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氏家族第四代单传杭天醉,幼时便呈现出了某种与他祖上偏离的气质。单薄的身体,单薄的眼皮,长睫毛的眼睛像母亲,蒙眺的眼神像父亲,但没有一个人敢说他瘦削的身材更像谁。
一种古怪而极端的性格控制住了这个苍白的孩子,把他从他先辈温良平庸的杭氏家族阵营中分裂了出去。他有时不爱说话,有时则夸夸其谈,对他不喜欢的事物采取千方百计的激烈的逃避,对他喜欢的东西则一意孤行地追求。
尤其令母亲林藕初伤心透顶的是这个孩子对她一生厚望的辜负。她尤其不能明白这孩子对吴茶清的内心的疏离。这种疏离最终导致他一头扎进了父亲杭九斋的怀抱。
一开始他对母亲的反抗仅仅体现在逃避晨练上。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半夜三更提起来送到后花园,由管家茶清伯手把手教拳术。他讨厌在湿源渡的草地上打坐、架腿。为此他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找借口在父亲的单床上睡觉。母亲揍他屁股时会对他叫喊;“你知道你以后要做什么人?”她用打他屁股的手在周围划了一圈:“你知道这全是你的吗?”
母亲这样说话时几乎咬牙切齿,露出一口白牙,又多又细,晃得杭天醉头上的青筋全暴了出来,小薄鼻孔一张一翁。他的无力的小拳头捏紧了,小薄脚板急促地踩着地板:“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管家吴茶清一声不吭,站在母子俩背后。杭天醉后脑勺飞快地凉了下去,他用他的后脑勺看见了那个瘦削的山羊胡子。他老是教他打坐,一动不动地坐着,连胡子也不动。杭天醉一个转身向他扑去,喊道:“你走开!我讨厌!“
山羊胡子一动也不动,撼山易,撼山羊胡子难。杭天醉一跃而起要去抓那把胡子,他的双手立刻被死死捏住了。这是他第一次领教,他几乎可以说是立刻就感受到了这个大人的内在力量。他对他那么用力,毫不谦让与怜悯。他的黄眼珠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杭天醉气愤的脸。杭天醉叫着跳着,但母亲不松口,那人也不松手。看来那人是决心要制服他了。
杭天醉终于哭了。山羊胡子腾出一只手,擦着他的眼泪,问:“哭什么?”
“痛“
“知道痛了?”
“知道了。”
“不想练功?”
“不想。”
“不想就不练。”
那人把手松了,杭天醉就倒在他脚下。
他妈失望地喊:“我真不明白,这孩子不像我,偏去像那个不像样的爹!”
杭天醉坐在地上,盯着山羊胡子。吴茶清双手掸掸袖口,说:“随他去吧。”
山羊胡子走了,杭天醉不明白,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自己很委屈;为什么他觉得那个人应该对他更好些。
杭天醉十岁那年做的另一件一意孤行的事,乃是他管自收下了一个亲信——翁家山人撮着。
撮着那一年已经二十岁了,在城里干了十年杂役。劈柴、担水、抬轿、上门板,依旧有着一副农民的心肠。一双牛眼睛清澈木油,明亮笨拙。牙齿向外跑出来一片,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吃六谷番薯的后遗症。手并非太宽厚,却是精悍灵活,骨节有力,手指甚至细长,幸亏黝黑而裂缝累累,才与有闲阶级作出本质区别。
撮着与天醉的第一次相遇富有诗意。
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无所事事的撮着从散了的人市中走出来,他已经第十次被主人回报掉了。那时候他所呈现在城里人面前的还是一张笨脸。他身上足以使人信任的气质——比如严肃、不滑头滑脑,不乱嚼舌头,不胡思乱想,不嫖不赌,却又能对主人的嫖赌守口如瓶,并且吃苦耐劳,不要求加工资,凡此种种,尚无机会呈现。此刻,他有些茫然,不知下一顿饭在哪里吃,但他也并不着急,他就坐在巷口下,顺手抓了把烂稻草心不在焉地搓着。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烂土布棉袄,光着的胸膛黑红一片,像冬天里踩过草养的烂田。他的腰上扎着一根烂草绳。
降落在他身上的事件却又美又清洁。一只风筝,挂在他靠着的又高又大的白杨树下了。
一个少爷——撮着凭直觉就能感觉得到这是一个小少爷,在深深窄窄的巷子里倒走着,拉扯着线,但风筝却不动了。
这件事情很简单。一个流浪汉与一个少爷对峙了一会儿,流浪汉放下手里的烂稻草就上了树。风筝是蝴蝶状的,撮着手一撩,蝴蝶飞了。但是流浪汉和少爷却没有再分开。少爷拉扯着风筝,风筝一会儿就往下栽,撮着就弯腰去帮他捡起来,两只手托起举在头上。撮着抬起头,便看到两边又灰又高的封火墙夹出的一细长条城里的蓝天。他再一低头,又看到了前面拉扯着白洋线倒着走的小小身影,浅色的衣裤,套着酱色的小背心。这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陌生的异样的孩子使撮着怔了一怔,一句话不知道怎样就出了口:“少爷我跟你。”
少爷很高兴,因为蝴蝶飞起来了。少爷雀跃着,说:“你跟我好了,我反正大起来是当老板的。我们家里的人都跟我说过了,我一生出来,就是要当老板的,我要吃一辈子茶叶饭呢!”
