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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所屬書籍: 追風箏的人

我賣掉爸爸的大眾巴士,時至今日,我再也沒回到跳蚤市場去。每逢周五,我會開車到墓地去,有時,我發現墓碑上擺著一束新鮮的小蒼蘭,就知道索拉雅剛剛來過。清真寺的男人區是個巨大的正方形房間,鋪著阿富汗地毯,薄薄的褥子井然有序地排列著。男人們把鞋脫在門口,魚貫進入房間,盤膝坐在褥子上。有個毛拉對著麥克風,誦讀《可蘭經》的章節。根據風俗,我作為死者的家人坐在門邊。塔赫里將軍坐在我身邊。透過洞開的大門,我看見轎車越停越多,陽光在它們的擋風玻璃上閃耀。從車上跳下乘客,男人穿著黑色的西裝,女眷身穿黑色的衣服,頭部則籠罩白色面紗。「讓我們永遠別提這個了,好嗎?」「怎麼了?」「沒有什麼能改變,索拉雅。」「你怎麼想呢,親愛的阿米爾?」雅米拉阿姨問。當時將軍坐在她身旁:「我的孩子,關於收養……這件事,我不知道對我們阿富汗人來說是否合適。」索拉雅疲憊地看著我,幽幽嘆氣。某天,我去藥房給爸爸買嗎啡回家。剛關上門,我看見索拉雅匆匆把某些東西塞到爸爸的毛毯下面。「喂,我看見了。你們兩個在幹什麼?」我說。「事情已經過去了,」我說,撩撥著她的秀髮,「誰在乎呢?」第二年,索拉雅也跟著進了聖荷塞州立大學,主修教育,這令她父親大為光火。由於我和索拉雅沒有經歷過訂婚期,我對塔赫里一家的了解,多半是來自婚後。例如,將軍患有嚴重的偏頭痛,每月發作一次,持續將近一個星期。當頭痛難忍的時候,將軍到自己的房間去,脫光衣服,關掉電燈,把門鎖上,直到疼痛消退才走出來。他不許任何人進去,不許任何人敲門。他終究會出來,穿著那身灰色的西裝,散發著睡眠和床單的氣味,血紅的雙眼浮腫。我從索拉雅口中得知,自她懂事起,將軍就和塔赫里太太分房睡。我還知道他有時很小氣,比如說他妻子把菜肴擺在他面前,他會嘗一口,就嘆著氣把它推開。「我給你做別的。」塔赫里太太會說。但他不理不睬,陰沉著臉,只顧吃麵包和洋蔥。這讓索拉雅很惱怒,讓她媽媽哭起來。索拉雅告訴我,說他服用抗抑鬱的藥物。我了解到他靠救濟金生活,而他到了美國之後還沒工作過,寧願用政府簽發的支票去換現金,也不願自貶身份,去干那些與他地位不配的活兒。至於跳蚤市場的營生,在他看來只是個愛好,一種可以跟他的阿富汗朋友交際的方式。將軍相信,遲早有一天,阿富汗會解放,君主制會恢復,而當權者會再次徵召他服役。所以他每天穿上那身灰色套裝,捂著懷錶,等待時來運轉。但她發現,我不僅是聽她訴說病痛的好聽眾。我深信不疑,就算我抓起來複槍殺人越貨,也依然能得到她對我毫不動搖的憐愛。因為我治癒了她最大的心病,我使她免受折磨,擺脫了每個阿富汗母親最大的恐懼:沒有門戶光彩的人來向她的女兒提親。那她的女兒就會獨自隨著年華老去,無夫無子,無依無靠。凡是女人都需要丈夫,即使他扼殺了她唱歌的天賦。等到夜闌人靜,索拉雅入睡——酒精總是讓她睡意蒙——之後,我站在陽台,吸著冰涼的夏夜空氣。我想起拉辛汗,還有那鼓勵我寫作的字條,那是他讀了我寫的第一個故事之後寫下的。我想起哈桑。總有一天,奉安拉之名,你會成為了不起的作家。他曾經說。全世界的人都會讀你的故事。我生命中有過這麼多美好的事情,這麼多幸福的事情,我尋思自己究竟哪點配得上這些。「我很自私嗎?」「……幫我在泰曼尼蓋了房子……」⑦Mohamed Najibullah(1947~1996),1987年出任阿富汗人民民主共和國總統,1992年辭職。「……保佑他……」早些時候,在公共墓地那塊小小的穆斯林墓區,我看著他們將爸爸放到墓穴裡面。毛拉和另外一個男人開始爭論,在下葬的時候究竟該引用哪段《可蘭經》經文才算正確。若非塔赫里將軍插手,他們一定鬧得不可開交。毛拉選了一段經文,將其頌讀出來,鄙夷地望著那個人。我看著他們將第一鏟泥土丟進爸爸墓穴,然後走開。我走到墓園的另一邊,坐在一株紅楓樹的陰影下面。