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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闹盐行

所属书籍: 黄河东流去

  牛瘦角不瘦

  ——民 歌

  一

  天亮到船上以后,每天帮着艄公们撑船摆渡,慢慢地和码头上的人都混熟了。经他和脚行里的人说合央求,把长松、春义、裴旺几个介绍到码头上搬运零货,虽然不算脚行里的正式搬运工人,每天也能赚几个钱糊嘴。

  蓝五没有小车,身体又比较弱,天亮给他借了一张小方桌,买了八个茶杯,每天在河沿上摆个茶摊卖茶。

  人冬以后,寻母口逃荒来的各县难民,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是因为黄河来回滚道,麦子没有种上,看着庄稼没有指望,就准备西逃。还有些人是听说西安、洛阳设立了难民舍饭场,都想逃到这些城市去吃舍饭。

  才开始一天进几十口子,后来一天进几百口子。寻母口渡口运送难民,仍然是三天开、两头闭,不到两个月时间,龙王庙沿河那一片,一下子聚集了几千口难民。有些家有点底子,就向渡口管理处使钱,后来涨到运送一口人要使三块光洋。对那些穷人家来说,过不去河,只好困在寻母口要饭。

  各地难民向这里涌着,梁晴随着逃荒的人也来到寻母口。自从在黄河上天亮泅水逃走以后,梁恩老汉当时就被打死在船上了。几个鬼子兵把梁恩老汉的尸首撂在黄河里,又把船上的棉花包掀扔在河里,把船抢到北岸。这时鬼子兵的大队正在忙着渡河,他们把马匹、辎重往抢来的几十条船上牵着搬着。就在这忙乱的时候,梁晴乘机跑到大堤下的一块高粱地里。她在高粱地里一直藏了一天一夜,后来听着河岸上没有人喊马叫的声音了,才跑出来。她在大堤上一看,只见遍地都是马粪、纸烟盒子,日本鬼子已经渡过黄河了。

  梁晴在河岸上坐了一清早。半晌时候,碰上一条到河南岸割麦子的农船。她和船上的农民说了说,搭上了船。到南岸后,她就打算去赤杨岗找李麦和天亮。

  梁恩老汉的钱,平常由女儿带着。梁晴这时身上还剩有几个钱,就一路走一路问着。走了没两天,就听说黄河扒开口子了,赤杨岗那一带农村全淹了。梁晴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觉得走投无路了。她不知道天亮和李麦的死活,自己也无处去了。后来她想了想,李潭镇有她一个表姑,就往李潭镇找她表姑。到了李潭镇,黄河水也到了这个村子,她表姑家也没一点办法。后来她表姑和村里一群妇女去商邱背盐贩盐,梁晴就跟着她们去背盐。当时陇海铁路被切断,豫西、陕南一带吃的海盐,全由人背转运。男人们在路上怕抓兵抓伕,就由妇女们去背。每天大路上都有一股股背盐的人群。黄泛区的各个集镇码头上都开有盐行、盐栈。梁晴跟着她表姑,背了两次盐,手中也落了几个钱。又一次,她从商邱背盐回来,路上碰到几个寻母口背盐的妇女。她由这几个妇女嘴里得知赤杨岗一带的难民,大多逃到寻母口了。梁晴就和表姑说了说,背着六十斤盐,和那几个妇女一道来寻母口找李麦和天亮。

  天擦黑时候,梁晴来到寻母口。这天正是阴天,飘着鹅毛似的大雪片,马牧集离寻母口三十里,全是黄河水淤过的黄胶泥地。走起路来脚下一步一粘,走不了几步,两只鞋就粘上两大块泥。梁晴背着六十斤盐走着,走几步用小棍刮刮鞋子,累得她把个破棉袄都汗湿透了。梁晴虽然累得气喘吁吁,心里却热呼呼的。她刮着鞋子说着泥巴:“你们见我就这么亲!老想抱住我的脚,走开!”当她看到寻母口一片灯火时,她觉得每一盏灯都像是天亮的温暖眼睛。

  寻母口有十几家盐行,门口都像旅店那样挂一个四方白纸糊的灯笼,上边写着字号。梁晴和那几个妇女来到一家叫作“福兴盐行”的门口。一个长着鱼眼蛤蟆嘴的中年人见了她们就喊着:“大嫂们,住到我们行里吧,住到我们行里吧!我们这儿明天就开秤。”他说着拦住为首的一个妇女,热情地去接她肩头上的盐口袋。这几个妇女出门不多,一个个累得要死,商量了一下,就住在这个盐行里。梁晴也跟着她们一道住下了。

  睡到半夜,忽然听见有人喊:“有贼了!有贼了!门被撬开了!”接着是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停了一会儿,盐行掌柜来到窗户下叫这几个妇女了。他说:“大嫂们,起来吧,出事了!”