撮着就跑上去了,两只手盖着少爷的细瘦清白的小手。手指之间,是松松紧紧的线儿。风筝越飞越高了,撮着看见城里的女人站在楼台上看呢。有一个清脆的草声在空气中震颤:“正月鹞,二月鹞,三月放个断线鹞。”少爷单薄的肩膀便也激动地颤抖起来,有些贫血的小脸已涌上了红潮,额上渗出了薄亮亮的汗水,发根更潮湿了一片。少爷的耳根,在春天的阳光下,薄薄的,红红的,几乎透明的,撮着想起了他翁家山老家的小兔子。
“好看吧?”少爷痴迷地看着天空,手,微妙地一动一动。大蝴蝶在天上舒来展去,像什么?少爷问撮着,撮着想不出来。“告诉你,记牢,像在天一样大的秋干上荡来荡去的姐姐啊!”
哦!撮着吃了一惊——天上的女人啊!撮着认真地看了少爷一眼,却只看见了急促在颤抖的很长的睫毛。他想起了翁家山的精蜒,蜡蜒的翅膀。从前,撮着是从来也不会怀念兔子和精蜒的,他突然一把抓住少爷的手,连线儿一起僵住。他没头没脑地倾诉:“我是没有爹娘的,三岁死光屋里人,吃百家饭长大的,二亩山地种茶,让叔伯兄弟骗去了。我是没爹娘教训的,少爷我跟着你!”
少爷被撮着这样一捏住,浑身不舒服。他自然不能明白连撮着自己也弄不懂的这种突然袭来的热血沸腾。少爷说:“走,找我妈去。”
杭夫人看见撮着时,和城里所有的老板一样对他并不满意。撮着太脏了,大木了。杭夫人是那种心里有标准形象男人的女人,撮着与她心里的尺度风马牛不相及。
“他叫什么名字?”杭夫人问儿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流浪汉。
“名字不问就带进来!”母亲喉咙就响了。
“我要我要,我要他!”儿子喊。
“我叫撮着。”撮着诚惶诚恐。
“奇怪,倒是这辈子没听过。”
少年便放下风筝,两只手做撮的动作,斜着眼睛:“是这样撮啊撮啊把你撮出来的吗?”
“勿是的,勿是的,“撮着觉得少爷理解得不对,有必要作出重新解释,“是姆妈在屋里头生我,阿爸在门槛上搓稻草绳,三把稻草搓完,我在里头哭了,阿爸问:’男的女的?’姆妈说:’带把的。’阿爸就高兴,说,托稻草绳的福,我撮着一个儿子,就叫’撮着’吧”
少爷联想力显然很丰富,立刻掉头问母亲:“妈,你生我的时候,阿爸在撮什么?”
杭夫人林藕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撮着时便有些湿润温和,撮着也就不那么毛糙肮脏了。她的儿子并不知道他的问题为什么会使母亲心有所动。如果他一出生就有记忆的话,他也仅仅晓得父亲的那一夜住在水晶阁小莲的房中,接生婆是山羊胡子亲手驾着马车接来的。第二天上午父亲回来时大喜过望,而母亲亦没有表现出委曲求全的神情。她的头上扎着毛巾,有气无力地对丈夫说:“儿子。”
撮着显然是在一种难得的温情闪逝中被杭夫人留下了。她把管家叫来时已经作了决定,所以她的咨询亦很简单:“你看是把他摆到店里还是后院?”
