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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超凡入聖

所屬書籍: 奮鬥在新明朝

    這年頭凡事講究名分的,如果杜正簡滿門皆沒,沒了主人家,那麼全府上下肯定樹倒猢猻散,沒有誰可以收攏得住人心,高郵杜府算是徹底滅亡了。

    但如今李大人留下了兩歲小公子,而且也只留下了這麼一個杜家之人,那麼他就是杜家主人和新家主。哪怕他只有兩歲,只要有他在,高郵杜家便依舊延續著。

    這就是大義和名分。當然這種大義也僅僅只是大義,也許用處很大但並不能包辦一切,實際效果還需要靠其他東西來支撐,從朝廷到家族皆是如此。

    現在,兩歲的杜家家主躺在俞琬兒的懷中睡著了。

    劫後餘生的杜府僕役奴婢管事賬房等目送高郵營士卒遠去後,都轉頭看向俞琬兒,等候她說些什麼。那李大人還算不算後賬,他們今後還能不能依靠杜家吃上飯,也只有俞娘子曉得。

    而俞娘子默默地站在杜府大門裡,怔怔出神,方才在屋裡的情形在她腦中重現。

    當時她隨著李大人來到堂中,又進了僻靜裡間,那李大人便揮手將護衛趕出去,單獨留下了她……

    「你父兄大仇,本官替你報了,不知你作何想?」李佑大模大樣坐到椅子上對俞娘子問道。

    還能如何想?俞琬兒心道,這是暗示我以身相許么,這不是不行……

    雖然不排斥,她心裡仍泛起淡淡的失落感,從十三歲起行走江湖賣藝十年,終於要有歸宿了么?

    出身低下正妻難做,但如果想當富貴人家小妾,憑她的美貌早有無數次機會,不過始終自尊自愛地堅持到如今。在杜府雖被當妾室看待,可是守住了身子並沒有正式成親,不過為了報仇虛與委蛇而已。

    十年堅持,再回首宛如南柯一夢,難道還是宿命般地嫁人為妾?今後只能以「寧做英雄妾、不為庸人妻」來聊以自慰了罷。

    俞琬兒剛下定決心,卻又聽見李大人意味深長地笑道:「本官看得出來,如你這般女子,怕是不甘受拘束,倒也沒什麼。」

    他話頭一轉,又道:「其實本官覺得想要更解恨,有很多種法子,報復仇家本人為其一,還須奪占他的家業。只要你照著本官的指點去做,一切水到渠成,以後杜家就是你當家做主了!」

    最後李佑關懷道:「你如今父兄都已亡故,自家年歲也不小了,還想繼續飄零江湖嗎?有本官為依靠,杜府可以讓你安安穩穩的存身,有什麼理由不取?」

    為了復仇,為了別的什麼,俞娘子動心了,但還是覺得不安。李大人一舉一動莫可揣測,玩弄人心的手段出神入化,充滿畏懼感的她站在李大人面前,像是飄在半空中似的不踏實……

    「大人前半夜對奴家說過,只信任有過歡情的女人,這是真是假?」

    當然是假的,不過你想當真,看來你是同意了……謀算得逞的李佑大笑道:「假作真時真亦假!你當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卿若不負我,我必不負卿!」

    俞琬兒一咬牙,扭動腰肢極其生硬地坐在了李大人懷中。

    李佑深深嗅了幾口香氣,雙手熟練地在她身上遊走,直惹得俞娘子終於淡定不住,滿面緋紅不堪,本來緊夾的雙腿漸漸地鬆了。便打趣道:「外面人多,本官沒這個愛好。今後為了辦事情,你還得到揚州城來,那時補上不遲。不過眼下你還得多待一會兒。等到出去時,如此如此……」

    從回憶中醒過神,俞娘子臉色一正,對眾人吩咐道:「李大人放了我等一條生路,今後該做什麼繼續做什麼,不須擔憂。」

    在數百人隊伍中,李佑騎在馬上,踏著夏末朝露,晃晃悠悠朝著高郵城而去。他並不擅長騎馬,只是尋空練習過幾次,現在可以騎馬前進不掉下來而已。

    俞娘子想著李大人,李大人也在想著俞娘子,此女頭腦聰明有心思,可以栽培,就是不知道在杜家能否立得住腳。

    自己已經為她創造了相當有利的條件。對內,替她創造出「聖母」形象,起碼有了很不錯的基礎;對外,又在她身上打上了李鎮撫女人這個標籤,無論官府還是地方豪強,對她動歪腦筋之前都得三思惹不惹得起。