「一連好幾個星期,我都沒有出門。而當我走出去的時候,無論走到哪裡,我都能聽到有人竊竊私語,或者那是想像出來的。四年過去了,那個地方離這兒三千英里,而我還能聽到這些話。」「扔下生病的叔叔不顧?」她回答說。她的眼睛告訴我,那並非她為人妻之道。我親吻她:「謝謝你。」注釋:我伸出拇指,從她下巴抹去一顆淚珠,就在她的胎記上方。想到這個,我不由害怕。⑤Mikasa,日本出產的高檔瓷器品牌。「他說那是個選擇。」索拉雅說。聽到這些,我才明白自己的生活、身上的秉性有多少是來自爸爸,才知道他在人們的生命中留下的烙印。終我一生,我是「爸爸的兒子」。如今他走了。爸爸再也不會替我引路了,我得自己走。根據傳統,索拉雅家裡會舉辦訂婚宴會,也就是所謂「食蜜」儀式。之後是訂婚期,一連持續幾個月。隨後是婚禮,所有費用將由爸爸支付。索拉雅盡心照料我的爸爸。早上,她替他準備好麵包和紅茶,幫助他起床。她遞給他止痛藥,漿洗他的衣服,每天下午給他讀報紙的國際新聞報道。她做他最愛吃的菜,雜錦土豆湯,儘管他每次只喝幾勺子。她還每天帶著他在附近散步。等到他卧床不起,她每隔一個小時就幫他翻身,以免他得褥瘡。我們沿著一條蜿蜒的碎石路,默默前行,旁邊有一排低矮的籬笆。我們坐在長凳上,看見不遠處有對年老夫婦,跪在墓前,將一束雛菊放在墓碑上。「索拉雅?」


索拉雅在那端出現。她穿著酒紅色的傳統阿富汗服裝,長長的袖子,配著黃金鑲飾,真是驚艷奪目。爸爸緊緊抓著我的手。塔赫里太太又哭了。索拉雅慢慢地向我們走來,身後跟著一群年輕的女性親戚。⑧Health Maintenance Organization,美國的預付費醫療組織,最初出現於20世紀30、40年代之間,1973年美國通過《健康維護法案》,自此這種醫療保障制度得到全國性的法律支持。參與HMO的人通常預先支付若干費用,即可得到免費醫療和康復服務,但某些特殊的病情除外,如小說中的體外受孕。「現在,如果你們是美國人,這不成問題。這裡的人們為了愛情結合,家族和祖輩根本不起作用。他們收養孩子也是這樣的,只要嬰兒健康,每個人都很高興。但我們是阿富汗人,我的孩子。」將軍很滿意,點點頭,走回烤架去。幾個月後,我們用我第二部小說的預付款作為最低首期付款,買下一座漂亮的維多利亞式房子,有兩個卧房,位於舊金山的巴諾爾山莊。它有尖尖的屋頂,硬木地板,還有個小小的後院,盡頭處有一個曬台和一個火爐。將軍幫我重新擦亮曬台,粉刷牆壁。雅米拉阿姨抱怨我們搬得這麼遠,開車要一個半小時,特別是她認為索拉雅需要她全心全意的愛護和支持——殊不知正是她的好意和憐憫讓索拉雅難以承受,這才決定搬家。她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爸爸的戒指在她手上閃閃發亮。我能看到,在她身後,那些前來哀悼爸爸的人們駕車離開,駛上傳教大道。很快,我們也會離開,第一次,也是永遠,留下爸爸孤獨一人。「她們的兒子晚上到酒吧鬼混,尋歡作樂,搞大女朋友的肚子,未婚生子,沒有人會說半句閑話。哦,他們只是找樂子的男人罷了。我不過犯了一次錯,而突然之間,所有人都開始談論清白和尊嚴,我一輩子將不得不背負這個罪名,抬不起頭來。」將軍抱住我,心照不宣地微笑著,彷彿在說:「喏,這就對了,按照阿富汗人的方式,我的孩子。」我們互相親吻了三次臉頰。在將軍找借口去海沃德看望朋友之後,雅米拉阿姨試著安慰索拉雅。「他沒有惡意,」她說,「他只是希望你出人頭地。」「誰都可以當教師。」「……他與我一面之緣,幫我找到工作……」但一年過去了,什麼都沒發生。隨著月經一次次如期而至,索拉雅越來越沮喪,越來越焦躁,越來越煩惱。等到那時,原先只是旁敲側擊的雅米拉阿姨也變得不耐煩了。「好啦!我什麼時候能給我的孫子唱搖籃曲啊?」將軍永遠不失普什圖人風範,從來不過問——提起這些問題,意味著試探他女兒和一個男人的性生活,儘管這個男人跟他女兒結婚已經超過四年之久。但每當雅米拉阿姨問起孩子,讓我們難為情的時候,他總是眼睛一亮。大家談了幾句,就隨意閑聊起來,隨後將軍假咳了幾聲。