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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种种奇遇,处处荆棘 三

所属书籍: 下 枫叶荻花秋瑟瑟

天亮了,又天黑;太阳一次次地缓缓升起,又一次次地急急西下。这就好像说:没有永恒的好事!好事总是来得又迟又晚,却去得匆匆,自 然界也是这样?在这多雾的四川,天亮得晚,太阳常常被雾挡住看不见。童家霆的心情在遭遇了一连串的不幸事件的摧残与刺激后,就不能不 变得更痛苦晦涩了。晚上,下了课,童家霆独自走回家去。夜雾氤氲,周围像一片黑水汪洋,他觉得自己像被卷在忧患的漩涡中挣扎。
冯村的病渐渐好了,释放却遥遥无期。一年一度的农历年又到了了年前,家霆与爸爸商量着想给冯村送些钱物和吃食去,但没有成功。他 打电话给陈玛荔,陈玛荔告诉他:“你们别胡乱托人!胡乱托人会把事情弄得更糟!……”陈玛荔没有明说,童霜威猜测:可能是李宗仁托了谁 干涉这事,可是中统不买他的账!陈玛荔指的可能是这件事。本来,办一件事,找错了人,反而坏事。这道理童霜威懂。他很后悔将冯村的事托 了李宗仁办。
家霆在年前按照谢乐山提供的地址到罗家湾军统局的局本部找小学时的同学韦锋,想托韦锋帮助,给在稽查处大牢里的靳小翰送些吃食和 零花钱。假如可能,还想同小翰见一次面。他同韦锋小学同学时打过架,关系不好,是硬着头皮去的。偏偏韦锋出差去贵州了,没有见到,只 落得满心凄凉地回来。
过年了,他不禁又想起那些死去的亲人、朋友、老师和自己有过密切联系的人。他买了一束鲜花走到江边扔进江水,让鲜花顺流而下祭奠 亡魂,聊表悼念的心意。这是一种心灵上的自我慰藉和对死者的悼念方式。看着那束鲜花随波远去,他的思绪飘飘缈缈,却又不禁深深想念起 仍在人间却无法寻找的欧阳素心和在狱中不能见面的冯村舅舅来了。
过了一个十分寂寞、十分悒郁的农历年,童家霆又长了一岁。看见爸爸早上起来,枕头上洒满了脱落下来的花白头发,怅怅地用手将脱发 拾掇在手掌中一起丢人痰盂,表情上充满了那种迟暮的惆怅之感,家霆的心也是酸酸的了。过年那些天,来拜年的客人不多,童霜威也不愿出 去拜年,只是初一那天,带着家霆到断了腿的房东陈太太家里去坐了一坐,说了些吉祥话,作为礼节上的应酬,并谢谢房东在生活上的关照。 后来,又去曹家巷程涛声住处,想去谈谈。可是程涛声去自贡看灯会,说是一个月才能回来。童霜威就带家霆到燕翘家去坐了一坐。燕翘家从 老到小都分外热情,坚留着吃了中饭,燕翘还陪童霜威喝了一盅酒。饭后,家霆婉谢了燕寅儿邀约去看电影的好意,陪爸爸回到余家巷家里。
童霜威想得周到,对家霆说:“陈玛荔那里,你还是去一趟,带我的名片去,给她和毕鼎山拜个年。没有办法呀!为冯村的事还得求她。”
家霆遵嘱去了。这一向,他始终避免同她接触,只打过电话,从未上门。他很怕陈玛荔又出什么新的花样。所好,去时,陈玛荔家客人很 多。客厅里留声机正放着华尔兹乐曲,有两三对男女在跳舞,十分热闹。陈玛荔穿戴耀眼,精神百倍地在招待客人。见了家霆,在门口接过童 霜威的名片,亲切但是矜持,说:“请代向令尊拜年!”然后留他跳舞。他推说不会。她笑着说:“哪天我教你,今天人太多。”他借机告辞 ,她握了握他的手,用了用力,眼睛里似乎是说:“下次你一定还要来!”