    若真扶不上牆,那也罷了,就是另起爐灶很麻煩啊,李佑嘆道。

    堂堂的李別駕李鎮撫境界高遠,不同於普通官員,當然並不是看上杜家那點財產,意圖在於染指杜家販運私鹽的生意。而且染指私鹽也並不為財,通過販運私鹽掌控各種渠道資源才是他的最大目的。

    插手利益巨大的陌生領域,比如說鹽業,並不是王霸之氣亂放後幾句話便能搞定一切,使原有相關者徹底歸附的。

    人心是最難征服也最不靠譜的東西。就算能用權勢強行壓服,那收穫的也只是陽奉陰違,若底下人聯手做起鬼來,上位者也只有被哄騙忽悠得份。

    應對之法大概有兩點。一是上位者要熟悉狀況,掌握細緻的一手材料,便不容易被欺騙。二是要在底層摻沙子、插釘子。

    為了自己的目的,所以李大人對高郵鹽梟杜家鳩佔鵲巢絕非一時衝動,而是影響深遠的布局。

    一來既可以通過杜家運營慢慢熟悉鹽業情況,摸清鹽業中一些關鍵底數,例如鹽場的實際生產狀況,現在李佑很懷疑各大鹽場生產環節有貓膩。

    二來將杜家打造為安插在私鹽體系里的抓手,將來借用千歲權勢合法化後不至於對底層完全沒有掌控力。任何上位者如果在底層沒有可以信賴的親信,唯一的下場就是被架空。

    不過還有個問題,杜家之前依賴於金百萬才得以販運私鹽,如今生了這場變故,今後金百萬還會用杜家么?李大人覺得自己回到揚州城後,很有必要與這位越來越覺得水深的老丈人談談心。

    杜府女眷身嬌體弱走不動路,李大人便下令從附近村莊借來幾輛大車載上女眷,免得耽誤時間。李佑腦中不停地思考事情,一不留神信馬由韁地靠近了女眷大車。

    「你是壞人!」一聲脆脆的嗓音,打斷了李大人的沉思。他抬目望去,卻見大車上有個圓潤小娘子直起身子瞪著他。

    對這位豆蔻年華的少女,李佑有印象,昨夜在杜府堂上帷幕中驚鴻一瞥見到過,疑似是杜府二小姐。也不知道杜正簡到底是想把她嫁給「朱公子」,還是那位李佑只看過一眼便懶得再看第二眼的大小姐。

    旁邊中年婦人惶惶然捂住二小姐的嘴,又把她按回人堆里。

    李大人不是沒被罵過,那些御史罵起他來比「壞人」可狠多了,早就練成了臉面上不動如山的防彈功夫。

    姦邪、國賊、佞臣什麼的都當耳旁風了,還真沒有人對他說「你是壞人」。

    面對杜小娘子倔強而又純真的指責,不知為何卻將自從官場得意後,一直掩埋於心底最深處,從不輕易示人的弱冠少年本性激發了出來。

    閑著也是閑著,李佑策馬幾步更靠近大車,在一車婦女的驚恐中,指著杜二小姐高聲道:「你父親販運私鹽、橫行鄉里,草菅人命,是不是罪大惡極!本官捉拿歸案,是不是替天行道!而你是不是助紂為虐!說!」

