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转折太快,虽然声音很轻,却字字砸到最深处。
直接的表态,让整个客厅又陷入了死寂。
很快,有人打破了这短暂的让人尴尬的安静。“纪叔叔,”季成阳从沙发上站起身,“就像我刚才当着我父亲的面所说,我一定会为纪忆的未来承担全部的责任。”
他说完,弯腰将一个文件夹打开,放到众人面前的茶几上。
“老纪啊,”季爷爷淡淡地笑着,开了口,“如果两个孩子之间发生这种事,非要说谁有错,也是我儿子的错。怎么说呢,两个孩子年纪差得也不多,算是有缘,我这里表个态,西西我很喜欢,如果你舍得的话,不如送我个人情,让她到季家来。”
她感觉自己的脸很烫,烫得发疼,好像是发烧了一样。
纪忆爷爷始终沉默,纪家的人也没敢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家终于叹口气,摇了摇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季成阳在纪忆来之前,就已经告诉两位老人,自己这个文件夹里都是些什么。此时见纪忆爷爷算是松了口,将别在文件夹上的黑色钢笔拿下来,让纪忆过去。
交到她手里的,一共有四张手写的纸。
签署的日期都不同。
2001年,2003年,还有两份是今天的,每一份都签有他的名字。
01年,他脑肿瘤手术前,她因为赵小颖卷入了一场校园暴力事件。当时出面去斡旋的季成阳,从受害家庭到学校,最后平息了一切。这张纸是他亲笔写的,这是给她留的第一笔钱,用来完成她的学业。如果他手术失败,这笔钱由季爷爷交给她;
03年,是他离开中国前,将所有个人财产都留给了她;
现在的两份,是高额的人身意外保险,受益人是纪忆;还有一份是季家给她的承诺,如果季成阳有任何意外,不管两个人是否是婚姻关系,属于季成阳的所有财产、包括他日后会得到的季家所有的遗产,都会留给纪忆。
最后一份,需要她的签字。
这就是季成阳今天带来的所有诚意。
在纪忆重新踏入这个家门之前,他就已谈过了一切。
纪忆拿着笔,看着手里的东西,低头看了很久,再抬起头,视线早已模糊。她从没签过这种东西,尤其是这种以他的死亡为前提,保全她个人利益的东西……
季成阳看着她,微微颔首,示意她不要犹豫。
她蹲下来,像是小孩子一样蹲在茶几前,将纸放在面前。笔下就是自己需要签名字的地方,旁边是行云流水的三个字:季成阳。
这一瞬的落笔,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画面。
那些过往,分离,还有很多两个人说过的话,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
她没有过同龄人的恋爱经历,包括那种最大众的恋爱方式。季成阳从不会像身边的普通人一样,会在女朋友的逼问下,自愿、或是被迫地讲述当初是如何心动,如何爱上。即使是再不善言辞的同龄男生,也总会有表白心迹的时候。
他不一样,他永远冷静,永远都事先考虑好一切。
包括这一次,或者说,是从她十五岁那年起,他就开始为她考虑好了很多东西。
笔尖落在纸上,她签下名字。
“纪忆”和“季成阳”并列在一起,就像当初在小学黑板上写下来的“纪”和“季”。
这就是这件事最后的结局。
季成阳用从2001年起开始的一份份文件,证明了自己对纪忆一辈子负责的态度。虽然这样的方式有些强势,但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的解决方法。最幸运的是,季成阳的父亲从始至终都在支持他,甚至陪他亲自登门,让所有的影响都降到最低。
他开着车,带纪忆离开家属区。
道路两边的杨树树叶都开始茂盛起来,丝毫不像他回国时的样子,灰突突、光秃秃的。纪忆坐在他身边,心里始终突突地跳着,后知后觉不断回忆刚才自己是如何说出要和他结婚的话,而又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下签了那样的文件。
车开过巨大的花池转盘,开上了通往大门的主干道。
主干道一路向东,就是离开这里的大门,向西一路开到底就是游泳馆,再右转,进入军事区,军营、教学楼区、野外喷火、轻武器射击和侦毒训练场……
她脑子里迅速描绘着这里的地图,忽然想哪里都走一走。
她好像忽然就有了资格,能重新回到这里,重温小时候的每个记忆角落。
“我们去哪儿?”她看着车窗外的景色,问他。
“随你高兴。”他笑,看了眼她手扶着车窗的样子。
“那我们去开车吧?”她忽然回头,眼睛亮晶晶的。
季成阳倒是没什么异议,他看了看时间,打了几个电话,确认那里此时已经没有了正式活动,就这么调转头,一路开着车,向着她想去的地方而去。
因为提前打了招呼,执勤的士兵直接放行。
车没有减速,就这么一路从柏油路开进泥土路,颠簸着穿过一个个训练场,最后停在了两人曾经来过的地方。
夕阳西下。
纪忆跳下车,看着这个虽然来过,却因为是夜晚而看不到全貌的地方。
远处看不到围墙,只是大片的灌木丛绵延开去,红黄色的日落阳光洒在灌木丛上,算不上什么美景,却有着军事训练场的独特氛围。
纪忆自己溜溜达达走了两步,转过身,去看他,心情好到无法形容。
季成阳似乎是看出来了她的意图,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环境,对她伸出手臂,示意她可以随意发挥。
然后,白色的人影就这么扑过来,撞到他怀里。
“上一次你带我来,是不是已经开始喜欢我了?”她乌溜溜的大眼睛透过他的手臂缝隙去继续看落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
上次?季成阳算了算时间:“如果是,那我就真的是道德败坏了。”
那时候她差不多十四岁,对他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来说真的算是个孩子,会怕黑,爱哭,总是小心翼翼想要对身边的人友善,换回一些回应的小孩子。当时为什么要带她晚上来这里学开车,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但至少还不算是爱情。
“在惠灵顿呢?”