年后,学校放完寒假开学了。童霜威去到北碚,大学里对他很优待,在江边一幢小洋房的二楼上分配了两间房给他住用休息,并说:“如 果把家迁来也可以,省得来回跑”听说那幢洋房本是个川军旅长的别墅。旅长生前坏事做得不少,老来带了姨太太息影林下,在这小楼里念佛诵 经,想安度晚年。谁知洋楼里常常闹鬼,旅长受惊死后,房子成了”凶宅”,一直空着。复兴大学租来作教职工宿舍,一个生物系教授不迷信, 认为”鬼”是旅长心理作用造成的。他迁到楼下住后,也没听说再闹鬼。所以现在二楼装修后,就将朝南的两问房分给童霜威去住了。童霜威倒 没有想把家迁去。因为家霆要在重庆上学。但北碚校内有个住处,方便得多。愿意回去就回去,不愿回去可以住上两天,就接受了这房子,由 学校派人布置了一番。这次去北碚前,他告诉家霆:“我去讲课,打算在学校里住几天,同一些熟人也见见面。”在复兴的教授中,他有好几 个熟人。
这样,家霆独自在余家巷住着,心情就更寂寥了。
房东陈太太,早一L或夜晚,除了敲木鱼念经,有时要出来散步,拄着双拐,踽踽而行。拐杖戳着地面,“橐橐”、”橐橐”,凝重、缓慢, 富于节律,听来单调、落寞。在这种时候,每每是家霆写文章的时候。他正和燕寅儿通过采访打算写一写田赋征实中的弊病。两人归纳出有八 个弊病:征购昆淆、实物转移、量器差异、衡器紊乱、标色虚假、包商狡诈、运商昧骗、上下其手同流合污。商定由家霆写前四个弊病,燕寅 儿写后四个,通过燕姗姗的关系,把这篇文章找报刊发表出来。
这一向,家霆有意在尽量避免同燕寅儿过于亲密,过多接近。他喜欢燕寅儿的热诚坦率、纯洁无瑕,喜欢她的亲切、乐观和富有朝气。她 天生带有一种富有教养的恬静典雅,同她在一起,人会高兴起来振作起来。正因如此,当燕寅儿对他同对待别人不一样时,他就在心里提醒自 己了:注意!别伤害一个这么好的少女!你是不可能也不应该爱她的。如果让她误会了或者害得她加深了情愫使她痛苦,你怎么对得起欧阳素心 ,又怎么对得起她,他已经在那天把欧阳素心的事如实全部告诉了她,并且向她表示:除了欧阳,他不可能再爱任何别人。没有欧阳,他是多 么的痛苦。他要寻找到欧阳并等待欧阳。他发现,听到这些以后,在寅儿光彩照人的坦诚的脸上,曾一时掠过一片阴云。以后,她仿佛若无其 事了。她同他的相处没有起任何变化。她仍旧常常笑得很高兴。尤其是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有说有讲,像一只美丽的跳来跳去鸣声悦 耳的小鸟。
有时,她陪他打着伞在雨中的街道上信步徜徉,谈论时局,评论当天报纸上的版面及标题,谈论诗歌和戏剧,谈论未来。有时,在茶馆里 一起讨论课堂上教师讲授过的课程内容,或者研究写作的题目和文章的提纲。
燕翘老伯似乎很喜欢家霆,这是家霆感觉到的。只要家霆去了,他总要笑着说:“家霆,你来了吗?怎么不常来玩呢?”然后,他要同家 霆谈时局、谈国事,有时夸奖家霆”有见地”。一次,当着家霆的面说:“我觉得用’倜傥’两字形容你真是最恰切了!你父亲有你这么个儿子真 是好福气!”这以后,燕寅儿开玩笑,把家霆叫作”倜傥”了,正如家霆开玩笑叫她”猫”一样。
大姐姗姗也喜欢家霆,甚至使家霆感到她是有意想促成妹妹寅儿和他成为一对。她总是弄些话剧票、电影票来,一次总是两张,要寅儿同 家霆一同去看,还说:“将来,等你们毕业了,我来设法,让你们合办一个刊物,或者同进一个报社。”又说:“你们以后写文章,可以合写 ,同署两个名字。未毕业前要先在新闻界打开局面。未毕业前,我就让你们得到锻炼。这样,毕业时出路就宽了。”即使是爱喝酒常常一醉方 休的燕东山,接触虽少,对家霆印象也好。他常忧国忧民,同家霆能谈得合拍,对燕寅儿说:“你得多跟着家霆学学,他读过的书比你多,中 文英文也都比你好!”,
