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个水瓶子。秀娥紧紧地挤在我身边,好奇的打量着对面那个亮亮的光头,丹青将披肩拢了起来遮住了大半的表情,脸上只带着些清淡的微笑,和那个光头客气着。
我的注意力却放在张嬷和那个光头大叔的中间,就看见那乌黑的头发根根直竖,好像刺猬似的,很好玩,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正想偷偷的和秀娥去说,眼光往下一滑,却发现一双漆亮的眼睛正盯着我瞧。
我脸不禁一热,好像做什么坏事被人抓到了似的,下意识地对他友善的笑了笑,那双眼睛却转了开来,只留下了一排长长的睫毛给我欣赏,我一愣.
“还真是多亏了云小姐了,要不这趟车还真挤,俺们爷俩儿就得一路站到上海去了,哈哈”.光头大叔突然大笑着说了一句,我觉得耳朵嗡嗡的,恐怕半个车厢的人都听到了,感觉到四周飘过来的眼神和窃窃私语,我觉得自己的脸又热了.
张嬷的脸更红了,秀娥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挤得我更加的用力,眼神却飘到了张嬷的身上,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正拿着呢子帽子扇风的光头大叔,歪了头,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我妈是怎么了,平常要是有人在小姐面前那么大嗓门说话,她早瞪过去了,要是我,就打了”。
我不禁有些好笑,这怎么能一样呢,用手轻轻的扯了扯秀娥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一旁的丹青却恍若未闻似的说了一句,”赵先生不必太客气,您帮了我家张嬷,我们能谢谢您的,也就是提供个座位了”。
光头大叔显然又要大笑两声,我正胡乱想着要不要堵上耳朵,那个男孩儿突然用手肘撞了一下他老爹,眼皮也不抬的说了一句,“你小声点”,声音清亮,却也一点都不比他老爹的低,顿时几声窃笑传了过来。
光头一愣,接着就耸起了粗黑的眉毛,“你个…”,他刚嚷嚷了半句,突然回转了头往四下里看去,原本那些不时扫过来的眼神登时就消失了。
转回头,他又冲我们憨憨的笑了两声,但还是尽量压低了嗓门,“这小子没规矩,让您笑话了”,丹青微微一笑,“客气了”。光头大叔挠了挠他油亮的头皮,像丹青这样不咸不淡的客气,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来接下茬儿,就低头冲他儿子骂了一声,“你个兔崽子,就知道扯你老子后腿”。那个男孩好像没听到一样,眼光低垂,嘴角儿却不在意似的撇了撇,秀娥“哧”的笑了一声。
他一不说话,车厢里顿时就安静了起来,丹青低头看起了她的书,张嬷的脸却一直看向车外。方才张嬷去弄开水的时候,差点被人欺负了,幸好这位光头大叔帮了一把。
正经卖开水的那个地方人围的乱糟糟的,张嬷根本挤不进去,一旁的一个小贩就和张嬷说,他那儿有,张嬷就跟着他去了。估计那小贩见她是个外地人,穿得又一般,就黑心的想多诈她些钱,张嬷觉得不对,就说你要是这样收钱那我就不要了,可那小贩急了,一把把张嬷推倒在地,想要强抢了就跑。
这时候正好光头大叔从一旁经过,也就算是英雄救美,反正最后他是跟着张嬷一起回来了,张嬷崴了脚,被他搀了回来。丹青道了谢,又听他说是半途加的票,这趟车人多,估计找不到座位了,就客气地说了句,要不一起坐吧。结果,他真的就坐了…
赵大勇和赵晖,这是光头大叔和他儿子的名字,但他极豪爽的对我和秀娥说,叫他光头叔,叫他儿子石头就行。等待开车的功夫,他把自己介绍了个清楚,可能是怕我们一群女人对他有疑虑。比如他在上海一家贸易行里帮工,老婆已经没了,这趟是回去走亲戚的,跟我们碰上还真是缘分云云。
我估计丹青和张嬷都对这种缘分没什么兴趣,任凭他变着法的和我们闲聊,最多也只是告诉他,我们是去上海投亲的,姓云。那是我的姓,也是二太太的,徐这个姓氏,恐怕从丹青走出徐家大宅的那天起,就不想要了吧。
光头大叔显然对我们这个只有女人和孩子的出行队伍有些好奇,但是他却没有多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们,应该说是和丹青闲聊,因为张嬷根本就不开口。
丹青多数时候只是客气的微笑,偶尔才回答个一两句,看起来镇定而礼貌,但是从她放在腿上交叠着的手指,我就知道她很紧张。丹青向来如此,只要她一紧张,脸上虽然看不出来,但是中指和食指就会不自觉地交叠着。
说实在的,这个光头大叔给我的感觉也有些奇怪,他说话豪爽直白,笑声憨厚,好像没读过什么书,可也不会让人觉得粗鄙。他身上的对襟衫,里夫呢的马甲,呢子帽子,做工都很好,衣襟上缀着的表链所闪烁的光芒,也决不是镀金的。
虽然他大咧咧的敞着几个扣子,没有徐老爷穿起来的那种风度,但是衣裳的质量样式都摆在那里。我虽然听墨阳提起过,上海是个特别繁华的大地方,可难道在那儿做帮工的人,也能赚到很多钱吗?