房間變得安靜,每個人都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以示尊重。將軍朝爸爸點點頭。我記得我們坐在沙發上,舞台上那對沙發好像王位,索拉雅拉著我的手,大約三百位客人注視著我們。我們舉行另外的儀式。在那兒,人們拿給我們一面鏡子,在我們頭上覆上一條紗巾,留下我們兩個凝望彼此在鏡子中的容顏。看到鏡子中索拉雅笑靨如花,我第一次低聲對她說我愛她。一陣指甲花般的紅暈在她臉龐綻放。「你讓我感到很驕傲,」她說,舉杯和我碰了一下,「叔叔也一定會為你驕傲。」「魚烤好了嗎?」索拉雅說。塔赫里將軍眼睛盯著她,他拍拍她的膝蓋。「高興點吧,就為你身體健康,還有個好丈夫。」並且,我還記得,我尋思哈桑是不是也結婚了。如果是的話,他蒙著頭巾,在鏡子中看到的那張臉是誰呢?他手裡握著那塗了指甲花的手是誰的?我能聽見門那邊的交談聲、歡笑聲,還有輕柔的阿富汗音樂——聽起來像烏斯塔德·薩拉漢①的情歌。我按門鈴。一張臉從前窗的窗帘露出來,又縮回去。「他們來了。」我聽見有個女人說。交談聲戛然而止,有人關掉音樂。「沒什麼。」索拉雅微笑說。⑥Mujahedin,1979年在美國的幫助下成立的民族激進組織,抗擊蘇聯軍隊;後來成長為阿富汗重要的政治勢力。羅森大夫大笑,不過笑聲聽上去很假。他給我一張測試紙和一個塑料罐,要求索拉雅定期做血檢。我們握手作別。「歡迎上車。」他說,請我們出去。他們填滿了海沃德清真寺的停車場。在那座建筑後面光禿禿的草坪上,亂七八糟地停放著眾多轎車和越野車。人們不得不朝清真寺以北開上三四條街,才能找到停車位。爸爸死後不久,索拉雅和我搬進弗里蒙特一套一居室的房子,離將軍和雅米拉阿姨的寓所只有幾條街。索拉雅的雙親給我們買了棕色的沙發,還有一套日本產的三笠瓷器⑤,作為喬遷之禮。將軍還額外送我一份禮物,嶄新的IBM打字機。他用法爾西語寫了一張字條,塞在箱子裡面:並且,從索拉雅口中,我得知了在弗吉尼亞發生的事情的細節。我記得各色佳肴,有烤肉,燉肉飯,野橙子飯。我看見爸爸夾在我們兩個中間,坐在沙發上,面帶微笑。我記得渾身大汗的男人圍成一圈,跳著傳統舞蹈,他們跳躍著,在手鼓熱烈的節拍之下越轉越快,直到有人精疲力竭,退出那個圓圈。我記得我希望拉辛汗也在。「一年了,可不是一點時間,阿米爾!」她冷冷說,聲音完全像變了一個人,「肯定有問題,我知道。」隔了六個星期,有個叫馬丁·格林瓦特的傢伙從紐約給我打電話,許諾當我的出版代表。我只告訴了索拉雅:「僅僅有了代理機構,並不意味著我的書能夠出版。如果馬丁把小說賣掉,我們到時再慶祝不遲。」我們全部人都同意索拉雅和我省略掉「食蜜」儀式。原因大家都知道,雖然沒人真的說出來:爸爸沒幾個月好活了。索拉雅和我的婚姻生活變得波瀾不興,像例行公事。我們共用牙刷和襪子,交換著看晨報。她睡在床的右邊,我喜歡睡在左邊。她喜歡鬆軟的枕頭,我喜歡硬的。她喜歡像吃點心那樣干吃早餐麥片,然後用牛奶送下。婚禮之後一個月,塔赫里夫婦、沙利夫和他的妻子蘇絲,還有索拉雅幾個阿姨到我們家吃晚飯。索拉雅用白米飯、菠菜和羊肉招待客人。晚飯後,大家都喝著綠茶,四人一組打撲克牌。索拉雅和我在咖啡桌上跟沙利夫兩口子對壘,旁邊就是沙發,爸爸躺在上面,蓋著毛毯。他看著我和沙利夫開玩笑,看著索拉雅和我勾指頭,看著我幫她掠起一絲滑落的秀髮。我能見到他發自內心的微笑,遼闊如同喀布爾的夜空,那些白楊樹沙沙響、蟋蟀在花園啾啾叫的夜晚。「我沒跟你說,」索拉雅說,眼裡泛著淚花,「那天夜裡,我爸爸掏出一把槍。他告訴……那人……說槍膛里有兩顆子彈,如果我不回家,他就一槍打死他,然後自殺。我尖叫著,用各種各樣的話罵我爸爸,跟他說他無法將我鎖上一輩子,告訴他我希望他去死。」她又哭起來,淚水沾滿嘴唇。「我真的對他那麼說,說我希望他去死。」雅米拉阿姨欲說還休:「要是他聽到你這麼說,以後再也不會跟你搭腔了。」「撐得住?今天是我有生以來最高興的一天,阿米爾。」他說,露出疲累的微笑。