家霆喜欢这家人。但怕使燕寅儿陷得太深,也怕使自己陷得太深,就尽量少去燕家。学校同学里有些爱跳舞的,周六开Pa十v,燕寅儿说: “来!’倜傥’,我教你跳舞。新闻记者哪能不会跳舞!”家霆跟她学了,也跟她去同学家跳舞,但跳了几次就不跳了,仍采取逃避和疏远的办法 。有时,燕寅儿走路像带着弹性似的来了,对他说:“’倜傥’!我父亲和姐姐都问,你为什么最近不去我们家?他们还以为我跟你吵架了呢!你 能不能今天去一趟啊?”家霆听了,也只是笑笑,说:“’猫’!我实在太忙了!找时间我一定去!”却总是尽量拖着不去。
今晚,就是这样。上课时,他特地挑了个最后排靠门口的座位。一下课,就匆匆离开座位蹿了出来。他不想同燕寅儿一块走,匆匆出了校 门。雾气模糊,空中散发着沉闷呆滞而潮湿的气息。他心中为爱情和噩梦似的遭遇而痛苦。想到爸爸去了北碚,此刻余家巷家中只有自己单独 一人,冷冷清清,外加一种对欧阳素心的思念,这雾使他又想起了去年秋天的往事,使他又一次地想到朝天门码头去看看。他陷在若有若无的 遐思之中朝东北方向走去。过去的时光,那些与欧阳素心在一起时的甜蜜时光,在回忆中总是无限芳馨,又总是变得时断时续游移不定。缠绕 在他心上的爱情与痛苦,希冀与失望,使他的心干渴,使他的灵魂好像沉沦在炼狱之中。他走着走着,终于踯躅到朝天门码头来了。
天墨黑,既无月亮,也无星星。雾气满江,雾团像波浪翻腾,遮住了对江远处。有星星点点鬼火似的灯光,散布在白雾空隙处。江水咆啸 奔流。除了季节不同,除了天上没有美丽的”孔明灯”,一切都同去年秋天那次晤面时相仿。当然,更没有欧阳素心动人心弦的口琴声。她在沉 默中飘然而去,浪迹天涯,没有留下一句话或一个字。她哪里去了?啊,欧阳!
道路上拥挤、嘈杂,人们匆匆闪过,神色呆板。家霆怀着忧伤,独自走回来。身边有些来来往往的人,一个背背篓的撞了他一下,他也没 有在意。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女性的背影非常熟悉,步伐也非常熟悉。夜色漆黑,又有雾气,那背影被夜色与雾气混杂遮 掩,忽露忽隐。看见了却又并不真切,仍在眼前又似要隐没丧失。
奇怪的是:人丛中那背影曾翩然回首,又瞬即回过脸去。在微妙的一刹那问,家霆心有灵犀一点通似的感到那确实是欧阳素心!她似乎是正 朝着这面走来,忽然发现家霆而突然转身逃避的。她的脚步敏捷迅速,看来快要逸出家霆的视野,在白雾与夜色中消逝了。
是幻觉吗?不,不是!是梦中吗?不,不是!家霆奋力大叫一声:“欧阳!”立即拔开脚步飞也似的冲上前去。
她没有答应。背影迅速地在人群中奔闪,越来越远了。
家霆不顾一切地飞追,撞了一个人,又撞了另一个人,口里仍旧高叫:“欧阳!欧阳!”
路人惊异地望着这个鲁莽飞跑的青年人。家霆拨开行人,往前直冲,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欧阳又突然在眼前消失。但那美丽的背影确实也 是在拼命逃避。
前面,街边有盏昏黄的路灯。路灯金色昏黄的光,使家霆在黑暗中看清了背影逃逸的方向。他冲刺得更快了。
终于,在又滑又湿的路边,家霆追上r背影。他看到在面前的正是朝思暮想的欧阳素心!
她似乎是在黑暗和雾气中飘逸而出的,显得迷蒙虚幻而不真实。喘息着,疲惫而无生气。远处一盏路灯,照亮了她右脸的一部分柔和的线 条,衬出她美丽的脸部轮廓。她的眼,隐没在黑暗中。她的头发在脑后用黑缎带扎成一束,一仰头时,清瘦的脸庞依然显出一种微带忧郁的秀 美。她穿的可能是一件黑色驼棉旗袍,外面罩一件藏青色的西装外套,衬得她的皮肤异常白皙。额上闪着汗水的光辉。
一种痛楚难言的感情充溢心间,家霆拭着额上的汗摇头说:“欧阳,真是你吗?”
