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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夙孽

  那樣神似的臉就在我的面前,而冰冷的劍鋒輕易劃破了他的頸,輕且薄,甚至僅能看見細細的紅痕,血也只滲出一滴而已。

  我凝視他的目光。他似笑非笑的眸子暗黑無底,摸也摸不到邊。

  忽而一笑,眼神也變得妖冷,他抬手將那劍尖用雙指夾住,向自己的頸項用力一橫。

  我猝然不防,劍柄幾乎脫手,大片的血噴射出來,淌下肩頸,將他身上的白衣印染上朵朵桃花。

  一個用力,我將那劍甩落,奔至他的面前,踮腳用寬大的紅色袖籠將那血痕堵上。

  長君的目光仍是那樣的琢磨不定,嘴角的笑也不曾褪去。彷彿耗盡了心神,終於擒到了夢寐以求的獵物般。

  終是敗了。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我無法看著眼前和劉盈如此相似的他做出自殘的舉動,我不能。

  他看著我,緩緩的將我腮旁的淚滴用溫暖的指拭去,眼神中也變得清澈寧和。

  嘿嘿一笑,帶著我的失神:「我是竇長君。你的弟弟。」

  淡定已經遠離了我,我回頭慌亂的尋找著靈犀。

  她也有些驚恐,卻仍能堅持站立看著眼前詭變的局面。我求助的眼神讓她馬上回過神,立刻進入內殿,索性未央宮都有常備的藥品,一陣忙碌下,上好的止血藥粉撒在傷口上,我又撕下了錦繡裙邊為他包紮。

  就算他是陳平派來的人也好,就算他來路不明也好,我都必須要救他。

  徽兒也有些呆怔,多年離別的漂泊中,他沒有想像過姐姐會變得這樣戾氣,從小就不敢反駁我的他,甚至不敢開口為竇長君辯解一二。

  半晌,終於將血止住,傷口並不深,卻是血湧出最多的地方。

  我更加深信此人決不簡單,一個刻意的動作就可以輕易讓我放下劍來救他,至少他是知道,此時我不會讓他死的。他死了,我無法向劉恆交待。

  和徽兒將他抬到內殿鳳榻,長君神智清醒,但是仍虛弱。

  靈犀用大塊的青布將血跡擦拭,拚命的擦仍是有些遺留,最後只能將內殿的錦毯拖拉到那裡,掩蓋那處曾經有過的血腥。

  我手上仍有些紅紅的印記,在銅盤裡反覆的搓洗依然無法乾淨,徽兒一聲姐姐,也讓我放棄徒勞的舉動,回頭看著他。

  「為什麼?」他問的言簡意賅,卻也是此時最困惑他的。

  他該知道,他不是嫣兒,他也不是錦墨。是男人就必須能夠承擔起這一切。

  長君躺卧在床上,仍是笑著,頸項上纏繞的紅色的錦繡裙擺上殘留著暗紅的血。

  我睨了他一眼,仔細詢問起蕭徽:「你是怎麼到陳平府邸的?」

  徽兒回頭看了一眼長君:「我和哥哥在竇家村,混不到吃的,後來就聽說有人找竇漪房的弟弟,而且那人說若是真的還有榮華富貴,所以我們就來了。哥哥他一路照顧我,人很好。」

  我一聲冷笑:「哥哥?我怎麼就知道你有兩個姐姐?他若是好,你跟他去就是,何必還姐姐的假哭。「

  徽兒一時氣憤,甩了袖子叫道:「我從塞外逃出來,幾乎死在路上,最難的時候是哥哥救了我,那時候姐姐在哪裡?」

  徽兒最殘忍的話沒有傷害到我,我也不會責怪他,因為他的大半的日子確實沒有我的存在。

  果然是陳平去尋找了竇漪房的弟弟,也讓這個末路賭徒拚命擠進皇宮。我抬眸,看著他蒼白的臉頰。

  賭徒是么?那便是喜歡最大利益的人了。

  我輕笑著,避過徽兒埋怨的眼神,搖曳走到竇長君的面前,靈犀抬過椅子,讓我坐在上面。

  「本宮不問你的名字,也不問你從哪裡來?既然你是為了好生活,那本宮就給你好生活。」

  這一生我防範了太多的人,也錯信了太多的人,既然再仔細小心都會有多錯,我為什麼不放任一次?