茶清低垂的眼帘不动,声音移向少爷:“你说呢?”
“跟我跟我,跟我玩。”少爷说。
茶清盯着了少爷,盯得天醉头低了下去,再盯撮着。刚才的一丝温情,便被茶清盯没了。
“你会什么?”
撮着来回地换着自己的脚跟,说:“抬轿子。”
“抬轿子也算本事?”林藕初一挥手,“你给我省省了吧。”
撮着脸红了,头颈上青筋就要暴出来,说:“花轿也会抬的!”
“你抬什么?轿领班!”
“轿领班我不抬的。轿领班走在前头,四面八方迎我,人称’远天广地’,吃不消的。”
“那你抬什么,轿二吗?”天醉好奇地问。
“轿二我不抬的。背后就是新人,真叫 不敢放屁’。”
说得连板着面孔的茶清都微微一笑,接口说:“轿四你自然又是不抬的,走路像写八字,当心’转弯勿及’。看来你倒是抬轿三的料了。”
撮着便极其认真地点头,“正是正是。面前轿子遮蔽,不见南北东西;就像开张瞎子,一片’昏天黑地’。”
说得天醉母子大笑,说:“你便只是个’昏天黑地’了。”
撮着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又不得不陪着讪讪笑,海海,酸酶地憨得发傻。茶清才说:“我们这里,轿子是没得给你抬了,弄辆黄包车给你拉拉,好不好?”
林藕初听了摇手,茶清一开口就堵了她话:“老板剩下的这辆车,放着也是闲得烂掉,卖卖也没人要。都当西洋景,没人肯拉。天醉骑马太小,坐轿子不免娇惯,不如乘了黄包车出入。”
“还不都是九斋活着时生出来的怪风头,你到街上看看,有几个人在拉这种东洋车。”藕初说。
“我拉,我拉。”撮着立刻表态,“少爷你坐,我这就拉你钱塘门去逛一圈。”
原来晚清时,杭州的主要代步工具依旧是轿、马、船。马者,多在湖滨至灵隐大道上通行,为游观者用,出借的大多是北方汉子;船常为那些外地来杭客人用,若带有行李,在河港交叉的城
最为简便。忘忧楼府的后花园外就通了河港。至于轿,不
当时依旧是主要代步工具。倒是这宽不过一米、长不过二米、高又不过半米的人力车,因是东洋人最早在街头拉过,杭人称为东洋车。杭九斋看了新鲜,做了一辆招摇过市。人家戳戳点点,他倒蛮得意忘形,还邀了秦楼娃女挤在一辆车上,掀着车帘,东张西望。拉车的原是个轿夫,大红花轿也抬过,蓝呢官轿也抬过,远天广地的轿领班也当过。从前的轿班弟兄,见他拉着这么个东西在街上跑,都朝他哪牙咧嘴笑,他觉得丢人,死活不肯拉了。杭九斋很不理解,对他的儿子杭天醉说:“从前四个人抬一个人,现在一个人拉两个人,还轻松,还快,为啥人人笑我?莫非东洋人乘得,我们就乘不得?“
杭天醉完全同意乃父意见,他自己也是黄包车的热烈拥护者,不期父亲一死,这车塞在后院也没人再用了,现在有了茶清伯撑腰,不愁日后没得乘车兜风快活。
撮着便拉天醉外头逛了一圈回来,林藕初再见撮着时着实吓了一跳,出去时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回来时一张面孔糊里塌拉青是青紫是紫。杭天醉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地让人听了半天才明白,撮着拉着车和抬轿的比谁快,那两人的轿比不过他一人拉的车。轿夫火了,当脸给他一拳。
“谁叫你去比那快慢的?”林藕初生气地说。撮着不响。茶清指着杭天醉说:“不是他还有哪个?”撮着连忙接口:“我没还手我没还手。”茶清看了他好一会儿,叹口气,指着少爷对林藕初说:“留下吧,跟他。”
比起凌厉的母亲,父亲活着时使杭天醉更为喜欢,他常跟着父亲到湖上去。
明清以后,江南一带的商贾,喜欢与达官贵人决一高低。先还只在私邪、茶楼、书院、寺庙、游艺上比试,渐渐这些气象,便从湖畔到了湖上,彩舟画肪,逐鹿西子,穿梭往返,眼花镜乱。
你想,那杭天醉的爹杭九斋,怎么舍得放弃这么个追欢逐月的大好机会。银子花花地倒出去,便制了一艘书画船,内陈香炉、茶具、竹榻、笔墨纸砚,与那杭城的士绅名流品茗吟诗,留歌唱答,此乐何极。
最妙的是,船上又设有一床,可躺可坐。夜浮于水,明月如洗,水天一碧,环视天地,悄然无声,只有青山浓翠欲滴。此时舟则活,舟则幻,舟则意东而东,意西而西。杭九斋叹道:“叩舷浩歌,心神飞越,曾不知天之高,地之下,不知老之将至,悠然乐而忘世矣。”遂名他的船为“不负此舟“。