她点点头,沉默着,泪水却由睫下不断地流出来,湿了脸颊。家霆真想抱住她,安慰她。但街边有人,他一把牵住她冰凉的左手,说:“ 走!欧阳!到我那里去!”
欧阳素心孩子似的由他拽着手跟他走了几步,忽然说:“不!我不能去!”
“为什么?”家霆奇怪地问,“欧阳——”他轻声但是体贴地说,“你遇到了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
欧阳素心摇头,她依然在流泪。
家霆克制住急躁,耐心地说:“我同爸爸住在余家巷二十六号。爸爸去北碚复兴大学讲课了,要过两天才回来。我那里没有别人,跟我回 去吧!”
这话似乎有效,欧阳素心不做声了,用小手帕拭泪,任凭家霆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走路的姿势像一个迷了路的梦游者。
“你为什么见到我要避开呢?”家霆痛心地问,声音很轻。欧阳素心没有回答。
“你把我想得好苦啊!爸爸也时刻记挂着你!我们想尽办法找你,始终没有音讯。你难道不想念我吗?”
欧阳素心又落泪了,有哽咽声,仍旧没有回答,任凭家霆牵着她走。
“你现在在干什么呀?”家霆关切地问。
欧阳素心忽然站住脚步开口了,似乎主意已变,说:“我想,我还是不跟你去的好。我们就此分手吧!”
家霆急了,说:“什么?不!欧阳!怎么能这样呢?你难道完全忘了过去?”他伤心得要落泪了。
欧阳突然变得冷酷了,声音里不带感情地说:“是的!完全忘了!”她站在路灯的阴影里,马路上流动错杂的车灯光在眼前扫来又游去。偶 尔能看到她的眼神,冷凄凄的。
“那怎么可能呢?”家霆急得要命地说,“你这不是真的,绝不是真的!我了解你,你不会忘的,永远不可能忘的。你不是那样的人,欧阳 仍旧什么也没有说,满面颓丧的样子。
家霆用力挽着欧阳的手又走,说:“走吧!今天,无论如何,我要你答应我这个请求。”
似乎经过思索,欧阳不再拒绝了,叹口气说:“好吧!但是,我只能在你那里停留一小时。”
家霆叹口气,想:唉!到了家里再说吧,点点头,发自内心地说:“欧阳,我依你。你真太忍心了!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你,多么不放心你 呀!……”
欧阳没有做声,她默默走着,全是被动的。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她是否在回忆往事。脸上茫然,像一个幽魂,在一个陌生而寂寞 的天地间游荡。
家霆痛心,是什么矛盾纠结的东西集中在她的躯体里,使她变得这样沉默、这样沉重、这样无情?她当年心灵中那些美丽、纯洁、专注的 爱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往昔的一切都已化为灰烬了吗?……他从心里发出声声恳求:“欧阳,你知道,没有你,我不能活!”
欧阳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家霆,忘了我吧!不要这样!战争已经毁了我的一切,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你……不要再寄希望于我!” 她的眼光迷蒙,似那流动的雾气,但她的声音里不可遮掩地仍有着爱,使家霆略略感到欣慰。
已经走到距余家巷一半路程的地方了。她忽然又挣扎着立定脚步,说:“我不能到你那里去!让我走吧!”
家霆几乎是哀求了:“不,欧阳!快到了!答应我吧!”他搀起她的左臂,说:“你知道,我见到你是多么高兴。除非我死!我不能再离开你 !”