  一句話,我也可以把最危險的敵人變成最可相信的朋友。

  他的目光突然閃亮。我冷笑在心,果然是嗜賭成性,如此一番場面上的話便已讓他神往。

  「從今天起你就是竇長君,是當今皇后的親弟,也是眾人矚目的國舅爺,本宮許你一生榮華富貴。」話音一落,我將手上的釧子拔下,那是一個血色玉環。通體純紅已是難得,更為精巧的是,那上浮凸雕琢的還有我的名字。

  他的目光灼熱不定,渴望的神情也符合貼切此時他的內心。相比於陳平所給的溫飽恩惠,更多的還是我這話里的無垠遐思。

  天下多大,我給的恩惠就有多大。

  他顫顫的,也終於將那釧子揣入懷中。

  今日流淌的血也值得了。

  俯在床上,他肅了神情,問道:「那你要什麼?」

  沒有平白無故的惠顧,他知道就好,證明他還不全是賭紅了眼睛。

  我一笑,疲憊的闔上雙眼:「兩件事,一件是照顧好少君。二是對本宮忠心。」

  蕭徽從此必須是少君,有他在旁,互為肘摯,那是他終身的仰仗,若是有了差池,到手的繁華美夢也會灰飛煙滅,而我也會為了徽兒的平安給他所想。至於忠心,是我現在最最缺少的,朝堂上大臣們的心是要有人一個個去收買,我不出頭,靈犀不能出頭,還有誰比我至親的弟弟更適合這個角色呢?

  他蹙緊眉頭,賭徒最沒有忠心,哪裡的利益最大,他就倒向哪裡。只是我現在倒是看他,是否還會思量出有比我更大的利益。

  躊躇了良久,他終於還是決定了。難掩的喜色,證明了我的猜測。

  我回身,吩咐靈犀準備車輦,今日他們務必要出宮,而且還不能讓別人看見竇長君頸項上的傷痕。

  我趁靈犀去召喚車輦的功夫,換好了簇新的裙子,將竇長君攙扶下床,輕聲問道:「如果本宮撤了這裙擺,你可能堅持到那裡?

  輪廓深邃的他,長眉斜飛,毫無血色的唇輕輕啟開,帶著邪笑:「裙擺而已,我更捨不得姐姐的裙子。」

  一個閃手,將他摔回榻上。頸項間的疼痛讓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眉頭也蹙在一起。

  我冷笑著,看著他的難過放聲笑了出來:「還不捨得么?」

  徽兒此時也不能忍受長君對我的調笑,說道:「哥哥不該如此。」

  長君看都不看徽兒一眼,只是慢慢撐起身子,靠在床榻上,蒼白面色上灼灼目光毫無收斂,放肆的盯著我帶著恨意的表情,「若是我死了,姐姐該怎麼辦呢?」

  我的慍怒還來不及迸發,靈犀已經偷偷進來通稟車輦已經備好。

  徽兒助我將竇長君攙扶下床榻,他的唇角勾起一絲笑意,將纏繞著的裙擺撤下去。

  傷處仍有些濕意,紅紅的向外翻著。

  看見他上下的衣衫,這樣再怎麼想瞞也瞞不過別人的目光。命靈犀將劉恆舊時的披麾拿來親手為他繫上。

  他眯起眼睛看著踮起腳尖的我,目光如芒,還有些動容。彷彿此生他從未被人如此關切過。

  弄罷,仔細叮囑了靈犀,又親自將他們兄弟送到殿門口。

  徽兒一個回身:「姐姐,我……。」

  我知道,他還在為那句傷害我的話難過,但是我卻暖暖一笑,接住他的話尾:「你是竇少君。」

  並非是我冷血,而是明日,劉恆的宴席上他不能有半分的差錯。

  徽兒看著我,眼神慢慢變成明了,點點頭回身登上車輦。我們是姐弟,血肉相通,不必再解釋太多。

  我抬手,拉住竇長君的衣袖:「明日,無論如何也要來!」

  這是我要的一句承諾,也是他必須應允的。

  他的雙目仍是飛揚,輕輕的俯身到我的耳畔:「那就請姐姐祈禱弟弟能活過今晚罷。「

  我閉上雙眼,拒絕再看。肖似那人的純凈外在卻被這樣的邪佞語氣破壞的一乾二淨。

  靈犀也跟隨上了車輦,跟我點點頭,表示知道我的叮囑。

  車漸行漸遠,等到出了宮門,我才回身進入大殿。

  為什麼,為什麼我明明多了兩個弟弟卻仍是如此孤單,孤單到只剩下我一人。

  上林苑的宴席不止我們幾人,還有劉恆的兄弟劉長①,和幾個老臣子。

  原本是家宴,現在卻變成了各懷心思的宴席。

  竇長君還是來了,所幸他用長衫高高聳起將頸項蓋掩,而我也端起茶杯微微向他敬了敬。來了就說明他的立場,也沒白辜負靈犀照料一夜的勞碌。

  昨天他們沒有出宮,送到崇華門外的禁衛殿。靈犀對外說是皇后為了明日能赴宴,讓他們在此休息。

  無人敢懷疑,卻成全了他們。未央宮的上好藥粉還是起了作用,他雖然病懨懨的,卻仍能堅持前來。

  我和劉恆並坐在席上,右手是錦墨費儘力氣腆著肚子跪座。

  左方是三人,劉長,竇長君,少君。對面還有一切老臣。

  劉恆舉起金樽,寬厚的笑了笑:「今日請眾位卿家來是為了兩件事,一是皇后進宮後失散多年的弟弟終於被左相尋到,朕先同皇后喝上一杯。」說罷,他轉身看著我,帶笑的眸子下沒有一絲溫度。

