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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属书籍: 长街行

吴阿姨又开始继续她在盈虚坊里的帮佣生涯,然而情况还是有了些许变化。头一次进盈虚坊的仅仅是她的身子,她的牵挂全部留在了淅东那个有山有水的小村庄里;而这一次进盈虚坊,她把她的身子和几乎是全部的牵挂都带过来了,小山村似乎被浓雾锁在了记忆的最深处,看不清了。小小的楼梯间逼仄且不透气,吴阿姨却很有兴致地用旧报纸把斜顶重糊了一遍,更换了36支光的大灯泡,最重要的改变是从旧货店淘来一只上下铺的叠叠床,她让儿子睡上铺,只能躺,坐着还得低头;她和女儿睡下铺,怕挤着女儿,她永远只能侧身睡。尽管条件艰苦些,但吴阿姨心里很踏实。日里儿子上学去,她就带着小茧子做了东家做西家。大部分人家都不讨厌小茧子,因为小茧子乖巧,小小年纪就会鉴貌辨色讨人欢喜。一日下来,小茧子衣兜兜里常常塞满了瓜菓饼干。还有人家把自家孩子小时候穿的衣服送给小茧子穿,小茧子很快就被打扮得跟盈虚坊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了。

吴阿姨上半天仍去守宫做清洁,她规定小茧子只能在守宫的花园和敞廊里玩。吴阿姨奶大的小公子五岁就开始学钢琴了,客厅沙发边上多了一台漆黑锃亮照得出人影的大钢琴,小茧子头一天进守宫就爬上琴凳去摁琴键,吓得吴阿姨不敢让她进客厅了。王阿婆就翻出守宫小公子玩腻了的一套五彩积木拿给小茧子,这才吸引了小茧子的注意力。她坐在敞廊里搭积木,也没人教她,自己象模象样垒起来,又劈历拍啦地推倒。再垒,越垒越高,再推倒。两个钟头里没有闹过吴阿姨。王阿婆就夸她:“吴阿姨,你这个女儿不会白养的,这么丁点大人,心相就这么好。”

守宫里的小公子平常是要上幼稚园的,只有礼拜天在家。他比小茧子早出世两个月,吴阿姨就让小茧子叫她丁丁哥哥。两个孩子似乎很投缘。丁丁哥哥在家的时候会兴致勃勃弹练习曲给小茧子听,会很大方地让小茧子摸摸琴键,摁出几个音符。有时,丁丁哥哥会笑话小茧子的浙东口音,每句话结尾都有一个向上的拖音,像唱绍兴戏中的念白。丁丁哥哥会帮小茧子纠正发音,教她讲普通话和上海话。小茧子为了回报丁丁哥哥,也为了显示自己本领,就教丁丁哥哥挑绷绷,用根纳鞋底的粗棉纱线,两头结住,成个圈。两只小手左右绷住撑开,小指勾,中指挑,食指绕,线儿在十指间往来穿梭,纵横交错,变幻出各种图案,像格子花布,像蜘蛛网,像脚手架,像外白渡桥,像盈虚坊里密麻麻的小弄堂。这是妈妈教给小茧子的游戏,它很便宜,几乎不化钱;又不占地方,盘腿坐床上就能玩。可是丁丁哥哥没有耐心,小茧子绷出一个花式交到他手里,他一上手,线儿就打结,乱成一团麻。丁丁哥哥就说,这是小姑娘玩的游戏,我们还是搭积木吧,搭桥搭船搭高楼。小茧子也不生气,就跟着丁丁哥哥搭积木。只要跟丁丁哥哥一起玩,玩什么都很开心。

吴阿姨里里外外打扫好房间,洗好衣服,晾到晒台上。看看钟点差不多了,就要抱小茧子到对过恒墅里去烧中饭。可这天小茧子死活不肯跟妈妈去恒墅,她喜欢跟丁丁哥哥玩。吴阿姨强要去拖她,她就像只小兔子躲到王阿婆背后去。王阿婆就说:“我去跟太太回一声,小茧子留在这里吃中饭,小孩子能吃多少?我一样做的。你去对面烧好中饭再过来接她好了。”吴阿姨千谢万谢,关照道:“小茧子,不好吵的呀!”便去恒墅了。

