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矿山大概是风闻了黑石城的变故, 不战而降。
反正里头矿工多, 而金羽卫少, 想战都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
叶流西再次进了金爷脸。
短短几天不见,高深蛇化的迹象更明显了:眸光散焦,头会像摆锤样下意识地晃动,也很容易受惊,明明说着话,会突然间身子一凛, 像是随时准备逃窜。
叶流西本来是想跟他说,有了个保底的法子,如果能再耐心等一等,兴许会有更好的出路也不定——但看到高深这状况, 就知道他是等不起了。
她把李伏的建议说了, 才说到一半, 高深就拼命点头:“好, 好,西小姐, 好。”
又急切地转头看四周:“来了吗?他们来了吗?那个什么移魂转魄, 可以现在就做吗?”
叶流西说:“高深,你要想清楚了,当了皮影人之后, 只是有个人的模样, 跟人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高深一句话就把她所有的说辞都堵回去了:“但我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西小姐, 我很满足了,可以不要这么不人不鬼地活着,可以说话,可以见光,可以有个人的样子在太阳下走,我很满足了,真的。”
叶流西沉默了一会,让阿禾送了大的黑罩布进来,把高深从头到脚裹严实了,才带他出去。
即便有罩布裹着,高深还是有些畏缩,到车边时,几乎是抢着钻了进去。
大概是怕见光,怕见人。
叶流西有点难受,没有立刻上车。
整个矿山闹闹哄哄,是蝎眼在和金羽卫在进行交接,接管人拿着花名册,逐一点算矿工人头,每喊到一个名字,就有人大声地应喝一声“到”。
以前,还在黄金矿山的时候,进洞的矿队上工收工,也要点个卯,江斩应卯的时候,声音总是特别大,她觉得奇怪,有一次问起来,江斩说,因为这样,你就能听见了啊,那是我在跟你打招呼呢。
现在,应声的人里,再也没有江斩了。
少年时代的梦想,她算是实现了吧,但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满足。
这一路,丢得东西多了,心也软了,想笑时,想到那些痛,笑就淡了。
大概是站得太久了,阿禾过来找她:“西姐,咱们得走啦。”
得把高深送到李伏那里去,先行寻找合适的容器,尽快移魂转魄,否则以高深的蛇化速度,撑不到皮影人完工。
叶流西低声说了句:“高深……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他自己都满足了,她反而锱铢必较起来:皮影人,不用吃,也不用睡,牛皮做成的身体,能撑多久呢?他以后怎么生活呢,和小柳儿之间,还有希望吗?
阿禾咬了咬嘴唇:“西姐,你想开一点吧。我知道你觉得这结果不完美,但世上事,本来也没有太完美的。”
“高深得靠皮影人活着,我只能用代舌说话,你失去了一只手,东哥三年一续命,人人都说鳌叔运气好,靠上了西主这棵大树,但你想想看,他都多大年纪了?”
“但凡经历过事的人,谁能没个一星半点的遗憾,谁不抱憾而活啊。”
这小丫头,平时不大吭气的,这个时候,反而一派老成,给她讲起大道理来了。
叶流西笑:“接着说。”
阿禾说:“我刚被割了舌头那会儿,年纪是小,但也懂事了,知道自己从此跟人家不一样了,身上少了块东西,心里难受,整夜整夜地哭。”
“那时候,住集体宿舍,有个老婆子,负责看护我们这些刚割了舌头的娃娃。她见我老哭,就跟我说,阿禾啊,事情已经这样啦,再哭也挽回不了了,想当没发生过呢,也不可能。”
说到这儿,阿禾眼圈微红,抬手抹了抹眼皮,吸了下鼻子,才又继续。
“然后她说,这就是你人生里的遗憾事儿,这些遗憾事儿啊,像台阶,聪明人得蹬住它,去找更好的前路,如果一双眼窄得只能看到这点遗憾,那这只脚也别想迈过去了。”