但我認為,我不在乎別人的過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於我自己也有過去。我全都知道,但悔恨莫及。「那麼他便可以跟他的朋友吹牛啦,說他有個當律師的女兒。又是一個軍功章。」索拉雅說。接下來幾個月,索拉雅不斷做檢查:基礎體溫,抽血檢查每一種所能想像得到的荷爾蒙,某種叫「子宮黏液測試」的檢查,超聲波,更多的血檢,更多的尿檢。索拉雅還接受了「宮腔鏡」檢查——羅森大夫將顯微鏡插進索拉雅的陰道,進行檢視,他沒發現異常。「管道很乾凈。」他一邊脫掉橡膠手套,一邊宣布。我希望他別這樣稱呼——我們又不是浴室!檢查統統結束之後,他解釋說他無法解釋為什麼我們懷不上小孩。而且,很顯然,這並不罕見。這叫「原因不明性不孕症」。「胡說八道!」1988年夏季,俄國人從阿富汗撤軍之前約莫半年,我完成第一部小說,講述父與子的故事,背景設在喀布爾,大部分是用將軍送的打字機寫出來的。我給十幾家出版機構寄去徵詢信。8月某天,我打開信箱,看到有個紐約的出版機構來函索取完整的書稿,我高興得呆住了。次日我把書稿寄出。索拉雅親了那包紮妥當的書稿,雅米拉阿姨堅持讓我們將它從《可蘭經》下穿過。她說要是我書稿被接受,她就會替我感謝真主,宰一頭羊,把肉分給窮人。③Raga,印度的一種傳統音樂。我記得我們的誓約儀式。大家圍著一張桌子坐下,索拉雅和我穿著綠色的衣服——伊斯蘭的顏色,但也是春天和新起點的顏色。我穿著套裝,索拉雅(桌子上惟一的女子)蒙著面,穿長袖衣服。爸爸、塔赫里將軍(這回他穿著燕尾服)還有索拉雅幾個叔伯舅舅也坐在桌子上。索拉雅和我低著頭,表情神聖而莊重,只能偷偷斜視對方。毛拉向證人提問,讀起《可蘭經》。我們發誓,在結婚證書上簽名。索拉雅的舅舅,塔赫里太太的兄弟,來自弗吉尼亞,站起來,清清他的喉嚨。索拉雅曾告訴過我,他在美國生活已經超過二十年。他在移民局工作,娶了個美國老婆。他還是個詩人,個子矮小,鳥兒似的臉龐,頭髮蓬鬆。他念了一首獻給索拉雅的長詩,那是草草寫在酒店的信紙上。「哇!哇!親愛的沙利夫!」他一念完,每個人都歡呼起來。我通過了測試。他替我們出謀策劃。我先做檢查。「男人簡單些。」他說,手指在紅木辦公桌上輕輕敲打。「男人的管道就像他的頭腦:簡單,很少出人意外。你們女士就不同了……這麼說吧,上帝造你們的時候花了很多心思。」我懷疑他是不是碰到每對夫婦,都要扯這套管道理論。我們最後一次去拜訪羅森大夫之後那個周末,索拉雅把這驚人的消息告訴她父母。我們坐在塔赫里家後院的燒烤椅子上,烤著鱒魚,喝著酸奶。那是1991年3月的某個黃昏。雅米拉阿姨已經給她的薔薇和新種的金銀花澆過水,它們的芳香混雜著烤魚的味道。她已經兩次從椅子上伸出手,去撫摸索拉雅的頭髮。「只有真主最清楚。我的孩子,也許事情不是這樣的。」我走進清真寺的女人區。索拉雅和她媽媽站在台階上,還有幾個我似乎在婚禮上見過的女士。我朝索拉雅招招手。她跟母親說了幾句話,向我走來。爸爸再也沒有醒來。「還有米飯嗎,媽媽?」索拉雅說。她把頭靠在車窗上,在剩下的路程中一言不發。有時候,索拉雅睡在我身旁,我躺在床上,聽著紗門在和風吹拂下開開關關,聽著蟋蟀在院子里鳴叫。我幾乎能感知到索拉雅子宮裡的虛空,它好像是個活著的、會呼吸的東西。它滲進我們的婚姻,那虛空,滲進我們的笑聲,還有我們的交歡。每當夜闌人靜,我會察覺到它從索拉雅身上升起,橫亘在我們之間。像新生兒那樣,睡在我們中間。「多麼可愛的新娘啊,」她們中一個說,「看看她,那麼美麗,就像月亮一般。」《可蘭經》的經文在屋子裡回蕩,我想起爸爸在俾路支赤手空拳和黑熊搏鬥那個古老的傳說。爸爸畢生都在和熊搏鬥。痛失正值芳年的妻子;獨自把兒子撫養成人;離開他深愛的家園,他的祖國;遭受貧窮、屈辱。而到了最後,終於來了一隻他無法打敗的熊。但即便這樣,他也絕不妥協。我們都有不收養的理由。索拉雅有她的理由,將軍有他的理由,而我的理由是:也許在某個地方,有某個人,因為某件事,決定剝奪我為人父的權利,以報復我曾經的所作所為。也許這是我的報應,也許這樣是罪有應得。