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米阿再次来到了城堡,但这次与以前很不同。以前她总是慢悠悠地走动,玩味着饥饿的滋味,但心里明白马上她就能吃上东西,并且她和她肚子里的小家伙能完全吃饱。这次她饿得发慌,心神不定。她现在明白,在先前的旅途中感到的并不是饥饿,而是正常的食欲。这次完全不同。
他吃饭的时间到了,她想道,他需要多吃点来维持他的体力,我也需要多吃点。
然而,她感到害怕,甚至恐惧,这已经不仅仅是吃饭的问题了。她需要吃点特殊的东西。小家伙需要它来——
发育成型。
是的!是的,就是发育成型!她当然能在宴会大厅找到这东西,因为所有吃的都在宴会大厅——有一千道菜,每道菜都比她上次吃的要美味。她能吃尽整个桌子的东西,当她找到她要吃的东西时——合适的蔬菜,调料,肉和鱼丸——她的肠胃甚至连她的神经都在盼望着,她要吃……她要狼吞虎咽……
她开始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0她模糊地意识到她的裤腿在瑟瑟作响。她穿的是牛仔裤,就像是牛仔穿的那种裤子。底下她穿了靴子,而不是拖鞋。
靴子,她自言自语道,靴子能走得快点。
但这些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她能吃上,塞饱她的肚子,(她太饿了!)然后是给小家伙找点他要吃的。让他吃了能变强壮,帮她干活的东西。
她急匆匆地走下宽敞的楼梯,朝有规律地慢慢转动的引擎声走去。现在,她应该可以闻到好闻的味道了——烤肉,烤鸡,草熏鱼——然而,她却连食物的味道都没有闻到。
可能是因为我感冒了,她想,她的靴子在台阶上嗒嗒作响。一定是的,我一定是感冒了。我的嗅觉可是一流的,却什么也闻不到。
但她闻到了。她闻到了水渗漏的潮湿味道,轻微的机油味道,霉菌不断腐蚀挂在废弃的房子里的挂毯和窗帘的味道。
只有这些味道,没有吃的。
她继续在黑色大理石上走着,走向一扇双开门。她没有发现她又被跟踪了——这次不是一个枪侠,而是一个穿着棉衬衣、棉短裤,眼睛大大的,头发乱糟糟的男孩。她穿过地上铺着红黑交错方块大理石的大厅,以及钢铁和大理石平滑缠绕的雕像。她没有停下来致意,甚至连头都没有低。她可以忍受自己的饥饿,但她的孩子不可以。她的孩子绝对不可以挨饿。
她对着铝合金雕像上自己乳白的模糊投影停顿了一会儿(只有几秒钟)。她的上身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衬衣(她自言自语道,你把这也叫T恤衫),上面有文字和一个图片。
图片上好像是一头猪。
女人,现在不要管你的衬衣了。你的孩子最重要了,你必须要喂你的孩子了。
她闯进就餐大厅,然后又沮丧地停了下来。房子里满是阴影。有几个聚光灯还发着暗光,但大部分已经熄灭了。她环顾四周时,只有房子最尽头惟一亮着的一盏灯闪了几下,嗤嗤作响,然后还是灭了。白色的盘子换成了蓝色的饰有绿色水稻图案的盘子。水稻图案交互成两个字母ZN。她知道这代表着永远和现在,还有到来,就像在“来吧,来吧,考玛辣!”里一样。但是,盘子无关紧要,饰图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盘子和美丽的水晶玻璃杯是空的,上面还盖着厚厚的灰尘。
不,也不是所有的都是空的。在一只高脚玻璃杯里,她看到一只死的黑色寡妇蜘蛛,它的很多条腿都卷曲着靠着玻璃杯中间的位置。当她看到一只从银酒桶里伸出来的酒瓶的瓶颈时,她的肚子不自觉地咕咕叫了。她抓起瓶子,没有注意到桶里根本就没有水,更不用说冰了,整个都是干的。但至少,这个瓶子还有点分量,有足够的液体让它摇起来咣咣作响。
但在米阿把自己的嘴贴到瓶颈上之前,一股浓重的酸酸的醋味使她眼睛都流出了泪水。
“他妈的!”她叫着,把瓶子扔下,“你这个狗杂种!”
