身上使不出勁兒來,他正好打旁邊經過……」

「『他』是誰?」

馬耶拉指了指湯姆· 魯賓遜。「我必須請你說得明確一點兒,」吉爾莫先生說,「記錄員沒法把手勢分毫不差地記錄下來。」

「就是那邊的那個,」她說,「湯姆· 魯賓遜。」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我說,過來,黑鬼,你給我把這個立櫃劈開,我給你五分錢。這活兒對他來說容易得很,根本算不了什麼。於是他就走進了院子,我進屋去給他拿五分錢。我轉身要出來,還沒弄清楚咋回事兒,他就撲在我身上了。他是從我背後撲上來的,就是這樣。他掐住我的脖子,罵罵咧咧說著下流話……我拚命掙扎,大聲喊叫,可他卡住了我的脖子。他一個勁兒地打我,打了好多下……」

吉爾莫先生等著馬耶拉平靜下來:她把手帕扭來扭去,擰成了一股汗濕的繩子;她把手帕打開來擦臉,那手帕早就被她用潮熱的雙手攥成了皺巴巴的一團。她等著吉爾莫先生問下一個問題,可吉爾莫先生一言不發,她於是繼續說: 「……他把我壓在地上,卡著我的脖子讓我喘不上氣來,佔有了我。」

「你大聲喊叫了嗎?」吉爾莫先生問,「你大聲喊叫並且反抗了嗎?」

「我想是的,我拚命喊叫,又是踢又是踹,扯著嗓子叫喊。」

「然後發生了什麼?」

「我記不清了,不過緊接著爸爸就進了屋,他站在我身邊低頭看著我,沖我大吼,問是誰幹的,到底是誰。我好像昏了過去,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只知道泰特先生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領著我走到水桶邊。」

馬耶拉顯然從自己的敘述中找到了一些信心,但還是不同於她父親的輕率粗莽,她有點兒鬼鬼祟祟,像一隻目光鎖定目標的貓,尾巴急促地甩個不停。

「你說你竭盡全力反抗,想掙脫他?是拚命反抗嗎?」吉爾莫先生問。

「我當然是拚命反抗。」馬耶拉學著她父親的口吻說。

「你能肯定他完全佔有了你嗎?」

馬耶拉的臉一下子扭曲起來,我擔心她又要哭了,不過她並沒有失控。她說: 「他做了他想做的事兒。」

吉爾莫先生在頭上抹了把汗,這個動作提醒了人們這是個大熱天。「我暫時就問這麼多,」他用輕鬆愉快的語調說,「不過你還得待在這兒。我估計芬奇先生這個大壞蛋還有問題要問你。」

「控方不許向證人灌輸對辯方律師的偏見,」泰特法官一本正經地嘟囔了一句,「至少現在不能。」

阿迪克斯笑嘻嘻地站了起來,他並沒有走向證人席,而是撩開外套的兩襟,把兩根大拇指插在馬甲口袋裡,慢悠悠地穿過房間走向窗前。他朝窗外張望片刻,似乎對眼中之所見並不感興趣,於是又轉過身,緩步走到證人席前。根據多年的經驗,我知道他在醞釀著一個決定。

「馬耶拉小姐,」他微笑著說,「我暫時還不想嚇唬你,現在還不到時候。讓我們先來熟悉一下。你多大了?」

「我說過了我十九,剛剛對那邊的法官說過。」馬耶拉憤憤地朝法官席甩了一下頭。

「這位女士,原來你說過了,已經說過了。你得對我包容一點兒,馬耶拉小姐,我年紀越來越大,記性沒有過去那麼好了。我可能會問到一些你已經回答過的問題,不過你還是要給我一個答案,對不對?這就好。」

阿迪克斯自以為馬耶拉會全心全意地配合他,可從馬耶拉的表情上,我看不到一丁點兒要合作的表示。她只是怒不可遏地看著他。

「你要是還這樣笑話我,我就一個字也不回答你。」她說。

「女士,你說什麼?」阿迪克斯吃驚地看著她。

「要是你還取笑我的話。」

泰勒法官說: 「芬奇先生並沒有取笑你。你到底怎麼啦?」

馬耶拉低垂著眼睛看著阿迪克斯,話卻是對法官說的: 「要是他還叫我『女士』『馬耶拉小姐』什麼的,我就拒絕回答問題。我用不著聽他這些無禮的話,我被叫到這兒不是來受這個的。」

