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第十六章

所屬書籍: 追風箏的人

但他不聽。他說那關乎尊重。他和法莎娜把家當搬進後院那間破屋子,那個他出生的地方。我求他們搬進樓頂的客房,但哈桑一點都沒聽進去。「阿米爾少爺會怎麼想呢?」他對我說,「要是戰爭結束,有朝一日阿米爾少爺回來,發現我鳩佔鵲巢,他會怎麼想?」然後,為了悼念你的父親,哈桑穿了四十天黑衣服。「奉安拉之名,這個冬天,」哈桑說,「我求真主保佑,生個兒子,給他取我父親的名字。」「我們沒有什麼可以放棄的,拉辛汗。」哈桑說,他的眼睛仍是又紅又腫。「我們會跟你走,我們會幫你照料屋子。」隔日早上他回來了,看上去疲累而憔悴,似乎徹夜未睡。他雙手捧起莎娜芭的手,告訴她,如果她想哭就哭吧,但她不用哭,現在她在家裡了,他說,在家裡和家人在一起。他撫摸著她臉上的傷疤,把手伸進她的頭髮裡面。在那些炮火稍歇、槍聲較疏的日子,哈桑會帶索拉博去動物園看獅子「瑪揚」,或者去看電影。哈桑教他射彈弓,而且,後來,到了他八歲的時候,彈弓在索拉博手裡變成了一件致命的武器:他可以站在陽台上,射中院子中央水桶上擺放著的松果。哈桑教他讀書識字——以免他的兒子長大之後跟他一樣是個文盲。我和那個小男孩越來越親近——我看著他學會走路,聽著他牙牙學語。我從電影院公園那邊的書店給索拉博買童書——現在它們也被炸毀了——索拉博總是很快看完。他讓我想起你,你小時候多麼喜歡讀書,親愛的阿米爾。有時,我在夜裡講故事給他聽,和他猜謎語,教他玩撲克。我想他想得厲害。「你真的想好了嗎?」注釋:他們給他起名索拉博,那是《沙納瑪》裡面哈桑最喜歡的英雄,你知道的,親愛的阿米爾。他是個漂亮的小男孩,甜蜜得像糖一樣,而性子跟他爸爸毫無二致。你應該看看莎娜芭帶那個孩子,親愛的阿米爾。他變成她生活的中心,她給他縫衣服,用木塊、破布和稻稈給他做玩具。他要是發熱,她會整晚睡不著,齋戒三天。她在鍋里燒掉一本回曆,說是驅走魔鬼的眼睛。索拉博兩歲的時候,管她叫「莎莎」。他們兩個形影不離。


我並不想要他們那麼做,但他們兩個包辦了所有做飯洗衣的事情。哈桑悉心照料花園裡的花兒,鬆土,摘掉枯萎的葉子,種植薔薇籬笆。他粉刷牆壁,把那些多年無人住過的房間抹乾凈,把多年無人用過的浴室清洗整潔。好像他在打理房間,等待某人歸來。你記得你爸爸種植的那排玉米後面的那堵牆嗎,親愛的阿米爾?你和哈桑怎麼稱呼它?「病玉米之牆」?那年初秋某個深夜,一枚火箭把那牆統統炸塌了。哈桑親手把它重新建好,壘起一塊塊磚頭,直到它完整如初。要不是有他在那兒,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哈桑笑了,那個老婦人流出淚水。「你的笑是從我這裡來的,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而我甚至沒有抱過你。願安拉寬恕我,我甚至沒有抱過你。」「而且離巴米揚很近,我們在那兒有熟人。原諒我,拉辛汗。我請求你的原諒。」法莎娜用豆子、蕪青、土豆做了蔬菜湯,我們洗手,抓起從烤爐取下的新鮮饢餅,浸在湯里——那是我幾個月來吃過的最好的一頓。就在那時,我求哈桑搬到喀布爾,跟我住一起。我把屋子的情況告訴他,跟他說我再也不能獨力打理。我告訴他我會給他可觀的報酬,讓他和他的妻子過得舒服。他們彼此對望,什麼也沒說。飯後,我們洗過手,法莎娜端給我們葡萄。哈桑說這座村莊現在就是他的家,他和法莎娜在那兒自食其力。我告訴過你,1996年,當塔利班掌權,結束日復一日的戰爭之後,我們全都歡呼雀躍。我記得那晚回家,發現哈桑在廚房,聽著收音機,神情嚴肅。我問他怎麼了,他只是搖搖頭:「現在求真主保佑哈扎拉人,拉辛汗老爺。」自從莎娜芭1964年剛生下哈桑不久就跟著一群藝人跑掉之後,我們再也沒人見過她。你從來沒見過她,阿米爾,但她年輕的時候,她是個美人。她微笑起來臉帶酒窩,步履款款,令男人發狂。