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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所屬書籍: 教父

醫院很小,只有一道門,邁克爾從窗口俯視街道:門前有個弧形院落,院落前面有台階通向街道;街道上空空如也,連一輛汽車也沒有。看來,誰要想進這所醫院,就得走這道大門。他知道時間緊迫,於是他跑出病房,直下四段樓梯,衝出寬敞的大門。旁邊不遠就是救護車停車場,他一看,那兒既沒有一般汽車,也沒有救護車。
  邁克爾站在醫院外面的人行道上,點著一支香煙抽起來。他解開上衣鈕扣,站在路燈的亮光下面。這樣,他的臉就能讓人看清楚,認得出來。有個年輕人從第九路走過來,走得很快,腋下夾著包東西。這個年輕人上身穿的是軍服,滿頭濃密的亂蓬蓬的黑髮。他走到燈光下面,邁克爾一看,很面熟,但記不得在哪兒見過面。這個年輕人在他面前站住了,一面伸手同邁克爾握手,一面用很重的義大利語腔調說:
  「邁克爾大人,您還記得我嗎?我叫恩佐,原來是麵包師傅納佐林的夥計,現在是他的女婿。你爸爸設法叫政府允許我留在美國,這等於救了我的命。」
  邁克爾握住了他的手,他想起了恩佐是誰。
  恩佐接著說:「我是來向你爸爸表示敬意的。這麼晚了,人家會讓我進醫院嗎?」
  邁克爾一面微笑,一面搖頭。
  「不讓進去了,但是照樣謝謝你,我回頭告訴老頭子,就說你來過了。」
  一輛汽車轟隆隆從街道那頭開過來了,邁克爾立即警惕起來。他對恩佐說:
  「你趕快離開,這兒可能要出亂子,沒有必要讓警察糾纏著你。」
  他看到這個年輕的義大利人的臉上顯出了恐懼的神色。同警察鬧彆扭,可能意味著被遣返或取消公民資格。但是這個年輕人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用義大利語小聲說:
  「如果真要出了亂子,我願意留下幫忙,我對教父應當這樣表示感恩。」
  邁克爾很感動。他正要再次勸告這個年輕人趕快離開的時候,靈機一動:幹嗎不讓他留下呢?兩個人在醫院門口,足以嚇跑索洛佐派來的一幫人,一個人幾乎可以肯定是無能為力的。他給恩佐遞過一支香煙,還給他點著火。在十二月凜冽的夜晚,他們兩個在路燈下面站著,醫院窗子的黃色玻璃給聖誕節的綠色裝飾樹枝隔得支離破碎,微光透過斑駁的玻璃窗照在他們身上。當他們快抽完香煙的時候,一輛長長的矮矮的黑色汽車從第九路拐進第三十街,向著他們開了過來,差點挨著人行道的鑲邊石。汽車還沒有停穩,邁克爾睜大眼睛,想看看車裡面的人,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畏縮起來。汽車似乎要停下來,但又沖向前去了,顯然裡面的人認出了他。邁克爾又遞給恩佐一支香煙,發現這個麵包師的手一個勁兒地顫抖。令他感到詫異的是,他自己的手卻一點兒也不發抖。
  他倆在大街上抽香煙,抽了還不到十分鐘,突然一陣警車的汽笛劃破了沉靜的夜空,一輛巡邏車從第九路急轉彎,發出刺耳的喳喳聲,在醫院門前突然停下來。緊跟在後面的是兩輛裝有短波無線電話的警備車。突然之間醫院大門口擁滿了穿制服的警察和偵探。邁克爾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他走上前去迎接他們。
