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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所屬書籍: 一甌春

殿前司的官署,原本是蘭台所用。後來懿王之亂後,因蘭台多位官員牽扯其中,這地方就被殿前司佔了,一直沒有歸還。

拱辰門外的風水寶地,莫過於這蘭台舊址,從禁中過來,腳程快些只需一炷香。沈潤看看夕陽,沉下去了……長街對面的宮門上升起了燈籠。他合上手裡的冊子,曼聲打發兩個黃門:「你們去吧,我有貴客到。待我查閱過,明日再讓人送還你們。」

兩個黃門道是,微微俯下身子卻行後退,打磨得鋥亮的木地板上,倒映出佝僂的身形。

這殿前司的靜謐向來不長久,有人退出便有人進入。兩列小黃門捧燭從甬道兩掖過來,只眨眼的工夫,這巨大的,一半淹沒進黑暗裡的殿堂就明亮起來,那位錦衣華服的統帥在上首坐著,眉眼間疏闊的神情,彷彿世上沒有什麼是值得他去憂心的。

謝紓腳下匆匆到了殿門上,人還沒進來,先喚了聲殿帥。

沈潤面上敷衍得人很好,站起身從長案後走了出來,「我今日沒有巡視,竟不知道節使入禁中了。」走了兩步,便停在燈樹溫柔的光暈里,有些明知故問式的,笑道,「節使臉色不大好,可是出了什麼事嗎?」

謝紓一臉灰敗的模樣,垂頭喪氣連連搖頭。外放的武將,這些年專註沙場點兵,應付帝王的責難上缺了油滑迂迴的心思,聖人把眼一瞪,他就背脊上走電,原本想好的話也沒說上,一場奏對下來,兵敗如山倒。

沈潤等的就是這個,比手請節使上座,「這裡沒有外人,節使有什麼話,盡可與沈潤說。」

謝紓撐著膝頭,緩了緩方道:「我的奏疏聖人看了,這項是沒什麼疑義的,我料聖人也樂見如此,畢竟關內關外我跑了二十來年,就算閉著眼睛,都能淌過藥水河。可這上頭平定,那上頭又起了波折,有人蔘我軍中弄權,對聖人出言詆毀,聖人才剛問起,實在令我惶恐得很。」一面說,一面拱起了手,「殿帥這回無論如何要替我解圍啊,只怪我太倉促了,要是面聖前先知會殿帥一聲,有殿帥從旁斡旋,三言兩語便也掩過去了。如今聖人面前,我有口難言,一味的辯駁又怕惹聖人躁怒,所以從禁中出來就直奔殿帥這裡,萬求殿帥替我拿個主意。」

所以這位節度使大人,也是把過河拆橋的好手,聖人剛召見他,他便急於擺脫負累,獨自一人進去晤對了。如果一切讓他這麼順利,又何苦壓他兩個月的奏疏!