火车就这么一路飞驰着,可能是因为心里存了疑虑的缘故,我竟然没有再晕车。随着天色暗了起来,车厢里越发的安静,人们都困倦了起来,就连丹青和张嬷都合了眼小寐,我却依然还是精神奕奕的,也许是下午睡的太多了,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看看四周的人都睡了,光头大叔的呼噜声也响了起来,石头闭着眼,嘴巴却微微的张着。秀娥的头沉沉的压在我肩膀上,一点点地往下滑着,我轻轻地扶了扶,就往车窗外看去。
车厢内的灯虽然昏暗,却映衬的车外更加地漆黑,只有远处隐约可见的几许灯火,不时的一闪而过,带来与黑暗些许的不同,天上的星子和月亮也被厚厚云层遮挡着。
丹青和秀娥一左一右的夹着我,虽然昏暗,我却有着一种被保护的感觉,火车规律的晃动着,我眼也不眨的盯着窗外,盯着偶尔见到的光亮,也盯着被厚实云层包裹不见的未来…
“清朗,醒醒啊”,秀娥的声音一点点地钻进了我的耳中,“干吗又推我”,我喃喃的念叨了一句,“又”,心里一激灵,立刻就清醒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秀娥正笑嘻嘻的站在我身旁,张嬷在对面整理着包袱,车厢里清静了起来,而我头下一片温暖。
忽然觉得上面有片阴影罩了过来,抬眼看过去,丹青正低下头对着我笑,“起来吧,这回可是真的到站了,我的腿也麻得不行了”。
我赶忙直起身子来,看着丹青轻轻地用手在腿上捶着,我想伸手过去帮她,她笑着摇了摇头,“没那么厉害,你去帮张嬷拿行李吧”,我点点头,站起身来。
躺得久了,眼前有些晕黑,我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回头看见秀娥手里拿着我俩的包裹,就转身想去帮张嬷。张嬷伸手递了个小包到我手上,接过来我不禁一愣,“这个是”…
张嬷抿了抿嘴却没说话,秀娥伸脖子看了看,“这是那个光头大叔落下来的,他忘了带走了”。秀娥这么一说,我才猛地想起来,那父子俩个已经不见了。
没等我问,秀娥已经开口告诉我,“他们已经走了,那时候你还没醒呢,小姐说暂时不想吵醒你,反正人这么多,也不急着下车,就让他们先走了”。
我“喔”了一声,看看还在低着头捶腿的丹青,心里明白大概她是不想再和这父子俩有什么联系,正好借着我没醒,好跟他们分开走。“行了,清朗,你先拿着吧,反正知道他是在什么陆氏贸易行做帮工,回头找个人给他送去也就是了”,丹青随意的说了句,然后就站起了身子。
这时候车里的人已经下得差不多了,我们几个往车门口走去,那个乘员正好在门口站着。见我们过来,忙殷勤的给我们让开了位置,还对丹青哈了哈腰,丹青一愣,看了他一眼,这才下车。
这就是上海吗…我四处张望着,人群涌涌,灯火闪烁,不知道比我们来时的那个车站大了多少,空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汗臭的味道,脂粉的香气,令我有些无措,一旁的秀娥紧攥着我的手,张嬷也不自觉的贴紧了丹青。
丹青脸上也带了些兴奋,又强自镇定着,先伸头四下看了看,才低了头和我笑说,“我信里都写好了到站的时间,估计墨阳这会儿可能已经到了,在站口那边等着我们呢”。我不禁高兴起来,墨阳,我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他了,他变了吗,他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一定是,丫头,叫声哥哥听听。
