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2年8月6日,立秋的前一天,“久悟杠子面”总店开业。
门头没有变化,门头两边各是一块宽25米、高15米的大玻璃窗,玻璃窗有变化,两块玻璃上的文字、图片是一样的,顶部是一行字体稍大的蓝色文字,醒目地写着:本店不是以面推菜的,奔大菜的朋友,抱歉了!接下来是两排红色文字,一排写着:久悟杠子面,然后是慕容牛肉大汤面、慕容牛肉卤子面、慕容清汤窝窝面、慕容酸辣臊子面4款慕容府家传杠子面,隔一行再往下是老九锅挑炸酱面、老九过凉炸酱面、老九锅挑打卤面、老九过凉打卤面4款老九研发的杠子面。另一排红色文字写着:辅面小菜,然后是慕容花雕凤翅、慕容红烧排骨、慕容白烧腐竹、慕容白烧豆腐4款慕容府家传菜,隔一行再往下是香辣豆芽、酸辣土豆丝、四季蒸菜、香卤炸豆腐。每个品种都有价格和实物照片,不用顾客去猜,所有品种的价格都比一般餐馆的价格偏低,让人一目了然。
餐厅的四墙没有任何装饰物,全部是错落有致的介绍单个品种的镜框,品名、价格、实物照片、品种特点,交代得清清楚楚,不用看菜谱,环视一眼就知道自己要吃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方便顾客的,包括避免让经济条件不好的顾客拘谨、窘迫。
中午11点半,在石经理的主持下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开业仪式,全体身着制服的员工在餐馆门前整齐列队,有不少等着就餐的人在四周围观。石经理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作了一个非常简短的发言,说:“今天是开业第一天,我没什么好说的,就一句话,拜托大家啦!”然后给全体员工深深鞠了一个躬,开业仪式就结束了,顾客鱼贯进入餐厅。
这天,老九没来,而方迪也只是站在楼上办公室的窗前注视。
方迪好久没抽烟了,今天准备了一包烟。能想到的都想了,能做到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让实践检验了。她坐在沙发上,小音量而且是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新闻,办公室里隐约能听到餐厅熙熙攘攘的声音,这声音的密度让她心里有几许安定,她静静地抽着烟,以缓解内心的紧张。虽然说失败了还可以总结经验再来,但人的心里还是恐惧失败。
或许方迪还是觉得电视声音干扰了餐厅熙熙攘攘的声音,她把电视机关掉了,坐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张保存的两个多月前的报纸,展开到有她关注消息的版面,那是一篇叶子农和戴梦岩出现在巴黎音乐会的报道。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这篇报道她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如果说开业的成败让她紧张,而叶子农的安危则是她心底最揪心的不安。
这是一篇香港记者刊发的报道,文字描述了叶子农与戴梦岩出现在《我的祖国》巴黎音乐会的情况,配发了多幅照片,特别提到了叶子农身边没有保镖,还拿出了叶子农夜抵巴黎机场时保镖簇拥的照片做对比。方迪能够想象得出,要让戴梦岩解除保护,叶子农需要怎样的理由、怎样的周折,而戴梦岩又需要下多大的决心。
但是,方迪理解叶子农。
就在她思绪飘向遥远的巴黎时,电话响了,她的心本能地颤了一下。知道这个电话的人很少,基本都是公司内部人员,而没有特殊情况餐馆的事是不需要她处理的。现在刚刚开业才半个多小时就来电话了,说明情况已经严重到超出了石经理的处置权限。
她镇定了一下,拿起电话平静地问:“什么事?”
打电话的不是石经理,而是前台领班,说:“有位叫孙瑶的女士一定要见你。”
方迪的心失重地落下了,说:“让她上来吧。”说完她放下电话,收起报纸。
一会儿,外面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敲门。
方迪说:“请进。”
孙瑶推门进来,说:“又偷抽烟了。”
方迪说:“我干吗偷着抽啊,犯哪条了?今天开业头一天,我说姑奶奶,您老串门儿会不会挑个时候啊?我接个电话都提心吊胆的。”
孙瑶把包搁桌上,坐下说:“知道你忙,我找娟儿哭了一盒纸都没找你。今天我10点钟就来了,像个树桩子躲一边,还不照顾你呀?”