阿迪克斯又漫步走到窗前,讓法官來處理這個插曲。泰勒法官絕對不是那種能引發人們同情的角色,不過他在試圖解釋的時候,我真為他感到苦惱。「那只是芬奇先生的習慣,」他對馬耶拉說,「我們在這個法庭里打過多年交道,芬奇先生一向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他沒有嘲弄你的意思,只是想禮貌待人。那是他的習慣。」

法官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阿迪克斯,我們繼續吧,法庭記錄上要寫明證人沒有受到無禮對待,她的想法和事實恰恰相反。」

我心裡暗想,她長這麼大,有人用「女士」或者「馬耶拉小姐」稱呼過她嗎?估計從來沒有過,因為她把日常禮儀都當成了一種冒犯。她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

「你說你十九歲了,」阿迪克斯又言歸正傳,「你有幾個兄弟姐妹?」他從窗邊踱回證人席前。

「七個。」她說。我懷疑他們每個人都是我開學第一天見到的那樣。

「你是老大?家裡最大的孩子?」

「是的。」

「你母親去世多久了?」

「不知道——好長時間了。」

「你上過學嗎?」

「跟我爸一樣,能讀會寫。」

馬耶拉說起話來就像是我讀過的一本書里的那位金格爾先生。

「你上過幾年學?」

「兩年——三年——我說不好。」

慢慢地,阿迪克斯問這些問題的意圖越來越清晰地顯現在我頭腦中:通過問一些不會讓吉爾莫先生認為與本案無關或者微不足道而提出反對的問題,阿迪克斯不露聲色地在陪審團面前勾勒出一幅尤厄爾家家庭生活的圖景。陪審團了解到如下情況:他們拿到的救濟支票遠遠不夠讓全家人填飽肚子,有一個很大的嫌疑是父親把錢拿去換酒喝了——他有時候一進沼澤就是好幾天,回來就嘔吐不止;天氣很少冷到需要穿鞋,不過要是需要的話,用幾條舊輪胎也能做出幾雙時髦的鞋子穿在腳上;至於家裡喝的水,是用水桶從垃圾場邊上的一個泉眼裡打來的——他們注意讓泉眼周圍保持乾淨,不堆放垃圾;說到講究衛生,大家都是各顧各,要是想洗什麼就自己去打水;家裡年歲小的孩子總是感冒不斷,長年受鉤蟲病的困擾;有位女士經常到他們家附近轉悠,她問馬耶拉幹嗎不去上學,馬耶拉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原因:家裡已經有兩個人能讀書寫字,其他人就沒必要去上學了——爸爸需要他們留在家裡。

「馬耶拉小姐,」阿迪克斯禁不住問道, 「像你這樣的十九歲姑娘一定有幾個朋友吧。你有哪些朋友?」

證人皺了皺眉,看樣子很困惑。「朋友?」

「是啊,你難道不認識一些和你差不多年紀,或者比你大幾歲、小几歲的人嗎?姑娘或者小夥子?哪怕只是普通朋友?」

馬耶拉的敵對情緒本來已經平息了許多,變成了默默的怨恨,這下子又爆發了。「芬奇先生,你又在取笑我嗎?」

阿迪克斯只好把她的問題當作給自己的回答。

「你愛你的父親嗎,馬耶拉小姐?」他轉到了下一個問題。

「愛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想問,他對你好嗎?他是不是容易相處?」

「他還行,除了……」

「除了什麼時候?」

馬耶拉望了望她的父親。這個男人本來把椅子斜靠在欄杆上翹坐在那兒,聽了此話,他一下子坐正了,等著她做出回答。

「沒什麼時候,」她說,「我剛才說了,他還行。」

尤厄爾先生又靠了回去。

「除了他喝酒的時候?」阿迪克斯的語氣非常溫和,馬耶拉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他有沒有對你下過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在他……發怒的時候,有沒有打過你?」

馬耶拉向四周掃視了一圈,看看坐在下面的法庭記錄員,又望了望高高在上的法官。「回答問題,馬耶拉小姐。」泰勒法官說。

「我爹連我一根頭髮也沒碰過,」她態度堅決地做出了聲明,「他從來都沒碰過我。」

阿迪克斯的眼鏡滑下來了一點兒,他往上推了推。「我們聊得不錯,馬耶拉小姐,現在我看我們最好還是回到這個案子上來。你說你招呼湯姆· 魯賓遜進院去劈一個……那是什麼來著?」