  兩個身材魁梧的警察扭住了他的胳膊。還有個警察在搜他的身。一個身材又高又大的警官,帽子上有金色鑲邊,走上台階,他手下的人恭恭敬敬地閃開,讓出了一條路。儘管他是個羅漢肚,帽子下邊還露出了一圈自發,他行動起來還是精力充沛的。他的臉紅紅的,肌肉又發達,很像牛肉。他走到邁克爾跟前,粗聲粗氣地說:
  「我原來還以為你們這些流氓全都被關起來了。你到底是什麼人?你在這兒幹什麼?」
  站在邁克爾旁邊的一個警察報告說:「長官,他身上沒有武器。」
  邁克爾沒有理睬警官提出的問題,而是仔細打量這個警官,冷靜地端詳著他的臉和鐵青色的眼珠。一個便衣偵探說:
  「這就是邁克爾·考利昂,是老頭子的兒子。」
  邁克爾心平氣和地說:「原來負責保衛我爸爸的偵探哪裡去了?誰把他們調開了?」
  警官聽了大發雷霆:「你個該死的流氓,究竟算什麼東西,居然管起我的事來了?我把他們調開了。義大利黑幫分子互相殘殺,死了多少人,關我屁事。據我看,為了保衛你爸爸不被敲掉,要我動一個指頭我也不願意,現在你就滾開吧。媽的!離開這條街道,你個小阿飛,不是探望時間,就別到這個醫院裡來。」
  對這個警官的辱罵,邁克爾並沒有生氣。他正思考一些問題。難道索洛佐就坐在先前過去的那輛汽車裡,並看到他站在醫院門前?難道是索洛佐通過無線電話質問這個警官,「我花錢請你把考利昂家族的人統統關起來,你怎麼搞的,醫院附近還有考利昂的人?難道這一切都如桑兒所說是經過認真策劃的?一切都配合得恰到好處。邁克爾仍然很冷靜地對警官說:
  「你不布置崗哨保衛我爸爸的病房,我就不會離開這個醫院。」
  對邁克爾提出的問題,警官不屑回答。他對站在他身旁的偵探說:
  「費爾!把這個阿飛關起來。」
  那個偵探猶豫不決地說:「報告長官,這小子身上沒有武器。他是戰鬥英雄,從來沒有參加過非法活動。報紙上駭人聽聞的渲染是不可信的。」
  警官氣得滿臉通紅,對那個偵探怒目而視。他怒吼起來:
  「媽的,我說把他關起來。」
  邁克爾頭腦仍然很清醒,並不生氣,故意挖苦他說:
  「長官,那個『土耳其人』給你付了多少錢,你就把我爸爸當作犧牲品?」
  警官回頭望望他,然後對兩個粗壯的巡警說:
  「抓住他!」
  邁克爾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家緊緊抓住了,動彈不得。他看到警官的大拳頭向著他臉掄過來。他掙扎著想閃開,但沒有來得及,拳頭打在他的頰骨上,就像一顆手榴彈在他的頭蓋骨裡面爆炸了似的。他嘴裡滿是血和碎骨,他明白那些碎骨就是他的牙齒打掉了。他感到自己的半邊頭腫脹起來,裡面像充滿了空氣。他感到兩腿輕飄飄,要不是那兩個警察扶著,他早就倒下去了。但他神志還清醒。那個便衣偵探走到他面前,擋住警官,以防他再打,同時還說:
  「耶穌基督啊,長官,你真把他打傷了。」
  警官提高嗓門說:「我沒有碰他,他撲過來想打我,自己摔了一跤。這你聽明白了嗎?他拒捕。」
  透過紅霧,邁克爾看到又來了幾輛汽車緊挨著人行道鑲邊石停了下來,人也都下了汽車。他認出其中一個就是克萊門扎的律師。律師這會兒正對警官說話,語氣溫和而堅定。
  「考利昂家族已經雇了一家私營偵探公司來負責保護考利昂先生的安全。警官,跟我來的這些人都有持槍證,他們帶槍是合法的。要是你逮捕他們,那麼你明天一定要吃官司。」