瓶子落在大理石地上,粉碎了。桌子底下有东西吱吱叫着跑开了。
“啊,你们最好走开,”她叫喊着,“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最好滚开,我是米阿,无父母之女,我今天心情很不好!但是我要吃东西,我一定会吃到东西的。”
话是说得很豪迈,但她在桌子上没有看到什么可以吃的。桌上有面包,但是,她想捡的那片已经变成了石头。似乎还有吃剩的鱼,但它已经腐烂,在蛆的蚕食下化作了白白绿绿的一摊。
看到这乱糟糟的一片,她的胃又开始叫了。更糟糕的是,胃下面的孩子也不耐烦起来,开始踢动,要吃的。虽然他不说话,却驱动着她神经系统的最原始部分。她的喉咙开始发干。她的嘴巴紧缩,似乎喝了变味的酒。她的眼球突出,眼睛张大,看得更清楚了。每个想法,每分感觉,每种本能都想着同一种东西:食物。
在桌子末端的边上有一个屏风,上面是亚瑟·艾尔德,高举着剑,在三个枪侠骑士的跟随下穿过一片沼泽。他的脖子上是他的猎物,可能是他刚宰杀的大蛇。又一次成功的探险!好样的!男人和他们的探险!弓箭!一条被宰杀的蛇对她有什么用?她肚子里有个孩子,孩子很饿。
饿了,她觉得一个不是她自己的声音在说,他肯定饿了。
在屏风后面是一扇双开门。她推开门,仍然没有意识到那个男孩杰克站在就餐大厅的末端,看着她,很害怕。
厨房也一样空荡荡,一样布满灰尘。灶台上有家畜的足迹。壶、锅、烤架胡乱地堆在地上。除了这堆垃圾外,还有其他四个水槽,其中一个水槽里有一摊死水,浮着水藻。这个房间是用荧光灯照明的。只有几个灯管还发光稳定,大部分灯管在闪动,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似乎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恶梦般的不真实。
她穿过厨房,把挡在她道上的壶、锅都踢到一边。这边有并排的四个巨大的烤箱。第三个烤箱的门微微地开着。从里面传来一点余热,就像是壁炉最后的灰烬消失六到八个小时后能感受到的温度。有一股气味使她的肚子再次咕咕地叫,是刚烤好的肉的气味。
米阿打开门。里面有类似烤的肉。一只如雄猫般大小的老鼠在吃这块肉。开门的声响让它回头来看,它用黑黑的无惧的眼睛看着她。它油光闪闪的胡须抽动了一下,然后转头继续吃。她甚至可以听到它嘴唇咬动肉,撕裂肉的声响。
不,老鼠先生,这不是为你留的,这是为我和我的孩子留的。
“我只警告一次!我的朋友。”她唱着转向灶台下面的储藏柜。“最好在你能走的时候离开!直接警告!”但这根本没用。老鼠先生也很饿。
她拉开一个抽屉,只找到擀面板和擀面杖。她马上考虑用擀面杖,但她不想在晚餐上涂上老鼠血,除非不得已。她打开下面的橱柜,找到了装松饼的罐头和做好吃甜点的模子。她退到左边,打开另外一个抽屉,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
米阿本来打算取小刀,但却取了把肉叉。这个叉有两个六英寸长的马口铁片。她取了它,回到那一排烤箱前,犹豫了一会儿,察看了其他三个烤箱。它们都是空的,就像她预料的一样。什么东西——卡,上天,或是鬼魂——留下了这块新鲜烤肉,但只够一个人吃。老鼠先生以为是留给它的。它错了。她想不会再有另外一块了,至少在这个空房子里不会再有。
