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转醒,脑海中猛地里出现了一些从来没想到过的疑团:“妈妈为什麽这般喜欢让人受苦?义父的眼睛是她打瞎的,俞三师伯是伤在她手下以致残废的,临安府龙门镖局全家是她杀的。妈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望著天空中不住眨眼的星星,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管她是好人坏人,她是我妈妈。”心中想著:“要是妈妈还活在世上,我真不知有多爱她。”
他又想到了那个村女,真不明白她为什麽莫名其妙的来打自己断腿,“我一点也没得罪她,为什麽要我痛得大叫,她才高兴?难道她真的喜欢害人?”很想她再来,但又怕她再想什麽法儿加害自己。摸到身边那块吃了一半的饼子,想起那村女说话的神情:“你妈既是个美人,怎的拿我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麽?”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你好看,我喜欢看你。”
这般胡思乱想的躺了两日,那村女并没再来,张无忌心想她是永远不会来了。哪知到第三天下午,那村女挽著竹篮,从山坡后转了出来,笑道:“丑八怪,你还没饿死麽?”
张无忌笑道:“饿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还活著。”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断腿上踢了一脚,问道:“这一半是死的还是活的?”张无忌大叫:“唉呦!你这人怎麽这样没良心?”那少女道:“什麽没良心?你待我有什麽好?”张无忌一怔,道:“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我没恨你,这两天来,我常常在想你。”
那少女脸上一红,便要发怒,可是强行忍住了,说道:“谁要你这丑八怪想?你想我多半没好事,定是肚子里骂我又丑又恶。”张无忌道:“你并不丑,可是为什麽定要害得人家吃苦,你才欢喜?”那少女咯咯笑道:“别人不苦,怎显得我心中欢喜?”
她见张无忌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又见他手中拿著吃剩的半块饼子,相隔三天,居然还没吃完,说道:“这块饼子一直留到这时候,味道不好麽?”张无忌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说这句话时,有一半意存调笑,但这时却说得甚是诚恳。
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虚,微觉害羞,道:“我带了新鲜的饼子来啦。”说著从篮中取了许多食物出来,饼子之外,又有一只烧鸡,一条烤羊腿。
张无忌大喜,这些天中净吃生鹰肉,血淋淋的又腥又韧,这鸡烧得香喷喷地,拿著还有些烫手,入口真是美味无穷。
那少女见他吃得香甜,笑吟吟抱膝坐著,说道:“丑八怪,你吃得开心,我瞧著到也好玩。我对你似乎有点儿不同,用不著害你,也能教我欢喜。”
张无忌道:“人家高兴,你也高兴,那才是真高兴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说在前头,这时候我心里高兴,就不来害你。哪一天心中不高兴了,说不定会整治得你死不了,活不成,那时候你可别怪我。”张无忌摇头道:“我从小给坏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别把话说得满了,咱们走著瞧罢。”
张无忌道:“待我腿伤好了,我便走得远远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麽我先斩断了你的腿,教你一辈子不能离开我。”张无忌听到她冷冰冰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相信她说得出做得到,这两句话决非随口说说而已。
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叹了口气,忽然脸色一变,说道:“你配麽,丑八怪!你也配给我斩断你的狗腿麽?”蓦的站起身来,抢过他没吃完的烧鸡、羊腿、麦饼,远远掷了出去,一口口唾沫向他脸上吐去。
张无忌怔怔的瞧著她,只觉她并非发怒,也不是轻贱自己,却是满脸惨凄之色,显是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他有心想劝慰几句,一时之间却想不出适当的言辞。
那村女见他这般神气,突然住口,喝道:“丑八怪,你心里在想什麽?”张无忌道:“姑娘,你为什麽这般不高兴?说给我听听,成不成?”那少女听他如此温柔的说话,再也无法矜持,蓦地里坐倒在他身旁,手抱著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张无忌见她肩头起伏,纤腰如蜂,楚楚可怜,低声道:“姑娘,是谁欺侮你了?等我腿伤好了之后,我去给你出气。”那少女一时止不住哭,过了一会才道:“没人欺侮我,是我生来命苦。我自己又不好,心里想著一个人,总是放他不下。”张无忌点点头,道:“是个年轻男子,是不是?他待你很凶狠罢?”那少女道:“不错!他生得很英俊,可是骄傲得很。我要他跟著我去,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罢了,哪知还骂我,打我,将我咬得身上鲜血淋漓。”张无忌怒道:“这人如此蛮横无理,姑娘以后再也别理他了。”那少女流泪道:“可可是我心里总放他不下啊,他远远避开我,我到处找他不著。”
张无忌心想:“这些男女间的情爱之事,实是勉强不得。这位姑娘容貌虽然差些,但显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气有点儿古怪,那也是为了心下伤痛、失意过甚的缘故。想不到那男子对她竟是如此心狠!”柔声道:“姑娘,你也不用难过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又何必牵挂这个没良心的恶汉?”
