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二字一出,陆徜便明显感觉到明舒气息起了变化。
她攥起了拳头,却仍极力克制着,冷道:“好端端你扯曹将军做什么?又何时在水仙庵外听到曹海名字了?若是我听到,为何不告诉你们?”
“明舒,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出若无其事,也不必骗。”陆徜回答道。以他对明舒了解,她根本瞒不过他眼,况且他早就怀疑曹海了。
“唐离以周秀清威胁时,曾经对我说过,你已刀悬在头处境危险,足以证明凶手离你很近。”若不是因为这一句话,他当时也不至于草木皆兵,“虽然我也曾怀疑过这些是唐离故弄玄虚,但后来发生事却一桩桩一件件印证了唐离的说法。”
明舒不语,别开头去看着远空一点点暗沉天『色』,耳边只有陆徜声音。
“暗中调查周秀清事,除了亲信知道外别无他人,就连魏叔都不清楚,暗杀周秀清人又如何得知我安排?从那天情况来看,对方应该是跟踪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准机会下手,并非临时起意。这个人,要么是我人,要么……就藏在我们周围,可以窃取到我们的谈话与所有安排,才能如此精准暗杀。人是魏叔给,每个人身份背景均可查,事发之后也调查过他们每个人,出叛徒可能『性』极低,换言之,此人极有可能是藏在我们身边的某个人,且地位应该不低。”
陆徜站在她身后,一字一句分析道。
“同一天,还有禅台的那把火。那日禅台附近所有人手均是禁卫军事先排查『摸』底过,哪怕是豫王也只能在禅台上动手脚,不可能把人安『插』进来,关紧要外人更不可能混入。但那天晚上,有个例外。你和曹海因为唐离之事,后来进来了,不是吗?查过,魏叔带你去见三殿下时,曹海留在禅台西侧的阁楼上。那阁楼原是魏叔那天用来居监守全场之地,上去查看过,从那里可以直接看到禅台的阶梯口。换言之,他可以一眼看到你登上禅台。”
所有人都以为禅台的火就算有诈,也是针对三皇子,却忽略了明舒当时也攀上禅台。
起火的位置,更靠近明舒那侧。
陆徜在明舒醒来后的第二天清晨,特地去禅台四周重新查看过现场,也登上了禅台西侧的阁楼。
那个位置,能轻易窥握全局。
明舒日常出入皆有人保护,又住在魏卓府邸中,平日想向她动手很难得手,所以那天曹海逮到机会便不肯放过,或以石块为暗器隔空下手,借僧人之手造成意外失火。
“那时你记忆尚未恢复,他几次三番试探你离魂症,生恐你听到些什么会想起来,所以除了周秀清以外,你亦是他想灭口的对象之一。”
陆徜越说语速越快:“还有仕才。仕才在赴京途中不明不白自缢而亡,只留下一封认罪书承认所有罪行,如今再与后面这两桩事结合来看,你不觉得很巧吗?曹海正是负责押送仕才进京的人,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胁迫高仕才认罪自缢,这一点也不困难。”
陆徜拉过明舒,让她面向自己,继续道:“你也看过卷宗,第一次结案时,官府就上报,山匪已被剿灭,匪首在围剿中被击杀。剿灭山匪,击杀匪首头目的是何军?还是江宁厢军!直接受曹海指挥。这一切,你难道就不觉得巧合?”
仕才死、周秀清死、匪首死乃至明舒受危险,都和曹海有着直接亦或间接关联。
这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再论,仕才只是江宁通判,一介文官,何来的本事在江宁黑白两道通吃?又如何培植私兵,私铸兵器?分明是有人与他暗中勾结,利益互授。那曹海是何许人?江宁厢军统领,麾下上万兵马,虽然隶属禁军,位次殿帅,但在地方却也是称霸一方的土皇帝。地方厢军由流民招安为兵,编制在禁军之下,可如果曹海别有居心,要想养兵私用……山匪,就是最易掩人耳目的私军,要么勾结合作,要么直接由他供养受他所用。”
如果另一个凶手是曹海,那一切就都能说通。
这本是桩地方文官武官互相勾结掠劫富银之案,山匪不过是个幌子。仕才求仕途,只要江宁知府落马,他就能成为江宁一把手,而曹海求财养兵,与高仕才合作,盯上人丁单薄简家,其中又有周秀清从中出卖简家,只要伪装成山匪入城劫杀,事成之后江宁官员必将因此下马一大批,仕才便能顺理成章顶上,而他们也只要假装剿匪,再找几个替罪羔羊将此案了结,又有谁会追究其中猫腻?