  那位律師對邁克爾使了眼色說:
  「你要提出控告嗎?不管打傷你的是什麼人,你都要提出控告嗎?」他部道。
  邁克爾說話有困難,他上下胯合不攏。但他還是勉強地說了出來:
  「我滑了一下,」他說,「我滑了一下就摔倒了。」
  他看到那個警官以勝利的神態在瞥視他;他對那樣的瞥視勉強賠了個笑臉。無論如何,他也要把控制著自己頭腦的憤怒和滲透著全身的嚴冬似的冷酷的仇恨掩飾起來。此刻的真情實感,他不想向世界上任何人發出預告。就像老頭子遇到類似的情況也不會流露出自己的真情實感一樣。接著他被送進醫院,他暈了過去。
  當他第二天早晨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他的齶骨是用鋼絲箍著的,左邊的四顆牙齒脫落了,黑根在他的床邊坐著。
  「他們給我打過麻藥?」邁克爾問。
  「打過,」黑根說,「他們得從牙床里挖出幾個骨頭碎片;他們說這種手術太痛。再說,你當時就暈過去了。」
  「我身上別處還有什麼傷嗎?」
  「沒有,」黑根說,「桑兒要你回長灘鎮去,你看你身體支持得住嗎?」
  「保險可以,」邁克爾說,「老頭子還好嗎?」
  黑根眉飛色舞起來。
  「我覺得咱們現在把問題算是安排好了。咱們雇了一家私營偵探公司,在這一地區全部布置了崗哨,等一會兒在汽車上,我再進一步給你講講情況。」
  克萊門扎開車,邁克爾和黑根坐在後面,邁克爾感到自己的頭在嗡嗡地響。
  「昨天夜裡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們查出來了沒有?」
  黑根平靜地說:「桑兒有個內線,名字叫費力普斯,就是拚命想保護你的那個偵探,他給我們通了內部消息。警官麥克羅斯基自從當了巡警後就貪得無厭,胃口很大。咱們家族已經給他塞了相當大的包袱,但他這個人貪財。打起交道來言而無情。但是,索洛佐肯定給他塞得更多。因此,麥克羅斯基把醫院裡忒希奧手下的人統統抓了起來。他們有些人也帶著槍,但無濟於事。接著,麥克多斯基就把官方負責警衛的偵探也從老頭子的門口撤走了,說他們另有任務,還說要另派警察來接替他們,但警察卻陰差陽錯地搞亂套了,麥克羅斯基說的全是騙人的鬼話。他受了賄,故意把老頭子置於易受攻擊的地位。費力普斯說,麥克羅斯基這號入是一不做二不休的。索洛佐肯定一開始就花了一大筆錢把他買通了,並答應將來事情一旦辦成還要給他數不清的好處。」
  「我被打傷的事登報嗎?」
  「沒有,」黑根說,「我們對這一點保持沉默,沒有人想要把這件事公諸於世。警方不想,咱們也不想。」
  「這就好,」邁克爾說,「那個叫恩佐的小夥子平安無事嗎?」
  「平安無事,」黑根說,「他比你機靈,警察一來,他就不見了。他聲稱,當洛佐的汽車走過的時候,他是緊挨著你在路燈下面站著的。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邁克爾說,「他是個好小夥子。」
  「他會受到照顧的,」黑根說。「你感到還好嗎?」
  他臉上現出了關懷的樣子。
  「看上去很嚴重。」
  「沒有問題,」邁克爾說,「那個警官的名字叫什麼?」
