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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黃河七月桃花汛(下)

所屬書籍: 牽風記

1

齊競站在指揮部帳篷門口,用望遠鏡觀察一號渡船的動向。忽然鏡頭裡出現白花花一片裸身女人,「一號」立即收起瞭望遠鏡。他不好繼續使用他的日軍九八式望遠鏡,將清晰度提高七倍,來觀賞這一道女性人體風景。

那麼多全裸的女性聚集在一起,大大強化了視覺衝擊力,令齊競心悸不已。現在正值黃河夏汛期,他強烈預感到,會有一場慘禍臨頭。齊競本想准予開船的,這一下猶豫難決,他要聯絡員通知汪參謀:「沒有指揮部命令,絕對不準開船!」

俘虜收容大隊負責人前來報告,說那位郭參事又一次請求接見。南京國防部保密局的郭參事,本已告老退職,卻仍佩戴上校軍銜,來冀魯豫前線督戰。於是成了年事最高、資格最老也是最有情報價值的一名戰俘。幾次求見,頗為急切的樣子,齊競就答應下來了。

接見安排在一片樹蔭下,面對面擺了兩個小馬扎,一名宣傳幹事在一旁做紀錄,警衛人員分散布置在樹林里。眾多裸女出現,讓黃河渡口所有的人,包括俘虜收容隊的國民黨軍官兵,無不感受到極大震撼。郭參事與旅長齊競見面,先就提起了這件事。

郭參事遙指渡船說:「運送婦女們過河,要她們一律裸身,我完全理解。萬一出事了,可以爭取挽救更多生命。」見齊競點點頭,他又說,「這個想法何等體貼細密,旅座閣下還是一副菩薩心腸咧!」

「這是一個參謀建議的,我同意了。」

「這裡讓我聯想起寧夏黃河,每當農曆三月春汛來臨,便會出現『三月桃花汛』。請原諒我多餘擔心,時下正是一九四七年七月,渡口該不會出現一場『七月桃花汛』吧?」

齊競很討厭郭參事講話那種酸唧唧的腔調,但還是友好地回答說:「那倒不至於,我要求行船準備工作做到萬無一失。」

參事神秘兮兮地竊笑說:「但願如此。不過,敝人在一旁觀察,倒是小有發現,不知當講不當講?」

「既然見面,沒有什麼不可以坦誠直言的。」

「那麼,我就在旅座面前來賣弄一回了。南京方面認定,當面共軍現已無力再戰,即將渡黃河北逃,以求得戰略喘息。空軍偵察到,共軍正在幾個渡口集結渡河,印證了南京的判斷準確無誤。」

齊競也同樣慢條斯理地說:「參事置身於黃河渡口,親眼目睹本部正在實施北渡行動。應該講,閣下的觀察,愈加印證了南京方面所見高明。」

郭參事冷冷一笑,傲氣十足地說:「旅座!貴方這一點小花樣,耍弄南京國防部富富有餘,偏偏有我這一把老骨頭身在。我斷言,貴旅其實是受命佯動,擺出一副匆促慌亂姿態,造成撤退北還的假象,以保障躍進大別山戰略行動的突然性。旅座!請用一個字回答我,是或否?」

齊競彷彿在與一位武林高手過招中被對方點穴了,指尖輕輕一戳,正中要害,他差一點沒有背過氣去。為掩飾自己內心的慌亂,他特意誇張地大笑,反問說:「請參事進一步明示,你又是從哪裡識破了我的故作姿態呢?」

「常識告訴我們,保存主力至關重要,而你第一船載運的,竟全數為民工婦女。婦女就婦女好了,十分鐘過去了,不開船!三十分鐘過去了,不開船!近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是不開船!如此一拖再拖一誤再誤,又是玩的什麼把戲?旅座自己心知肚明。」

2

「再不開船我要瘋了!」

送來這麼一張紙條,沒有寫抬頭,也沒有具名。一個參謀人員對自己頂頭上司,怎麼可以如此無理,小汪真的要瘋了。郭參事坐在對面,齊競不好說什麼,與對方相視一笑,收起了紙條。

郭參事問:「我們的談話就此結束了嗎?」

「不!郭先生揭露了我的偽裝陰謀,正要當面領教。」

「不敢不敢!鈞座竟然使用了『陰謀』一詞。據我所知,『戰略』一詞,最早是公元五七九年在東羅馬皇帝毛萊斯軍事論著中應用的。在拉丁語里,『陰謀』與『戰略』具有同義成分,至少並無貶義。旅座擔負佯動任務,正是野戰軍戰略行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不是我可以妄下評語的。」