  我含笑也端起酒杯,欠身於他相碰,一飲而盡。

  「再來就是為了濟北王劉興居的造反②。」劉恆仍是笑著,聲音卻變得冷寒。

  劉興居反了,這次反叛卻引起了眾人的響應。因為他的討伐文上第一條就是兄劉章,社稷之功,卻被毒殺,皇帝無德也。只這一句引起了眾多擔憂鳥盡弓藏的老臣們的共鳴。

  那是我做的事情,為錦墨所做的泄憤之舉,卻為劉恆帶來了巨大的麻煩。

  劉興居的反逆有很多劉姓王牽頭,也說了要掃清皇帝身邊的呂氏餘孽,而這其中也必然算進去我和錦墨。

  下面議論紛紛,我和錦墨也互相對望。劉恆應該是知道的,那是我為錦墨下的手,今日他單獨提出,不知還有什麼打算?

  「今日說出來,是想和眾卿家商討一下,城陽王之死,與漢宮萬萬沒有關係,更不要說是賢良的皇后,她那時只是一個管理內務的女官,無論如何也算不到呂家身上,這樣的責難似乎師出無名阿!」劉恆一番感慨之詞也讓下面的眾臣點頭附和。

  我心頭一暖,他還是維護我的。即便我們冷持相對,他卻不肯趁機廢掉我。

  錦墨也送了一口氣。相對來說她也是不希望我出事的,畢竟我還是她的姐姐,她的仰仗。

  「只是這樣,皇上的話卻不能讓濟北王滿意阿,娘娘雖然是內務女官,但卻也沾惹上了呂家的名聲,無論如何也是逃脫不掉的。」

  說話的是審食其。我知道劉恆一直在隱忍這個人物,而此時他還居然敢跳躍出來,實在是讓人佩服。難道老匹夫在用我來劃清和呂后的關係么?③

  下方沉默無聲,劉恆也低頭不語。

  就在此時,劉長站身而起,憤恨的說:「若說到沾惹高後名聲的,難道在座的眾人還有比審大夫更多的么?」

  少年的劉長和劉恆眉目有些相似,他站起身時,我甚至有些恍惚,像是二十歲時的劉恆,少年英氣,文雅賢善。

  他和劉恆素來要好,原本就與審食其都夙孽冤讎,今日此時有看到了劉恆面露難色,更是坐卧不住,直直的叫著他的姓名,要一拼個高低。

  那審食其說話時,本只想與呂氏劃清界線,卻不想跳出來當了眾矢之的。他有些尷尬的左右相顧,身後之人都畏縮著,沒有一個肯幫他忙的人。

  想了又想,審食其只好賠笑著說道:「全是聖上仁德,才留了老夫一條性命。」

  我們眾人以為劉長聽完這句話,本該消些火氣,誰知劉長不由分說,一個箭步躥到審食其面前,金光一閃,啊的一聲,辟陽侯審其食倒在血泊當中。

  慌亂,一片慌亂,唯獨錚錚站立的是那個手持金錘的少年。

  這裡我們還沒緩過神兒來,錦墨哎喲一聲也倒在地上,痛苦的扶著肚子。

  長君和少君跑過來,我也關切的走到近前。

  豆大的汗珠很快布滿了她的額頭。

  看來,她是要生了。

  ①劉長,淮南王,劉邦八子。劉邦經過趙國時寵幸魯元公主駙馬張敖獻上的美人所生。後張敖被誣謀逆,牽連全家被羈押。趙姬此時已經有了身孕,不能逃脫,只能求助與呂雉通好的審食其,審食其沒有管,這事情就被耽擱下來。而趙姬生下皇子後,在獄中羞憤自殺。後劉長被劉邦帶回宮中交給呂雉撫養。

  ②劉興居,齊王劉襄,城陽王劉章的親弟弟。因兩人死於非命,遂起兵造反,後被瓦解。史籍無交待生死。估計是被賜死了。

  ③審食其與呂后曾經一同被楚軍俘虜,在那三年多的時間裡,呂后多夢審食其的相伴。兩人有著生死與共的感情。《漢書朱建傳》有著深切的描寫。直到進入漢宮,劉邦對二人甚是縱容,很少管轄,任由兩人密切來往。朝野皆知。

  PS:另有兩點:一,此章夙孽,指的不只三對兒,一對明寫劉長,審食其,第二對是竇長君和竇漪房,最後一對自己猜哈。

  二,伏線千里的原則依然沒有變,看似無用的一場戲可是很有用的哦。

  生了,終於生了,哎!錦墨終於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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