  这几个妇女听说出事了,吓得浑身像筛糠一样。她们开始都不吭声。那个掌柜的又叫了一阵,她们才问:“出了什么事?”掌柜的说:“被盗了!你们的盐被偷走了!”妇女们听说盐被偷走,都齐喊乱嚷起来。她们到放盐的临街房看了看,只见一扇门倒在地上,她们的盐全被背跑了。盐行掌柜还哭丧着脸说:“这贼逮住就得把他撂到黄河里,连我们一根大秤也偷走了。”

  几个妇女看着盐被盗了,也不会说话了,都“哇”地一声哭起来。她们有的是借来的钱作本,有的是变卖衣服弄来的本钱,还有的是卖自己小孩弄来的钱。

  几个妇女在屋子里互相哭着,诉说着自己本钱的来由,梁晴在一旁低着头一声不吭。她们问道:“这个小妮,你这盐钱从哪来的?”梁晴说:“不知道!”

  “你准备到哪儿去哩?”

  “不知道!”

  “你家是哪儿的?”

  “我没有家。”

  一个年纪大一点妇女说:“吓懵了!这小妮吓懵了。她连她家在哪儿都不知道丁。”

  几个妇女一直说到天明。她们对那个长着蛤蟆嘴的掌柜说:“我们都是穷人,如今盐丢了,也没盘缠了,是不是您行行好,给我们几个盘缠钱,叫俺回到家里。”那个掌柜却说:“我们穷行户哪里有钱。”几个妇女没办法,只得去街上转了。

  二

  这天大雪初霁,天气晴朗。大街上的泥泞还结着芝麻花纹似的冰冻。徐秋斋已经摆开他的卦摊了。老头这两天又添了个新招牌。这招牌是个白帘,上边墨笔写着:“颖州徐半仙,诸葛神卦,六爻神课。”下边写着:“专解行旅疑难,预知吉凶祸福。”

  前几天,天气冷了。徐秋斋卦摊摆在街上坐不住人,算卦的渐渐稀少了。有时他坐一天冷板凳,连个烧饼也混不上。这时李麦就对他说:“大叔,我看你那个卦摊就别摆了,瞎嘴胡圪嚓,也赚不来钱,何必受那冻。”

  徐秋斋说:“你也别以为我是专门骗人,如今大灾大难,兵荒马乱,给人分解分解忧愁,开导开导疑难,也是办个好事。我也不光是赚钱。赚钱也是看人的,比如那些大商人、大客官、汉奸队那些歪戴帽子斜抽烟的东西,你不赚他几个钱还有罪哩!再说,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年纪这么大了,总得有个营生。”

  李麦说:“大叔,我们倒给你想了个营生。在旅店门口卖洗脸水。我看人家有些老头老婆在那儿卖,还不错。咱几家都有个铜盆,买几条新毛巾就行了。”

  徐秋斋说:“天亮他娘,你们别出点子了。我就是要饭也不去卖洗脸水。我们这读书人,落魄了三条路:教学、行医、算卦。叫我去拧着热毛巾喊着卖,我干不了!就说我这老脸不要,我还得顾顾圣人的脸哩!”

  李麦说:“那有啥?在此处,说此处。吕蒙正还要过饭哩!”徐秋斋说:“那是要饭。”他又说:“你别管我,你别管我,你要嫌每天给我送饭不好看,叫王跑家黑旦给我提来就行了。”

  李麦看拗不过他,只好由他。徐秋斋为了赌一口气,就把个破被单撕了半截,洗了洗,写成招牌挂出去。常言说:“不识字看招牌”,“卖啥吆喝啥”,就这一块破单一挂,徐秋斋的生意果然又稠起来。

  徐秋斋刚把卦摊摆开,一只长尾巴喜鹊在他对面一棵秃柳树上喳喳喳地叫起来。这几声喜鹊叫,把徐秋斋叫得心花怒放。他想,看起来今天兴许能喝上一碗羊肉汤了!老头想着,不觉得嘴里津液横生。

  正在这时候,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走到卦摊前。这个姑娘身材苗条,面皮红润,双颊上有两个深酒窝。就是衣服褴搂,头发散乱,两只大眼睛里含着泪,呆呆地看着那个布帘招牌。

  徐秋斋看她脚上穿的鞋子,粘满黄胶泥巴,知道她是远道而来;又看她那神情和年纪,想到不是和家里大人失散,就是才从水窝里逃出来的。

  他问:“这个小妮,你算卦吗?”