他见欧阳素心战抖了一下,眼里已饱含着盈盈泪水。欧阳不是个爱哭的人,她一定有隐痛,一定有难言的伤心事。而这正是他想知道并且 愿为她效力的。他今晚一定要知道她的秘密!他用强有力的胳臂,挽着她大步向前走去。
路灯把他俩的身影拉得又长,又突然因为远远离开,而让他们的身影被黑暗吞没。他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和柔情,但是他猜度不到她的心。 过去那种悄声低语和情意绵绵的并肩同行与这完全不一样。雾气中,有闪闪烁烁灯影的反射。茶馆店里的说书声和谈笑声,人力车夫的吆喝声 ,汽车驶过散发出的酒精昧和”啪啪啪”的泄出废气声,远处楼上的胡琴声……小馆店里的油香味和爆炒味……一家小楼上的窗户里灯光映照着 天蓝色的窗帘……这一切,都在身边又好像不在身边,都如此近又如此远。家霆突然想起电影《卡萨布兰卡》中那支难忘的主题歌《时光流转 》了!歌词已记不清了,但时光流转,一切都变了,而感情呢?我的感情是不会变的,她的感情难道真的变了吗?……啊,啊!
终于,到了余家巷家里。家霆开锁进屋,“啪”地开了电灯,让欧阳素心在椅子上坐下。连忙倒了一杯热开水递到她手上,说:“欧阳,息 一息,喝点开水。”
他端详着她。她美丽苍白的脸映着灯光,因为走热了鼻尖有点汗,脸上泛射出金黄的光晕。眉毛细微地闪动,似有无限心事难以申诉。她 的表情由于兴奋和激动变得格外楚楚动人。她的身材仍IN苗条,只不过好像丰满了些。也不知为什么,这使他突然想起了《茵梦湖》中莱茵哈 德重新见到已经结了婚的初恋恋人的情景。那小说中在形容莱茵哈德看到她时,她身材比以前丰满了。……为什么这样想呢?问题是家霆不能 不这样想:难道她已经同别人相爱结婚了?所以负疚避开我不再愿意同我见面,想着想着,他心里懊丧到了极点。他深情地凝望着她,像过去 一样地那么热爱地凝望着她,心头涌上甜里带苦带涩的滋味,说:“欧到家了,我们谈谈好吗?”
欧阳素心啜饮着开水,她那可爱可怜的脸上透露出意志消沉。她的生活似乎并不贫穷,无论肤色还是穿着,都显示出这一点。她也仍然美 得周身像飞溅出吸力似的引人注目,只是眉心问那道以前没有的皱纹,却呈现出她生活得不好。她常皱眉,她不快活。”我对不起你!家霆!有 过这样的你,我比谁都幸运。但是——”她忽然开口说话了,而且这话是发自内心的,“请一定原谅我!一切都完了!我早完了!我们之问的一切 也早完了!”她流下泪来,拭着泪唏嘘起来。
家霆再也不能忍受了,一把拥抱着她,像他过去曾吻过她似的那么吻着她。她的两颊发烧,她哭泣,他也哭泣,把脸颊紧紧贴着她的脸。 两人的泪水流到了一起。见面本是喜事,绞心的是现在双方都能意会到这是悲剧,只有哭泣,才能发泄心中的痛苦。这样,哭了一阵,两人才 都松开手,各自拭泪,面对面地坐着,静静无——一
“欧阳,告诉我吧。”家霆心中充满了爱,十分诚恳地说,“你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你怎么了?好吗?我想,我们的幸福是该由我们俩 一同创造的。不管是谁都阻挠不了我们的相爱,我也不会计较什么的!我只要有你,一切都满足了!没有你,我简直压抑死了!”
欧阳素心摇摇头。此刻,她似乎平静下来了,镇定地说:“不要问我什么了,我是不会说的!一切都过去了!我的个性你知道,你不要逼我 。”她看看表,“我不能多留,但让我们谈谈吧。告诉我一些你和老伯的情况,好吗?”
家霆简单介绍了自己和爸爸的情况,也谈了冯村的事。
欧阳素心忽然问:“你那位在上海让我介绍去同我父亲做生意的舅舅柳明好吗?”
“柳明”是舅舅柳忠华在上海时的化名,去年一起离开孤岛同路到大后方来的事欧阳素心已经知道。现在她问起,家霆如实回答说:“成都 分别后.一直不知他在哪里。”说到这里,家霆不禁问:“你上海家里好吗?情况知道吗?”