吴阿姨在恒墅灶头间忙东忙西,心里面牵记着放在守宫里的小茧子,生怕她闯祸,惹男主人女主人讨厌。

幸而恒墅的女主人生性随和,不似守宫李同志规矩重。恒墅女主人正在给小女儿喂奶,需要吃些发奶的汤水。吴阿姨给她做了河鲫鱼火腿片汤,雪白雪白牛奶一般,一端上来,女主人就喊饿,汤淘饭,连喝了三碗。吴阿姨自已胡乱填饱了肚子,收拾了碗筷,转回守宫。

这边守宫的饭桌也已经撤下去了。吴阿姨朝客厅里张了一眼,男主人大概已回书房,只女主人一个坐在沙发上翻报纸。吴阿姨轻手轻脚径直走进厨房。王阿婆正洗碗,见了她便笑道:“中饭吃得蛮好,一碗饭,一碟肉饼子蒸蛋,一汤盅菠菜线粉汤,吃得精光。不像我们家丁丁,这样不吃,那样不吃的。这一歇大概又到花园里去玩了吧。”

吴阿姨提心吊胆问:“李同志有什么话了吧?”

王阿婆道:“我作主的,太太会有什么话?”

吴阿姨谢了王阿婆,便去花园里找小茧子,穿过客厅时,小心翼翼对女主人道:“李同志,小茧子吵扰你了,我来接她回去。”

女主人抬起脸,一对丹凤眼搁在报纸边沿上像两条精活的小鱼,道:“你女儿是比丁丁小两个月对吧?看起来比丁丁老结得多。”

吴阿姨忙道:“女孩子总是小时候聪明大起来笨,小茧子哪里好跟小公子比呀!”

有了第一次,便顺理成章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以后,逢礼拜天,小茧子都会留在守宫吃中饭,一般都是王阿婆用小蝶子搛一些小菜到厨房里喂她吃。可是有一个礼拜天,正巧是丁丁哥哥的生日,丁丁哥哥跟他爸爸妈妈提出要求,邀请小茧子上餐桌吃饭,他爸爸妈妈破例答应了。同时被邀请的还有对面恒墅常家的大小姐,名叫常天竹。盈虚坊的老住户都晓得,恒墅的常先生算起来曾是守宫冯先生的内弟,所以丁丁哥哥跟着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喊常先生舅舅,还和常天竹一起跟常师母学弹钢琴。

客厅大餐桌上铺了块本白带抽丝花边的亚麻台布,桌子中央放着花团锦簇的鲜奶油大蛋糕,还有一具緾枝花形的镀银烛台,插着六根细长的红蜡烛。而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大堆漂亮的餐具,角盆、汤盅和条羹都是描金边的白釉瓷,还有大小两只高脚玻璃杯,大杯中插着迭成莲花形的藕色餐巾。小茧子哪里见过这么考究的吃饭方式?小茧子才来盈虚坊那年,妈妈特意给她买了一只摊边的白搪瓷碗和一把长柄铅皮条羹,妈妈说搪瓷碗耐用,小孩子不小心失手也摔不碎。小茧子的哥哥也是一只搪瓷碗,蓝灰色的,比小茧子大了一倍。在家吃饭,她和哥哥就舀上一搪瓷碗的饭,再搛点小菜堆在饭尖上,用条羹把饭和菜搅拌在一起,一勺一勺挖了吃。他们家吃饭不用饭桌,在逼仄的楼梯间里,除了一架双人床就塞不进任何家什了,哪里敢奢求饭桌?

小茧子一把抓起金边的釉瓷的条羹,噹啷一记响,吓了她一跳。她关照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偏生还是出差错。原来妈妈生怕小茧子衣裳换不过来,特意给她套上付袖套,花布做的,宽宽大大,偏就挂倒了高脚玻璃杯,半杯桔子汁倒在桌布上了。丁丁哥哥的妈妈蹙着眉高声喊:“王阿婆,快拿抹布来!”声音明显有点不耐烦。王阿婆答答答地跑过来抹桌子,用块餐巾布垫在小茧子面前。坐在小茧子边上的常天竹倾过身子,轻轻对她说:“小茧子,我妈妈说,吃饭的时候胳膊不要撑在桌子上面,手要捧住碗,就不会打翻了。”小茧子闯了祸,原就紧张得一动不敢动,被常天竹这么一说,两泡眼泪就滚下来了。一旁王阿婆连忙好言安抚,却没用,小茧子越哭越伤心。丁丁哥哥的妈妈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还是丁丁哥哥道:“小茧子,你哭起来难看死了。”小茧子这才收声。王阿婆帮她杯子里加满了桔子汁,又搛了块鸡腿给她。