  「麥克羅斯基。」黑根說,「順便告訴你一個消息,也許會使你感到快活一些,咱們考利昂家族終於在競爭的記分牌上上升了。布魯諾·塔塔格里亞,今天天亮前四點鐘——」。
  「怎麼回事?我原來還以為咱們只會坐著夸夸其談。」
  黑根聳聳肩,說:
  「自從醫院發生了那樣的怪事之後,桑兒就下了狠心。武工隊員來了個全面動員,布滿了紐約和新澤西兩個州。昨天晚上我們擬了個名單。邁克啊,我得竭力說服桑兒收斂收斂。也許你的話,他會聽進去。整個問題仍然可以用別的辦法解決,不必大動干戈。」
  「我負責給他談談,」邁克爾說,「今天早上開會嗎?」
  「要開,」黑根說,「索洛佐終於跟咱們聯繫上了,說是要跟咱們坐下談判。有個聯繫人正在作具體安排。這就等於咱們勝利了。索洛佐知道他自己失算了,他想保全他的狗命。」
  黑根停了片刻。
  「也許因為咱們沒有立即反擊,他就認為軟弱可欺。現在塔塔格里亞的一個兒子突然死了,他就認為咱們也是認真對付的。他在老頭子頭上動土,等於在進行一場可怕的賭博。順便也告訴你,關於路加的下落已經落實了。人家在暗算你爸爸的前一天晚上就把他整死了。地點是在布魯諾的夜總會,想想當時的情景是什麼樣子!」
  邁克爾說:「一定是趁他不防抓住了他。」
  在長灘鎮那幾棟房子中間的林蔭道的入口處,有一輛長長的黑色汽車橫著停在那兒把路堵住了。有兩個男子漢靠著車頭的罩蓋站著。邁克爾抬頭一看,兩邊樓房上面幾層的窗子都是大開著的。基督啊,桑兒真是認真幹起來了。
  把汽車停在林蔭道入口處的是克萊門扎;那兩個哨兵是克萊門扎手下的人,邁克爾和黑根繞過汽車進了林蔭道。邁克爾對他們揚揚眉表示打招呼,這也就代替了軍禮。那兩個人點點頭表示答禮。雙方沒有微笑,也沒有寒暄。克萊門扎把黑根和邁克爾·考利昂領進了家裡。
  他們還沒有按門鈴,門就由一個哨兵打開了。這個哨兵顯然是從窗口瞪望的。他們走進樓角辦公室,看到桑兒和忒希奧正等著他們。桑兒走到邁克爾跟前用雙手捧著他弟弟的頭,戲弄他說:
  「漂亮。漂亮。」
  邁克爾把他哥哥的手打開,走到辦公桌前,倒了些蘇格蘭威士忌,希望喝點酒可以減輕他那上了鋼絲的齶骨的疼痛。
  他們五個人坐成一圈,但氣氛同前幾次會議相比有所不同。桑兒顯得比較高興,比較活潑;邁克爾明白那種高興意味著什麼。在他哥哥的頭腦里不再有任何疑團了。他打定主意了,隨便什麼也不能使他動搖。索洛佐先一天晚上玩弄的鬼把戲等於給桑幾吃了最後一顆定心丸;再也不存在什麼休戰的問題了。
  「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們接到聯繫人的電話,」桑兒對黑根說,「那個『土耳其人』想會談。」
  桑兒大笑起來。
  「那個狗娘養的還有兩下子,」他以讚賞的語氣說,「昨天晚上剛賭輸,他就要求今天或明天舉行談判。同時,他們以為咱們只是安安穩穩地坐著,等他們端上來什麼就吃什麼。他們這樣想,可真是神經錯亂。」
  湯姆擔心地問:「你是怎樣回答的?」
  桑兒咧嘴一笑說:
  「我說,當然可以,隨便什麼時候都行,我並不著急。我安排了一百名武工隊員一天二十四小時在大街上巡邏,要是索洛佐露出一根屁股上的毫毛,他就馬上喪命。人家想考慮多久就讓人家考慮多久吧。」
  黑根問:「有什麼具體建議嗎?」