杭天醉喜欢不负此舟,喜欢父亲逐句教他的歌谣:
今夕何夕兮,奉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修被好兮不告话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杭天醉不太听得懂这些歌谣的意思。父亲说那是很久以前的越人船夫摇着船在波水间唱的歌。杭天醉便摸一摸父亲苍白的手,认真地说:“我们就是船夫。”
父亲便有一种千古之音的感动,摸一摸儿子的脑袋,眼眶便湿润了。
有时,他们会在湖上遇见赵峡黄先生和他的四公子赵尘赵寄客。他们自己动手划船,那划子轻轻尖尖的,比不负此舟,可是要小得多了。
赵寄客一见杭天醉便大叫一声:“浪里白条来也!”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像一条黑鲤鱼乱翻乱扑。他的父亲只在船上藏着两手,有心无心地看着他。
“来呀,来呀,有胆量的下来呀!”
旧年夏天,也是被赵寄客这样叫着,杭天醉趁父亲不备,脱得如赤膊鸡,阳光下皮肤白里透青,眼睛一闭咕喀咕喀沉到底,却上不来了。只见一团黑发水下乱转,寄客一把抓住头发要往水上提,自己两只脚倒被拖了下去。幸亏还有歧黄先生,一边一个,拎出水面,统统趴在船帮上往外吐水。杭天醉吓得面无人色,其实他水进得并不多。赵寄客边吐边结结巴巴地说:“我弄错了,我应该一拳头……呸呸……把你打昏,呸呸……再把你捞上来。”
杭天醉口水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我、我、我难受……原来…… 死是这样的……”
两个大人看着这对死里逃生的小兄弟在互吐衷肠,便互相作个揖,杭九斋说:“让他们结为金兰吧,日后天醉要靠寄客的。”
峡黄先生说:“还不如说日后要给天醉添乱呢。”转身对两个孩子说:“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你们今日可是对着大好湖山起了誓的。”
两人便在船头拜了兄弟。船上无酒,清茶两盏,相互就碰了碰,黑孩子说:“兄弟,日后有水难,我要打昏你的,记牢。”
白孩子说:“不不不要打,我再也不、不、不……下水了。”
杭天醉不敢再接受赵寄客的邀请下水,但他和父亲却常邀赵氏父子去茶馆听戏。
从湖上登岸,船儿被系在湖边柳树下,杭九斋磨磨蹭蹭的,便要往他昔日的忘忧茶楼上走。
茶楼位于钱王词旁,不大不小,楼下手谈,楼上口谈;楼下下棋评鸟,楼上听戏说书。朱红雕花的门剥落了,杭天醉听见父亲说可惜可惜;走上磨光的红漆地板时油渍渍的,父亲哺咕说到底是杀猪人家;登楼梯时磁哈磁咕响,父亲说败落了败落了;小茶童吴升道里通遏地从楼下提了一把大茶壶上去,看见他们就粗着嗓门喊“让开让开泡着不是我……”,父亲吼一声“没爹娘教训就是没爹娘教训……”;前前后后总有人朝父亲和歧黄先生躬身作揖,肉包子、油古董儿、炸年糕、千张、馄饨、瓜子、香低、小核桃、花生米、臭豆腐……包围着赵尘与杭逸。赵尘就专吃肉包子、炸年糕,额方鼻直口大,一头的油黑要发,像只小黑狮子;杭逸是喜欢吃香拉和小核桃的,轻轻一咬,裂成两半,取一断口细细刮皮。赵尘等不及了,一口一个灰乎乎吃得满嘴黑末,天醉费工夫剥白了一粒,便给救命恩人:“给你。”
吃这些玩意儿时他们坐在楼上靠湖一面的廊栏前。父亲说从前一色的紫砂壶,俞国良的也有,惠孟臣的也有;从前一色的清花盖碗,茶船上描龙画凤,梅兰竹菊;从前一色的琴棋字画,唐伯虎的、文微明的;从前啊从前……唉,唉,罢了-…·杭天醉便晓得,父亲要开始和对面水晶阁里的小莲眉来眼去了。
水晶阁是浅绿的,小莲是粉红的。小莲的眉目从一墙之隔传来,一股股的脂粉味。小莲与父亲调笑时,夹着鸟啼声、卖花声、棋子落地声、谈笑声,隐隐约约的哭声与骂声。小莲说:“九斋爷啊,胆子真大呀,小少爷都敢带来呀。”父亲说:“小少爷他还敢给你沏一杯香喷喷的龙井茶呢。”小莲就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们青楼女子,哪里配享这种福气?小少爷不嫌弃我,尝尝我刚才剥的松子仁儿…·。·“一块香绢包着松仁,抛绣球似的扔在天醉的脸上。众人都笑了,天醉又羞又恼,心里一团的诱惑,把手绢儿扔给寄客:“你吃吧。”