小茧子好不容易啃完了鸡腿,顺手把骨头丢在桌上。常天竹用手搡了她一下,她疑惑地看看她。常天竹又倾过身子,轻轻说:“骨头要放在盘子里,桌布搞脏了,洗不干净的。”小茧子恨恨地翻了常天竹一个白眼,就把骨头拿到盘子里去了。

小茧子是个很要强的孩子,她决心不再让常天竹挑剔自己。她越过桌子上的碗蝶,偷偷看坐在对过的丁丁哥哥如何使用餐具,自己照式照样模仿。一顿饭未过半,小茧子已经吃得像模像样了。她学会了先用桌上的公勺舀一点菜放在面前的角盆里,再用自己的筷子搛来吃。她也学会了,吐出来的鱼刺肉骨头不能丢在台布上,而是放在角盆的一边,堆得整齐。那餐饭她吃得实实不及在家里搪瓷碗里吃得多,可那餐饭留给她的优雅舒适享受的感觉,却永久地沉淀在她心底了。这种感觉犹如一种缓释型的长效化学剂,渐渐地使她的品味、爱好、追求发生了质地的变化。当然这是小茧子长大以后的事体了。当时,小茧子还年少,她根本弄不明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只是觉得很开心,比在家捧着搪瓷碗用长柄铅皮条羹舀饭吃开心得多。她的小脸蛋因为开心而涨得通通红,“像颗熟杏子”,这句比喻竟是丁丁哥哥的妈妈夸赞她的。

吃完饭,要切蛋糕了,王阿婆点亮了红红的六根长蜡烛。吹蜡烛前得先唱生日歌,丁丁哥哥的妈妈就说:“常天竹,你弹钢琴伴奏好不好?”常天竹虽然比小茧子还小两个月,可她刚会走路就跟她妈妈学钢琴,是盈虚坊中出名的小钢琴家。常天竹也不推辞,就坐到钢琴前,个儿小,王阿婆往她屁股下塞了只织锦缎的坐垫。于是她便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小茧子和丁丁哥哥就合着唱。小茧子拼足力气唱得响,希望能压倒常天竹的琴声,喊得她嗓子都疼了。

常天竹的妈妈先来接女儿回家了,笑道:“打扰了,冯师母。天竹练琴的时间到了。”丁丁哥哥的妈妈也笑道:“常师母,以后你要对我们丁丁要求严格点!”

常天竹的妈妈就道:“丁丁这孩子聪明,上手很快的。”

小茧子很高兴常天竹回家去了,她便缠着丁丁哥哥再陪她搭积木。丁丁哥哥夸过海口,要替小茧子搭一座高楼,比国际饭店还要高。两个人脑袋凑在一道刚起了两三层楼,吴阿姨就过来接小茧子了。小茧子抱住妈妈的大腿道:“妈妈,我不回家,丁丁哥哥要帮我造高楼。”

吴阿姨趁势把女儿抱了起来,道:“小茧子,给李妈妈说再会,我们明天再来造高楼,好吗?”吴阿姨下午还有好几户人家的生活要做呢。

小茧子扭着蚕茧般鼓囊囊的小身子,道:“我不要回家,家里不好玩,我要跟丁丁哥哥在一起造高楼,我要造高楼嘛!”

吴阿姨使劲不松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呵道:“小茧子,不准闹,要不妈妈明天不带你到这里来玩了!”

小茧子挣脱不了,哇地哭了,边哭边喊丁丁哥哥,吴阿姨看见女主人面呈厌烦之色,连忙抱住小茧子跑出客厅。小茧子边哭边喊边用小手捶妈妈的肩膀。王阿婆闻声跑出来,笑道:“小茧子和我们丁丁真有缘份呀。乖。别哭,你那样喜欢丁丁哥哥,将来就给丁丁哥哥当老婆好了。”

吴阿姨嗔道:“王阿婆不要说戏话了,我们小茧子哪里配得上丁丁哥哥呀。”

不料小茧子像听懂了大人的话,两条腿拼命踢着吴阿姨的肚皮,哭道:“我就要做丁丁哥哥的老婆嘛,我就要做嘛……”。

吴阿姨生怕女主人听见这句话,吓得抱紧了小茧子逃出守宫大门。小茧子不依不饶地闹,吴阿姨只好妥协,说:“好了好了,你要做就做,不过,若是哭瞎了眼睛,丁丁哥哥才不要你呢?”