  「有,」桑兒說,「他要咱們派邁克同他會談並聽取他的方案。聯繫人保證邁克的安全。索洛佐沒有要求咱們保證他的安全;他明白不能提出那樣的要求,所以會談要在他們決定的地方進行。他的人來接邁克,把他送到會談地點。邁克聽聽索洛佐的方案,然後就讓邁克自己回家。但是會談地方是保密的。看來這個交易很好,咱們也不能拒絕。」
  黑根問:「塔塔格里亞一家怎麼樣?他們怎樣對待布魯諾之死?」
  「那也是這筆交易的一部分,聯繫人說塔塔格里亞家族同意跟著索洛佐。他們打算忘掉布魯諾·塔塔格里亞的問題。他們對我爸爸下毒手,布魯諾就算是償命了。抵消了,帳就清了。」
  桑兒大笑起來。
  「真是神經錯亂的雜種。」
  黑根小心翼翼地說:「咱們應該聽聽人家說些什麼。」
  桑兒一面搖頭,一面說:
  「不行,不行,參謀啊,起碼這次不行。」
  他的口音里還保留著一絲義大利的腔調。他是故意學他父親的語氣來開開玩笑的。
  「不再需要會談了,不再爭論了,不再需要索洛佐的陰謀詭計了。等聯繫人下次同咱們聯繫,我要求你給他傳達一個信息,就說:我要索洛佐,要不給,那就等於要來一場全力以赴的戰爭。我們要備辦床墊,集中人力;我打算把武工隊員全部放到大街上去。當然,生意是要受損失的。」
  「別的大家族是不會贊成來一場戰爭的,」黑根說,「這會把大家都搞得過分惱火。」
  桑兒聳聳肩。
  「他們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那就是把索洛佐給我交出來,不然就同考利昂家族打。」桑兒停了一會,然後斬釘截鐵地說:
  「別再建議如何修修補補的了,湯姆,現在我的決心已定,你的任務就是幫我取勝,聽明白了嗎?」
  黑根低著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
  「我想針對警察局裡的內線所提供的情況談幾句,」他說。「警官麥克羅斯基的名字肯定在索洛佐的餉金名單上,而且得到的錢很多,不僅如此,麥克羅斯基同意給索洛佐當保鏢。沒有麥克羅斯基陪著,索洛佐就不敢從他的狗洞里露出狗頭。當他同邁克會談時,麥克羅斯基就坐在他的身旁。穿的是便服,但帶著槍。桑兒,你必須明白的一點是,索洛佐如果受到這樣的嚴密保護,那就等於有護身符。從來還沒有見過一個人槍殺了紐約市的一個警官而仍然逍遙法外。這樣的話,全市將群情激昂,誰也頂不住,加上報紙、警察局、教會和各種各樣的社團也都會大喊大叫。這樣的話,那將是一場災難。各大家族也都會群起而攻之,你就成了眾矢之的。考利昂家族也將面臨眾叛親離的局面。到那時,甚至老頭子的政治後台也要明哲保身。這,可得考慮考慮。」
  桑兒聳聳肩。
  「麥克羅斯基不可能永遠守著『土耳其人』,咱們可以等著瞧。」
  忒希奧和克萊門扎兩人都不安地抽著雪茄煙,不敢插嘴。假使在這裡作出了錯誤的決定,他們兩個就將在第一線拋頭顱灑熱血。
  邁克爾第一次發言了,他問黑根:
  「能不能把老頭子搬出醫院,住在林蔭道里來?」
  黑根搖搖頭,說:
  「這也就是我原來想提出的第一個問題。這不可能,病情還非常嚴重。他會脫離危險的,但是目前需要各種護理,也許還需要動動外科手術。要搬回家,目前不可能。」