她弯下腰去,新鲜烤肉的气味再次充斥着她的鼻孔。她的嘴张开了,口水从微笑的嘴角流下来。这次老鼠先生连头也没有回。它断定她不会对它造成威胁。好吧,那么她就又向前弯了弯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肉叉刺中了老鼠。老鼠肉串!她把它拿出来,举在面前。老鼠猛烈地尖叫着,四条腿在空中乱蹬,头前后摆动,血从肉叉柄涌到她的拳头上。她举着它,它还在空中翻腾,她把它拿到那池死水边上,从肉叉上把它摔下来。它滑入黑暗中消失了。有一会儿,它的鬈曲的尾巴还竖着,然后也不见了。
她走到水槽边上,试了试每个水龙头,从最后一个水龙头里流出几点可怜巴巴的水滴。她把手放到水滴下冲冼,直到水滴不见为止。然后,她走回烤箱旁,在裤子后面把手擦干。杰克现在站在厨房里,看着她,没有故意躲藏,但她还是没有注意到他。她的注意力全部被肉的气味吸引了。这当然还不够,也并不是她孩子需要的。但就目前来说,也只能将就了。
她伸手进去,抓住烤盘的一角,喘着气把盘子拉出来,抖着手指,咧嘴笑了。这是痛苦的笑,然而这个场景也不乏诙谐。老鼠先生或者是比她抗热,或者是比她更饿。尽管,她很难想象现在有谁或是什么东西比她还要饿。
“我很饿!”她叫着,笑着,走到抽屉边上,快速地合上又打开。“米阿是个饥饿的女人,是的。她既不去莫豪斯也不去没豪斯,但我很饿!我的孩子也很饿!”
在最后的那个抽屉(好像永远都是在最后那个抽屉),她找到了她要找的防热垫。她拿着它们赶紧回到烤箱前,弯下腰,把烤肉拿出来。她的笑声一下子噎住了……然后又放声大笑,比刚才更加响亮。我真是个笨蛋。我多么愚蠢啊。她原本还以为那只被老鼠先生只咬了一点的烤得皮脆脆的乳猪是一个孩子的尸体呢。她猜想一只烤乳猪是有点像小孩子……像婴儿……别人的孩子……但现在她已经把它取出来了,她看到紧闭的眼睛,烤焦的耳朵,嘴里的烤苹果,现在已经没有疑问,它是什么了。
她把它放到柜台上,她又想起了她在大厅雕像上看到的倒影。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她饿得发疯。她从她拿肉叉的抽屉里取出一把屠刀,切去老鼠先生吃过的那一块,就像是切掉苹果上的一个虫洞一样。她把那块切下来的往身后一扔,然后举起整个烤乳猪,埋脸进去吃了起来。
杰克从门那边看着她。
当最初的饥饿已经不再那么强烈的时候,米阿以一种介于算计与绝望之间的神情环顾四周。如果烤乳猪吃完了,她该怎么办呢?当下一次这种饥饿再来临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呢?她去哪里寻找她孩子真正需要的,真正想要吃的东西?她一定要找到这个东西,保证能够持续得到那种特殊的食物,维他命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猪肉还可以凑合(足够让孩子再回到梦乡,感谢上帝,耶稣圣人),但肯定还不够。
现在,她又把烤乳猪放回到盘里。她把她穿的衬衣从头上脱下来,翻过来,那样她才能看到衣服的前面。上面是一个卡通的猪,烤得红通通的,但它似乎并不介意,还在傻乎乎地笑着。在它的上面,粗俗的字体看起来像是一块谷仓板,上面写着:美国南部猪,莱克斯61街。下面写着:纽约最好的排骨——美食杂志。
美国南部猪,她想。美国南部猪。我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类似的说法?
她不知道,但是她相信她能够找到莱克斯,如果一定要找的话。“肯定在第三区与公园之间,”她说道,“肯定是,难道不是吗?”
男孩缩回了门外,让门微开着,听到这句话,他痛苦地点了点头。就是在那里,的确是的。
那好吧,米阿想,一切都很顺利,就像书里那个女人说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吗?