小茧子马上禁住了哭声,只把眼泪鼻涕往吴阿姨肩膀上蹭。

吴阿姨以为这只是一句戏言,丁点大的小孩懂得什么?她无论如何预料不到,这句话竟会成为小茧子毕生追求的目标,而且是唯一的目标!

夏天到了,青砖墙上的爬山虎长得兴兴隆隆,孩子们都放暑假了。

有一天,小茧子收到一张红色洒金纸的请柬,是常天竹的妈妈托妈妈带给她的。原来,恒墅中典雅娴静的女主人是音乐学院教钢琴的老师,每年暑假,她总会在恒墅宽大明亮的客厅里为她的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举办一个小小音乐会。她会用娟秀的小字亲自一张张地在洒金的红笺纸上写请柬,请来盈虚坊中的街坊邻居和亲朋好友做观众。她还亲自为女儿们缝制白色乔其纱和粉红缎背的连衣裙,她自己穿着枣红镶银灰阔边的丝绸旗袍,将头发挽成蛋形的发髻,足蹬浅灰细高跟缕空羊皮鞋,仪态万方地做司仪,为女儿们报幕。常天竹的妹妹常天葵那时只有四足岁,却已经能象模象样地弹古筝了。那古筝树起来,比她人都高。姐妹俩独奏、伴奏、合奏,真正配合得珠连璧合,赢得阵阵掌声。演奏会结束后,女主人还会请大家饮茶,品尝恒墅里自制的奶油小饼干,铜钱大小的圆饼上用奶油做成五瓣小花,粉红的、柠檬黄的、浅绿的,十分可人。那几年,恒墅常家小姐妹的小小音乐会成了盈虚坊每年夏天的招牌节目,被邀请到的人都会着正装,女人们还会抹一点淡淡的口红,就像出席音乐厅的正式音乐会一样隆重。

那时候,小茧子的妈妈每天要到恒墅烧中饭和晚饭,那些带奶油小花的圆饼正是小茧子妈妈相帮女主人做的。女主人把请柬交给小茧子妈妈,千叮万嘱让小茧子来参加音乐会。小茧子妈妈道:“小孩子要什么请柬,我把她带过来就是了。”女主人却说:“小茧子是我们正式邀请的客人,一定要有请柬的。”小茧子妈妈烧好中饭以后,急急赶回家,给小茧子洗脸梳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小茧子横竖不肯套袖套,妈妈也依了她。梳洗停当,便带她进了恒墅。

那年小茧子将要进小学,少小时的记忆,仍是那么清晰。恒墅里好热闹呵,客厅一边放着一架乳白色的三角钢琴,与钢琴成犄角之势的是一架檀木古筝。沙发都挪到笃底靠墙,中间放了一排一排的折垫椅,直伸到落地窗外的敞廊里。沿墙长条几上放着冰镇水菓羹和凉茶,大大小小的盘子,高高低低的各式玻璃杯。车料刻花敞口花瓶中插着一大蓬白色百合和紫色的勿忘我。刚进门时,小茧子真是兴高采烈,一双浓烈的大眼睛新奇地东张西望,然后,旁若无人地拿了一大块西瓜,阿呜一口就咬出一个月牙形。可是,渐渐地她就有点颓败下来。她发现原先在弄堂里见了她总是喜欢拍拍她的脑袋,亲切地问长问短的街坊们今天都不怎么理她了,大家都围拢着常家姐妹,毫不吝啬甚至已是非常奢侈地将赞美的词汇奉送给她们。小茧子明显感觉受了冷淡,情绪开始有些低落。但她还是大大咧咧地捡了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坐下了,那一刻,小小年纪的她哪里会预料到更大的伤害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着她!

常家女主人立在钢琴边,恬淡地笑道:“十分感谢大家光临敝舍,希望能够给你们一个美妙的下午。现在由常天竹小姐演奏钢琴奏鸣曲。”常天竹穿着白色乔其纱鸡心领泡泡袖连衣裙,藕荷色腰带在后背束成一只大大的蝴蝶结;两鬓头发拢在脑后,用同色缎带也系成随意的蝴蝶结,娇俏纤细柔弱得像一株刚出水的白莲花,她袅袅婷婷地向大家一鞠躬,一撩裙摆,坐上琴凳,十指蹁跹如轻风掠过琴键,乐曲便汩汩地流淌起来。她的身子风中荷般微微摆动,头上和背上的蝴蝶结也随之恰恰起舞。客厅里原本还唧唧呱呱人声嘈杂,街坊们有个机会聚在一起,谁肯锁住双唇?可常天竹的琴声一起,偌大客厅便唰地安静下来,如同一座寂静的原始森林,只有乐符象一群自由的鸟儿在树与树之间穿梭,有时候钻入灌木丛,有时掠过林梢窜入云霄。