那少女叹了口长气,眼望远处,呆呆出神。张无忌知她终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说道:“那个男子不过骂你打你,可是我所遭之惨,却又胜于姑娘十倍了。”那少女道:“怎麽啦?你受了一个美丽姑娘的骗麽?”张无忌道:“本来,她也不是有意骗我,只是我自己凯头凯脑,见她生得美丽,就呆呆的看她。其实我又怎配得上她?我心中也从来没存什麽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却摆下了毒计,害得我惨不可言。”说著拉起衣袖,指著臂膀上的累累伤痕,道:“这些牙齿印,都是她所养的恶狗咬的。”
那少女见到这许多伤疤,勃然大怒,说道:“是朱九真这贱丫头害你的麽?”张无忌奇道:“你怎知道?”那少女道:“这贱丫头爱养恶犬,方圆数百里地之内,人人皆知。”
张无忌点点头,淡然道:“是朱九真朱姑娘。但这些伤早好了,我早已不痛了,幸好性命还活著,也不必再恨她了。”
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但见他脸上神色平淡冲和,闲适自在,心中颇有些奇怪,问道:“你叫什麽名子?为什麽到这儿来?”
张无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立时向我打听义父的下落,威逼诱骗,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我吃尽了不少苦头。从今以后,‘张无忌’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没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了。就算日后再遇上比朱长龄更利害十倍之人,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以致无意中害了我义父。”於是说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姓什麽?”张无忌心道:“我说姓张、姓殷、姓谢都不好,张和殷两个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姑娘贵姓。”
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没姓。”隔了片刻,缓缓的道:“我亲生爹爹不要我,见到我就会杀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丑,你叫我丑姑娘便了。”
张无忌惊道:“你……你害死你妈妈?那怎麽会?”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亲生的妈妈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没生儿养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两个哥哥,爹爹就很宠爱她。妈后来生了我,偏生又是个女儿。二娘恃著爹爹宠爱,我妈常受她的欺压。我两个哥哥又厉害得很,帮著他们亲娘欺侮我妈。我妈只有偷偷哭泣。你说,我怎麽办呢?”张无忌道:“你爹爹该当秉公调处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护二娘,我才气不过了,一刀杀了我那二娘。”
张无忌“啊”的一声,大是惊讶。他想武林中人斗殴杀人,原也寻常,可是这个村女居然也动刀子杀人,却颇出意料之外。
那少女道:“我妈见我闯下了大祸,护著我立刻逃走。但我两个哥哥跟著追来,要捉我回去。我妈阻拦不住,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尽了。你说,我妈的性命不是我害的麽?我爸见到我,不是非杀我不可麽?”她说著这件事时声调平淡,丝毫不见激动。
张无忌却听得心中怦怦乱跳,自忖:“我虽然不幸,父母双亡,可是我爹爹妈妈生时何等恩爱,对我多麽怜惜,比之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却又幸运万倍了。”想到这里,对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声道:“你离家很久了麽?这些时候便独个儿在外边?”那少女点点头。张无忌又问:“你想到那儿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东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没什麽。”
张无忌心中突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等我腿好之后,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问他倒底对你怎样。”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来打我咬我呢?”张无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跟寒毛,我决计不和他甘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对我不理不采,话也不肯说一句呢?”张无忌哑口无言,心想自己武功再强,也不能硬要一个男子来爱他心所不喜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尽力而为。”那少女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和,似是听到了最可笑不过的笑话。
张无忌奇道:“什麽好笑?”那少女笑道:“丑八怪,你是什麽东西?人家会来听你的话麽?再说,我到处找他,不见影踪,也不知这会儿他是活著还是死了?你尽力而为,你有什麽本事?哈哈,哈哈!”