凡是在街上見到她的人,無論是男的還是女的,都會忍不住再看她一眼。而現在……1986年,有很多原因促使我到哈扎拉賈特尋找哈桑。最大的一個,安拉原諒我,是我很寂寞。當時,我多數朋友和親人若不是死於非命,便是離鄉背井,逃往巴基斯坦或者伊朗。在喀布爾,那個我生活了一輩子的城市,我再也沒幾個熟人了。大家都逃走了。我會到卡德帕灣區散步——你記得嗎,過去那兒經常有叫賣甜瓜的小販出沒,看到的都是不認識的人。沒有人可以打招呼,沒有人可以坐下來喝杯茶,沒有人可以說說話,只有俄國士兵在街頭巡邏。所以到了最後,我不再在城裡散步。我會整天在你父親的房間裡面,上樓到書房去,看看你媽媽那些舊書,聽聽新聞,看看電視上那些宣傳。然後我會做午禱,煮點東西吃,再看看書,又是禱告,上床睡覺。早上我會醒來,禱告,再重複前一天的生活。到了喀布爾之後,我發現哈桑根本沒有搬進屋子的意思。「可是所有這些房間都空著,親愛的哈桑,沒有人打算住進來。」我說。翌日早晨,哈桑跟我說,他和法莎娜決定搬到喀布爾,跟我一起住。「你是誰?」我說。但她一語不發,就在那兒癱下,倒在車道上。我把哈桑喊出來,他幫我把她扶進屋子,走進客廳。我們讓她躺在沙發上,除下她的長袍。長袍之下是個牙齒掉光的婦女,蓬亂的灰白頭髮,手臂上生著瘡。她看上去似乎很多天沒有吃東西了。但更糟糕的是她的臉。有人用刀在她臉上……親愛的阿米爾,到處都是刀痕,有一道從顴骨到髮際線,她的左眼也沒有倖免。太丑怪了。我用一塊濕布拍拍她的額頭,她睜開眼。「哈桑在哪裡?」她細聲說。「孩子什麼時候出世?」參觀完那間泥磚屋之後,我問。屋裡一無所有,只有磨損的褥子,幾個盤子,兩張坐墊,一盞燈籠。我們走進屋裡。裡面有個年輕的哈扎拉女人,膚色較淡,在屋角縫披肩。她顯然懷孕了。「這是我的妻子,拉辛汗。」哈桑驕傲地說,「她是親愛的法莎娜。」她是個羞澀的婦人,很有禮貌,說話聲音很輕,只比耳語大聲一點,她淡褐色的美麗眼睛從來不和我的眼光接觸。但她那樣看著哈桑,好像他坐在皇宮內的寶座上。可是即使這樣,我仍能勉力維持。至少可以再過一段時間吧。但當我聽到你爸爸的死訊……在這座屋子裡面,我第一次感到讓人害怕的寂寞。還有無法忍受的空虛。1990年冬天,莎娜芭把哈桑的兒子接生出來。那時還沒有下雪,但冬天的寒風呼嘯著吹過院子,吹彎了苗圃里的花兒,吹落了樹葉。我記得莎娜芭用一塊羊毛毯抱著她的孫子,將他從小屋裡面抱出來。她站在陰暗的灰色天空下,喜悅溢於言表,淚水從她臉上流下,刺人的寒風吹起她的頭髮,她死死抱著那個孩子,彷彿永遠不肯放手。這次不會了。她把他交給哈桑,哈桑把他遞給我,我在那個男嬰耳邊,輕輕唱起《可蘭經》的經文。哈桑放下她的手,衝出房子。我跟著他後面,但他跑得太快了。我看見他跑上那座你們兩個以前玩耍的山丘,他的腳步踢起陣陣塵土。我任他走開。我整天坐在莎娜芭身邊,看著天空由澄藍變成紫色。夜幕降臨,月亮在雲層中穿梭,哈桑仍沒回來。莎娜芭哭著說回來是一個錯誤,也許比當年離家出走錯得更加厲害。但我安撫她。哈桑會回來的,我知道。在哈桑和法莎娜照料下,她康復了。他們喂她吃飯,替她洗衣服。我讓她住在樓上一間客房裡面。有時我會從窗戶望出去,看見哈桑和他母親跪在院子里,摘番茄,或者修剪薔薇籬笆,彼此交談。他們在補償所有失去的那些歲月,我猜想。就我所知,他從來沒有問起她到哪裡去了,或者為什麼要離開,而她也沒有說。我想有些事情不用說出來。但是,感謝真主,我在那兒找到他。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我所做的,不過是在巴米揚問了幾個問題,人們就指引我到他的村子去。我甚至記不起那個村子的名字了,也不知道它究竟有沒有名字。但我記得那是個灼熱的夏天,我開車駛在坑坑窪窪的泥土路上,路邊除了被曬蔫的灌木、枝節盤錯而且長著刺的樹榦、稻稈般的乾草之外,什麼也沒有。我看見路旁有頭死驢,身體開始發爛。然後我拐了個彎,看到幾間破落的泥屋,在右邊那片空地中間,它們後面什麼也沒有,只有廣袤的天空和鋸齒似的山脈。