是的。她接着就拿起烤乳猪,开始吃起来。她吃的时候,嘴巴发出的声音和老鼠先生发出的声音真没什么区别。真的没什么大的区别。
2
逖安和扎丽亚想把卧室让给埃蒂和苏珊娜睡。让他们相信他们的客人不想睡他们的卧室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睡在卧室反而会让他们不自在——最后苏珊娜耍了把戏,她故意犹豫着,可怜兮兮地告诉扎佛兹一家,当他们住在剌德城的时候,发生了可怕的事情。那些事是如此可怕,以至于他们从此以后就不能轻易地在屋里睡觉了。谷仓更适合他们,不管你什么时候想要看外面,你都可以透过开着的门看到。
这个故事编得很好,讲得更是惟妙惟肖。逖安和扎丽亚深信不疑,流露出同情的神情。这使得埃蒂反倒感觉很内疚。在剌德的确发生了很多可怕的事情,这是真的。但是,他们俩并没有从此对睡在屋里感到紧张。至少,他不是这样的。自从离开他们自己的世界以后,他们俩只有一个晚上是待在真实的房屋顶之下的(就是前天晚上)。
现在他叉着腿坐在扎丽亚给他们过夜的一张毯子上面。毯子摊在干草上,其他两个毯子放在边上。他望着院子,看到爷爷讲故事的门廊,看到小河。月亮在云丛中忽闪忽现,院子一会儿被照得明亮亮,一会儿又变得黑漆漆。埃蒂并没有看到他想要看的东西。他的耳朵贴在谷仓的地板上,下面是畜栏。他确定她在下面的某个地方。但是,她真的很安静。
但是,她到底是谁呢?罗兰说是米阿,但这只是个名字。她到底是谁呢?
但是,这不仅仅是一个名字。像枪侠说的那样,在高等语中这是妈妈的意思。
米阿是妈妈的意思。
是的。但她不是我孩子的妈妈。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儿子。
在楼下传来轻轻的沉闷的声音,接着是木板吱吱作响的声音。埃蒂浑身僵硬。她就在楼下。本来,他还有点怀疑,但现在,她的确就在楼下。
在六个小时无梦的熟睡之后,他醒来了,发现她不见了。他走到谷仓隔间的门边。他们之前就没有关门,他朝外看。她在那里。即使是在月光下,他也知道在轮椅上的不是真正的苏珊娜。不是他的苏希,也不是奥黛塔·霍姆斯,不是黛塔·沃克。但她却不是完全陌生的。她——
你肯定在纽约看到过她,只是那时候,她有腿而且知道怎么使用。她有腿,她不想走得离玫瑰太近。她有自己的理由,很正当的理由,你知道我认为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吗?我认为她,害怕玫瑰会伤害她肚子里怀着的东西。
然而,他为楼下的女人感到难过。不管她是谁,她肚子里怀着什么。她是为了挽救杰克·钱伯斯,才落入这般境地的。她阻挡了那里的恶魔,把她困入自己体内。那样,埃蒂才刚好有足够的时间来配钥匙。
如果你能早点找到解决的办法——如果你不是这么没用的话——她的状况可能不会这么糟糕,但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些呢?
埃蒂试着不想这些。当然,很多都是事实。在配钥匙的时候,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那就是为什么在要拖出杰克的时候,他还没有削好钥匙的原因。但现在他已经不想这些了。老是这样想,也没有什么好处,只能给自己造成伤害。
不管楼下的那个女人是谁,他现在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了。夜寂静得似乎什么都睡着了,在月光和黑云的交替下,院子里忽明忽暗。她坐着苏珊娜的轮椅先是横穿过院子……然后回转……然后再横穿……然后右拐……然后左拐。她让他想起了沙迪克所在的空地上的那些旧机器人,罗兰叫他把它们都射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啊?他这时神思游离,想要入睡,但他又想起了那些机器人。罗兰这样说:我觉得它们本身就是悲伤的产物。不过埃蒂会帮它们脱离苦海。在他的劝说下,他照做了:他射死了一条很多节的蛇。那条蛇很像他的一个生日礼物,是一个卡通拖拉机。他还射死一个脾气暴躁的不锈钢老鼠。最后一个是会飞行的电子的东西,罗兰亲自把它给射死了。
就像那些旧机器人一样,院子里的这个女人也想去某个地方。但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想要得到某种东西,但她不知道她自己要的是什么。问题是,他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他只能静静地看着,等着。利用这些时间他要胡编个故事,万一他们醒来,看到她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在院子里打转,那时候就好讲给他们听,好应付一下。或者,可以告诉他们说这是在剌德患上的恐慌综合症。
“啊,我看这个行得通,”他小声说,但这时候苏珊娜的轮椅的方向变了,朝谷仓这边推来。埃蒂躺下,准备装作睡着了。但他没有听到她上楼来,他听到轻微的转动的声音,转动轮椅时发出的哼哼声,然后他听到地板的吱吱声越来越远,她朝谷仓的后面走去。他可以想象得到,她会走下轮椅,然后以她平时的慢节奏往后爬去……去那里做什么呢?