张无忌一句话本已到了口边,但给她这麽一下,登时胀红了脸,说不出口。那少女见他嗫嗫嚅嚅,便停了笑,问道:“你要说什麽?”张无忌道:“你笑我,我便不说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过了,最多不过是再给我笑一场,还会笑死人麽?”
张无忌大声道:“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不该如此笑我。”那少女道:“我问你,你本来要跟我说什麽话?”
张无忌道:“你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妈妈都死了,也没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说,那个恶人若是仍然不理你,咱们不妨一块做个伴儿,我也可陪著你说话解闷。但你既说我不配,我自然不敢说了。”
那少女怒道:“你当然不配!那个恶人比你好看一百倍,聪明一百倍。我在这儿跟你歪缠,尽说些废话,真是倒霉。”说著将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烧鸡一阵乱踢,掩面急奔而去。
受了这麽一顿好没来由的排揎,张无忌却不生气,心道:“这姑娘真是可怜,她心中挺不好过,原也难怪。”
忽见那少女又奔了回来,恶狠狠的道:“丑八怪,你心里一定不服气,说我相貌这般丑陋,居然还瞧你不起,是不是?”张无忌摇头道:“不是的。你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你一见投缘,倘若你没变丑,仍象从前那样……”
那少女突然惊呼:“你……你怎知我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张无忌道:“今日你的脸,比上次我见到你时又肿得厉害了些,皮色也更黑了些。那不会生来便这样的。”那少女惊道:“我……我这几天不敢照镜子。你说我是越来越难看了?”
张无忌柔声道:“一个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丑有何干系?我妈妈跟我说,越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坏,越会骗人,叫我要加意小心提防。”
那少女哪有心思去理他妈妈说过什麽话,急道:“我问你啊,你上次见我时,我还没变得这般丑怪,是不是?”张无忌知道倘若答应了一个“是”字,她必伤心难受,只是怔怔的望著她,心中充满了同情怜悯。
那少女见到他脸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什麽话,掩面哭道:“丑八怪,我恨你,我恨你!”狂奔而去。这一次却不再回转了。
张无忌又躺了两天。晚上有头野狼边爬边嗅,走近身来。张无忌一拳便将狼打死了。这野狼觅食不得,反而做了他肚中的食料。
过了数日,他腿伤已愈合大半,大约再过得十来天便可起立行走,心想那村女这一去之后从此不会再来,只可惜连名字也没问她,又想:“她脸上容色何以越变越丑,这事倒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难以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迷迷忽忽的便睡著了。
睡到半夜,睡梦中忽听得远处有几人踏雪而来。他立时便惊醒了,当下坐起身来,向脚步声来处望去。
这晚上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见共有七人走来,当先一人身行婀娜,似乎便是那村女。待那七人渐渐行近,这人果然是那容貌丑陋的少女,可是他身后的六人却散成扇形,似是防她逃走。张无忌微觉惊讶,心道:“难道她被爹爹和哥哥们拿住了?”