  「那你就得把索洛佐馬上搞掉,」邁克說,「咱們不能坐以待斃。這傢伙太危險了,隨時都會想出什麼新的鬼點子。要記著,當前的關鍵仍然是他能不能幹掉老頭子。這,他自己也很明白。是的,他明白這在當前非常困難,所以他為了保全自己,甘心暫時承認失敗。但是如果他發覺自己遲早要給幹掉,那他還會對老頭子再來一次突然襲擊。他有那個警官幫忙,而那個警官對今後可能發生什麼事情是心中有數的。咱們不能在這個問題上企圖碰碰運氣,一定得馬上搞掉索洛佐。」
  桑兒沉思地搔著自己的下巴。
  「小鬼,你說得對,」他說,「你說到了問題的實質,咱們不能讓索洛佐對咱老頭子再來一次出其不意的襲擊。」
  黑根沉著地說:「怎麼對待警官麥克羅斯基?」
  桑兒面帶古怪的微笑,回頭望著邁克爾。
  「喂,小鬼,怎麼對付那個難對付的警官?」
  邁克爾不慌不忙地說:「是的,這是一個萬不得已的措施。但是,有時候採取最萬不得已的措施也是有道理的。咱們必須幹掉麥克羅斯基,現在就來設想一下方式方法吧。幹掉他的方法應該是這樣的:要大肆渲染,就說他不是一個忠於職守的老老實實的警官,而是一個卷進了流氓的胡作非為的警官,他的下場像任何流氓一樣是罪有應得的。咱們餉金名單上也有報館裡的人,可以向這些人提供有充分證據的具體情節,這樣就可以互相配合,互相呼應。這樣,社會情緒就會減弱一些。這個辦法你們覺得怎麼樣?」
  說罷,邁克爾以尊敬別人的態度環視了一下。忒希奧和克萊門扎兩個人,面色憂鬱,默不作聲,桑兒還是帶著剛才那種古怪的微笑,說:
  「小鬼,說下去,你真了不起。正如老頭子常說的一句口頭禪,孩子口中出真言。邁克,說下去,把你的想法給我們再講詳細點。」
  黑根微微一笑,同時卻把頭扭開了。邁克爾臉紅了。
  「好吧,他們要我去同索洛佐會談,出席的是我、索洛佐和麥克羅斯基,這是咱們自願的。把會談時間安排在兩天之後,然後,咱們就動員情報員探聽會談地點。咱們要堅持會談地點必須在公共場所;不讓他們選擇任何公寓或私人住房,最好是飯館或酒吧間;時間最好是吃飯時人最多的那段時間。大致這樣,我才會感到安全;他們也會感到安全。甚至索洛佐也不會想到咱們竟敢槍殺警官。我同他們會面時他們肯定要搜我的身,因此我絕不能攜帶武器。但是咱們得想出一個辦法,在我同他們會談的時候,你們能給我送來一支槍。這樣的話,我就可以一箭雙鵰。」
  在坐的四個人全把頭轉過來,對他瞠目而視。克萊門扎和忒希奧兩人深感震驚。黑根有點憂心忡忡,但卻沒有顯出吃驚的樣子。他開始發言了,認為這個辦法有可取之處。但是桑兒卻高興得眉飛色舞,放聲大笑起來。這是發自肺腑的笑,而不是裝出來的。他笑得肚子痛,像要爆炸似的。他用一個指頭指著邁克爾,喘著氣說:
  「你這個大學高材生,原來不願意捲入家族業務。這會兒你要幹掉警官和『土耳其人』,就是因為你的臉給麥克羅斯基打傷了。你動了個人感情。這是純粹的生意經,而你卻動了個人感情。你想幹掉這兩個傢伙,就是因為你臉上挨了一拳頭。這全是滑稽戲,這幾年演的儘是滑稽戲。」
  克萊門扎和忒希奧兩人,完全誤解了,以為桑兒笑他弟弟毛遂自薦,不知天高地厚,於是也跟著大笑起來,並稍帶幾分長者的同情望著邁克爾。只有黑根謹慎地保持著他那種一貫的無動於衷的表情。
  邁克爾把在座的人一一打量一番,然後盯著桑兒,桑兒仍然忍不住捧腹大笑。