也許事情不是這樣的。雅米拉阿姨說。或者,也許事情註定是這樣的。隔日早晨,我們到塔赫里家裡,完成「定聘」的儀式,我不得不把福特停在馬路對面。他們的車道擠滿了轎車。我穿著海軍藍西裝,昨天我把前來提親的爸爸接回家之後,去買了這身衣服。我對著觀後鏡擺了擺領帶。「當然。」她拉起我的手。一個月後,馬丁來電話,說我就要成為一名有作品出版的小說家。我告訴索拉雅,她尖叫起來。我們動用我那本小說的預付金支付了治療費用。體外受孕繁瑣冗長,令人沮喪,最終也沒有成功。好幾個月在候診室翻閱諸如《時尚好管家》、《讀者文摘》之類的雜誌之後,穿過無數紙袍、走進一間間點著熒光燈的冰冷無菌檢查室之後,一次次屈辱地跟素昧平生的人談論我們性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之後,無數次注射、探針和採集精子之後,我們回去找羅森大夫和他的火車。「是的,」另外一個說,「而且還純潔呢,品德良好,沒有談過男朋友。」「今晚不用了。」他說,「今晚不痛。」「拜託,別宰羊,親愛的阿姨。」我說,親了親她的臉頰。「只要把錢分給有需要的人就好了,別殺羊。」親愛的阿米爾:在為婚禮之夜所做的全部亂糟糟的準備——幸好多數由塔赫里太太和她的朋友幫忙——中,我只記得屈指可數的幾件事。「……我走投無路,他借錢給我……」「那麼我們去看看大夫。」她破涕為笑,說:「提親那夜,我在電話里把事情告訴你,原以為你會改變主意。」回家路上,索拉雅放聲大哭。我把福特駛向路邊,停在弗里蒙特大道的一盞路燈下面。「好的。」她說。她替他蓋好毛毯。我們關上門。「有時生孩子需要花一點時間。」某天夜裡我對索拉雅說。我們坐在擁擠的房間里,爸爸和我一邊,對面是塔赫里將軍和他的太太。爸爸的呼吸變得有點艱難,不斷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掏出他的手帕咳嗽。他看見我在望著他,擠出勉強的笑容。「我還好。」他低聲說。「像你這樣的男人的兒子成為我們的家人,我們很榮幸。」他說,「你聲譽卓著,在喀布爾,我就是你謙卑的崇拜者,今天也是如此。你家和我家結成姻親,這讓我們覺得榮幸。」「不,」我說,「如果我們打算那麼做,我們根本就不應該有任何動搖,並且,我們的意見必須一致。要不然對孩子不公平。」「好的。」「我還以為你要求我們住到自己的地方去。」我說。快到午夜,爸爸讓我們扶他上床睡覺。索拉雅和我將他的手臂架在我們的肩膀上,我們的手搭在他背後。我們把他放低,他讓索拉雅關掉床頭燈,叫我們彎下身,分別親了我們一下。我和索拉雅結婚之後,花草和強尼·卡森不再那麼受寵了。我成了雅米拉阿姨生活中的新歡。跟將軍防人之心甚強的外交手腕——我繼續喊他「將軍大人」,他甚至都沒糾正我——不同,雅米拉阿姨毫不掩飾她有多麼喜歡我。首先,她細數身上病痛的時候,我總是專心聆聽,而將軍對此充耳不聞。索拉雅告訴我,自從她母親中風之後,每次心悸都是心臟病,每一處關節疼痛都是風濕關節炎發作,每一次眼跳都是中風。我記得第一次,雅米拉阿姨給我看她脖子上的腫塊。「明天我會逃課,帶你去看醫生。」我說。將軍笑著說:「那麼,你乾脆退學不去上課算了,我的孩子,你阿姨的病歷就像魯米的著作,厚厚好幾冊呢。」「謝謝你,爸爸。你還好嗎?你覺得撐得住嗎?」將軍禮貌地點點頭。每輪禱告過後,成群的哀悼者排著隊,他們在退出的時候安慰我。我盡人子之責,和他們握手。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我素未晤面。我不失禮節地微笑,感謝他們的祝願,傾聽他們提到爸爸時的言語。「我開始想他了。」「我去給你倒杯水,帶幾片嗎啡,親愛的叔叔。」索拉雅說。「你怎麼樣,我的孩子?」塔赫里將軍說。「我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了。」索拉雅說。慢慢走,我心愛的月亮,慢慢走遵從傳統風習,索拉雅沒出場。