  那个姑娘说:“算一卦要多少钱?”

  徐秋斋说:“这没有准儿,有钱了多给点,没钱了少给点,有的还不要钱。”

  那个小妮说:“我还有两毛钱,能算一卦不能?”说着伸开手露出一张握得发热的角票。

  徐秋斋说:“钱你先拿上。你说说问什么事吧!是问病的?是找人的?你家是哪里的?”

  那姑娘忽然流下两行泪说:“大爷,我没有家。我的盐丢了!昨天夜里在盐行里被盗了。大爷,我就凭这点盐过活哩!我身上就剩这两毛钱了。大爷,你看我这盐能找着不能?往哪儿找?”

  这个姑娘就是梁晴。早晨出来到街上,她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有个卖豆腐的老头告诉她:十字街有个算卦的老徐先生,算得最灵,你去找他。

  徐秋斋看着这个小妮哭得这么伤心,又“大爷、大爷”地叫着,心中着实可怜。他又问:“你的盐在谁家行里被盗了?”梁晴说:“叫个‘福兴盐行’,掌柜的长着大蛤蟆嘴的那一家。”

  徐秋斋一听是“福兴盐行”,“唔”了一声,因为前几天,这个盐行就说是被盗了,坑过一群背盐妇女,想不到今天又演这一出戏了。徐秋斋又问:“盐行掌柜他怎么说的?”梁晴说:“他说他也没办法,叫我们赶快走!”徐秋斋一听大声说:“他放屁!走罢,妞!这卦你也别算了,我跟你去找盐!”这时黑旦已经把一罐饭提来,徐秋斋也顾不上吃,叫黑旦看着摊。他领着梁晴,直奔“福兴盐行”。

  到了“福兴盐行”门口,那几个丢盐的妇女,还在哭哭啼啼地央求着向盐行掌柜要盘缠钱。盐行掌柜拍着手说:“我也被盗了,锁也撬开了。我有啥法哩?”

  徐秋斋来到门口大声问:“谁是掌柜的?”那个蛤蟆嘴掌柜一看来个老头:山羊胡子刀条脸,一个大长鼻子,两只明亮好斗的眼睛,戴个旧的黑绒瓜皮帽,还穿着翠蓝布破长大褂,扣子上还系了个鲨鱼皮旧眼镜盒,眼镜盒下边还搭拉个黄穗子。看他不像农,不像工,不像商,不像兵,不像财主,却也不像穷人。他心里有点纳闷,就走过来壮着胆说:“老先生,我就是。”徐秋斋指着梁晴说:“这闺女的盐,是在你这行里放吧?”掌柜的说:“是啊!昨天夜里被盗了。你看,我这门轴都撬断了。”徐秋斋说:“我不看!我问你,这盐是在街上丢的?”

  “不是。”

  “是在路上丢的?”

  “也不是。”

  徐秋斋说:“一没有丢在街上,二没有丢在路上,货已经进到你的行里,丢了你赔!”

  那个蛤蟆嘴掌柜瞪着眼说:“老先生!恐怕不能这么说吧?我也丢了东西!”

  徐秋斋说:“你丢东西活该!你懂得开行的规矩不懂?货只要进到你的大门里,你就得负责。光叫你挣佣钱哩。你这行里还放了这么多盐都没有丢,偏偏丢了这几个娘们的盐?”给徐秋斋这一吵,几个妇女也胆大了,她们也跟着嚷起来。一会工夫,盐行的门口聚了一大群人。

  正吵得厉害,一个细长脖子的盐行伙计,拉着徐秋斋说:“老先生,走!走!走!有话到里边说,有话到里边说。”徐秋斋看他是怕众人知道,就故意大声说:“我不进去!我进去还怕我这人被盗了呢。你们开这个行是啥行?以后还有人敢住没有?”

  那个长脖子伙计又小声说:“是这样,老先生,我们认倒霉。赔他们一半盐价。都是逃荒的穷人!”