「這倒是很值得來探討一下了。既然老先生全面否定南京所做判斷,認為我軍已經無力再戰,卻又斷定我部是偽裝北渡回撤。你不覺得高論自相矛盾違背邏輯嗎?」

「不!說當面共軍已無力再戰,這一點我並不反對。」

「在你們心目中,解放軍從來就沒有什麼戰鬥力可言。」

郭參事擺手說:「我不是搞政工搞文宣的,沒有興趣和你鬥嘴皮子,我來算一筆賬你聽好了。你們南渡一個月,傷亡已達一萬三千人,新兵運送不來。以俘虜兵補入,須洗腦培訓,根本來不及。情報顯示,你們武器消耗過大,炮彈則已告罄。浩浩蕩蕩一支野戰軍,全部經費所余只有法幣十萬萬元……」

齊競心裡不免又咯噔一下,這個老傢伙好厲害!他從南京趕來時間很短,怎麼會把我們這樣的核心機密都弄到了手?可知我們要害部隊存在多大的漏洞。為了掩飾自己的驚慌,他打斷對方的話:「不如我來替你把話講明好了。總之我軍在做困獸猶鬥,無論南進抑或被迫北逃,同樣是死路一條,只有向蔣委員長舉白旗了。」

「不不!旅座原諒,我如實陳述,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敬。貴方行動決策之膽略與氣概即在於此,拼盡最後一息,打出一記後直拳,足以令對手猝不及防,撲倒在地。」郭參事詭譎地一笑,目光直視齊競,「郭某人有此獨立觀察,沒有離題太遠吧?」

「閣下天馬行空,極善於發揮想像。」

「只是我一時還難以認定,延安的這一拳將會落在何處。旅座,莫非你們有意重拾鄂豫皖蘇區的舊夢嗎?」

這個老不死的情報簍子,準確指出了晉冀魯豫野戰軍千里躍進的目的地——大別山區。齊競王顧左右而言他,有意顯露出不想再談下去的樣子。

郭參事自管講下去:「如果你們確有一副好牙口,啃下了大別山區,可東懾南京、西攬武漢、南扼長江、北制中原,將國軍防線由黃河推至長江。只是,我要多餘提醒一句,君不聞『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我也有一言相告,君可知『開弓沒有回頭箭』?」

「犯下兵家大忌,孤軍深入敵方戰略縱深五百公里,其歷史性代價怕是你們難以承受的。如果行動失敗,貴軍只能告別中原大地,退回太行山打游擊去。」

「不可否認,一項戰略決策英明之極,卻往往發現,幾乎是不可能付諸實施的。那就要看前方將帥的意志力和思維能力了!」

「旅座提及前方將帥,敝人心領神會。其實,對晉冀魯豫野戰軍司令員——這位獨目將軍,我本人又何嘗不是欽佩之至呢!摘除壞死的眼球,卻堅決拒絕麻醉,擔心使用麻醉劑可能會傷害腦神經。他懇求醫生說:『作為一名軍人,我不僅需要有超乎尋常的堅強意志力,同樣要具有極度健全與敏銳的思維能力。』」

齊競接過對方的話:「順利完成了手術,從始至終他沒有喊一聲痛。他告訴醫生,我忍受疼痛的辦法,就是一刀一刀數著你割下多少刀,總共是七十二刀。一點不錯,德國醫生感動地說,你不是普通的中國軍官,你是一塊會講話的鋼板。」

老參事口風一轉說:「旅座!不過話又說回來,現代戰爭打的是大兵團協同,打的是物資消耗,僅憑意志力以及什麼頭腦的機敏性,不可輕言勝利。」

「我信奉克勞塞維茨的一句箴言:物質的原因和結果不過是刀柄,精神的原因和結果才是貴金屬,才是鋒利的刀刃。」

3

聯絡參謀上前說:「首長你看,他們開船了!」

果然,一號渡船正緩緩離開河岸。齊競憤怒已極,這個汪可逾,簡直無法無天!他本想要曹水兒通知停下來,但他強忍住了,低下頭一語不發。什麼理由不許開船呢?你拿不出任何一條理由。按原定方案,所有非戰鬥人員須先行運送北岸,確實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郭參事起身告辭說:「旅座!敝人有一項建議,請允許我……」