盈虚坊的高邻们欣赏常天竹的琴声,一派如痴如醉的样子。小茧子却被这静溢的气氛压迫得透不过气,像有一张网将她整个人罩住了,让她动弹不得。任性的她拼命想挣脱这张网,这张网却好像越收越紧似的。她故意用力打了两个喷嚏,声音很响,音符的小鸟似被惊扰了,扑棱棱地乱了方阵。坐在小茧子边上的是丁丁哥哥的妈妈,她用力捏住小茧子的手,在她耳边低声呵道:“嘘——轻点声!”丁丁哥哥的妈妈那双丹凤眼逼得她很近,棕褐色的眼瞳严厉得像黑洞洞的枪口。小茧子原就惧怕丁丁哥哥的妈妈,哪里还敢做声?待一曲终了,掌声潮水般哗哗哗地扑过来,常天竹苍白的脸颊起了淡淡的红晕,她优雅地拎着一角裙裾向大家鞠躬致谢。小茧子觉得自己被掌声的潮水淹没了,没有人在乎她,任由她被潮水呛得窒息,被潮水卷走,漂浮到茫无人烟的大海中。

接下来是常天竹四岁的小妹妹常天葵表演古筝独奏,常天蔡胖乎乎的小身体裹着粉红色缎背连衣裙,可爱得像只小粉猪,肥嘟嘟的小手一板一眼地按捻拨撚,古筝乐曲是铺满卵石的小溪涧,琤琤琮琮地流淌。人们因着小天葵的可爱,又是鼓掌又是笑。后来,常天竹、常天蔡又合奏了两只曲子,接着,最让小茧子痛心的一幕便上演了。

自始自终不失风范的常家女主人柔柔笑道:“现在我们欢迎守宫的冯令丁少爷与常天竹小姐四手联弹……”她的话未说完,就被掌声与喝彩声打断了。小茧子看见丁丁哥哥和常天竹手拉手地向大家鞠躬,丁丁哥哥穿着雪白的衬衫和灰色的西装短裤,领口还别着黑色的蝴蝶状领结,真像童话“白雪公主”里的王子啊。他们俩人在同一张琴凳上坐下了,四只手抬起落下,演奏开始了。小茧子恨恨地闭上眼睛,她不愿看见他们挨得很近的身影;她用两只手捂住耳朵,害怕听他们合奏出美妙的乐曲。而她的胸口好像关进了一头被猎手捕获的小鹿,倔强地挣扎着,扑腾着,身上的箭伤汩汩地淌着血。坐在她后排的一位妇人跟丁丁的妈妈讲:“你们丁丁跟常太太才学了两年琴,就弹得这般熟练,真是天才哟。”另一位妇人接口道:“是啊,我看丁丁跟常天竹好般配,天造一双,地设一对。”两个妇人一起抿嘴笑起来,丁丁哥哥的妈妈不做声,但是丹凤眼梢略略下弯,也在笑。小茧子在那个年龄还解释不出“天造一双、地设一对”的词意,可心里面却隐隐懂得它的含意。她又是气恼又是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用长睫毛遮盖了它们。妈妈给她换了一身白底碎花的短袖衬衫和一条天蓝宽紧带的棉布短裙,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衣服了。跟常天竹那一袭飘逸的白色乔其纱连衣裙一比,却显得十分逊色,色彩乌七八糟,布料皱皱巴巴,怎么扯也扯不平。她还眼红常天竹打着缎带蝴蝶结的垂肩长发,随着身子轻轻地摇动,黑旗帜似地策策飘扬。妈妈说夏天容易长痱子,为了省事,给她剪了个童话头,头发短得遮不住耳轮,用力晃脑袋也不会飘扬起来,简直像个男孩子!小茧子这一刻真是恨不得自己能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说声变,自己的头发就呼呼地长起来。小茧子最后瞟了一眼丁丁哥哥,丁丁哥哥一边弹琴一边看着身边的常天竹。小茧子再也忍耐不住了,她坚决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大人们谁都没有注意她,大家都关注着钢琴前的一对少男少女,没有人阻拦小茧子。直等到节目全部结束,常家女主人笑盈盈请大家喝茶用点心,小茧子妈妈从厨房出来找小茧子了,却四下里不见了她的踪影。小茧子妈妈心里是急,却也不好张扬,暗自猜想自家女儿是橄榄屁股坐不住,必是跑到弄堂里去玩耍了。便跟女主人打了个招呼,出了恒墅,气急夯夯一路寻来,弯角僻落都走到了,还是找不见小茧子。这才真正有点急了,心口博博跳起来。不得已又绕回恒墅来,倒是被她看见了儿子。儿子正攀在三、四层楼高的古银杏树的一根老杆上捉知了,她恨恨地吼了声,儿子便吱溜溜地滑了下来,汗背心胸口撕开一大口子。小茧子妈妈顺手给了他一巴掌,嗔道:“叫你小活狲你倒真成猴啦?新的汗背心又给你糟塌了,请来七仙女也来不及帮你织布做衣呀!”儿子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也不哭,还咧嘴笑,一脸泥汗黝黑,显得牙特别白。小茧子妈妈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想到他爬得高看得远,随口笑道:“只晓得皮,看到你妹妹了没有?”儿子立即神气起来,道:“小茧子受人欺侮了,一边哭一边跑回家去了。”小茧子妈妈心里疑惑:“好端端在听人弹琴的,谁欺侮她啦?”好在有了她的去向,便掉头往家去找。