「一個大立櫃,是個一邊全是抽屜的舊衣櫃。」

「你跟湯姆· 魯賓遜熟悉嗎?」

「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知道他是誰、住在哪裡嗎?」

馬耶拉點了點頭。「我知道他是誰,他每天都從我家門前經過。」

「這是你第一次喊他進院子嗎?」

聽到這個問題,馬耶拉不由得微微驚跳了一下。阿迪克斯像剛才一樣慢慢踱到窗口——他總是問一個問題,然後望著窗外,等證人做出回答。他沒有看見馬耶拉情不自禁地一驚,可我覺得他似乎知道馬耶拉動了一下。他轉過身來,揚起了眉毛。「這是……」他準備再問一遍。

「是的,是第一次。」

「你以前從來沒有喊他進過院子嗎?」

這回她有了心理準備。「沒有,確實沒有。」

「說一遍『沒有』就夠了。」阿迪克斯平靜地說,「在那之前,你從來沒有叫他給你做過零活兒嗎?」

「也許有過,」馬耶拉承認道,「我家附近住著好幾個黑鬼。」

「你記得以前有類似的情況嗎?」

「不記得。」

「好吧,現在我們來談那天的事情。你說,你一轉身,發現湯姆· 魯賓遜已經進屋站在了你身後——是這樣嗎?」

「是的。」

「你說他『掐住我的脖子,罵罵咧咧說著下流話』——是這樣嗎?」

阿迪克斯的記憶突然變得無比精確。「你說『他把我壓在地上,卡著我的脖子讓我喘不上氣來,佔有了我』——是這樣嗎?」

「我是這麼說的。」

「你記得他打過你的臉嗎?」

證人遲疑起來。

「你好像非常肯定他卡住了你的脖子。在整個過程中,你一直在反抗,記得嗎?你『又是踢又是踹,扯著嗓子叫喊』。你記得他打過你的臉嗎?」

馬耶拉沉默不語。她似乎在努力理清頭緒。我一時間還以為她也在玩泰特先生和我都玩過的把戲,假裝自己面前站著一個人。這時候,她掃了吉爾莫先生一眼。

「這是個簡單的問題,馬耶拉小姐,我再重複一遍。你記得他打過你的臉嗎?」阿迪克斯的話音里沒有了方才的溫和,換成了冷漠超然的律師腔調,「你記得他打過你的臉嗎?」

「不記得,我想不起來他有沒有打過我了。我的意思是,對,我記得,他打過我。」

「最後一句是你的回答嗎?」

「啊?是的,他打了我——我只是不記得了,我只是不記得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泰勒法官嚴厲地看著馬耶拉。「別哭,姑娘……」他剛一開口,阿迪克斯就打斷了他: 「法官,她想哭就讓她哭吧。我們有的是時間。」

馬耶拉憤怒地吸著鼻子,看著阿迪克斯。「我會回答你所有的問題——你讓我站在這兒就是為了嘲弄我,是不是?我會回答你所有的問題……」

「好吧,」阿迪克斯說,「只剩最後幾個問題了,馬耶拉小姐,不會佔用你太長時間讓你感到厭煩的。你剛才做證說,被告打了你,抓住你的脖子,掐得你喘不上氣來,並且佔有了你。我想讓你確認一下你說的就是這個人。你能指證是誰強姦你了嗎?」

「可以,就是那邊那個人。」

阿迪克斯轉向被告說: 「湯姆,站起來,讓馬耶拉小姐好好看看你。馬耶拉小姐,是這個人嗎?」

湯姆· 魯賓遜強壯有力的臂膀在薄薄的襯衫下面微微起伏,若隱若現。他右手扶著椅背站起身來,整個人看上去怪怪的,不是很平穩,可這並不是因為他站立的姿勢——他的左臂竟然比右臂短了足有十二英寸,疲弱無力地耷拉在體側。左臂末端是一隻皺縮的手,小得出奇。即使從看台上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望過去,我也能看得出來那是只廢手。