方迪仔细打量孙瑶,也没看出什么,就问:“怎么了?”
孙瑶说:“经纪公司没续约。”
方迪说:“你这条件还在乎它续不续约?”
孙瑶从包里拿出一沓照片甩桌上。
方迪拿起细看,都是一个姑娘的照片,有在大学校园里的,有穿学士服的毕业照,有山水旅游的,有逛街吃饭的,也有一些室内穿着暴露的,其中还有跟孙瑶丈夫亲热的。方迪看过之后问:“哪儿来的?怎么会到你手里?”
孙瑶说:“洗衣服掉出来的。王八蛋……故意的,这是要跟我摊牌呢。那臭不要脸的我见过,不就是奶子大点,身材好点,文化高点……”
方迪说:“姐,这对男人已经够了吧?不用再点儿了。”
孙瑶说:“嫌我俗,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小学都没毕业。”
方迪说:“你们才一年多吧?也太快了。那你找我干吗呢?陪你哭也不能在这儿啊。”
孙瑶说:“我要跟你混。”
方迪愣住了,愣了半天说:“你躺着吃站着吃都够了,这店明天死活还不知道呢,你投庙也不看看有没有香火,就是有,你也不是烧香的,你是拆庙的主。”
孙瑶说:“我先把娟儿出卖了吧,是她让我找你的,我觉得她说得对。娟儿说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方迪不解,问:“什么来不及了?”
孙瑶说:“你们公司规划北京的加盟店是20个,对吧?”
方迪说:“有这个规划,还没考虑细则,现在八字没一撇呢谈这个太早,娟儿问做机器的用途,我也就是跟她念叨了几句。如果市场定位是正确的,运转系统也成熟了,在北京规划发展20个加盟,不能无限发展,得保护加盟店的利益。”
孙瑶说:“不管哪个城市,半死不活的餐馆都是最多的,北京也一样。开业的场面我看了,也进去吃了,看得出你们是正经干事的,又不收加盟费,只要加盟就有钱挣,20个指标那还不一转眼就没了。我就是离婚也得榨他几桶血,可那也不能坐吃山空啊。”
方迪说:“这可没你走台来钱快,更没傍大款来钱快,创业那都是孙子干的事,爷是用来败家的。你不行,你是爷呀。董丽我得罪了,我不想把老同学都得罪了。”
孙瑶说:“我也想扭扭屁股就来钱,可由得了我吗?也怪我,过了几天好日子就不想继续革命了,这身肉是贼吃贼长,后面有更嫩的排大队呢,没办法,这行就这么残酷。咱姐们儿这么铁,也不能一点用都不管吧,那你还是人吗?我盘几个店加盟你,你要求人家什么条件就要求我什么条件,论先来后到我也不迟,总不能姐们儿铁反倒没机会了吧?”
方迪沉思了许久,问:“你真能当孙子?”
孙瑶说:“我能,我真能,我现在已经是孙子了。”
方迪拿过桌上的纸和笔推给孙瑶,说:“那你写个培训申请书吧,我给你批了,你到会计那儿去交一块钱培训费,然后准备好了来上班,餐厅一个月,后厨一个月。”
孙瑶说:“我给你打工两个月,我还给你一块钱,资本家也没这么狠吧?”
方迪收回纸和笔,说:“那算了。”
孙瑶赶紧夺回来,说:“我写,我写还不成吗?”
孙瑶就写了一句话:本人孙瑶申请到贵公司培训。后面是日期、签名。
方迪看了看,说:“行。”然后签上:同意,请会计收取1元培训费。
孙瑶说:“等准备好了我保证按时上班,但要爆发离婚大战怎么办?”
方迪说:“请假,而且在培训期间如果你受不了了,你随时可以放弃。”
孙瑶说:“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我懂。那咱先说好了,东城、崇文、宣武归我了。”
方迪说:“东城、崇文已经有家了,是石经理的朋友,如果他们不合格或放弃,你自动升为第一顺序,如果合作成功你就再选别的吧。”
孙瑶说:“看看,怪不得娟儿说再晚就来不及了,那西城、海淀、宣武归我了。”
方迪说:“甭管当不当真,你吃得下吗?”