五分钟的寂静之后,他听到一声尖叫,短促但尖利。他非常紧张,那声音就像是一个婴儿在睾丸被拉紧,浑身起鸡皮疙瘩时发出的叫声。他看着通向谷仓底层的楼梯,继续等待。
那是一只猪。一只小猪。仅仅是只小猪。
也许是只小猪,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想象着,也有可能是年纪小点的那对双胞胎,特别是那个小女孩。利阿和米阿谐音。不可能是孩子,如果有人以为苏珊娜咬断了一个孩子的喉咙,那么他肯定是疯了,但是……
但是,现在在下面的那个女人不是苏珊娜,如果你一开始就以为她是苏珊娜,你可能会受伤,就像以前一样受伤。
受伤,你去死吧。他曾经差点被杀死。他的脸曾经几乎被大螯虾啃掉。
是黛塔把我扔向那个大鬼怪的。这里的女人不是她。
是的,他有了想法——真的只是出于直觉的想法——这里的这个女人比黛塔不知要好多少,但他如果真要为此赌上他的性命的话,他就是个大笨蛋。
或是赌上孩子们的性命?逖安和扎丽亚的孩子?
他坐在那里汗流浃背,不知所措。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又听到了更多的尖叫和吱吱声。最后的一声尖叫是直接从楼梯下的阁楼里传出来的。埃蒂又开始躺下,闭上眼睛。尽管,不像平常那么自然。从他的睫毛往外看,他先是看到她的头出现在阁楼的地板上。那个时候,月亮从黑云里走了出来,光亮洒满了整个阁楼。他看到她嘴角还留有血迹,像巧克力一样浓黑。他提醒自己早上一定要把血迹从她的嘴角抹掉。他不想让扎佛兹家的人看到。
埃蒂想,我现在想要看到的是那对双胞胎啊。两对,四个,都好好地活着。特别是利阿。我还能做什么呢?逖安皱着眉头从谷仓走出来,他问我们晚上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有可能是一只狐狸,或是一只他们一直都在谈论的狼。因为,你看到有一只小猪不见了。希望你能把剩下的都藏好了,不管你是米阿或者是其他什么人。希望你藏好了。
她走到他身边,躺下,转身,马上就入睡了。从她的呼吸可以断定,她睡得很香。埃蒂转头看着沉睡中的扎佛兹这片家园。
她并没有去房子附近的任何地方。
除非她摇着她的轮椅穿过整个谷仓,然后走到房子的背后。那么走……从窗户溜到房子里……带一个年幼的双胞胎出来……可能是那个女孩……把她带到谷仓后面……然后……
她不可能这么做的。首先,她没有时间。
也许不,但到了早上他的感觉会好很多,一切如常。他会看到所有的孩子都来吃早餐了。还会看到亚伦,这个腿粗粗、小肚子圆圆的小男孩。他想起他妈妈看到有母亲在街上推着这样的小孩子时,常常会说:太可爱了!都有食欲了。
别想了,快睡觉!
但埃蒂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再次睡着。
3
杰克喘着气从恶梦中醒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浑身哆嗦着站起来,双手紧抱着自己。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和他身体不相称的棉衬衣,和薄薄的棉短裤,运动裤那种类型的。对他来说也太大了。什么……?