「斯庫特!」傑姆驚呼了一聲,「瞧啊,斯庫特!牧師,他有殘疾!」

塞克斯牧師探身越過我,小聲對傑姆說: 「他的手是讓軋棉機給絞壞了,讓多爾夫斯· 雷蒙德先生家的軋棉機給絞住的,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流了好多血,差點兒送了命……骨頭上的肉都被扯開了……」

阿迪克斯問: 「是這個人強姦了你嗎?」

「當然就是他。」

阿迪克斯的下一個問題非常簡短: 「怎麼做的?」

馬耶拉憤怒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的,可他就是做了——我說過,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我……」

「現在,我們都冷靜下來,想一想這件事……」阿迪克斯還沒說完,吉爾莫先生就打斷了他。他提出反對,這次的理由不是與本案無關或者微不足道,而是恫嚇證人。

泰勒法官當即哈哈大笑。「噢,坐下吧,霍勒斯,這可是沒有的事兒。要說有的話,也是證人在恫嚇阿迪克斯。」

整個法庭里只聽見泰勒法官一個人在捧腹大笑,甚至連嬰兒們都沒了聲息,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們會不會在母親懷裡悶死了。

「現在我們繼續,馬耶拉小姐,」阿迪克斯說,「你在證詞中說,被告卡住你的脖子,打你——你並沒有說他偷偷尾隨你進了屋子,把你打昏,而是說你一轉身,發現他就站在面前……」阿迪克斯回到桌子後面,用指節敲著桌子,以此來強調從他嘴裡說出的每一個字。「……你希望重新考慮你的證詞嗎?」

「你想讓我說沒有發生過的事兒嗎?」

「不,女士,我想讓你說出真實發生的情況。請再告訴我們一遍,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已經告訴你發生了什麼。」

「你在證詞中說,你一轉身,發現他就站在你面前,接著他就掐住了你的脖子?」

「是的。」

「然後他又鬆開你的喉嚨,開始打你?」

「我說過,他打了我。」

「他用右拳把你的左眼打得烏青?」

「我低頭一躲,他——他打空了,就是這樣。我低頭一躲,他的拳頭沒打中。」馬耶拉終於開竅了。

「你突然想清楚了這個細節。剛才你還記不太清呢,對不對?」

「我說過他打了我。」

「好吧,他卡住你的脖子讓你喘不過氣來,他打你,然後又強姦了你,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你是個強壯的姑娘,在整個過程中,你在做什麼?只是站在那兒嗎?」

「我說過了,我大聲喊叫,又是踢又是踹,拚命反抗……」

阿迪克斯抬手摘下眼鏡,把視力好的右眼轉向證人,他拋出的問題像雨點一般噼里啪啦砸向她。泰勒法官說: 「阿迪克斯,一次問一個問題好不好,讓證人有機會回答。」

「好吧。你為什麼不跑?」

「我試過……」

「試過?那你怎麼沒跑掉?」

「我——他把我摔在了地上。他就是這麼乾的,他把我摔倒在地,壓在了我身上。」

「你一直都在尖叫?」

「當然啦。」

「那家裡別的孩子怎麼沒聽見?他們當時在哪兒?在垃圾場嗎?」

沒有回答。

「他們在哪裡呢?」

沒有回答。

「他們聽到你的尖叫聲怎麼沒有跑回來?垃圾場離你比林子還近,不是嗎?」

沒有回答。

「或者你是等到看見你父親出現在窗口才開始尖叫?你直到那時候才想起來要尖叫,對不對?」

沒有回答。

「你最先是對著你父親尖叫,而不是對著湯姆· 魯賓遜吧?是不是這樣?」

沒有回答。

「到底是誰打了你?是湯姆· 魯賓遜還是你父親?」

沒有回答。

「你父親在窗口看到了什麼?是強姦現場還是你在拚命反抗?孩子,你為什麼不說實話?是不是鮑勃· 尤厄爾打的你?」

阿迪克斯從馬耶拉面前轉身走開,他的神態就像是犯了胃痛,馬耶拉臉上是恐懼和憤怒交織在一起的表情。阿迪克斯疲憊地坐下來,用手帕擦著眼鏡。

馬耶拉突然變得口齒清楚起來。「我有話要說。」她開口道。

阿迪克斯抬起了頭。「你是想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嗎?」

可是馬耶拉並沒有聽出他的因勢利導中帶著同情的意味。「我有話要說,說完之後我就再也不開口了。坐在那邊的那個黑鬼佔有了我,如果你們這些高貴的紳士只會花言巧語,不管不問,那你們就是一群臭膽小鬼,你們全都是臭膽小鬼。你那些裝腔作勢全都沒用,叫我什麼『女士』『馬耶拉小姐』,全都沒用,芬奇先生……」