「請講!」齊競想儘快送客了。

「這條渡船嚴重超載,恐怕難免要出事的。國軍被俘人員中,有受過特種訓練的蛙人士兵。如有需要,請只管調用他們下河救人,利用他們的一技之長。」

「一號」首長獎賞給郭參事一個友好熱情的握手:「作為被俘人員,你的建議很不適當。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萬一有事,也可以考慮組織他們參加搶救。」

送走客人,齊競把警衛連長找來,壓低了聲音說:「只要他抬腿逃跑,可以緊急處置,擊斃他!」

警衛連長跑步返回俘虜收容所,他一路在想,首長沒有一句話提及採取什麼具體措施來加強監管,避免他逃跑。什麼意思?給他的直覺,「一號」是希望這個國民黨情報官逃跑,否則不好開槍。

郭老參事把身邊的幾個校級軍官找來,叮囑他們說:「從現在起,一舉一動都要格外謹慎,大小便一定先舉手報告。稍有隨便,他們不經警告,衝鋒槍就會『笑』臉相迎,子彈全部擊中有效部位。」

警戒雖然那麼嚴密,還是讓國防部保密局這個退役老參事逃跑了。

至第二年九月濟南戰役結束,才從敵方機密文件得知,郭參事當晚自殺身亡。

年事已高的這個職業老軍人從黃河渡口逃出,很快便進入國軍駐地。他直接向南京拍發了加急電報,隨即接到回電,大意是說,共軍北渡不成而南竄,已為多方面情報確證無疑,不勞費心。老參事捧在手上抖抖索索連讀兩遍,只冷冷一笑說:「好一個北渡不成而南竄!」

駐軍師長向郭老參事講了幾句安慰的話,告辭出來。剛走到院子里,聽見屋內咕咚一聲響,感覺不對,回頭便看見房門下邊縫隙里淌出一股鮮血。先是在光滑的青石上流淌,轉眼便已滲入草地。

死者撲倒在地磚上,把屍體翻過來看,他把匕首連同刀柄整個插進心臟里去了。這是一把美軍匕首,招待客人切甜瓜用的。匕首鋒尖為雙刃,更利於刺入;後半部為無鋒刀背,便於切削。那刀柄是有橫向防滑槽的,可見老情報官用盡了全力,毫無保留。

4

這是汪參謀第一次獨立執行任務,她熱情高漲,竭盡全力,以最快速度完成了渡河組織工作。無論渡河北返是假戲真做,還是實打實的一項任務,對她來說並無不同,她必須負責把南岸全體女民工安全送上北岸,不能有一點差錯。

她狠狠一揮手,對老船工說:「不等了不等了,開船!」

老船工正在打瞌睡,一下跳了起來,照例大喝一聲:「老少爺們兒坐好,開船嘍!」他也不看看,船上哪有什麼老少爺們兒。

巨大的船身發出咯咯吱吱聲響,緩緩駛離河岸。因為延誤太久,卻又意外獲准開船,大家欣喜若狂,一同揮手告別渡口。滿滿一船全是光身女人,部隊民兵擔架隊一個個全都驚呆了,某種大不祥的預感注到心頭,只聽他們叫苦不迭說:「哎呀!哎呀!我們的婦救會喲!」

人們不知道怎樣稱呼裸女們,他們不會說「我們的姐妹們喲」,不會說「我們的親人們喲」,也不會說「我們的女同胞喲」。「婦救會」是抗日時期用語,早成為歷史了,但仍然是唯一可行的一種對女性的共同稱呼。

一個大浪迎面打來,把船頭掀起老高。老船工大驚失色,傾全力壓伏在舵把上,對女人們大吼:「跪下!跪下!求老天保佑!求老天保佑!」

渡船不停地劇烈顛簸,女人們一下向左舷擁過來,一下又向右舷倒過去。照理說,她們該是嚇得大哭小叫不成個樣子了,不!因為適應了裸身,進入如夢如幻狀態,尚不能清醒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滾滾激流之中,傳出女人們一陣陣無緣無故而又是不可抑制的歡笑聲。

恰似有一位大嬸,使用好大好大的一個簸箕在簸黃豆,她總是將豆莢棒棒什麼的輕輕給揚出去,留下乾乾淨淨的黃豆粒兒。今天大嬸用力粗暴,一下將黃豆粒兒全部給簸了出去。一整船「婦救會」被拋上天空,陽光照射下,分明看見一個個全裸身體從高空飄落下來,如春雨來臨前,一群活潑的燕子在雲層下自由翻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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