欧阳索心平静地说:“知道一点。依然是那样子吧!银娣仍在。你舅舅柳明离开后,那个贸易公司的生意仍在做。”
从她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感情来,似乎那个家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的父亲和继母也同她无涉了。
但她又说:“现在,战局起了极大变化。日本的处境不好,做汉奸当然死路一条f.’她语气凄凉,“听说政府正在大量做策反工作,共产 党当然也不会放弃策反。说实话,我倒希望我那不光彩的父亲能从汉奸的泥潭中爬上来。但我已经连对这也没兴趣了。”她的话什么意思呢? 家霆体味着。
欧阳素心忽然问:“有酒吗?”
家霆诧异了:“你现在爱喝酒?”她想寻求刺激填补心灵的空虚,还是想用酒慰藉心灵的创痛。爸爸喝过的那瓶酒就在橱里,但他不愿她 喝酒。
她摇摇头,苦笑笑:“不,有时想喝一点。””别喝吧。”他央求说。
她点点头,对他笑笑,笑容凄惨,使他心酸。
她突然说:“家霆,还记得在上海时,我们争辩过关于战争的问题吗?”
“记得!那些事我一点都不会忘记。”
“我直到今天还是怨恨战争,恨战争给了我苦难,恨战争破坏了一切,恨战争使人变态和疯狂,使人类流血屠杀,我亲眼见到日本兵就像 野兽。你还记得我的那张画吗?那张《山在虚无缥缈间》?我追求的一切美的善的东西,都是缥缈的!实际对我都不存在。我其实早已是行尸走 肉。世界之大,我从上海到香港,又从香港到大后方,走了一个大三角形,见到了牛头马面,看到了黑暗内幕,已经厌倦!厌倦人生,厌倦这世 道。路走得太多了,太长了!我累了!想休息了!”
家霆心怦怦跳着,听得急了,说:“欧阳,你太消极了!不能这么想!中国的抗战是正义的!战争是毁掉了许多东西,但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它 是毁不掉的。发动战争的侵略者终究在走下坡路了!反对侵略战争的人们会胜利的!战争毁了许多东西,但也能生发了生机。你也许还不了解, 中国也存在着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那儿有国家民族的希望。”
“可是,谁叫我是半个中国人又是半个日本人呢?我恨日本兵!他们无恶不作!但我站在中国一边,日本人骂我是日奸;日本如果战败了, 中国人又会骂我有日本血统。”欧阳素心似乎没有耐心听家霆的唠叨,更不想多思索,她只哀怨地自顾自在说:“中日结了仇,无论中国失败 还是日本失败,我都要遭受苦难。我恨为什么要让我降生到这世界上来。国家的悲剧加上家庭的悲剧本来已使我无法忍受,何况我个人是如此 不幸,我已经没有生路了!”
家霆劝慰着说:“欧阳,别那么想!你只应站在正义和真理的一边。再说,发动侵略的是日本的法西斯军阀,不是所有的口本人。日本人反 对侵华的也绝不是极少数。”他想把在上海时那位冈田医学博士暗中搭救爸爸的事讲给欧阳素心听,又觉得似乎太哕嗉,只是说:“欧阳,中 国也有法西斯,日本也有法西斯!中国也有好人和坏人,日本也有好人和坏人。你站在好人一边你就对了!””可是,我惶惑得很。哪里有正义 哪里有什么好人呢?我只看到日本帝国主义的烧杀、劫掠、强奸和轰炸,我也只看到大后方到处都有陷阱和豺狼虎豹!”她的眼睛像月光下的 树影一样阴沉,里面动荡着愤怒的火焰。
家霆恨不得把自己心里要讲的话都讲出来,可是,既没法一下子讲明白,电没法使她一下子就接受,更无法察知欧阳此刻内心想的是什么 ,她曾遇到些什么不幸,只能痛心地连声说:“啊!欧阳!譬你别这样消极,你别这样消极,为了我你也不该这样消极呀!”他起身上来抚慰她 。可是她拒绝他再接近她,只是摇着头,泪水潸潸流下来。
远处,房东陈太太念佛敲木鱼的声音隐隐传来,十分阴森,十分凄恻。
家霆终于问:“欧阳,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干什么?住在哪里?”他将脸凑近她,只看到灯光下她的眼睛好像深深的海洋,他好像沉 了进去,好一阵子都浮不上来。
欧阳摇摇头,烦恼地说:“别问了!家霆,我对不起你,我希望你将来有一个幸福的前途,也有幸福的生活。但,把我忘了吧!我已经不爱 你了,真的!我以前说过:’生命不在长,而在好!’我的生命太坏了!今后,把我从你的心上抹去,就当我们从不认识……”不容她说完,家霆着 急地说:“欧阳,你怎么这样说?在我的心中,你比我自己更贵重百倍、干倍、万倍!你真急死我了!……”说着,他真诚地流泪了,晶莹的泪 水挂满面颊,“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别再追问我了!我早已经不知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战争时期死一个人毁一个人算得了什么!”欧阳素心闷闷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有一种冷 漠的伤心失望到极点的表情,“今天,我去朝天门江边,如果不是偶然碰到你,我也许早跳在江水里了!我去过好几次朝天门江边,都想去死! 但每次,我都又一念之差走回来了。不过,我确实只想死!你别逼我!我的个性你知道,你如果再逼我,我随时可以死给你看!”