小茧子妈妈推开自家楼梯间的薄板门,真看见女儿伏在床上呜—呜——地哭得伤心。小茧子妈妈心一紧,忙问道:“小茧子谁欺侮你啦?伤着哪里啦?”

小茧子突然从床上跃起,扑进妈妈怀里,哭道:“妈,我也要学弹钢琴,我也要跟丁丁哥哥一起弹钢琴嘛!”

小茧子妈妈轻轻拍着小茧子起起伏伏的背脊,心里面隐隐创痛,无奈叹道:“小茧子乖,小茧子听话。钢琴好贵好贵,我们没有那么多钞票。再说,钢琴那么大,我们家哪里放得下?妈妈给你搓根红丝线挑绷绷,挑许多许多花样,好吗?”

小茧子不哭了,眼泪凝在眼角不落下来了,她好像在那一刻猛地长大了许多,至少,她明白了一个事理:住在守宫、恒墅那样大房子中的孩子与住在狭小的楼梯间的她就是不一样!我要住像守宫、恒墅那样的大房子,那样才能和丁丁哥哥“天造一双,地设一对”——这个愿望从此在小茧子心里生下了根。

虽然小茧子与恒墅中公主般的常天竹性格迵异,一动一静地轧不拢,虽然小茧子没来由地妒忌常天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可是说起恒墅中常伯伯常伯母的好处,小茧子却可以子丑寅卯说出一大堆。

常伯父常伯母待人从来不居高临下,他们总是亲亲热热唤她“小茧子”;常伯伯常伯母从来不让小茧子躲到厨房里去吃饭,哪怕只是吃一碗咸菜肉丝面,也要把她请上餐桌,和常天竹常天葵姐妹并排坐。常伯伯常伯母从来不会让小茧子感到受冷淡。吴阿姨忙厨房生活去了,常伯母就来陪小茧子说会话,就像陪正经客人一样。常伯母说话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好听,常伯母的笑脸比月份牌中的美人还好看。有时候是常伯伯陪小茧子玩耍,常伯伯会拿出各种棋盘,教小茧子下跳棋,下象棋,下五子棋。常伯伯曾答应教小茧子下围棋的,却因为“文革”开始了,常伯母跳楼自杀了,常家搬出恒墅了,常伯伯无法兑现他的许诺了。

最让小茧子不能忘记的还是“文化革命”开始前一年的那个夏天,常家在恒墅中举办了最后一场家庭音乐会。小茧子虽然不愿看到常天竹与丁丁哥哥表演四手联弹,可是她又多么想往音乐会上那种优雅而欢乐的气氛啊!所以,一收到常伯母亲手制作的漂亮的请柬,她还是忍不住将自己尽可能打扮得好看,去了恒墅。小茧子毕竟在长大,有了些忍耐力。当常天竹和丁丁哥哥又一起合作演奏时,她咬紧下嘴唇,咬得自己感到了痛,强熬住自己没有离开座位。节目表演完毕,常伯母殷勤待客,请众人喝茶吃点心。常伯伯就往矮几上的留声机里放进一张唱片,流行的斯特劳斯圆舞曲。众人忙相帮将大客厅中间的椅子往边上靠,空出客厅中央十几平方米的空间,便是个临时舞场。常伯伯拉着常伯母率先旋舞起来。常伯母已上楼换了袭淡绿色紧腰宽摆连衣裙,转成了一柄迎风枚举的翠荷叶。宾客中也有会舞的,纷纷下了场,不会舞的,就靠边散坐着,喝喝茶,嚼嚼小圆饼,评判评判舞者的姿态和风度,笑语俏音与乐曲溢满了偌大的客厅。