寄客说:“我吃就我吃。”打开来要吃。天醉又急了,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寄客把手绢又扔给他,说:“我才不吃这种东西,又吃不饱。”
赵歧黄叹了口气说:“早年间这里说书的人多,如今也都移到城里头去了。”
吴升就提着茶壶叫:“段家生,段家生,红杉儿,红杉儿,你爹呢。”
话音响着,段家生就上来了。
段家生四十出头,手里拨了一把弦子,再无他物,看上去一脸病容,骨瘦如柴,听说从前是走红过的,只因抽鸦片,抽倒了牌子,才从昆剧戏班子里撵出来,改唱杭滩,无非是混口饭吃,混口烟抽罢了。刚才他赊得几个钱,过了一会烟痛,见有人点戏,便抖擞精神。上了那戏台于,一声昆腔叫板:“吓,果然好一派江景也!”下面,有人便从小莲隔墙扔松仁的桃色调笑中回转过来,大叫一声“好“,便击起了掌。
段家生听人叫好,定睛一看,是忘忧茶庄老板杭九斋。知他是个懂戏的,便心头一热,为知音的鼓励而长了三分精神,顿时气运丹田,声如裂帛,卖力唱将起来:
大江东去浪千层,乘西风,驾这小舟一叶。
才离了九重龙凤阀,早来到千丈虎狼穴。
大丈夫心烈,觑着这单刀会,一似那赛村社。
唱到此,段家生周身血气上来,喷出一腔道白:
“你看这壁厢天连着水,那壁厢水连着山。俺想二十年前,隔江斗智,曹兵八十三万人马,屯于赤壁之间,其时但见兵马之声,不见山水之形,到今日里啊……”
段家生看今日听客会大捧场,抖擞着精神,放开嗓子,亮亮地唱道:“……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哪处也,不觉得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的墙职恰恰又早一时绝。只这座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
“好大的水啊……”
赵寄客站了起来,作了那关羽的手下周仓,目光刷刷地亮了起来。寄客最喜欢听“水湖“、“三国“,不像天醉,什么都喜欢。听得赵尘这一声“好大的水呀“时,杭逸也激动了,也跟着喊了一声:“好大的水啊……”
一茶楼的人屏声静气,听到此同声喝了一个彩。赵尘、杭逸便很是得意,连段家生也很是得意了,只管沉浸在自己的英雄气短当中,几乎要声泪俱下地道:
“周仓,这不是水,这是二十年来流不尽的英雄泪!”
一曲昆腔,唱得众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听到楼下一层的鸟儿重新叽叽喳喳响起。
吴升小茶童,踩着地板火上房一样往楼下喊:“红衫儿,你还不快给我死上来?”众人被这小不点儿老三老四的话吓了一跳的同时,一团小红火又旧又脏从楼梯口跳了上来。她麻利地连翻了几个跟头,作了几个江湖上人的拙劣杂技动作。她飞起一脚打叶子时,却把自己的破鞋子踢飞了出去,直直打在杭天醉脸上。杭天醉尖叫一声。那黄毛丫头愣住了,立刻吓得浑身发抖,跪下就打自己的脸:“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师傅你饶了我……”
师傅不饶她,师傅指望着她来几个高难度的讨钱动作呢,没想到她把财神给打回去了。师傅拾起那破鞋啪啪往女孩脸上甩,嘴里便是一连串和刚才唱《刀会》截然不同的脏话。寄客一下冲了过去,喝道:“张飞来也……”
段家生止了手说:“小少爷想打亲自打便是,这破庙里捡来的累赘实在恼煞我了。”
“我不打她,我也不准你打她。”
“她是我养的,断了我财路,我打她,天经地义!”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赵寄客用的全是戏剧语言,“天醉兄弟,还不给我速速上场!”