    杜小娘子被李大人居高臨下咄咄逼人嚇得泫然欲泣,小嘴緊緊閉上。

    李佑扭頭大喝道:「吳先函!過來!」

    吳把總便小跑到李佑馬頭前聽吩咐。

    「告訴她,江都縣百姓如何議論本官的!」

    吳把總很誠實地答道:「縣中百姓皆道鎮撫為官清正,勇於任事,造福一方。」

    「告訴她本官有多少牌匾和萬民傘!」

    「牌匾六個,萬民傘一把。」

    李佑便轉頭對杜二小姐質問道:「你一個小小女娘的評語和江都縣數十萬黎庶的評語,誰更對?」

    又對吳把總喝道:「繼續告訴她,兵營中如何看待本官的!」

    吳先函繼續如實答道:「自然是士卒歸心!」

    李佑再次對杜二小姐質問道:「你一個小小女娘的評語和上千士卒的軍心,誰更對?」

    杜小娘子閨閣弱質,哪裡見過這陣仗,豆大的眼淚不停地掉出來,嘴裡還念叨:「我父親對你很好啊,你卻那樣對我們……」

    李佑當即駁斥道:「笑話!誰對你好,你對他好,你就是好人了?你父親對我好,我就該對他好?那是你們自己一廂情願!」

    完成使命的吳把總又悄悄地退了回去。那高郵陸營的張把總乃是武官世家,年紀輕輕不到三十便任了把總,便對老前輩請教道:「李鎮撫為人究竟是善是惡?從今夜行事來看,我觀他心性冷漠,又兼心思奇詭,叫人有不寒而慄之感。」

    吳把總瞅了瞅前方,苦笑道:「李鎮撫此人,遠觀之很不錯,離的近些,便覺荊棘刺手,可再近些,又感到此人還是很好的。左右是橫看成嶺側成峰哪。」

    張把總經驗短淺,參不透吳前輩話中意思。此時高郵營中一個胡姓哨長湊到上司面前,笑道:「兩位總爺,人人皆知佛道修行修心,李鎮撫這般官場高人又何嘗不修心?」

    張把總對吳先函介紹道:「此乃我營中哨長,讀過幾本書,平日常見亂掉書袋議論是非,不愧是姓胡的,就愛胡說八道。」

    吳把總笑道:「有點意思,你繼續說。」

    胡哨長乃是張把總親信兼半個好友,便沒什麼顧忌地開口亂說一通。

    「李鎮撫這類人的心境,與我們這些粗鄙武官不同的,更別說與平民百姓相比了,宛如道行自有高低之別。要我們去議論他的好與壞,就彷彿凡人去議論仙家佛祖的胸懷,那是我們揣測不出來的!」

    「俯視眾生者的情感,豈能與芸芸眾生相同?彼輩的喜怒哀樂,又豈能與凡夫俗子無異?彼輩眼中的好壞善惡,與我輩眼中的好壞善惡,又豈可混為一談?」

    「若將官道比天道,境界越高,人越稀少,所以才有高處不勝寒之說。佛眼看眾生,天道視萬物,他心中的一思一念,絕非我輩能夠體驗到的。從此而言,李鎮撫的成就早已超脫了我輩境界,在官道算得上超凡入聖,相比起來,我們就是凡人啊。」

    「做官做到那個地步,他的是非對錯,與凡人的是非對錯根本不是一回事了!他們的堅固本心就是對錯標尺,拿我們這些凡人為標尺去評判他的是非對錯,在他心裡大概簡直可笑得無從說起。不然他為何能坐到那個位置,並能安安穩穩地坐住?」

    「不過事情皆是陰陽相輔相成,假設有朝一日若能輪到我們坐上他那個位置,一舉一動既涉及千萬人,又牽連到自家的前途命運,誰敢隨便憑藉凡人的感情來行事?到了那個地步,只怕我們這些凡人也要被迫學他。不想如此的,或學的不好的,就只能英俊沉下僚了,甚至連官都作不了!」

    「這種超脫於凡人的心境,缺了凡人的性情,到底值不值得?只能說誰如此誰知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胡哨長談得入巷,神情眉飛色舞,最後慨然道:「到如今,怕是只有那些起於微末時的好友,和他身邊最親近的親屬才可以見到李鎮撫的真性情了。別人能看到的,彷彿廟中神像而已。」

    兩位把總聽得瞠目結舌,這胡哨長是李大人的狂熱追捧者罷?雖然說得有點道理,得到了一些心得啟發,可胡哨長描述的神之又神,也忒誇張了,難道李大人不是人嗎?

    他們兩位把總在李鎮撫面前恭敬地以下屬自居,對李鎮撫的年輕有為說佩服也是有的,但從來沒想著用凡人看聖人的心態啊。這胡哨長簡直將李大人當成神佛來供奉了,想必他一定是超級官痴,不然何以解釋……

    其實對於李大人揚州上任初期的表現,後世青史自有定論,史書上明明白白寫著「景和八年,李虛江官揚州,初至罷奸吏,興教化,抑豪右,撫黎庶」。

    短短几個字,相當的準確,每一條都符合實際情況。含意是褒還是貶,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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