  「你要把他們兩個一箭雙鵰?」桑兒說,「嘿,小鬼啊,人家可不是給你獎章,而是要把你放進電椅里。這,你懂嗎?這不是逞英雄的玩藝兒,你可不是從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向人家射擊,你要在能看到對方白眼仁兒的地方開槍,就像咱們在學校學的肉搏戰一樣,你還記得嗎?你挨著人家站著,把人家的腦袋敲掉,飛濺的腦漿就可能灑滿你那漂亮的名牌大學的校服。怎麼樣,小鬼,僅僅因為一個笨蛋警官打了你一記耳光,你就一反常態,想要殺人嗎?」
  他仍然忍不住大笑。
  邁克爾倏地站了起來。
  「你別笑了。」他說,他的態度實在不同尋常。克萊門扎和忒希奧兩人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邁克爾身材不高,也不壯實,但他現在那種兇狠的樣子,似乎散發著令人膽戰心驚的威力。在這一剎那,他就是考利昂老頭子本人的化身。他的眼睛變成了灰褐色,臉變成了灰白色。他隨時都可能向著比他年長又比他強壯的哥哥象老虎一樣撲過去。毫無疑問,要是他手中有武器,桑兒的命就難保了,桑兒不再笑了。邁克爾以冷酷的語氣說:
  「你這個狗雜種,莫非你認定我辦不到?」
  桑兒剛才那陣笑的衝動過去了。
  「我知道你能辦到,」他說,「我笑的不是你說的話,而是奇蹟是怎麼出現的。我經常說你是咱家族中最頑強的一個,比老頭子還要頑強。你是唯一能犟過老頭子的人。你小時候的情況,我現在仍記憶猶新。那時候,你脾氣好大呵!嗨,你甚至常常打我,而我比你年長得多。現在索洛佐認定你是咱家族中的膿包,就因為你讓麥克羅斯基打而不還手,同時你也不願意捲入家族鬥爭。他以為與你會面是沒有什麼可擔心的。還有,麥克羅斯基對你也是這種看法,他甚至把你當成了窩囊廢。」
  桑兒停了一會兒,然後又柔和地說:
  「但是,你這個狗東西,也不愧姓考利昂。這一點只有我一個人明白。自從咱老頭子遭槍擊以來,我一直都坐在這兒等待著,等待著你從那個名牌大學的象牙塔里跳出來,從套著你的狗屎英雄的枷鎖里解脫出來。我一直等待著你能成為我的得力助手,這樣咱們就可以把那些企圖毀掉咱爸爸和咱家族的混帳王八蛋統統幹掉。齶骨上挨了拳,頭腦就清醒過來了。你喜歡這個嗎?」
  桑兒做了個喜劇手勢,用拳頭在自己的臉上試打了一下,然後又重複說:
  「你喜歡這個嗎?」
  屋子裡的緊張氣氛緩和下來了,邁克爾搖搖頭,說:
  「桑兒,我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我不忍心聽任索洛佐再來襲擊咱老子。看來我是唯一能夠接近索洛佐的人。我全面想了一下,要敲掉一個警官,你是另外找不到人的。桑兒,也許你本人可以,但是你有妻子兒女,而且在老頭子康復之前,你還得料理家族事務。因此,這個任務就只能由我和弗烈特去完成,而弗烈特現在處於休克狀態,動彈不得。說來說去,這個任務給我最合適。齶骨上挨一拳同這個根本沒有關係。」
  桑兒走過來,同他擁抱,然後說:
  「你同我們朝夕相處這麼久,我一直都不把你放在眼裡。我還要說的是:你一直都是正確的。湯姆,你有什麼要說的?」
  黑根聳聳肩,說:「他的理由是站得住腳的,之所以能夠站得住腳就是因為『土耳其人』並不誠心想搞什麼交易。我看他仍然還想搞掉老頭子,咱們必須根據他的過去來判斷他的現在。因此咱們就得設法搞掉索洛佐,即使不得不把警官一道搞掉,咱們也得搞掉他。但是,隨便誰完成這個任務,終歸是要弄得群情激昂的。這個任務一定要邁克爾去完成嗎?」
  桑兒溫和地說:「我可以完成這個任務。」