他转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后六人已然走近。张无忌一看之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原来那六个人他无一不识,左边是武青婴、武烈、卫壁,右边是何太冲、班淑娴夫妇,最右边的是个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识,却是峨嵋派的丁敏君。
张无忌大奇:“她怎麽跟这些人都相识?难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识破了我本来面目,便引他们来拿我,逼问我义父的下落?”想到此处,心下更无怀疑,不禁气恼之极:“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也来加害於我!”寻思:“眼下我双足不能动弹,这六人没一个是弱者,说不定这村女的武功也强。我姑且屈服敷衍,答应带他们去找我义父。待得双腿养好了伤,再跟他们一个个算账。”
若在五年之前,他只是将性命豁出去不要而已,任由对方如何加刑威逼,总是咬紧牙关不说,但此时一来年纪大了,心智已开,二来练成九阳真经后神清心定,遇到危难能沉著应付,虽然强敌当前,却也丝毫不感畏惧,只是没想到那村女居然也出卖自己,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伤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做枕,不去理会这七人。
那村女走到他身前,向著他静静瞧了半晌,隔了良久,慢慢转过身去。张无忌听到她叹息一声,声音极轻,却充满了哀伤之意。他心下冷笑:“你心中打得不知是什麽恶毒主意,却又何必假惺猩的可怜起我来?”
只见卫壁将手中长剑一摆,冷笑道:“你说临死之前,定要去和一个人见上一面,我道必是个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却原来是这麽一个丑八怪,哈哈,好笑阿好笑!这人和你果然是天生一双,地生一对。”
那村女毫不生气,只淡淡的道:“不错,我临死之前,要来再瞧他一眼。因为我要明明白白的问他一句话。我听了之后,方能死得瞑目。”
张无忌大奇,全不明白两人的话是何意思。只听那村女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须得老老实实回答。”张无忌道:“是我自己的事,自可明白相告。是旁人的事,可没这麽容易就说。”料想那村女要问谢逊的所在,他已打好了主意跟他们敷衍,是以没把言语说得决绝了,似乎颇有商量的余地。
那村女道:“旁人的事,要我操什麽心?我问你:那一天你跟我说,咱俩人都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你愿意跟我做伴。你这句话却是出於真心麽?”
张无忌一听,大出意料之外,当即坐起,只见她眼光中又流出那哀伤的神色,便道:“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你当真不嫌我容貌丑陋,愿意和我一辈子厮守?”
张无忌一怔,这“一辈子厮守”五个字,他心中可从来没想到过,但见到她这般凄然欲泣的神情,心中大感不忍,便道:“什麽丑不丑,美不美,我半点也不放在心上,你如要我陪伴你说笑谈心,只要你不嫌弃,我自然也很欢喜。但你如想骗我说……”那村女颤声问道:“那麽你是愿意娶我为妻了?”
张无忌身子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我……我没想过……娶妻子……”
何太冲等六人同时哈哈大笑。卫壁笑道:“连这麽一个丑八怪的乡巴老也不要你,我们便不杀你,你活在世上有什麽味儿?还不如就在石头上撞死了罢。”
张无忌听了六人的讥笑和卫壁的说话,登时便知那村女和这六人并非一路,似乎卫壁等人立时便要杀她,想到那村女并非引人来加害自己,心中感到一阵温暖。只见她低下了头,眼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显是心中悲伤无比,只不知是为了命在倾刻,是为了容貌丑陋,还是为了卫壁那利刃般的讽刺讥嘲?他心中大恸,想起自己父母双亡之后,颠沛流离,不知受了人家的多少欺侮,这村女茕茕弱质,年纪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加不幸,这时候不知何以巴巴的来问这句话,焉可令她伤心落泪、受人折辱?又何况她这般相问,自是诚心委身。“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义父、以及太师傅、众位师叔伯,有谁是这般真心的关怀过我?我日后好好待她,她也好好待我,两个人相依为命,有什麽不好?”眼见她身子颤抖,便要走开,当即伸出左手,握住了她右手,大声道:“姑娘,我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
那少女听了这句话,眼中登时射出极明亮的光彩,低低的道:“阿牛哥哥,你这话不是骗我麽?”