隨後,她真的哭了起來。她的抽泣帶著滿腔怨憤,肩膀顫抖不止。她說到做到,再也不回答任何問題,就連吉爾莫先生也無法讓她回心轉意。我猜,要不是因為她可憐無知,就憑她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誰都不放在眼裡,泰勒法官早就以藐視法庭為由把她送進監獄了。我不明白阿迪克斯以何種方式給了她重重一擊,不過他也沒有從中得到任何快感。他低垂著腦袋坐在那裡,馬耶拉離開證人席從他桌邊走過的時候,向他投去了憤恨的眼神,我從來沒見過誰投向別人的目光裡帶著那麼強烈的仇恨。

吉爾莫先生告知泰勒法官,控方已自動停止向法庭提供證據。泰勒法官說: 「大家都該歇會兒了。休庭十分鐘。」

阿迪克斯和吉爾莫先生在法官席前低語了一番,然後兩人一起從證人席後面那扇門走出了法庭。這是個信號,大家一見便知可以活動活動腿腳,伸伸懶腰了。我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坐在長凳的邊沿上,身子都有點兒發僵了。傑姆站起身,打了個哈欠,迪爾動作跟他一樣,塞克斯牧師只是用帽子擦了擦臉,說,這天氣,氣溫起碼有三十二度。

安德伍德先生方才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給媒體預留的座位上,海綿吸水一般用他的大腦收集證詞。此時,他那雙充滿敵意的眼睛開始在黑人看台上掃來掃去,正好和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轉移了視線。

「傑姆,」我說,「安德伍德先生看見我們啦。」

「沒關係。他不會告訴阿迪克斯的,他會直接放在《梅科姆論壇》報的社交欄目里。」傑姆說完又回過頭去,估計是在向迪爾講解這場訴訟中的精彩之處,不過我真不知道有什麼值得一提的。阿迪克斯和吉爾莫先生沒有就任何問題進行難解難分的舌戰。吉爾莫先生對承擔這次公訴似乎有幾分不情願;證人們像驢子一樣被牽著走,幾乎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不過,阿迪克斯曾經告訴我們說,在泰勒法官主持的法庭上,那些生搬硬套、嚴格用法律條文對待證人和證詞的律師,常常會落得被法官厲聲斥責一番的下場。他獨獨選取這件事情告訴我,是想讓我明白,泰勒法官看上去懶懶散散,好像是一邊打盹兒一邊審理案子,可他的判決極少被推翻,這充分證明了他的厲害。阿迪克斯說他是個好法官。

沒過一會兒,泰勒法官重新回到法庭,爬上了他的旋轉椅。他從馬甲口袋裡掏出一支雪茄,帶著思索的神情細細研究。我捅了一下迪爾。看來那支雪茄通過了法官的審查,緊接著就被狠狠咬了一口。「我們有時候會專門到這兒來看他,」我說,「他會嚼上一個下午的。你等著瞧吧。」泰勒法官不知道樓上有人在公然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他吐煙頭的時候,先是非常嫻熟地把雪茄推送到嘴唇邊,然後「噗」的一聲吐出來。煙頭準確無誤地落入痰盂,我們都能聽見「咚」的濺水聲。「我敢打賭,他玩『唾沫紙團』一定很厲害。」迪爾喃喃地說。

在休庭期間,人們一般總會成群結隊擁出法庭,可今天大家都沒動地方。甚至連「閑人俱樂部」的成員也站在牆邊沒四處走動,這群老頭起初還試圖激起年輕人的羞愧感,給他們讓座,卻沒能如願。我猜,可能是赫克· 泰特先生把縣政府廁所都預留給法庭人員了。

阿迪克斯和吉爾莫先生回來了,泰勒法官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快四點了。」他說。這真讓我納悶,縣政府大樓的鐘肯定至少敲過兩次了,可我沒聽見一點兒聲響,也沒感覺到一絲震顫。

「今天下午,咱們把這案子結了,」泰勒法官問,「怎麼樣,阿迪克斯?」

「我看能辦到。」

「你有幾個證人?」

「一個。」

「那好,傳他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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