  那几个丢盐妇女正要答应,徐秋斋忙说:“丢多少赔多少,少一两也不行!”看热闹的人有的知道这家盐行平常专门坑骗背盐的难民,就跟着喊:“老先生说得对!少一两也不行,叫他们赔。”

  人越来越多,徐秋斋今天精神好,嗓门也越来越大。那个盐行掌柜心里骂着:“今天碰上这个杂面老头,看起来这头还不好剃哩!”他又想着越吵人越多,以后生意不好做了,就走过去装出一副可怜相说:“老先生,你别嚷了好不好?我赔她们,这三两百斤盐还能穷了我。这贼非追不行!我要到镇里报案。”徐秋斋看他已经答应赔盐,就改换口气说:“你早应该去报案,说不定这贼还在你这行里没有跑出去哩!”他说罢,大家“哄”地一声笑了。

  盐行伙计将斤作价,算了算账,把钱赔偿给几个妇女和梁晴。那几个妇女感动得直想跪下给徐秋斋叩头。她们说:“大爷,今儿个要不是您,我们都回不去家了。我们太感谢您了。”徐秋斋说:“别说这话了,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

  那几个妇女走率以后,梁晴还在他身边站着。徐秋斋说:“走吧,妞!还有啥东西没有?”梁晴说:“还有一个盐袋子,咱不要吧!”徐秋斋说:“不行,不能便宜这些坑人诈骗的东西。”他又回到盐行里说:“这小妮还有个盐袋子。”蛤蟆嘴掌柜就地上拿起个盐袋说:“给吧!给吧!该去哪儿去哪儿吧!出去看好路走,别栽倒了。”徐秋斋说:“我这眼睛倒好着哩!我劝你倒是别太急发财了!急发财要栽大跟斗!”

  出了盐行门,徐秋斋才感到肚子里确实有点饿了。他把盐袋子交给梁晴说:“给吧,他赔你一个盐袋子。我也该去吃饭了。你也走吧。”谁知梁晴这时一下子抓出一张一块钱钞票塞在他手中说:“大爷,你把这钱拿去吧!”徐秋斋看着她眼里憋着泪,就说:“闺女,我要为你这钱,就不来替你吵架了。情理不顺,气死旁人。钱你拿上,我一分钱也不要。”说着就走。

  梁晴却跟着他说:“大爷,我求求你,我再算一卦!”徐秋斋心里说:“这小妮今天像是一张黄香膏药一样,要贴住我了。”他说:“你的盐不是要回来了,还算什么卦?”梁晴说:“我要找个人!”徐秋斋说:“我肚子饿了,等我吃了饭再说。”

  徐秋斋回到摊子前,打开罐子一看,是玉米糁子熬红芋叶糊糊。老头饿了,抱住罐子就喝了两口。他没注意,这功夫梁晴不见了。老头抱着罐子喝了两口粥,才把它倒在碗里。这时梁晴拿了四五根热油条跑来了。她说:“大爷,你吃这个,油条还是焦的。”徐秋斋忙说:“我不要!我不要!”可是梁晴已经把两根油条丢在他的粥碗里。

  三

  徐秋斋吃罢饭,擦了擦胡子向梁晴说:“你要找什么人?”粱晴说:“找我一个亲戚。”徐秋斋问:“你的啥亲戚?是男是女?”梁晴低下头半天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她说:“我有个婶子,还有个哥哥。”徐秋斋又问:“你这个婶子是属啥哩?生辰八字你知道不知道?”梁晴说:“我不知道。”她又抬起头,眼里闪着光亮说:“她是个半老不老的老婆,说话响亮,还是大脚,眉毛上边有个痣。她孩子个子高高的,方脸盘,对了,还是双眼皮!……”

  没等她说完,徐秋斋笑起来了。徐秋斋说:“妞,算卦的不问单眼皮双眼皮,算卦的只要生辰八字就行了。看起来今天你这卦也难算。咱两人是驴唇不对马嘴,你说了半天把我也说糊涂了,又是婶子哩,又是半老不老的老婆哩。我看就这样吧,你就说说是你啥亲戚?是咋失散的?”

  梁晴噘着嘴看了老头一眼说:“反正是俺亲戚。”

  徐秋斋见多识广,本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问到这里已经猜透了八九分。他又换个说法儿问道:“你这个亲戚是哪乡哪村的?”梁晴说:“大爷,有个赤杨岗你知道不知道?”