哥哥…我心里一阵温暖,大少爷从不让我这么叫,而墨阳却一向如此,大太太为了这个,背后也不知道在老爷面前诟病他了多少次,可墨阳依旧如故。
“咦”,秀娥轻叫了一声,探头往右边看去,我心一跳,她看到墨阳了?忙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怔。那个光头大叔正和几个人在亲亲热热地说着话,那些人都穿着深色绸布长衫,有的还系了个雪白的汗巾子,周围的人却好像都在绕着他们走,四周有些古怪的空出了一块儿地。
站口附近站了几个维持秩序的警察,也瞄着他们探头探脑的,没一会儿,光头大叔就带着那几个人往站口走去。那些警察见他们过来,忙得凑上去点头哈腰的说了几句什么,就见光头大叔哈哈大笑了几声,又拍了拍他跟前警察的肩膀,这才大摇大摆的走了。
我愣住了,张嬷也愣住了,下意识的抬头看看丹青,她的脸色也不太好,见我看她,她做了个好像并不在意的表情。只有秀娥看着他越走越远,没心没肺的说了句,“小姐,我们要不要追上去,把他的包袱还给他啊”。
张嬷张口想骂,又担忧的看了一眼丹青,丹青皱了眉头,想了想才说,“算了,他走的那么快,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再迷了路,还是等回头见到墨阳,再找个人给他送去就是了”。
“就是,就是”,张嬷忙得点头,显然不想再跟光头大叔有什么直接接触,“小姐,我们还是赶紧出站吧,省得二少爷等的急了”,丹青点了点头,就带着我们往站口走去。
站口的人不少,人们都排着队,缓慢的往外走着。我们排在了最后,后面已经没什么人了。看着那几个警察也吊儿郎当站在出口,偶尔会把一些穿得破烂些的人叫出队伍来盘查一下。
眼看着再过一会儿就轮到我们了,站口外不远处闪烁着的霓虹灯,让秀娥看呆了眼,看丹青她们排着队,就偷偷拉着我往一旁走了几步,好看个清楚。
张嬷也正好奇的四处张望着,没注意到我们,丹青这会儿心情显然很好,只对我做了个别走远了的笑容,就回过头去和张嬷说话。秀娥正指指点点和我比划着,这时一个警察从站口外挤了进来,走到我们的一旁不远处站住。
我看着那几个警察忙得围了过来,殷勤的问候着,“队长,您怎么进来了”,说完有的就给他递烟,见他用嘴叼了,又赶紧打火。
“嗯”,这队长虚应了一声,叼着烟,斜着眼睛看了看排队的人群,我赶紧调转了目光,秀娥却根本就没注意,那个警察队长也没把我们两个小丫头放在心上。“行了行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围着老子转了”,他吆喝了一声,挥了挥手,警察们赶紧散了。
“刘四儿”,他叫了一声,一个警察忙得转身回来,“头儿,怎么了”?我忍不住仔细去听,就听那个队长皱了眉头,低头问了一句,“刚才我好像看见赵…”,没等他说完,那个警察赶紧点头,说了句“是,您没看错,赵秃子回来了”。
那个队长抽烟的手一顿,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原来真是他回来了…怪不得呢”,那个叫刘四儿的警察讨好的问了句,“您说什么怪不得”?那队长瞪了他一眼,那警察缩了脖子,往后退了一步,他“噗”的一声把嘴里的烟头儿吐在了地上,用鞋底碾了碾。
然后压低声音说了句,“我刚才看见叶老七的车了,就在站口外停着”,我正好没听清,他说什么七…下意识的转过眼去看他们,就看见那个刘四儿明显的打了个哆嗦,脱口而出,“展爷,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