沈潤含糊一笑,「我也有心幫節使,但聖人誤聽了讒言,節使要撇清只怕難了。」

謝紓怔著,先前被汗浸濕的中衣貼著脊樑,將要六月的氣候也由不得打個冷戰。他抬起眼看向沈潤,那兩撇小鬍子滑稽地抖動了下,「還請殿帥指點迷津。」

沈潤蹙眉笑著,深邃的眼眸含著微光,像深不見底的淵潭中央浮起一片孤月。

「節使想翻身,就要先弄明白,強壓你一頭的人是誰。」

謝紓晦澀地眨了眨眼,「付春山?」

沈潤慢慢點頭,「他上年調任雍州牧,掌管雍州十萬兵馬,如今的品階與你我不相上下。但沈某記得,早前他在節使手下任過都知?」

謝紓說是,要論起這個,實在很令人不平。以前見了你點頭哈腰的人,如今一躍與你平起平坐,甚至要搶你的功勛,趕超你,這比無甚交集的後起之秀更讓人如鯁在喉。

人一嫉妒,心便歪了,也更易於左右。沈潤閑適地搭著圈椅的扶手,朝沈澈看了一眼。

沈澈接了哥哥的眼色,笑道:「若我是節使,也不必猜測那個告黑狀的人是誰了,單想節使落馬,誰得便利,那麼這個人的嫌疑就最大。」

謝紓起先猶豫的神情漸趨堅定,擱在膝上的手也握成了拳,沉默良久道:「早前和他有深交的人還在我麾下……只要殿帥肯相幫,要扳倒此人,不是難事。」

沈潤說好,「那我就再幫節使一回,聖人面前我自會上密折,到時還需節使通力合作。這件事成了,節使便可後顧無憂,聖人面前也交代得過去了。」

謝紓千恩萬謝出宮去了,偌大的官署里只剩沈潤和沈澈兄弟。沈澈長出一口氣,「謝紓這樣的人,不到損害他切身利益的時候,他是不會鬆口的。」

沈潤哼笑了聲,看向台階下的十二燈樹,那杳杳的光,一盞就是一個仇人。

當初陷害過父親的,都被他們兄弟送下黃泉了,十二盞黃蠟里,十一盞換成了白蠟,只剩這最後一盞,因仗著妹妹入宮為妃,遲遲不能剷除。很多事情都是相輔相成的,謝紓今日受了聖人訓斥,便有借口回去徹查軍中事物,那個與付春山有過命交情的防禦使成了靶子,只要移交殿前司,他就有辦法讓他開口。

殿前司掌全國偵緝刑獄,三日後押班進來回話,說人已帶進刑堂了,沈潤便放下手裡事物,慢悠悠踱進去觀刑。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曾經讓那麼多高官涕淚俱下,甚至青磚吃透了人血,從刑架到泄水的南牆那一片,顏色都比別的地方要深得多。

通引官見他來了,將熏好艾香的帕子雙手奉上。沈潤接過來捂住口鼻,那雙秀目輕飄飄一乜,「交代了么?」

通引官搖頭,「嘴硬得很,一時半會兒撬不開。正要回稟殿帥,他身上還帶著從五品的銜兒,倒是怎麼處置才好?」

「從五品?」沈潤哂笑一聲,「正二品的咱們都經辦過,區區從五品算個什麼?」

他舉步進去,艾香雖能掩蓋大部分味道,但那股污血凝固的腥臭味滲透進了刑房的每一寸,還是讓他覺得十分不適。

兩個班直搬過一把金漆木雕花椅,放在刑架的正前方,他撩袍坐下了,抬了抬下巴道:「世上還有這樣重情重義的人,真叫沈某刮目相看。趙防使何不三思,人家步步高升時從未想起提攜你,十年罷了,他由從五品一躍擢升至從二品,你呢,十年如一日當著你的防禦使,如今還為他多番遮掩,何苦來?」

玩弄刑獄的人,最擅長揣摩人的心意,但這种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共性,並不一定人人身上都奏效。

就像這位防禦使,深知道一損俱損的道理,所以沈潤的話沒能讓他動搖,他喘了兩口氣道:「沈指揮使,趙某雖是一介武夫,但卻懂得禮義廉恥。分明沒有的事,偏讓我招供,趙某要是信口雌黃,上愧對皇天,下愧對先祖,恕趙某不能屈從。」

沈潤嗯了聲,「趙防使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沈某最欽佩這樣的人。」說罷轉頭瞧了刑架旁的班直一眼,「趙防使是頭回來殿前司,盡一盡咱們的地主之誼吧。」

那位防禦使原本只是兩手被吊著,尚可以腳踏實地,但經沈潤一聲令下,頭頂的橫木忽地升高,人立刻懸在了半空。

身體的分量有多重,兩條手臂知道,懸的時候久了,噁心嘔吐不過是最輕微的癥狀。沈潤沒有那麼多的閑工夫浪費在這裡,他要速戰速決,便嘖嘖道:「防使這等雲天高誼,沈某在想,拿什麼法子款待,才不顯得我們殿前司失禮……來呀——」

他揚聲一喚,兩旁班直齊聲應喏。

「奉上兩甌點心,著實替我招呼防使。」

那些班直慣是上刑的好手,每一項刑罰也都有特定的稱謂,上憲一說點心,所有人便明白指示了。

兩個班直興沖沖搬了兩塊大鐵坨來,拿極細的麻繩拴好,一人承托著,一人繫到了防禦使的腳腕上。

「這兩甌點心,每甌重十斤,吊上三天三夜,斷了血脈,兩隻腳會自行脫落的。」押班皮笑肉不笑地沖受刑的人道,復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三天三夜,人早就斃命了,防使不必擔心,你自己是看不見的。」

本以為這麼有骨氣的人,至少能堅持半個時辰,沒曾想不到一盞茶工夫就討了饒。那位防禦使冷汗涔涔而下,帶著哭腔說:「沈指揮使,可否借一步說話?」

沈潤有些失望,又不好叫人家再堅持一會兒,只得抬抬手指,讓班直把人放下來了。

多年前的舊案,翻起來餘威不減,那付春山還是無名之輩時本就劣跡斑斑,再加上經辦的人刻意添油加醋,卷宗送到聖人面前,堆得像山一樣。

聖人勃然大怒,罷了他雍州牧的官職,交由殿前司匯同提刑司共審。如今格局,朝中親疏劃分很嚴格,上京範圍內住著皇親國戚,天子近臣可在幽州建府。殿前司接了上諭,由沈澈親自帶隊封府拿人,幽州地方雖大,二品大員的落馬也足可震驚朝野,於是消息很快便街知巷聞了。

一時間人人自危,當初懿王之亂後,錦衣金甲的諸班直就整日在幽州城內出沒,這才過去多久,恐懼尚未消退,便又要再來一輪么?