  “赤杨岗?”老头听了一愣说:“赤杨岗,我太清楚了。你问谁家吧?”梁晴忙说:“大爷!海天亮家。你知道吧?”

  徐秋斋“忽”地一下站起来说:“原来你是找天亮啊!他就在这儿,他妈也在这儿。”

  梁睛听说天亮和他妈都在这里,激动地抓住徐秋斋的手说:“大爷,他……他……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就在这一刹那间,这个小姑娘忽然口吃了,眼泪像小河似地往脸上流着。

  徐秋斋说:“妞!我现在就领你去。叫我把摊子收了,我领你去。”说罢去掉布帘,包起历书,梁晴给他提着小板凳,两个人一道向龙王庙走来。

  四

  吃罢早饭,李麦和杨杏、凤英等正在拆洗被子。地上铺着几条大席,她们每人拿一根线锥子,坐在地上正拆得有劲。徐秋斋领着梁晴走进来。他喊着:

  “天亮他娘!你看这是谁?”

  李麦抬头一看,忽然觉得眼花缭乱,一下呆住了。

  梁晴满眶眼泪叫了一声:“婶子!”

  李麦猛然“啊”了一声,大喊着:“晴!”丢下线锥子跑了过来,一把抱住梁晴说:“闺女!我的苦命的乖乖!……”说罢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粱晴往地上一跪,喊了声:“婶子!……”像个小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李麦两条腿,伤心地哭起来。

  两个人越哭越伤心,李麦拉起她来说:“乖乖,你咋会摸到这儿了?”梁晴说:“我找你们找了几个月了。”她又哭着说:“婶子,我没有家了!我就跟着你吧,你收下我吧。”李麦眼泪又涌了出来说:“闺女,我既然见着你了,还能叫你走?就是死,咱娘俩也死到一块。你放心,饿不死婶子,就饿不死你!”梁晴又把兜里卖盐的钱都掏出来,递给李麦说:“这是我背盐卖来的钱,都给你!你拿着吧!”李麦掉着泪说:“咦!傻闺女,我还叫你给我拿钱哩!我就是你的亲妈。”

  两个人说了一阵子话,凤英把李麦两只鞋拿过来说:“婶子,你穿上鞋。”李麦这时才发现自己没穿鞋。她解嘲地穿着鞋说:“唉,我也慌迷了。”徐秋斋说:“唉,都别哭了。能逃出来就算不错。你娘俩总算见面了。”杨杏说:“婶子,给晴做点饭吃罢,她恐怕还没吃饭。”李麦说:“我去做。”

  梁晴扇着风箱,烧着火,李麦做着饭。梁晴问:“婶子,咱的家在哪儿哩?”李麦说:“乖乖,逃荒出来哪儿有家呢!这一口锅就是咱的家。夜里就在这破庙卷棚地下睡。人多,挤着也不冷。这一片都是咱村的人。”

  梁晴吃罢饭,李麦安排她去睡一会儿,自己仍去拆洗被子。杨杏说:“婶子,多好个闺女啊,叫人一见就喜欢她,可怜啊!”老气说:“这个妞是个喜型人,你没见她脸上笑眯眯的,没有什么心事。”李麦说:“还是个孩子,别看长个傻个儿,十六七了,一身孩子气。”凤英说:“我看着她说话那个味儿,倒真有点像婶子。”李麦说:“要说命[口+拜],俺俩倒是真有点儿像。苦瓜对着苦葫芦,我们算苦到一块了。不过总算找着她了。我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到地上了。这几个月我做了不知道有多少个梦,没有一个好的。不是梦见她漂在河里,就是梦见她淤在泥里。那些天我也不敢说。谁想到今天见面,比哪个梦都好。”

  徐秋斋在他的破席棚里躺着说:“就这样,还不叫我摆卦摊哩!要不是我摆这个卦摊,哼,这闺女咋会能找着?”李麦说:“大叔,今天叫天亮给你买碗羊肉汤。”徐秋斋说:“他要是买去,叫他再捎两个包子。”李麦说:“好!还再捎一棵大葱。”

  下午,李麦还只当梁晴在睡,走到卷棚下看了看,见她已起来了。梁晴问:“婶子,有把木梳没有?”李麦说:“有。”从席子下拿了把半截木梳给她。梁晴梳起头来。

  李麦在套被子,梁晴梳好辫子出来。她叫着说:“婶子,俺天亮哥那个码头在哪儿?”李麦说:“就在十字街西头,下个坡,有一片船的地方。天黑他就回来。”梁晴说:“我想去看看。”李麦说:“你去吧。记住咱住这个地方。”

  梁晴出去后,王跑家老气说:“你看这闺女多开通!大大方方的,一点也不羞羞答答。”李麦说:“她从小没有娘,在黄河上长大,和咱在村里长大的孩子们不一样。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像个童养媳妇一样,连个立站地也没有,我就把她当成闺女领。”凤英这时颇有同感地说:“其实这样最好了。婶子!”