「讓我看看你。」我說。他退後一步。他現在可高了——我踮起腳尖,仍只是剛剛有他下巴那麼高。巴米揚的陽光使他的皮膚變得更堅韌了,比我印象中黑得多,他有幾顆門牙不見了,下巴上長著幾撮稀疏的毛。除此之外,他還是那雙狹窄的綠眼睛,上唇的傷痕還在,還是那張圓圓的臉蛋,還是那副和藹的笑容。你一定會認出他的,親愛的阿米爾,我敢肯定。①Ahmad Shah Massoud(1953~2001),20世紀80年代組織游擊隊在阿富汗潘傑希爾谷地抗擊蘇聯游擊隊,1996年後為北方聯盟領導人之一。「當然,」我說,「你不用向我道歉,我知道。」他們執意留我過夜。我在那兒住了一晚。法莎娜給我弄了個鋪位,給我一杯井水,以便渴了可以喝。整個夜裡,我聽見她低聲跟哈桑說話,聽著他哭泣。在那屋子的圍牆之外,戰爭如火如荼。但我們三個,在你爸爸的房子里,我們自己營造了小小的天堂。自1980年代晚期開始,我的視力就衰退了,所以我讓哈桑給我讀你媽媽的書。我們會坐在門廊,坐在火爐邊,法莎娜在廚房煮飯的時候,哈桑會給我念《瑪斯納維》或者《魯拜集》。每天早晨,哈桑總會在薔薇花叢那邊小小的墳堆上擺一朵鮮花。哈桑垂下眼光。他告訴我說,阿里和他的表親——這個屋子是他的——兩年前被地雷炸死了,就在巴米揚城外。一枚地雷。阿富汗人還有其他死法嗎,親愛的阿米爾?而且我荒唐地覺得,一定是阿里的右腳——他那患過小兒麻痹的廢腳——背叛了他,踩在地雷上。聽到阿里去世,我心裡非常難過。你知道,你爸爸和我一起長大,從我懂事起,阿里就陪伴著他。我還記得那年我們都很小,阿里得了小兒麻痹症,差點死掉。你爸爸整天繞著屋子走來走去,哭個不停。幾個星期後,塔利班禁止鬥風箏。隔了兩年,在1998年,他們開始在馬扎里沙里夫屠殺哈扎拉人。他們把家當放在幾塊破布中間,綁好那些布角。我們把那個包袱放在別克車裡。哈桑站在門檻,舉起《可蘭經》,我們都親了親它,從下面穿過。然後我們前往喀布爾。我記得我開車離開的時候,哈桑轉過頭,最後一次看了他們的家。「我在這裡。」哈桑說,他拉起她的手,緊緊握住。冬天,哈桑帶他兒子追風箏。那兒再也沒有過去那麼多風箏大賽了——因為缺乏安全,沒有人敢在外面待得太久——但零星有一些。哈桑會讓索拉博坐在他的肩膀上,在街道上小跑,追風箏,爬上那些掛著風箏的樹。你記得嗎,親愛的阿米爾,哈桑追風箏多麼在行?他仍和過去一樣棒。冬天結束的時候,哈桑和索拉博會把他們整個冬天追來的風箏掛在門廊的牆上,他們會像掛畫像那樣將它們擺好。她活到他四歲的時候,然後,某個早晨,她再也沒有醒來。她神情安詳平靜,似乎死得無牽無掛。我們在山上的墓地埋了她,那座種著石榴樹的墓地,我也替她禱告了。她的去世讓哈桑很難過——得到了再失去,總是比從來就沒有得到更傷人。但小索拉博甚至更加難過,他不停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找他的「莎莎」,但你知道,小孩就是那樣,他們很快就忘了。②Burhanuddin Rabbani(1940~ ),阿富汗政治家,1992年至1996年任阿富汗總統。在巴米揚,人們說我很會很容易就找到他——整個村莊,只有他住的屋子有壘著圍牆的花園。那堵泥牆很短,有些牆洞點綴在上面,圍住那間小屋——那真的比一間破茅舍好不了多少。赤著腳的孩子在街道上玩耍,用棒子打一個破網球,我把車停在路邊,熄了火,他們全都看著我。我推開那扇木門,走進一座院子,裡頭很小,一小塊地種著乾枯的草莓,還有株光禿禿的檸檬樹。院子的角落種著合歡樹,樹蔭下面擺著烤爐,我看見有個男人站在旁邊。他正在把生麵糰塗到一把木頭抹刀上,用它拍打著烤爐壁。他一看到我就放下生麵糰,捧起我的手親個不停。於是有一天,我給別克車加油,駛向哈扎拉賈特。我記得阿里從你家離開之後,你爸爸告訴我,說他和哈桑搬到一座小村落,就在巴米揚城外。我想起阿里在那兒有個表親。我不知道哈桑是否還在那兒,不知道是否有人認識,或者知道他在哪裡。畢竟,阿里和哈桑離開你爸爸的家門已經十年了。