然而任誰慌,謝家都不慌,付春山是謝紓之外唯一熟諳吐蕃人用兵之道的將領,只要他一失勢,謝紓便有了東山再起的機會。

果然兩日後謝紓接了上諭,命他重回劍南道統兵。劍門關外的苦寒這刻變得空前親切,再也沒有人抱怨老爺一去三年不回來了。

老太太到這刻才真正鬆了口氣,「祖宗保佑,總算否極泰來了。雖說伴君如伴虎,自你們高祖那輩起仕途也有起伏高低,卻沒有一回像這次這麼兇險。我活了六十歲,好的壞的見了不少,也聽說過大家子一朝敗落的,哪裡想到自己也長了一回見識,如今回頭想想,心都要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了。萬幸啊,你們老爺無驚無險挺過來了。今秋三位哥兒的武舉也可不受阻,要是都能高中的話,你們父親就有了膀臂,上陣父子兵么,家大業大,哪裡有嫌官多的。」

清圓站在角落裡,看著前幾日蔫頭耷腦的老太太又煥發了精神,暗暗覺得有些好笑。

前途未卜時感慨,要是個白丁倒好,不必把脖子抵在刀口上。如今轉危為安,頭一件盤算的就是怎麼讓幾個孫子也加官進爵,人心啊,果真一時一個樣,從來沒有滿足的時候。

蓮姨娘道,「以前只聽說殿前司有實權,沒曾想竟厲害得這樣!將來幾個哥兒能進殿前司就好了,與其費心巴結人家,倒不如自己有權,能說得上話。」

女人就是想得容易,謝紓道:「要想在殿前司說得上話,那得熬上多少年?沈家兄弟二十齣頭統領諸班直,放在過去年月,幾時有過?」

梅姨娘雖然損失了銀子,對於沈潤所起的作用還是很肯定的,「橫豎多虧沈指揮使幫忙,老爺總算遇難成祥了。」

謝紓卻淡淡一笑,「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付春山早年在沈知白的案子里推波助瀾過,沈家兄弟一心要剷除他,苦於無從下手。這回的事,原是互惠互利,咱們感念沈指揮的好,焉知他沈潤不該感念我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這就是謝家的家風,落難時自降身價什麼都肯豁得出去,一旦緩過來便換了說法,英雄大有用武之地。

眾人順著老爺的話又感慨一番,蓮姨娘嘟囔:「只可惜了那些銀子……」

招扈夫人一個冷眼,「這話爛在肚子里吧,人前人後也忌諱些,沒的宣揚出去,到時候追究起來,大家吃罪不起。」

蓮姨娘頓時大感不快,恨扈夫人拿她們的銀子錢裝闊,但又不好當面反駁,只管暗裡恨得咬牙,憤然別過了臉。

老太太不管她們的糾葛,以長遠打算來看,沈家還是很值得結交的。

「倘或能常來常往,於咱們有百利無一害。」老太太又想起清圓來,「四丫頭,那位都使夫人近日和你往來密切,又是送花樣子,又是送果子的,挑個好時候,也請她過府來坐坐。」

清圓道是,「前兩日又託人帶話來,說明兒想去廟裡還願,問我願不願意一道去。我正要回祖母,我是去好,還是不去好?」

「那還要問什麼。」老太太笑道,「這是求也求不來的好事,你只管去就是了。到底人家在咱們危難的時候伸過援手,將來的路且長了,誰又保得一輩子無災無難?多個朋友總是好的,你去了,正好打探一回,問明了沈指揮使何時得閑。就算老爺不在,咱們該有的禮數不能少,沒的叫人說咱們過河拔橋。將來譬如你哥哥們的前程也有仰仗人家的時候,禮多人不怪嘛,這回做足了,下回才好說話。」

清圓應了,心裡知道老太太還不死心,單解了老爺的圍尤不足,還惦記給正則哥兒三個鋪路。所以那位指揮使是決計不能撒開的,畢竟人家這回能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幽州高官個個膽戰心驚,獨謝家心在肚子裡頭,這是仗著誰的排頭?還不是沈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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