但糟糕就糟糕在简家独女在水仙庵内听到高仕才和周秀清对话后失踪了——因为她失踪,引发仕才恐慌,他们并不清楚明舒听到了什么,也法断定明舒会不会回来告发,只能等。
这一等,先等到的是豫王和唐离。最初唐离应该与他们一样,以为真凶只有与周秀清通『奸』的仕才,所以只向仕才透『露』明舒人在汴京的消息,引发他狗急跳墙灭口,曝『露』了更多线索,『逼』得曹海不得不亲自出手。
又那么刚好,魏卓向圣人推荐由他押送仕才赴京,曹海就这么名正言顺进了汴京,将仕才、周秀清通通灭了口。
“是曹海又如何?”明舒终于开口,“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是他,没有证据,也一样无法将他定罪。”
哪怕他们猜到了,又如何。
这个案子里所有重要证人全死了,剩下那些都无法指证曹海,即便是明舒在水仙庵从仕才和周秀清嘴里听到曹海名字,也法做为证据——她没有亲眼看到曹海,除了已死对证那对狗男女说过话以外,她拿不出其它更充分证据,到了公堂之上,曹海完全能够反驳。她的证词,根本不足定曹海罪,却会草惊蛇。
她当然不能说,不止不能说,她还必需装得若无其事般与这个杀父灭门的仇人虚于委蛇、有说有。每对曹海一次,她心里愧疚与痛苦就深一分……
简家满门三十七口人命,她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剐其骨。
可只有曹海相信她记忆恢复,相信她并没在水仙庵里听到他名字,他才能暂时放心,才会真正回江宁……即便只是短暂安全,他也许仍要灭口,但这一点点的时间,已经是她给自己争取到的最有利条件了。
“法定罪只是暂时的,既然知道了是谁,们就能顺藤『摸』瓜,总能发现蛛丝马迹将他绳之以法。”陆徜手拭过她微红的眸。
她闭了闭眼,并没流泪。
“那要久?一年?两年?可我不想等了……一刻都不想!”
“那你想如何?”陆徜指停在她颊侧轻轻摩挲,温柔安慰。
“不想如何,只想回去。”明舒却陡然用力挥开他手,拒绝他温柔。
“陪你。”陆徜依旧是同一句话。
“不必。陆大人,救命之恩与这大半年的照顾,会铭记于心,但是简家的事,事,通通与你关,用不着你管。”明舒退开半步,与他划下界限,“知道你心中所思,但从你在江宁说清那日起,心中就再没你这个人,你别自作情,这辈子都不会嫁你!你若愿意,仍可视你如兄,你若不愿,那便如当日那般。”
当日那般……此别不逢,余生陌路。
绝情之言,落地如石。
她每说一字,陆徜便觉心脏如针刺一下,渐渐被刺成千疮百孔,痛到呼吸都困难。
江宁分别那天,她是不是也和他现在一样?
“你心于我,话可说……但是明舒……”他顿了顿,这话开头有些艰难,但后半句却是斩钉截铁,“是我把你带到汴京的,也必定将你平平安安送回江宁。”
“陆徜!”明舒眉心紧拧,急得直呼其名,“说了事与你关,你为何还要死缠烂?”
陆徜同样冷下脸来,不容置喙道:“你不必再说,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去。回江宁事马上安排,最快五天后就能动身。”
明舒倒抽口气,忍不住拽住他衣袖:“说了不用你陪!”
陆徜反手一握,攥住她的手,忽倾身将她抵在廊柱之上,眼眸仿如噬人般盯着她,沉声道:“这件事,没得商量!”
他气息,如同火焰,又化作形爪牙,将人狠狠禁、锢。
明舒从未见过他如此专横霸道模样,那些被他养压抑下属于从前陆徜戾气倾泄,一时间让她怔住,等到回神要反驳时,他却又忽然拉她朝外走去,边走边唤人。
“轻摇,从现在起,你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她身边,不得离开半点,若出半点差子,唯你是问。”
被他点到名轻摇诧异地从曾氏屋里跑到庭院内,陆徜声音却没停,继续道:“会另外再派人不分昼夜守在你附近,你若要出门可以,先来找我。”
这分明是要将她软禁模样。
明舒怒极:“陆徜,你是不是疯了?”
“你知道就好。”陆徜回头冷道,目光中已不余温『色』。
“你没资格管!”明舒气到扬声斥责。
陆徜只是不理。
院中所有下人都被二人这阵仗惊到,魏卓和曾氏也从屋里匆匆出来,站在庭院又惊又忧地看着他二人。曾氏心忧如焚,脚步踉跄一下,眼圈泛红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魏卓见势忙托住她手腕扶住人,难得冲陆徜和明舒动怒,沉下脸喝斥道:“你二人还要你们母亲担心到何等地步?”
只这一句话,便让陆徜与明舒都住了嘴。
陆徜松开手,明舒望望曾氏,又望望陆徜——
她不能,绝对不能让陆徜陪着她离开汴京。
这一趟有去无回,她要去的是临安,而非江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