“吾来也。”杭天醉急忙响应,慌里慌张上来扶起红衫儿到角落里。小姑娘一头垂发,眼睛长得像柳后的星,吓得还上不住地抖。天醉不知怎样安慰她,便把刚才小莲扔给他的松仁儿,一粒粒往那叫红衫儿的小姑娘嘴里塞,一边还哄着:“你吃,你吃,喷香的!”
小姑娘牙齿抖着,松仁进了嘴唇又抖落出来,止不住地打着哭嗝。
赵、杭两位大先生便也生了气,一边掏钱一边数落段家生:“你这位先生也太过分了,想要钱跟我们要便是,冲孩子撒什么气,看把她吓成什么样子,平日里不知怎么个打骂法呢!”
吸鸦片的人见了钱什么放不下,脸上立刻就堆了笑,“是是是“地应付着。
小吴升提着那只红衫儿甩出去的小破鞋子,气得脖子直往回缩。他看见那两个锦衣绣裤的男孩子围着红衫儿转,自己不敢上去,感到又一次遭到奇耻大辱。上一回他恨上了忘忧茶庄的老板,这一回他恨上了少爷。
同时他也恨红衫儿,这一干人扬长而去时,他看着他们前脚走出,后脚便冲进灶间找红杉儿。他像柯落帽风一样在后堂里乱窜,果然看见红衫儿坐在门槛上,细细数那些小松仁儿,数数,笑笑,脸上挂着泪,嘴角有小酒窝了,见了吴升,说:“阿升,松仁要不要吃?”吴升二话没说一个跟头把她推下门槛,松仁撒了一地。吴升小脸暴怒着,用烂鞋跟踩着那些松仁儿入泥,嘴里呼啸呼味冒气,酸酶海地使着劲。红衫儿复又大哭,惊动了躺在灶边小屋里吸大烟的段家生。他拖着鞋跟出来,见吴升打红衫儿,便来气。红衫儿是他养的,自己打得别人打不得,况且出手的又是个安徽小讨饭,便一把拎起来,啪啪两巴掌,扔出老远。
这下轮到吴升哭了,哭得伤心。红鼻头万老板来茶馆走走,见这位小茶童哭得跟跷,上去问,吴升哭诉说:“段家生打我!”
“哪个段家生?”
“这里唱戏的。”
万老板又粗又直,倒也爽快,大吼一声:“段家生!”
段家生躲在偏房,晓得躲不过,硬着头皮出来。
“你是段家生?”
“是,万老板你听……”
“滚!”
“万老板我求……”
“滚!”
段家生只好滚了,滚前想想懊丧,重新把红衫儿打得鬼哭狼
嚎。
红杉儿背着小鼓儿一瘸一瘸离开茶楼时,吴升向她伸出一双
黑乎乎的脏手,掌心里放着几粒同样黑乎乎的脏松仁。
吴升哭了,说:“曙,我从地上捡来的,赔你。”
红衫儿没理他,低着头,一声不吭走了。
第二天上午,有车夫用黄包车把天醉拉到茶楼,一路上他紧
紧抱着那个小洋铁罐头,里面盛满了好吃的点心、饼干、糖果和
芝麻糕。车夫说:“少爷,你心好,只是天下可怜人太多了。”杭
天醉却绘声绘色地叙述:“她僻僻啪啪翻着跟头,膨,跳得老高,
哈,鞋子飞到我脸上。她本事真大,也真可怜,她吃松仁,吃进 去吐出来,吃进去吐出来-…·”
这么兴奋地说着,激动地停在茶楼门口,被吴升看到了。他
根本不让那少爷上楼,他在门口叫着:“她不在,她走掉了,你找 不到她的。呸!她才不会跟你好呢!”
杭天醉不明白吴升为什么恨他,他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你 是谁?我不认识你,你干吗要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