家霆当然知道她那任性而坚定的个性,她说了是会做到的。但什么事使得她如此厌世想去死呢?怎么解开这个谜呢?
任由寂静的空问沉淀下各自澎湃的思绪。家霆犹豫了,只好说:“欧阳,我不逼你!我怎么会逼你呢!我只是为了要你好,只是为了要使我 们又能像过去一样过那种幸福美好而难忘的生活。”
欧阳素心皱着眉头,有着沉重难抒的神情,冷冷地摇头,重重地叹一口气:“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她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放我走吧!”长叹声中透着解不开的沧桑。
“你再坐坐,我们再谈谈!”家霆说,看到欧阳把头摇得非常坚决,又改口说:“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吧!或者约定个时间再见面,好不好? 你知道,我真是日思夜想,我怎么能失去你呢?我的魂魄系在你的身上。”
远处,陈太太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始终不断地传来,慢悠悠的,炉火纯青,却又使人有镜花水月的空落之感。
欧阳素心又叹口气,摇摇头:“恨我吧!家霆!我和你不一样,我完了!忘了我!你自己好好努力生活!我该走了!”她起立就要拔步。
“你留在这儿!今夜就在这里,我们谈一个夜晚吧!”家霆求她。
“我有事!我得马上走!”
“我……送你!”家霆实在没有办法留下她了,说,“答应我送你回去吧。”
“不!”欧阳素心的表情显得冷酷,“我说过,你如果逼我,那就是说你要我马上就死!我一定走到马路上就冲到汽车上面去!我也可以回 去就死!我可以触电!我也早准备好了一把刀片,可以割破我的静脉!”
多可怕呀!她说得多可怕呀,但看得出她说的全是真话。这倒吓住r家霆,简直不知所措。她变了,那么美丽可爱的她变得这样了!是怎么一 回事呢?家霆心里明白:她如果走了,将倏然消失,如同夜空上转瞬即逝的流星!可是他能不放她走吗?连如此深厚的爱情都无法挽转她的决心 时,用别的东西更无法拴住她了。家霆伤心之至地拭着泪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永远不再见面了!”欧阳素心摇头微喟了,“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她的声音,听来既强硬却又有无限伤感。她看了他一眼,从她的眼 神里,家霆心里感到她仍是深爱着他的。只是,她是那样违心地控制住自己。
啊!啊!……
她迈步向屋外走去。步伐是无力的,像是一种勉力的垂死挣扎。
“欧阳!——”家霆痛哭出声,“难道你就这么忍心吗?”欧阳略一战栗,但没有回头。
家霆紧跟上去。
欧阳回头,冷冷的脸上蓦然流闪出一种死亡的神态:“我说过,别逼我!你不要跟!那样只会使我马上就死!”
她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家霆等她走了一会儿,马上快步追出门去,沿黑黝黝的余家巷石级向上跑。他浑身发烧,心里火燎火烤。天暗,路灯昏黄,有些人在走, 却都不是欧阳素心。欧阳素心早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她走了,可又到处使他感到她曾在此存在过。他充满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呆呆地像木 头人似的伫立在街边黑暗中。他拭不干泪水,想放声愤怒地狂叫。欧阳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呢?是什么事使她对生命已经如此厌倦了呢?是什么 不幸使她这样一位多情善良的少女,竟会变得这样铁石心肠完全要捐弃过去呢?……他想不出、猜不透这个谜。
一切都已枉然。他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地浑身发冷,颓然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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