小說在第二年,也就是1989年夏天出版,出版社讓我到五個城市簽售。就在那年,俄國佬的軍隊從阿富汗撤得乾乾淨淨。那本來應該是阿富汗人的光榮。可是,戰亂繼續,這次是內戰,人民聖戰者組織⑥和納吉布拉⑦傀儡政權之間的鬥爭。阿富汗難民依舊如潮水般湧向巴基斯坦。就在那一年,冷戰結束,柏林牆倒塌。在所有這些之中,阿富汗被人遺忘。而塔赫里將軍,俄國人撤軍曾讓他燃起希望,又開始給他的懷錶上發條了。①Ustad Sarahang(1924~1983),阿富汗歌星。「好的。」我咬緊牙齒,將忍了一整天的淚水咽下。「我去找索拉雅。」我說。索拉雅親自提議她搬過來,跟我和爸爸住在一起。我把酒杯放到架子上,上面一排天竺葵滴著水。「我同意將軍大人的看法。」羅森大夫大腹便便,臉蛋圓潤,一口細牙齒相當整齊,說話稍微帶點東歐口音,有些像斯拉夫人。他對火車情有獨鍾——他的辦公室到處都是跟鐵路歷史有關的書籍、火車頭模型,還有各種照片:鐵軌上的火車穿過如黛青山或者橋樑。他的桌子上方懸掛著一條標語:生命如火車,請上車。「他把我帶回家時,我媽媽伸臂抱住我,她也哭起來了。她在說話,可是我一句也沒聽清,因為她口齒不清,說話含混。於是我爸爸將我帶回我的房間,令我坐在化妝鏡前面,給我一把剪刀,不動聲色地叫我把頭髮都剪下來。我剪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看著。」我把筆記本交回給索拉雅,走出房間。爸爸不喜歡見到我哭泣。索拉雅一直低頭看著她的雙手。我知道她很疲累,厭倦了這一切。「大夫說我們可以收養一個。」她低聲說。在籌備婚禮期間,索拉雅和我從無獨處的機會——因為我們還沒有結婚,甚至連訂婚都沒有,那於禮不合。所以我只好滿足於跟爸爸一起,到塔赫里家用晚餐。晚餐桌上,索拉雅坐在我對面。我想像著她把頭放在我胸膛上,聞著她的秀髮,那該是什麼感覺呢?我想像著親吻她,跟她做愛。掌聲響起。聽到這個,塔赫里將軍抬起頭來,給烤爐蓋上蓋子。「他真的這麼說?」2點左右,派對從宴會廳移到爸爸的寓所。又上一輪茶,音樂響起,直到鄰居叫來警察。一直到了很晚,離日出不到一個小時,才總算曲終人散,索拉雅和我第一次並排躺著。終我一生,周圍環繞的都是男人。那晚,我發現了女性的溫柔。「……他就像我的兄弟……」「沒有。」我說。最後一批哀悼者已經致哀完畢,清真寺人去樓空,只有那個毛拉在收起麥克風,用一塊綠布裹起《可蘭經》。將軍和我走進黃昏的陽光中。我們走下台階,走過一群吸煙的男人。我零星聽到他們談話,下個周末在尤寧城有場足球賽,聖克拉拉新開了一家阿富汗餐廳。生活已然在前進,留下爸爸在後面。「我簡直無法相信你會寫這些東西。」索拉雅說。我看到索拉雅身子一縮,繃緊了臉。「我又不是女孩,爸爸。我是結了婚的婦女。還有,他們也需要教師。」④Johnny Carson(1925~2005),美國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我記得走向台上的情景,當時我穿著燕尾服,索拉雅蒙著面,穿著白色禮服,我們挽著手。爸爸緊挨著我,將軍和他太太在他們的女兒那邊,身後跟著一群親戚,我們走向宴會廳。兩旁是鼓掌喝彩的賓客,還有閃個不停的鏡頭。我和索拉雅並排站著,她的表弟,親愛的沙利夫的兒子,在我們頭上舉起《可蘭經》。揚聲器傳來婚禮歌謠,慢慢走,就是爸爸和我離開喀布爾那天晚上,瑪希帕檢查站那個俄國兵唱的那首。接下來是治療期。我們服用一種叫「克羅米芬」的藥物,索拉雅還定期給自己注射「尿促性素」。這些全沒效,羅森大夫建議我們考慮體外受孕。我們收到一封來自「健康維護組織」⑧的信函,措辭禮貌,祝我們好運,並說恕不替我們支付那筆費用。「你看上去很帥。」爸爸說。②Hussein bin Talal(1935~1999),1953年至1999年在位。我親親她的臉頰,駛離路邊。我邊開車邊尋思自己何以與眾不同。也許那是因為我在男人堆中長大,在我成長的時候,身旁沒有女人,從未切身體會到阿富汗社會有時對待女人的雙重標準。