突然传来一声咕哝声,然后是一个小小的放屁的声音。杰克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了本尼·斯莱特曼睡在两床毯子下面,毯子盖住了他的眼睛,只有头发露在外面。杰克穿的是本尼·斯莱特曼的汗衫和短衬裤。他们都在本尼的帐篷里。他们的帐篷在河岸边的空地上,帐篷俯视着河流。外面的河岸石头很多,就像本尼说的,不适合种植水稻,但适合钓鱼。如果他们运气真好的话,就能够在德瓦提特外伊河的外沿捕到他们的早餐。尽管,本尼知道杰克和奥伊还得回到尊者的家里吃饭,和他们的首领以及其他的卡-泰特待上一两天,或是更长的时间。但杰克也可能之后会再回来。这里可以钓鱼,河的上游很适合游泳,这里还有墙壁能发光的山洞和身体发光的蜥蜴。杰克想着这些好处,心满意足地睡着了。他不会因为出来没有带枪而过于紧张。(尽管,这些天他看到的太多,也做了太多,以至于若是不带枪在身边,他会浑身不自在。)但是他相信,安迪会守护着他们的,他应该让自己放心地睡觉。
然后,他开始做梦了。可怕的梦。苏珊娜在一个废弃城堡中的一个巨大而肮脏的厨房里。苏珊娜举着一只叉在肉叉上的老鼠。她把它举起来,笑着,血从叉子的木头手柄上流下来,流到她的手臂上。
这事实上并不是梦,你知道的。你必须告诉罗兰。
接下来的想法肯定更加令他困扰:罗兰已经知道了,埃蒂竟然也知道。
杰克坐在那里,双腿蜷曲着靠在胸前,手臂抱着双膝。自从在艾弗莉小姐的英语作文课上,他最后的作文被大家取笑以后,他再也没有感觉这么难受过。那篇作文题为《我对事实的理解》,尽管他现在对事实的理解比以前更加透彻了——可能是罗兰所谓的触动让他明白了很多——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纯粹的恐惧。不过,现在他不那么恐惧了……
他想他现在感到的是悲伤。
是的,他们应该是卡-泰特,可能还有很多像他们一样的卡-泰特,但是现在他们的团结涣散了。苏珊娜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罗兰不想让她知道,不想在这儿和别的世界的狼即将到来的时候告诉她。
卡拉之狼,纽约之狼。
他想生气,但没有人可以让他生气。
苏珊娜是因为帮他而怀孕的,如果罗兰和埃蒂不告诉她这些事情,那是因为他们想保护她。
是啊,一个抱怨的声音在他的耳际响起。他们也确实希望在狼从雷劈出来的时候,她能够帮得上忙。如果那时候,她正忙于流产或是由于紧张而崩溃什么的,到时对付狼的枪就要少一支了。
他知道那样不公平,但是那个梦让他很震惊。他老是想起老鼠,那只老鼠在肉叉上乱颠。她高举着它,笑着。他忘不了。她在大声笑。他能够体会到她那时心里的想法,那个关于老鼠肉串的想法。
“救世主啊。”他小声说道。
他猜想他理解罗兰为什么不把有关米阿的事情告诉苏珊娜——以及有关这个孩子的事情,苏珊娜所说的孩子——枪侠难道不知道,有些更加重要的东西正在失去,而且如果这种状况持续下去,损失会越来越大吗?
他们比你更了解情况,他们都是大人了。
杰克觉得这些都是狗屁。如果大人真比孩子知道得多,为什么他老爸还每天抽三包不过滤烟,还吸食可卡因,直到鼻子流血呢?如果大人知道按某些道理做正确的事,那为什么他妈妈会和她的按摩师睡觉呢?那个家伙有强健的二头肌,却没有大脑。为什么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在一九七七年春末夏初的时候,他们的孩子(他有个小名叫巴玛——也只有他们家的管家知道)失去了他妈的理智?
这是两码事。
但如果这是一码事呢?如果罗兰和埃蒂身在其中,但却看不到事实呢?
什么是事实?你理解的事实又是什么呢?