张无忌道:“我自然不骗你。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你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麽利害的人来欺负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让你平安喜乐,忘了从前的种种苦处。”
那少女坐下地来,依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一只手,柔声道:“你肯这般待我,我真是快活。”闭上了双眼,说道:“你再说一遍给我听,我要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你说啊,你要怎样待我?”
张无忌见她欢喜之极,也自欣慰,握著她一双小手,只觉柔腻滑嫩,温软如棉,说道:“我要让你平安喜乐,忘了从前的苦处,不论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为难,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
那村女脸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声道:“从前我叫你跟著我去,你非但不肯,还打我、骂我、咬我……现下你跟我这般说,我真是欢喜。”
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登时凉了,原来这村女闭著眼睛听自己说话,却把他幻想做她心目中的情郎。
那村女只觉得他身子一颤,睁开眼来,只向他瞧了一眼,她脸上神色登时便变了,显得又是失望,又是气愤,但随即带上几分歉疚和柔情。她定了定神,说道:“阿牛哥哥,你愿娶我为妻,似我这般丑陋的女子,你居然不加嫌弃,我很是感激。可是早在几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属於旁人了。那时候他尚且不睬我,这时见我如此,更加连眼角也不会扫我一眼。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啊……”她虽骂那人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骂声之中,仍是充满不胜眷恋低徊之情。
武青婴冷冷的道:“他肯娶你为妻了,情话也说完啦,可以起来了罢?”
那村女慢慢站起身来,对张无忌道:“阿牛哥哥,我该死了。就是不死,我也决不能嫁你。但是我很喜欢听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你别恼我,有空的时候,便想我一会儿。”这几句话说得很温柔,很甜蜜。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一酸。
只听得班淑娴嘶哑著嗓子道:“我们已如你所愿,让你跟这人见面一次。你也当言而有信,将那人的下落说了出来。”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曾经藏在他的家里。”说著伸手向武烈一指。武烈脸色微变,哼了一声,喝道:“瞎说八道!”
卫壁怒道:“快老老实实说出来,你杀我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
张无忌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颤声道:“杀了朱……朱九真姑娘?”卫壁瞪了他一眼,恶狠狠的道:“你也知道朱九真姑娘?”张无忌道:“雪岭双姝大名鼎鼎,谁没听见过?”
武青婴嘴角边掠过一丝笑意,向那村女大声道:“喂,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村女道:“指使我来杀朱九真的,是昆仑派的何太冲夫妇,峨嵋派的灭绝师太。”
武烈大喝:“你妄想挑拔离间,又有何用?”呼的一掌,向那村女拍去。他这一喝威风凛凛,掌随声出,掌力只激得地下雪花飞舞。那村女闪身避过,身法甚是奇幻。
张无忌心下一片混乱:“她……她当真是武林中人。她去杀了朱九真,那自是为了我。我说受了朱姑娘的骗,被她所养的恶犬咬得遍体鳞伤,我可没要她去杀人啊。我只道她因为相貌变丑,家事变故,以致脾气古怪,那知竟是动不动便杀人。”