“惠灵顿?”季成阳继续算时间。
在那里发生了一些事,他倒是记得清楚,小姑娘是如何在深夜的海边,在自己抱她躲开海水的时候,隐晦地用一首歌来暗示她喜欢自己。那应该是他第一次察觉到她对自己除了对长辈的依赖外,还萌生出了一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严重的感情。
也是那晚,当他抱着她走在无人的楼梯间时,他也能感觉到她的脸轻轻靠在自己锁骨上的温度。所以他提前离开了惠灵顿,没有按计划带她去看维多利亚山。
后来他回到美国,就发生了举世震惊911恐怖袭击事件。
她听不到他的答复,有些摸不准地抬头,去看他。
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和微微弯起来的嘴角,可是从这笑容里,也完全推测不出问题的答案。不过看起来,还是太早了……
季成阳到最后也没一个准确的答案。
太阳彻底落山后,空气里还有着白天的余温,五月中旬的天气已经有了些燥热。风吹着灌木丛,瑟瑟作响,她继续抱着他,给自己了一个假设的答案。
就让一切的感情都从2001年开始。
那个他从天之骄子变成失去光明的普通人,前途未卜,命运难见,而她也是初次直面所有家人的冷漠,在黑暗中,是失去光明的他给了自己所有的支持……
回去时,已经接近九点。
车按照来时的路,开出训练场,背对着那些士兵的敬礼,一路沿着无人大路往回开,和那天晚上一样,只是身边人已经不会一边开车一边对着窗外抽烟。
纪忆开了车窗,暖暖的夜风不断地吹进来。
“你还记得你那个好朋友王浩然吗?”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他现在在德国交流演出。怎么了?”
“苏颜呢?”她又问。
“苏颜?”季成阳想了想,“我记得王浩然说,他和苏颜是三年前结婚的。”他还记得刚刚回国后,在纪忆家楼下被王浩然狠狠揍了一拳,后来过了几个星期,王浩然才有些别扭地告诉他,自己和苏颜结婚了。
他还记得和王浩然、苏颜初相识的时候,是几个人一起在比赛里获奖。
三个人的友谊维持了很多年,所以知道这个消息,他还送了一份很大的厚礼。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会发现身边不管是什么样性格的人,经历过多少的事情,大家最后谈到彼此的现状,都会以家庭话题为标志:结婚、或是生子。
“几年前看见西西,就让我想起洛丽塔,”他脑海里浮现出王浩然曾说过的话,“别这么瞅我,我可没那么色情啊。我就觉得每次见她,都特想宠着她,男人想宠女人的那种心情……”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句话。
他大概从那时开始就知道王浩然对纪忆有着一些想法,当时的他嗤之以鼻,可最后绕不开纪忆这个名字的是他自己。
纪忆本想说一些季成阳离开这四年,有关于王浩然的事,却被苏颜和王浩然结婚的事吓到了,忘了自己最初提问的初衷……是想看看他是不是也会“吃醋”这个技能。
她手撑在车窗边,拖着自己的下巴,沉浸在物是人非的情绪里。
显然以她的年龄,这些事还看得不够多,有些不解和疑惑。比如为什么曾经那么喜欢季成阳的苏颜,可以嫁给王浩然……
在她的逻辑里,爱过季成阳,就再也没办法爱上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