他们不再是卡-泰特了,那就是他对事实的理解。
在第一次闲聊时,罗兰和卡拉汉都说了什么呢?那时候,我们都在场,我们是在一起的。他想起了一个老笑话,当人们放屁的时候,人们会说只有屁股才会泄密。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他们的身体泄露了秘密。不再是真正的卡-泰特了——当他们在互相保守自己的秘密时,他们怎么可能还是呢?米阿和苏珊娜肚子里的孩子是秘密吗?杰克不这么认为。还有其他事情。有一些事情罗兰不仅没让苏珊娜知道,连其他人也没有告诉。
如果我们团结在一起,如果我们是卡-泰特,我们就能打退狼群。他想,但不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纽约。我只是不再相信。
接着,他又有了一个新想法,这个想法如此的可怕,他想尽量地回避。但是他意识到,他没有办法做到。尽管他不想,但他必须要考虑这个想法。
我能够自己控制这件事,我能够自己告诉她。
那么,然后怎么办?他怎么跟罗兰说呢?他怎么解释呢?
我不能这么做。我没有办法解释,他也不会听我的解释。我惟一能做的是——
他还记得罗兰讲的他与柯特对战那天的故事。被揍的老地主带着他的拐杖,单纯的孩子带着他的老鹰。如果他——杰克——反对罗兰的决定,告诉苏珊娜罗兰一直瞒着她的事,这些对他来说将会是一场成人测试。
而且,我还没有准备好。可能,罗兰准备好了——不太可能——但我也不是他,没有人能和他比。他胜于我,我应该单独被送往东边的雷劈。奥伊可能会想和我一起去,但我不会让他和我一起去。因为,那里只有死亡。死亡对于我们的卡-泰特来说只是一种可能,但对于他这样一个小孩子来说那是肯定的。
然而,罗兰保密的做法仍然是错误的。所以呢?他们将再次聚在一起继续听卡拉汉把故事讲完——可能——然后处理卡拉汉教堂里的事。然后他该怎么做?
和他谈谈。告诉他,他在做的事情是不对的。然后,说服他。
好。他能那么做的。这会很难,但他能那么做。他也该和埃蒂说说吗?杰克不这么认为。埃蒂知道后会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让罗兰自己决定告诉埃蒂什么吧。罗兰毕竟是我们的首领。
帐篷的口盖再次抖动,杰克的手伸到他身体的一侧,如果他带着他的工装包的话,鲁格一般都挂在这里。现在,它当然不在这里,但一切正常,是奥伊,他想把鼻子伸进口盖,所以把口盖往上推,好让他的头钻进帐篷。
杰克伸手去拍他的头。奥伊用牙齿轻轻地咬住他的手,开始舔起来。杰克也很乐意让他舔。他早把睡意抛到九霄云外了。
帐篷外面的世界是一幅浓重的黑白素描。布满岩石的斜坡伸向河流,河流现在看起来又宽又浅。月亮像是空中的一盏灯。杰克看到布满岩石的岸边有两个人,吓得直冒冷汗。这时候,月亮转到云层里,整个世界都黑了。奥伊的下巴又贴到他的手上,把他往前拉。杰克跟着他走,发现了四只脚印,这让他放心了些。奥伊在他的背后站起来,他在他的耳边呼吸,他的呼吸声就像是个小发动机发出的。
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整个世界又亮了。杰克现在才看到奥伊已经把他带到了一大块花岗岩上,这块花岗岩从土里伸出来,就像是一只被烧毁的船只的舰首。这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他环顾四周,然后又向河岸看去。
其中一个他肯定不会认错的。月光在金属上的闪光足以让人认出那是报信机器人安迪(当然它还有其他很多功能)。另外一个……另一个是谁呢?杰克斜视了很久,起初还是认不出来。他藏身的地方离下面的河岸起码还有两百码。尽管月光明亮,但还是很难辨认。那个男人的脸抬起来,那样他才能看到安迪,月光刚好照在他的身上,但是他脸部的轮廓还是飘忽不定。只是,那个男人戴的帽子……他认得那顶帽子……
也可能弄错了。
然后,那个男人稍微转了一下他的脸,月光从他的脸上反射回来,杰克现在确信了。在卡拉可能有很多牛仔戴着这种圆圆的墨西哥帽,但是到目前为止他只看到过一个人是戴眼镜的。
是,他是本尼的老爸。那又怎么了?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像我的父母。有些父母关心他们的孩子,特别是像斯莱特曼先生这样失去了本尼的双胞胎姐姐之后,他肯定会更关心自己的孩子的。本尼说,他姐姐死于热肺,也就是肺炎的意思。六年前。我们出来野营,斯莱特曼先生叫安迪看着我们。然而半夜的时候,他决定过来看看我们,很可能他自己做了什么恶梦。
有可能,但是那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安迪和斯莱特曼先生要到下面的河岸去交谈啊?