孙瑶拿上培训申请书要去财务室,说:“只要你发展得好,我就吃得下。”
2
老九没参加开业仪式不是因为要检验队伍,而是因为害怕,所谓“身体不适”只是一个托词,真正的原因他只告诉了方迪一个人。以“久悟杠子面”的规模和背景,组织一个像样点的开业典礼不是问题,事实是老九和方迪一致选择了低调开业,老九是失败怕了,还没开业就准备接受失败了,而方迪则是缺乏实践经验,也不敢对结果抱太多乐观。
老九的别墅是二层小楼,一楼除了睡觉、喝茶的简单物件,其他都没置办,他既没心思也没时间。免税的汽车买了,一直停在楼下没开,他还没时间去办中国驾驶证。这天他睡得很晚,起得也很晚,磨磨蹭蹭刷牙洗脸,磨磨蹭蹭到小区外的粤菜酒楼吃点东西,又磨磨蹭蹭回来喝茶,今天他的最大事情就是打发时间,等待一个结果。但是,不管他怎么磨蹭时间都过得很慢,他实在无聊了,就到楼上找点事做。
楼上简直就是一个调味品配料作坊,北屋十几只敞口的麻袋靠墙排成一圈,里面装的全都是各种调味品,有花椒、八角、桂皮、茴香、白芷、草果等等。另一间北屋是码放整齐的一包包规格不一的调料袋,这种无纺布调料袋是特别定做的,耐拉扯、耐蒸煮,经得住大勺翻腾。南屋是一张配料操作台,有调料容器、电子秤、漏斗、电动缝纫机,居然还有一台小天平……这里,就是“久悟杠子面”的核心机密了。
尽管各种用途的配方老九已经熟记于心,但还是严格按照配方单子配料,一种用途的料袋一次配20袋,缝纫机封口走两道线,就可以装箱了,箱子上贴着用途名称的标签。根据公司保密制度规定,厂长领取料袋的种类和数量都有记录,每种料袋使用过都要回收,在有指定人员监督的情况下清点、拆袋、混合,然后才可以作为普通垃圾处理。有些料袋是与汤卤煮在一起用的,有些料袋是单独熬调味汁用的。比如大汤牛肉卤,厂长和操作工都知道煮制的配料、时间、火候和合格标准,却唯独不知道调味料袋里的东西,即使能猜出一部分材料,但材料的配置比例也无从得知。生产基地从员工到厂长都签过保密协议,岗位不同保密等级也不一样,配方作为最高机密,只有老九一个人知道。
配料是一件机械而琐碎的工作,需要耐心和细心。这个果然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老九干累了就到楼下喝茶歇会儿,然后再上楼配料,反反复复,就这样消磨了一天,天什么时候黑的也没注意,也没心情吃饭,终于熬到了餐馆打烊的时间。
晚上9点半电话准时响了,老九拿起电话。
方迪的声音,说:“情况没担心的坏,比预期的好,我这就把报表给九哥送去。”
老九的心这个激动,说:“再说一遍。”
方迪说:“情况比预期的好。”
老九说:“喝酒,20分钟后我在大门口等你。”
方迪说:“好的。”
放下电话,老九下楼坐到沙发上愣神了好一会儿,长长嘘了一口气,到厨房拿上那瓶提盒装的红酒,那是当时要给方迪庆祝论文答辩的酒,他提着这瓶酒出门了。8月的北京正是酷热的季节,夜晚凉爽了些许,也开始了这个城市的夜生活。
实际上老九并不是20分钟才到大门口,而是提前了,一直朝方迪来的方向张望,直到看见方迪的车开过来,开到近前。
方迪的精神很好,伸手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说:“九哥,上车吧。”
老九拉开车门将酒示意了一下说:“今天可以喝了吧?”
方迪说:“那当然。”
老九把酒放到后座上,然后坐回前面,接过方迪递上的营业报表。
方迪打开车内灯。
老九看完报表沉默了片刻,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想去看看子农了。”
方迪一点不觉得意外,说:“哦,那就去呗。”
老九说:“开业大吉,不管对别人算个啥,对我老九可不是个小事,我还是第一次尝到没失败的滋味。”
方迪说:“九哥,不用解释吧?”