卫壁和武青婴,各持长剑左右加击,那村女东闪西窜,尽只避开武烈雄厚的掌力,突然间纤腰一扭,转到了武青婴身侧,啪的一声,打了她一记耳光,左手探处,已抢过了她手中长剑。武烈和卫壁大惊,双双来救。那村女长剑颤动,叫声:“著!”已在武青婴的脸上划了一条血痕。武青婴一声惊呼,向后便倒,其实她受伤甚轻,但她爱惜容貌,只觉脸上刺痛,便已心惊胆颤。
武烈左手挥掌向那村女按去。那村女斜身闪避,叮当一响,手中长剑和卫壁的长剑相交。就在此时,武烈右手食指颤动,已点中了她左腿外侧的“伏兔”、“风市”两穴。那村女轻哼一声,立足不定,倒在张无忌身上,但觉全身暖洋洋地,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便是想抬一跟手指,也宛似有千斤之重。
武青婴举起长剑,狠狠的道:“丑丫头,我却不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只斩断你两手两腿,让你在这里喂狼。”挥剑便向那村女的右臂砍落。武烈道:“且慢!”伸手在女儿手腕上一带,将她这一剑引开了,对那村女道:“你说出指使你的人来,便给你一个痛快的。否则的话,哼哼!我瞧你断了四肢,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也不大好受罢。”
那村女微笑道:“你既定要我说,我也无法再瞒了。朱九真姑娘要嫁给一个男子,另外一个美貌姑娘也要嫁这人,那个美貌姑娘便给了我伍百两银子,要我去杀了朱九真。这件事我本要严守秘密……”她还待说下去,武青婴已气得花容失色,手腕直送,挺剑往那村女心窝中刺去。
那村女见貌辨色,早猜到了武青婴和卫壁、朱九真三人之间的尴尬情形。她如此激怒武青婴,正是要她爽爽快快的将自己一剑刺死,但见青光闪动,长剑已到心口。
突然之间,一物无声无息的飞来,在剑上一撞。呼的一声响,长剑飞了出去,直飞出十余丈外才落地。黑暗中谁也没看清楚武青婴的兵刃如何脱手,但这剑以如此劲道飞出,便是要她自己用力投掷,也决计无法做到,显然那村女已到了强援。
六人一惊之下,都退了几步,回头察看。四下里地势开阔,并无山石丛林可以藏身,一眼望出去半个人影也无,六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武烈低声问道:“青儿,怎麽啦?”武青婴道:“似乎是什麽极厉害的暗器,将我的剑震飞了。”武烈游目四顾,却是不见有人,哼了一声,道:“便是这丫头弄鬼。”心中暗暗奇怪:“她明明已身中了我的一阳指,怎的尚能有力震飞青儿长剑?这丫头的武功当真邪门。”跨步上前,举掌往那村女左臂拍去。这一掌运劲雄猛,要拍碎她的肩骨,使她武功全失,再由女儿来称心摆弄。
眼看那村女便要肩骨粉碎,蓦地里她左掌翻将上来,双掌相交,武烈胸口一热,但觉对方的掌力尤似狂风怒潮般涌至,实是势不可挡,“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已然飞起,砰的一响,摔了出去。总算他武功了得,背脊一著地立即跃起,但胸脯间热血翻涌,头昏眼花,身子刚站直,待欲调均气息,晃了一晃,终于又俯身跌倒。
卫壁和武青婴大惊,急忙抢上扶起。忽听得何太冲道:“让他多躺一会!”武青婴回过头来,怒道:“你说什麽?”心想:“爹爹受了敌人暗算,你却幸灾乐祸,反来讥嘲。”何太冲:“气血翻腾,静卧从容。”卫壁登时醒悟,道:“是!”轻轻将师傅放回地下。
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大为惊异,他们都和那村女动过手,觉得她招数精妙,果有过人之处,然内力却是平平,可是适才和武烈对这一掌,明明是以世所罕有的内力将他震倒,委实令人大惑不解。
那村女心中,却更是诧异万分。她被武烈点倒后,倒在张无忌怀中动弹不得,眼看武青婴挥剑刺来,突然飞来一物,震开长剑,跟著突有一股火炭般的热气透入自己两腿,在“伏兔”和“风市”两穴上一冲,登时将被封的穴道解开了。她全身一震,低头看时,只见张无忌双手握住了自己两脚足踝,热气源源不绝的从“悬钟穴”中涌入体内。这当儿变化快极,未及细想,武烈的一掌已拍了下来。她随手抵御,本是拼著手腕折断,胜于肩骨被他拍得粉碎,那知双掌相交之下,武烈竟给自己一掌击出丈许。她一愕之下,心道:“难道这丑八怪乡巴老,竟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大高手?”