丁丁哥哥跑过来,代常天竹邀请小茧子上楼,到常家姐妹的闺房去玩。小茧子稍稍犹豫一下,就跟丁丁哥哥上楼去了。她站在常家姐妹卧房门口怔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房间,麦黄色起白色散花的墙纸,乳白蜜黄相拼的橱柜,本白挑花带荷叶边的床罩,还有一架乳白色描金边的钢琴。夕照为整间屋子涂沫上透明的橙色,温馨得像母亲的怀抱。相比自己家的狭窄与杂乱,小茧子心中堵满了委屈。她踌躇着不敢踏进门,常天竹常天葵却一边一个拉住她的手,把她拉进屋子。

四个孩子在一起,先是走了几盘跳棋,红黄蓝绿四色棋,正好各据一方。常天葵岁数小,输了几盘,就开始耍赖,老是悔棋。丁丁哥哥就说:“跳棋太简单,没劲。我们来下围棋好吧?两个人算一家。”

小茧子白了他一眼,板着脸道:“我不喜欢下围棋。”

丁丁哥哥转而道:“那么来打争上游。”

常天竹却道:“我没有扑克牌,爸爸妈妈反对女孩子玩扑克牌。爸爸刚给我们买了一套《世界童话精选》,有十本,你们要看吗?”小天葵扭着蚕宝宝似的身子,吵道:“我看过了,我已经看了两遍了。我们来捉老人头,我先来。”她不管哥哥姐姐愿不愿意,就把肉嘟嘟的五个手指攒在一起,另一只手掌握住,只露出五点嫩生生的指尖,像一朵待开的梅苞,高高举到丁丁哥哥鼻尖下。

丁丁哥哥点住一个指尖,笑道:“保证不会错,你松开看看。”

小天葵一下就被丁丁哥哥捉出中指,偏不肯松手,硬要丁丁哥哥重来。

丁丁哥哥别过脸道:“又耍赖,跟你们小八腊子玩最没劲了!”

常天竹嗔道:“天葵,你再赖皮,谁还肯跟你玩呀?”

这时候,小茧子胸有成竹地从裤兜中抽出一根几缕细线搓捻成的粗棉纱线,道:“我们来挑绷绷好吧?每人挑出一种花样,就传给下一个,在谁的手里挑乱了,就罚他表演一个节目。”妈妈刚教会小茧子几招新手法,小茧子心里笃定泰山,她肯定会在这个游戏上胜了常天竹的。

小天葵又先跳起来,把线抢过去,因为先挑的人可以将容易的花式挑掉,愈是后面的人愈是难翻花样。天葵只会挑一种花样,中指对挑,就成了四条平行线,她称这花样叫“有轨电车”,自然要讨好丁丁哥哥,笑道:“表哥哥,你来接我的有轨电车,很便当的,保险不会乱掉。”

丁丁哥哥小心翼翼张开手指插入线与线的空档,绷住了,却动弹不得了。

小茧子也怕丁丁哥哥会把线搞乱,她不想让丁丁哥哥输,她只想让常天竹出出洋腔。她连忙救急救难,道:“丁丁哥哥,你手掌反了一个方向,好好好,就算你变化过了,叫做反向有轨电车。来,过给我好了。”

小茧子轻车熟路地接过四条平行的棉纱线,只见她十指东来西去左勾右剔地运动了一番,没等其他三人看明白路数,已翻出一个全新的图案,孔雀开屏一般。眼睛余光中看见那三个目瞪口呆的模样,小茧子暗自得意,便双手往常天竹面前一送,道:“该轮到你了。”

小天葵用小手捂住眼睛,叫道:“姐,你肯定要输了。”

常天竹还是平常那副恬淡文气的乖乖样,好看的嘴唇折出初月般一道笑意,伸出修长纤细的十指,灵巧地从小茧子手中将构建复杂的图案安然无恙地接过去了。

小天葵把手从眼睛上挪开了,却大气不敢出,眼睛瞪得溜圆。丁丁哥哥虽没说任何话,可小茧子看到他两只手捏得紧紧的,怕也是在为常天竹担心吧?小茧子肚子里冷笑道,能接过去算不得什么本领,可你要翻花样呀,你倒翻翻看!