也許那是因為爸爸,他是非同尋常的阿富汗父親,依照自己規則生活的自由人士,他總是先看社會規範是否入情入理,才決定遵從還是拒絕。「不,索拉雅。」「因為如果你真的想那麼做……」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和索拉雅打算生個孩子。我希望你從這鍵盤上發現很多故事。「我知道。」我說,想起爸爸,希望他地下有靈。「我們真幸運。」索拉雅說。想到自己要當父親,我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我又害怕又開心,又沮喪又興奮。我在想,自己會成為什麼樣的父親呢?我既想成為爸爸那樣的父親,又希望自己一點都不像他。「讓他們去死。」我說。我了解到塔赫里太太——現在我管她叫雅米拉阿姨——在喀布爾時,一度以美妙的歌喉聞名。雖然她從不曾得到專業訓練,但她有唱歌的天賦——我聽說她會唱民歌、情歌,甚至還會唱「拉格」③,這可通常是男人才唱的。可是,儘管將軍非常喜歡聽音樂——實際上,他擁有大量阿富汗和印度歌星演唱的經典情歌磁帶,他認為演唱的事情最好還是留給那些地位低下的人去做。他們結婚的時候,將軍的條款之一就是,她永遠不能在公開場合唱歌。索拉雅告訴我,她媽媽本來很想在我們的婚禮上高歌一曲,只唱一首,但將軍冷冷地盯了她一眼,這事就不了了之。雅米拉阿姨每周買一次彩票,每晚看強尼·卡森④的節目。白天她在花園裡勞動,照料她的薔薇、天竺葵、土豆藤和胡姬花。「親愛的阿米爾,至於你,我歡迎你到我的家裡來,你是我們的女婿,是我掌上明珠的丈夫。今後我們休戚與共。我希望你能夠將親愛的雅米拉和我當成你的父母,我會為你和親愛的索拉雅禱告,願你們幸福。我們祝福你們倆。」爸爸艱難地從枕上抬起頭:「是我給她的,希望你別介意。」「首先,他們長大成人,想要知道親生父母是誰,」他說,「你們對此不能抱怨。你們操勞多年,所做全為了他們,有時候,他們會離家出走,去尋找給他們生命的人。血緣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千萬不能忘記。」那年夏天,我接到聖荷塞州立大學的錄取通知,主修英文。我在桑尼維爾找到一份保安工作,輪班看守太陽谷某家傢具倉庫。工作極其無聊,但也帶來相當的好處:下午六點之後,人們統統離開,倉庫的沙發堆至天花板,一排排蓋著塑料覆膜,陰影爬上它們之間的通道,我掏出書本學習。正是在傢具倉庫那間瀰漫著松香除臭劑的辦公室,我開始創作自己的第一本小說。她親了親爸爸的手。終於坐在我身邊,眼光低垂。那天晚上,我們做了豐盛的晚飯,請來索拉雅的父母,以示慶祝。雅米拉阿姨做了瓤飯糰——米飯包著肉丸——和杏仁布丁。將軍眼裡泛著淚花,說他為我感到驕傲。塔赫里將軍和他妻子離開之後,我拿出一瓶回家路上買的昂貴幹紅葡萄酒,索拉雅和我舉杯相慶。將軍不贊同女人喝酒,他在的時候索拉雅滴酒不沾。每個人鼓起掌來,在掌聲中,人們把頭轉向走廊。那一刻我等待已久。她微笑起來,握住我的手。「能夠找到你我真幸運。你和我遇到的阿富汗男人都不同。」「忘掉就好。」爸爸清清喉嚨。他開口說話,然而總要停下來喘氣,才能把話說完整。「將軍大人,親愛的雅米拉……今天,我和我的兒子懷著敬意……到你家來。你們是……有頭有面的人……出身名門望族……血統尊榮。我今天帶來的,沒有別的,只有無上的崇敬……獻給你,你的家族,還有……對你先人的緬懷。」他歇了一會兒,等呼吸平息,擦擦額頭。「親愛的阿米爾是我惟一的兒子……惟一的兒子,他一直是我的好兒子。我希望他……不負你的慈愛。我請求你賜親愛的阿米爾和我以榮幸……接納我們成為你的親人。」我們去參加婚禮。索拉雅的舅舅,沙利夫,替移民局工作那位,替他兒子娶了個紐瓦克的阿富汗女孩。婚禮舉行的宴會廳,就是半年前我和索拉雅成百年之好的地方。我們站在一群賓客之中,看著新娘從新郎家人手中接過戒指。其時我們聽到兩個中年婦女在談話,她們背對著我們。為了婚禮,爸爸花了三萬五千美元,那幾乎是他畢生的積蓄。