  黑根急忙搖搖頭,說:「索洛佐即使有十個警官保鏢,也不會讓你走到離他不足一英里的範圍以內。再說,你眼下是家族的代理頭目,不可拿你去冒險。」
  黑根停了一會兒,然後對克萊門扎和忒希奧說:
  「你們兩個能不能找到一個真正傑出的武工隊員來接受這個任務?誰接受這個任務,他今後一生不愁沒錢用。」
  克萊門扎首先發言:「我的人,索洛佐全都認識,誰出場,誰就會馬上給抓住。即使我或忒希奧陪著去,照樣會馬上給抓起來。」
  黑根說:「找一個不出名的,招一個新兵,怎麼樣?」
  兩位司令都在搖頭。忒希奧先笑了一下,企圖藉此來消除自己要說的話里的刺,然後說:
  「這簡直是讓一個乳臭未乾的娃娃去同世界拳擊健將對抗。」
  桑兒直截了當地插嘴說:「看來還是邁克去才行。可以列舉出一百萬條理由,但最主要的是他們認定他是個窩囊廢。他能夠完成這個任務,這我敢擔保;這是很重要的任務,因為這是咱們幹掉那個『土耳其人』的千載難逢的機會。所以咱們必須想出最好的辦法來成全他。湯姆、克萊門扎、忒希奧,打聽一下,看索洛佐打算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會談。只要能打聽出來,我是不惜任何代價的。等到把會談地點打聽出來之後,咱們就可以設想一下如何在中途把武器送到他手裡。克萊門扎,你從你收藏的槍支中找一支真正的「安全」槍,你存貨中的「最冷」的冷門貨,要的是不可能追查出來的那種。槍筒子要短,爆炸力要大,準確度不必高,他開槍的時候是直接對著他的腦殼的。邁克,你一用過,就把槍丟在地板上。千萬不能讓人抓著你的時候,你還帶著槍。克萊門扎,用你那種特製帶子把槍管和扳機纏好,他的指紋也就不會留在上面了。邁克爾,你要記著,我們把什麼都可以圓通過去,見證人呀什麼的,但是如果人家抓著你的時候你身上帶著槍,那我們就無法圓通了。我們要準備好運送和掩護,然後我們就讓你失蹤一個相當長的時期,等到社會上的情緒逐漸消失了之後,你再露面。邁克,你將離開很久很久,但是我不准你向你的女朋友辭行,也不準給她打電話。當你完成任務並離開了這個國家之後,我們可以給她捎個信,就說你安然無恙。以上說的這些話都是命令。
  桑兒對弟弟笑了一下又說:
  「現在你就跟著克萊門扎,要學會使用他給你選擇的槍。也許還得實習。別的一切都歸我們負責。好嗎,小鬼?」
  邁克爾·考利昂又一次感到了那種香甜的催人振作的快意掠過全身。他對哥哥說:
  「關於不要把這樣的故事講給女朋友聽,你用不著對我說教。你認為我打電話向她告辭的目的是想幹什麼?」
  桑兒連忙說:「那好吧,但是你仍然是個沒有經驗的新手,所以我就脫口而出,說了些難聽的話,別放在心上。」
  邁克爾咧嘴一笑,說:
  「你說『沒有經驗的新手』是什麼意思?我原來同你一樣也是竭力聽從咱老頭子的話的,你怎麼就把我看得那麼桀驁不馴?」
  他們兄弟倆會心地大笑起來。
  黑根給每個人倒了些酒,他看上去有點悶悶不樂。政治家拚命要訴諸戰爭;律師拚命要訴諸法律。
  「好吧,管它三七二十一,眼下咱們總算明確了下一步該幹什麼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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