常天竹只停顿了两秒钟,就将两根小指松脱,双手向外紧绷一下,竟就绷出了一个新花样,天竹嘘了口气,轻轻道:“这叫阳光四射,像不象呀?”

小天葵蹦得老高欢呼道::“像,像,像,姐,你好伟大哟,这么难的花样你也会翻的呀!”

常天竹梅花瓣似的面孔涨红了,道:“其实也不难,就仔细点,天葵,给你了,你不要怕,当心不要漏线就成。”

小天葵把手背在身后,道:“我不来,我肯定要输的,表哥哥,求求你唻。帮帮我好吧?“说着就躲到丁丁哥哥背后。

丁丁哥哥搔着头皮道:“我也绷不大来,小茧子晓得的。”

常天竹就道:“你把手指撑开点,我过给你,胆子大点,心细点,肯定成功的。”

常天竹不仅没有弄乱棉线,还翻出了一个新花样,这已经让小茧子满肚子不爽了。现在又见丁丁哥哥乖乖地照常天竹的话撑开两巴掌,常天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棉线的图案套进他的十指中,小天葵蹲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四只手,倒像他们三个联合起来对付她一个似的。小茧子憋不住了,叫起来:“算你们是一家门了,也不可以赖极皮!”

丁丁哥哥接过横七竖八的线,本来就有点紧张,被小茧子一喊,手一抖,线就搅在一起了。丁丁哥哥苦笑道:“我就晓得我绷不好,这种小姑娘玩的游戏,我永远学不会,我认输,要表演什么节目?”

常天竹忙道:“应该算我输,我传给你的时候没传好。我来弹一首莫扎特吧,特别好听。”

便掀开那架乳白色钢琴的琴盖。

丁丁哥哥就说:“就算我们两个人一起受罚,四手联弹,好吧?”

小天葵连声叫好,丁丁哥哥就坐到常天竹旁边去了。没等琴声响起,小茧子转身跑出了那间美丽却令她气馁的房间。

小茧子跑下楼,客厅的门敞开着,舞曲欢乐的音符像一群小精灵满世界的跑。跳舞的人多了,客厅里转不开了,有的舞对子就转到敞廊和楼道来旋舞了。小茧子无处插足,呆呆地站在楼梯口。她脑子里满是丁丁哥哥和常家两姐妹在一起弹琴说笑相悦、相谐的情景,委屈、忧伤、愤懑,各种各样的情绪把她稚嫩的心房塞得满满的,满得要胀裂开来。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常伯伯救世主般地站在了她跟前。常伯伯伸手捋了捋她的脑袋,道:“小茧子,怎么不跟天竹她们去玩?”

常伯伯穿着熨烫得没有一丝皱折的细格子衬衫和米色哗叽裤,裤管上的熨线就像用尺画出来一般,脚上一双三节头相拼皮鞋擦得锃亮。常伯伯面色红润,笑容可亲,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雪茄烟和檀香皂混杂的味道。小茧子很想扑进他的怀里,她的眼泪呼地涌到了眼眶里,她用力撑住眼皮,没让泪珠子滚出来。

有叮叮咚咚的琴声顺着楼梯溪水般潺潺地流淌下来,常伯伯好善解人意啊,连忙笑道:“小茧子不会弹琴不要紧,伯伯带你跳舞好吧?”

小茧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死劲地点了点头。

小茧子当时还没长足身高,头顶心只齐常伯伯的前胸口。常伯伯哈哈一笑,突然,就张开长长的手臂将小茧子拦腰抱起来了。他抱住小茧子几个圈转进客厅中央,合着音乐的节奏迈着不紧不慢的舞步,嘭——嚓——嚓——嘭——嚓——嚓——浪里小船似地摇晃着,旋转着。开始小茧子还有些害怕,紧紧环住常伯伯的头颈。渐渐地,她不害怕了,欢乐地张开双臂,像小鸟一样地满屋子飞翔,飞出了房间,飞上了树梢,飞进朵朵白云中去了。

其实,我们的小茧子还是非常幸运的,在她幼年的时候就被妈妈从浙东的小山村带进了盈虚坊,带进了大上海。这个漂亮热情泼辣而又野心勃勃的小姑娘真正是如鱼得水啊。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她将在上海这个大舞台演出一出又一出或悲壮或卑劣或辉煌或渗淡的人生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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