何太冲心有忌惮,不愿和她比拼掌力,拔剑出鞘,说道:“我领教领教姑娘的剑法。”那村女笑道:“我没剑啊!”卫壁道:“好,我借给你!”提起长剑,剑尖对准那村女胸口,用力掷出。那村女伸手一抄,接在手里,笑道:“你武功太差,刺我不死!”何太冲是一派掌门,不肯占小辈的便宜,说道:“你进招罢,我让你三招再还手!”那村女长剑刺出,迳取中宫。何太冲怒哼一声,低声道:“小辈无礼!”举剑便封。
却听得喀喇一响,双剑一齐震断。何太冲脸色大变,身形晃处,已自退开半丈。那村女暗叫:“可惜,可惜!”原来张无忌将九阳神功传到她体内,但她不会发挥神功的威力,结果双剑齐断,若能运力攻敌,那麽折断的只是对手兵刃,她手中长剑却可完好无恙。
班淑娴大奇,低声道:“怎麽啦?”何太冲手臂兀自酸麻,苦笑道:“邪门!”班淑娴拔出长剑,寒著脸道:“我再领教。”那村女双手一摊,示意无剑可用。班淑娴指著掉在十余丈之外武青婴的那把长剑,喝道:“去捡来使!”那村女不敢离开张无忌之手,只得扬一扬手中半截断剑,笑道:“就是这把断剑,也可以了!”
班淑娴大怒,心道:“死丫头如此托大,轻视於我。”她却不似何太冲般要处处保持前辈高人身份,长剑回处,急刺那村女的头颈。那村女举断剑挡架,班淑娴剑法轻灵之极,早已改削她的左肩。那村女忙翻剑相护。班淑娴又已斜刺她右肋,接连八剑,势若飘风,始终不与那村女的断剑相碰,只是发挥自己剑法所长,不令对方有施展内力之机。
那村女左支右拙,登时叠遇凶险。她的剑法本就远不及班淑娴,再加上手中只有半截断剑,双足又不敢移动,变成了只守不攻。又拆数招,班淑娴剑尖闪处,嗤的一声,在那村女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昆仑派剑法一剑得手,不容敌人更有半分喘息之机,随势招招进逼,那村女“啊”的一声,肩头又中了一剑。那村女叫道:“喂,你再不帮我,眼睁睁瞧著我给人杀了麽?”班淑娴退后两步,横剑当胸,四下一看,却不见有人,当下长剑颤动,剑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村女攻去。
那村女急舞断剑,连挡三剑,对方剑招来得极快,她却也挡得迅捷无伦,这当儿眼明手快,当真是招招间不容发。班淑娴赞道:“死丫头,手下倒快!”那村女不肯吃亏,回骂道:“死婆娘,你手下也不慢啊。”班淑娴是剑术上的大名家,数十年的修为,口中说话,手下丝毫没闲著。那村女终究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虽然得遇明师,但岂能学得到班淑娴好整以暇的风范?这一说话微微分心,但觉手腕上一痛,半截断剑已然脱手飞出。那村女“啊”的一声惊呼,班淑娴第二剑已刺向她的肋下。
丁敏君一直在旁袖手观战,这时看出便宜,不及拔剑,一招“推窗望月”,双掌便向那村女臂上击去,同时武青婴也纵身而起,飞腿直踢那村女右腰。那村女只吓得一颗心几欲从腔子中跳了出来,但觉全身炙热,如坠火窖,随手伸指在班淑娴的长剑上一弹,便在此时,背心中掌,腰间被踢。却听得“啊哟”“唉呦”两声惨叫,丁敏君和武青婴一齐向后摔出,班淑娴手中也只剩下了半截断剑。
原来张无忌眼见情势危急,霎时间将全身真气急速送入那村女的体内。他所修习的九阳神功已有三四成功力,威力当真不小,於是班淑娴的长剑、丁敏君的双手腕骨、武青婴的右足趾骨,一一分别折断。何太冲、武烈、卫壁三人目瞪口呆,一时都怔住了。
班淑娴将半截断剑往地下一抛,狠狠的道:“去罢,丢人现眼还不够麽?”向丈夫怒目而视,一肚皮怨气,尽数要发泄在他身上。何太冲道:“是!”两人并肩奔出,片刻之间,已奔得老远,昆仑派轻功之佳妙,确是武林一绝。至于班淑娴回家如何整治何太冲出气,是罚跪顶剑,或是另有昆仑派怪招,自非外人所知。