他在弗里蒙特租了個很大的阿富汗宴會廳,老闆是他在喀布爾的舊識,給了他優惠的折扣。爸爸請來了樂隊,給我挑選的鑽石戒指付款,給我買燕尾服,還有在誓約儀式要穿的傳統綠色套裝。「騙人。」我掀起爸爸的毛毯。「這是什麼?」我說,雖然我剛一拿起那本皮面的筆記本,心裡就知道了。我的手指撫摸著那挑金線的邊緣。我記得拉辛汗把它送給我那夜,我13歲生日那夜,煙花嘶嘶升空,綻放出朵朵的火焰,紅的,綠的,黃的。「這太他媽的不公平了。」她嚎叫道。將清晨化成鑰匙,扔到水井去慢慢走,我心愛的月亮,慢慢走讓朝陽忘記從東方升起伊克伯·塔赫里將軍在家裡我們已經就收養交換過意見,索拉雅並不想那麼做。「我知道這很蠢,也許還有些虛榮,」在去她父母家的途中,她說,「可是我止不住這個念頭。我總是夢想,我可以把孩子擁在懷裡,知道我用血水養了他九個月,我夢想有一天,我看著他的眼睛,吃驚地看到你或我的影子。我夢想那嬰兒會長大成人,笑起來像你或者像我。如果沒有……這有錯嗎?」「出人頭地,」索拉雅不屑地說,「至少我不喜歡他,當人們跟俄國佬干仗,他只是坐在那兒,乾等塵埃落地,他就可以趁機而入,去要回他那個一點也不高貴的官職。教書也許清貧,但那是我想做的!那是我所喜愛的,順便說一下,它比領救濟金好得太多了。」「可以陪我走走嗎?」索拉雅將我拉近,淚水終於掉下來。「我再說一件事。」他說。我察覺到他激動起來了,我們聽到將軍的一番高談闊論:「這裡就拿親愛的阿米爾來說吧。我們都認得他的父親,我在喀布爾之時,便認得他的祖父是什麼人,還認得他的曾祖父。如果你們問起,我可以坐下來,細數他好幾代祖先。這就是為什麼他的爸爸——真主保佑他安息——前來提親,我不假思索就應承的原因。而且,相信我,如果他的爸爸不了解你祖上的歷史,也不會要你當他的媳婦。血緣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你們收養別人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將誰的血帶進家門。」「我搞不懂你幹嗎要這樣浪費自己的天分,」某天用過晚飯後,將軍說,「你知道嗎,親愛的阿米爾,她念高中的時候所有課程都得優秀?」他轉向她,「像你這樣的聰明女孩,應該去當律師,當政治科學家。並且,奉安拉之名,阿富汗重獲自由之後,你可以幫忙起草新的憲法。像你這樣聰明的年輕阿富汗人大有用武之地。他們甚至會讓你當大臣,旌表你的家族。」客廳約莫有二十來個客人,坐在靠牆邊的椅子上。爸爸走進去時,全部人起立。我們繞屋走著,爸爸慢慢領路,我跟在後邊,和各位賓客握手問好。將軍仍穿著他的灰色西裝,跟爸爸擁抱,彼此輕拍對方的後背。他們用嚴肅的語氣,相互說「你好」。塔赫里太太打開門。「早上好。」她說,眼裡洋溢著喜悅。我見她做了頭髮,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黑色衣服。我跨進門廊,她眼睛濕潤。「你還沒進屋子我就已經哭了,親愛的阿米爾。」她說。我在她手上吻了一下,跟爸爸前一天夜裡教我那樣如出一轍。「別擔心,」索拉雅不耐煩地說,將紙巾丟在盤子里,「我不會傷害他那寶貝的尊嚴。」他坐在我們對面,用手指敲著桌子,第一次用了「收養」這個字眼。索拉雅一路上哭著回家。她領著我們,走過被燈光照得通明的走廊,前往客廳。我看見鑲木板的牆上掛著照片,照片中的人都將成為我的親人:年輕的塔赫里太太頭髮蓬鬆,跟將軍在一起,背景是尼亞加拉大瀑布;塔赫里太太穿著無縫外套,將軍穿著窄領外套,系著細領帶,頭髮又黑又密;索拉雅正要登上過山車,揮手微笑,陽光照得她銀色的牙套閃閃發亮。還有張照片是將軍全套戎裝,跟約旦國王海珊②握手。另一張是查希爾國王的畫像。「我知道,我告訴你,男孩最好別和他表姐那樣的女人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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