1986年,哈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應該是22歲,或者23歲,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就是這樣的——俄國佬,但願他們因為在我們祖國所做的一切,在地獄裡爛掉,他們殺害了我們很多年輕人。這些我不說你也知道。那年深秋,法莎娜生了個死產的女嬰。哈桑親吻那個嬰兒毫無生氣的臉,我們將她葬在後院,就在薔薇花叢旁邊,我們用白楊樹葉蓋住那個小墳堆。我替她禱告。法莎娜整天躲在小屋裡面,凄厲地哭喊。母親的哀嚎。我求安拉,保佑你永遠不會聽到。「說到阿里,他在哪兒?」那時——應該是1995年——俄國佬已經被趕走很久了,喀布爾依次落在馬蘇德①、拉巴尼②和人民聖戰者組織手裡。不同派系間的內戰十分激烈,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一天結束。我們的耳朵聽慣了炮彈落下、機槍嗒嗒的聲音,人們從廢墟爬出來的景象也司空見慣。那些日子裡的喀布爾,親愛的阿米爾,你在地球上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像地獄的地方了。瓦茲爾·阿克巴·汗區沒有遭受太多的襲擊,所以我們的處境不像其他城區一樣糟糕。「戰爭結束了,哈桑,」我說,「很快就會有和平,奉安拉之名,還有幸福和安寧。再沒有火箭,再沒有殺戮,再沒有葬禮!」但他只是關掉收音機,問我在他睡覺之前還需要什麼。1990年年初,法莎娜又懷孕了。也是在這一年,盛夏的時候,某天早晨,有個身披天藍色長袍的女人敲響前門,她雙腳發抖,似乎孱弱得連站都站不穩。我問她想要什麼,她沉默不語。因為患了關節炎,照料房子對我來說越來越難。我的膝蓋和後背總是發痛——早晨我起床之後,至少得花上一個小時,才能讓麻木的關節活絡起來,特別是在冬天。我不希望你父親的房子荒廢,我們在這座房子有過很多美好的時光,有很多記憶,親愛的阿米爾。你爸爸親自設計了那座房子,它對他來說意義重大,除此之外,他和你前往巴基斯坦的時候,我親口應承他,會把房子照料好。如今只有我和這座房子……我儘力了,我儘力每隔幾天給樹澆水,修剪草坪,照料花兒,釘牢那些需要固定的東西,但,就算在那個時候,我也已經不再是個年輕人了。「我不該到這裡來,」我說,「你是對的,親愛的哈桑,這兒有你的生活。我到這裡來,要求你放棄一切,真是太冒失了。需要得到原諒的人是我。」喝完蔬菜湯又喝茶,喝到一半,哈桑問起你來。我告訴你在美國,但其他情況我也不清楚。哈桑問了很多跟你有關的問題。你結婚了嗎?你有孩子嗎?你多高?你還放風箏嗎?還去電影院嗎?你快樂嗎?他說他跟巴米揚一個年老的法爾西語教師成了朋友,他教他讀書寫字。如果他給你寫一封信,我會轉交給你嗎?還問我,你會不會回信?我告訴他,我跟你爸爸打過幾次電話,從他口裡得知你的情況,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接著他問起你爸爸。我告訴他時,他雙手掩著臉,號啕大哭。那天晚上,他像小孩一樣,抹了整夜的眼淚。她那隻完好的眼打量著他。「我走了很久很遠,來看看你是否像我夢中見到那樣英俊。你是的。甚至更好看。」她拉著他的手,貼近她傷痕纍纍的臉龐。「朝我笑一笑,求求你。」他點點頭,把頭垂下。「老爺待我就像父親一樣……真主保佑他安息。」

發表評論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追風箏的人作者:卡勒德·胡賽尼 2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 3傲慢與偏見作者:簡·奧斯汀 4百年孤獨 5簡愛作者:夏洛蒂·勃朗特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