老九说:“这刚开业就想走……”
方迪说:“这儿有我呢,通过今天我也练点胆子了,人在阵地在,嘿嘿。九哥要备什么礼物你就吩咐,我去办。”
老九说:“子农是我兄弟,开张大吉就是最好的礼物。”
方迪不以为然地笑笑,关了车内灯,问:“去哪儿?”
老九说:“先去厂里看看,叫上赵经理。”
方迪发动车开走了。
方迪说:“今天我对营业情况一句没干预,今天最大的情况就是没有、其实也不敢预料生意有这么好,连厂里的应急储备都不够了,石经理准确判断了这个情况,提前6小时通知赵经理,赵经理果断决定紧急生产,保证了晚餐正常供应。餐厅虽然出现了一些配合不畅的问题,但总体讲,生产和营业两大系统是有效运转的,经受住了实战检验。”
老九被车窗的风吹着,说:“好啊,太好了。这算运气好呢?还是算因果不虚?”
方迪说:“我觉得算因果不虚。”
老九说:“你刚才笑什么?开张大吉不算礼物吗?”
方迪说:“看对谁了。你这不是摸着石头过河,也不是造原子弹,没那么多变数。如果叶先生认为你的条件都成熟,那你开张大吉就是应该的。北京人爱吃炸酱面,你要真没什么可送的,送瓶面酱可能都比报喜强。”
老九说:“那子农也太势利了。打个赌,你输了请九哥吃饭。”
方迪笑笑说:“要是九哥输了呢?”
老九说:“我请你呀。”
方迪说:“好。”
北丽别墅离生产基地不远,很快就到了,方迪停好车,和老九一起从小门进去。
方迪问看门大爷:“赵经理休息了吗?”
看门大爷说:“没有,一个人在车间喝酒呢。”
赵经理在车间东侧的一块空地上独自喝酒,坐一只小凳子,前面用倒扣的塑料菜筐当小桌子,上面铺了一张报纸,有烟、打火机、半茶杯酒、一小碟子花生米,小碟子旁边还有个花生米的袋子,里面的花生米没倒完,一看就知道是从店铺里买来的花生米。
见老九和方迪进来,赵经理忙站起来说:“哟,董事长和方总来了。”
老九说:“怎么一个人喝上了。”
赵经理拘谨地一笑,说:“开业头一天哪,这么好,想喝一口。”
老九说:“就是来找你喝酒的,走,出去找个地方喝。”
赵经理忙歉意地说:“不行啊,我已经喝不少了,4点钟还要出去买菜。”说着指了一下地上的酒瓶,一瓶酒已经下去了一小半,大概喝了有3两酒。
老九说:“有采购员还用你跟着去呀?”
赵经理说:“采购员是我带的农村兵,人可靠,业务还不行,我得带带他。”
方迪说:“九哥,那就在这儿喝吧,意思一下,让赵经理早点休息。”
老九犹豫了一下,含蓄地说:“这也没个菜呀。”
赵经理说:“下了班任何人不能开火,咱不能3个公司领导带头违反制度啊。”
老九赶紧改口说:“那是,那是。”
方迪说:“酒在车上,我去拿。”
赵经理说:“我去吧。”
方迪就把车钥匙给他,说:“在后座上。”
方迪到餐柜找来3只小碗摆台子上,老九又找来两只小凳子。赵经理拿来红酒,老九亲自打开给每人倒上。
老九说:“论文答辩,开张大吉,都是高兴的事。来,碰一杯。”
方迪碰完杯说:“我开车,意思一下啊。”象征性地喝了一点点。
老九说:“赵连长啊,方总是双料硕士,那可是咱们公司的招牌啊。”
方迪和赵经理都注意到了,老九称呼的是“赵连长”,这是第一次,就这么不经意地说出来了,说明老九已经从心里认可了赵经理。
方迪笑笑说:“九哥,‘久悟杠子面’才是咱的招牌,代表着见路不走、实事求是。我还是愿意说那句话,用马克思主义指导我们赚钱,那是战无不胜的。”
老九对赵经理说:“你看,就是不一样吧?”
赵经理说:“我真不是想夸谁,方总真是人才。”
方迪被说得不好意思了,说:“哎哟,那就别费事了,干脆我自己夸夸自己吧。”
老九说:“哟,那我想听听。”
方迪说:“我觉得,今天我才像个战士,硕士比战士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