  五

  黄河水向南滚滚地流着。那金色的波浪在冬天的夕阳下,变成了桔红颜色。一层层水流的波纹在河面上交织着,分散着,时而卷起一堆堆雪白浪花,时而闪烁出点点耀眼的金星。她流得还是那么快那么猛烈,不过咆哮的声音没有那么大了。在这陌生的平原上,她好像有点胆怯,不敢放声嚎叫了,而是变作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音。

  梁晴顺着河边走着,她第一次看到这向南流的黄河。她是在黄河上长大的,黄河水里有她们一家人的汗珠和眼泪,也有她爹的鲜血。黄河看着她,好像看见亲人一样,拍打着堤岸,向她打着招呼。可是她看着黄河,却有点陌生。太阳不再是从河里浴波升起,又落在金波万顷的河面上。黄河变得小了,不过它还是黄河。梁晴像一个长大了的孩子,看着当年自己的摇篮一样,望着黄河。

  粱晴来到码头上,去寻找着停泊在岸上的几条船。没有找着天亮。她想着:莫不是他回去了?我在路上没有碰到他。她又想着:不会,艄公们都还在这里。就在这时候,河西岸又撑过来三条大船。她喜出望外,瞪大着眼睛向西岸的三条船上看着。河面有一里多宽,梁晴却数出来三条船上一共十七个人。就在这十七个小黑点中,她发现天亮在第三条船上,而且身上穿的棉袄还没有扣扣子。

  三条大船驶近码头,梁晴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她把身子藏在一棵大柳树后面。她害怕天亮发现她后,不小心船会出事,因为船快靠码头时,最容易出事情。她斜眼看着码头,等天亮把船拢好,走下船,在一个茶摊前正要喝水时,她才像飞也似地跑了过去。

  “天亮哥!”她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叫着。

  天亮张着大嘴“啊”了一声,嘴合不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太突然了!他好像又有点不认识她了。他觉得这半年来,梁晴变化太大了。她变瘦了,也长高了,脸也变长了,眼睛中那种带点促狭的顽皮表情,现在却变成了温柔而愁苦的泪水的源泉。不过这还是她!这就是她!

  “你什么时候来到这儿了?”

  “夜儿个。”梁晴低着头说。

  “师傅哩?”

  “叫日本鬼子打死了。咱的船也叫鬼子抢走了。”

  天亮觉得眼前一阵黑。他停了停,一把拉住梁晴的手说:“走,咱到那边去!”

  在码头下边的黄河岸上,两个年轻人在走着说着话。暮色笼罩了河岸,夜风送来了刺脸的寒潮。可是他们忘记了冷,忘记了饿,忘记了天上已经露出几颗明亮的星星。梁晴说着:“……我要真找不到你,我就想跳到黄河里死了,我一个人太难了。可是我又想到会找着你,……我老想着俺爹死得太苦了,连个尸身也没落下。俺爹一辈子办了啥亏心事?”天亮说:“这不是办亏心事不办亏心事。日本鬼子在南京杀了十九万人,现在又听说在郑州把几百人埋在地里,用钉耙往人头上耙!难道说这几十万人都办亏心事了?这些畜生他们就是要杀人!他们把咱中国人就不当人。晴,我真想当兵去!我就不信我换不了两个小日本鬼!你看着,你爹这仇,我这一辈子非报不行!我不亲手宰两个日子鬼子,我就不姓海!”

  梁晴说:“那你要去当兵了。我怎么办?”

  天亮悦:“你就跟着咱妈!怕什么,咱妈最有办法了,还能饿着你!”

  大约是天亮太激动了,他第一次脱口说出“咱妈”这两个字。他说后自己没有什么感觉,可是梁晴却兴奋得浑身发颤了。她从这两个字中,找到了一个“家”,又找到了一个“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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