也许,他怕吵醒我们。也许,他现在就可能上来看我们的帐篷,那么我就该回到帐篷里去——也许他会听安迪说我们都很好,然后径直回罗金B。
月亮再一次躲到了云层下,杰克想他最好还是待在老地方不动,直到月亮再次从云里出来。当月亮出来的时候,他看到的一切,使得他就像刚才在梦里跟着米阿穿过整个废弃的城堡时一样难过。好一会儿,他想这有可能还是一个梦,有可能他做完一个梦又开始做另外一个梦。但是鹅卵石硌得他的脚生疼,奥伊在他旁边的呼吸完全不像是在梦里。这是正在发生的事实。斯莱特曼先生既没有上来看孩子们的帐篷,也没有径直回到罗金B。(尽管安迪的确是跨着大步沿着岸边回去了。)本尼的老爸在涉水过河,他在向东去。
他可能有理由去那里。他可能有充分的理由去那里。
真的吗?那么,那个充分的理由是什么呢?不可能是那边的卡拉,这点杰克很了解。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废弃的土地和沙漠,边界地和死亡之国雷劈的缓冲带。
开始是苏珊娜出了问题——他的朋友苏珊娜。
现在看起来,他的新朋友的老爸也出了问题。杰克注意到他已经开始咬自己的指甲了,这是他在派珀学校的最后一个礼拜染上的毛病,然后他让自己停下来。
“这不公平,你知道吗?”他对奥伊说,“这不公平。”
奥伊开始舔他的耳朵。杰克转身双手抱住这只大貉獭,把他的脸贴到他朋友毛茸茸的皮毛上。貉獭安静地站着,让他抱着。过了一会,杰克回到奥伊站的更加平坦的地上。他感觉好多了,感到了一点安慰。
月亮又钻到云层下面,整个世界都黑了。杰克站在老地方不动。奥伊轻轻地哼哼叫着。“等一下。”他自言自语地说。
月亮再次出来了。杰克仔细审视刚才本·斯莱特曼和安迪交谈的地方,拼命地回想。那里有一块大石头,表面闪闪发光。一个死去的光秃秃的树干靠在边上。杰克确信他能找到这个地点,即使是在本尼的帐篷撤走后。
你会告诉罗兰吗?
“我不知道。”他小声说。
“知道。”站在他脚踝边的奥伊说道,这让杰克吓了一跳。或许他说的是不①?或许那才是这只貉獭真正要说的?
你疯了吗?
他没有疯。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疯了——发疯或是马上就要疯了——但是,他不那么想了。而且有时候他也知道,奥伊能读懂他的心。
杰克静静地回到帐篷。本尼还在熟睡。杰克看着那个男孩——尽管年岁比他大,但在很多重要的方面比他年轻——之后的好几秒钟,他都在咬自己的嘴唇。他不想让本尼的老爸有什么麻烦。除非,他别无选择。
杰克躺下来,把被单拉到他的下巴。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没有过那么多让他做不了决定的事情,他想哭。在他能再次睡着之前,天开始泛白了——
注释:
①前面杰克自言自语说:Idon'tknow。(我不知道。)貉獭学舌地跟着说了:Know(知道),发音恰好跟No(不)一样,所以杰克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