卫壁一手扶著师傅,一手扶了师妹,慢慢走开。他三人极怕那村女乘胜追击,可是又不能如何太冲夫妇这般飞驰远去,每一步中都担著一份心事。
丁敏君双手腕骨断折,腿足却是无伤,咬紧牙关,独自离去。
那村女得意之极,哈哈大笑,说道:“丑八怪!你……”突然间一口气接不上来,昏了过去。原来张无忌眼见六个对头分别离去,当即缩手,放脱她的足踝。充塞在那村女体内的一股九阳真气蓦地里解去,她便如全身虚脱,四肢百骸再无分毫力气。张无忌一惊之下,便即领会,双手拇指轻轻按著她眉头尽处的“丝竹空穴”,微运神功,那村女这才慢慢醒转。
她睁开眼来,见自己躺在张无忌的怀里,他正笑嘻嘻的望著自己,不觉大羞,急跃而起,似笑非笑的向他瞪了一会,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耳用力一扭,骂道:“丑八怪,你骗人!你有一身利害武功,怎不跟我说?”张无忌痛叫:“哎哟!你干什麽?”那村女哈哈笑道:“谁叫你骗人?”张无忌道:“我几时骗你了,你没跟我说你会武功,我也没跟你说我会武功。”那村女道:“好,便饶了你这一遭。适才多承你助我一臂之力,将功折罪,我也不来追究了。你的腿能走路了吗?”张无忌道:“还不能。”
那村女叹道:“总算好心有好报,若不是我记挂著你,要再来瞧你一次,你也不能救我。”顿了一顿,又道:“早知你本事比我强得多,我也不用替你去杀朱九真那鬼丫头了。”
张无忌脸一沉,道:“我本来没叫你去杀她啊。”那村女道:“啊哟,啊哟!原来你心中还是放不下这个美丽的姑娘,倒是我不好,害了你的意中人。”张无忌道:“朱姑娘不是我的意中人,她再美丽,也不跟我相干。”那村女奇道:“咦!这可奇了,那麽她害得你这样惨,我杀了她给你出气,难道不好吗?”
张无忌淡淡的道:“害过我的人很多,要一个个都去杀了出气,也杀不尽这许多。何况,有些人存心害我,其实他们也是很可怜的。好比朱姑娘,她整日价提心吊胆,生怕她表哥不和她好,担心他娶了武姑娘为妻。象她这样,做人又有什麽快活?”
那村女怒道:“你是讥刺我麽?”张无忌一呆,没想到说著朱九真时,无意中触犯了眼前这位姑娘之忌,忙道:“不,不。我是说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别人对你不起,你就去杀了他,那很不好。”那村女冷笑道:“你学武功如果不是为了杀人,那学来做什麽?”张无忌沉吟道:“学好了武功,坏人如来加害,我们便可底挡了。”
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来你是个正人君子,大大的好人!”
张无忌呆呆的瞧著她,总觉对这位姑娘的举止神情,自己感到说不出的亲切,说不出的熟悉。那村女下额一扬,问道:“你瞧什麽?”张无忌道:“我妈妈常笑我爸爸是烂好人,软心肠的书生。她说话时的口吻模样,就象你这时候一样。”
那村女脸上一红,斥道:“呸!又来占我便宜,说我象你妈妈,你自己就象你爸爸了!”她虽出言斥责,眼光中却蕴涵笑意。
张无忌急道:“老天爷在上,我若有心占你便宜,教我天诛地灭。”那村女笑道:“口头上占一句便宜,也没什麽大不了,又用得著赌咒发誓?”
刚说道此处,忽听得东北角上有人清啸一声,啸声明亮悠长,是女子的声音。跟著近处有人做啸相应,正是尚未走远的丁敏君。她随即停不不走。
那村女脸色微变,低声道:“峨嵋派又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