“西姐,高深不蠢,他会迈过去的,咱们也是。”
出关前一晚,叶流西召集金蝎会的人以及李金鳌他们进帐,把手头在做和待做的事都顺了一遍,这几个月来,她逐步分权放权,确保职务在,事就能办,不想再出现从前那样一人倒蝎眼散的局面。
一切都进展顺利,黑石城一出事,外围的大小市集都按兵不动,蝎眼一家独大,关内出现了绝对实力震慑下的暂时和平。
李金鳌开始带领方士一步步“绝妖鬼”:不是灭绝,而是能用的用,不能用且有害的,或封或锁,绝了那些装神弄鬼的“妖风过境”,让红花树都能从地下转到地上,走夜路也用不着再心惊胆战。
蝎眼成员,大都是平民和奴隶,叶流西并不想把他们捧上天去,这样就跟厉望东的做法如出一辙了——兽首入驻黑石城之后,诛杀驱逐方士和羽林卫,趾高气昂,气焰嚣张,结果呢,厉望东一死,一朝颠覆,又反被诛杀和驱逐。
要打破这怪圈,杜绝这种循环反复的对立恶果,先要打破所谓高人一等的身份,但也不能把这些人拉下深渊。
羽林卫只是一种职务,方士也是一种职务,没必要奇货可居家族垄断,未来,所有人都该有选择:符合条件的,就可以去做羽林卫,学识技能过关的,也可以入方士门,那些世袭的方士和羽林卫,对继承父业不感兴趣的,可以做买卖、当个手艺人、或者去黄金矿山做高危但高薪的工作。
这变动会遭受阻力,改制会需要很多时间——慢慢来吧,最顽固的那群人已经被圈在条石大狱里了,用一代人、或者两代人的时间,可以实现和改变很多东西。
等到这转变走上正轨之后,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除了李金鳌和阿禾,她没对任何人提出关的事,主子在的话,哪怕暂不露面、什么事都不做,对内对外也是一种震慑——只说战事初定,有要紧事要忙,小事各人自定,大事找金蝎会和阿禾商议就好。
散了之后,阿禾帮她收拾行李,很有点意在沛公,收拾到一半,吭哧吭哧往她身边凑,递了封信给她……
叶流西心知肚明,装不知道:“这什么呀?”
阿禾吞吞吐吐:“你帮我交给肥唐呗,就是……大家好久不见了,问候一下。”
叶流西斜乜了她一眼:“问候这么厚?不带,太重了。”
阿禾急得跺脚:“你是开车出去,我一封信能有多重!”
叶流西把信接过来,故意拿话揶揄她:“真是想不到啊阿禾,蝎眼的男人,高的帅的,随便你挑,你却偏偏喜欢一个脑袋都要秃了的人……”
阿禾气得面红耳赤:“肥唐只是头发少一点,那不叫秃!还有,谁喜欢他了,普通朋友!”
一生气,跑了,也不帮她收拾行李了。
不收拾就不收拾,叶流西无所谓:关外什么东西没有啊,多带几块金砖就行了。
从黑石城到尸堆,照旧花了三天。
叶流西开昌东的车,阿禾有点担心,因为让人检修的时候,都说怕这车支撑不了:毕竟曾经补过胎,补后又折腾过很多次,而且这车胎是特制的,关内根本找不到同型号的胎去换。
但叶流西就想开这辆车。
末了找了个签家人来测黄符字签,问的是这车能不能带她见到想见的人。
给出的结果是:称心遂愿。
无可置疑的吉兆、上上签。
车过小扬州,叶流西加了油,顺带捎了一桶备用:这量足够她出无人区了,也不知道昌东现在在哪,出了白龙堆之后,她计划沿哈罗公路往北走——反正丁柳是一定会回柳七那儿的,柳七家大业大,不可能挪场子,她从柳七那顺藤摸瓜,应该会有收获,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出玉门关的刹那,起了风沙。
风沙之上,是温柔月色。
只是一道看不见的门槛,只是一个车身的距离,感觉已经截然不同:那一头,她是西主,令行禁止,身周时刻水流暗涌,做什么都要权衡克制;这一头,她谁都不是,芸芸众生间的小人物,干什么都随心自在。
她把车子开到曾经的白龙堆营地。
看得出来,这里似乎成了个常驻的扎营地,地上有火堆烧过的痕迹,还散了些生活垃圾,大风一吹,纸条和塑料袋就乱飘。
没素质,人家昌东带队的时候,都会把这些垃圾收拢了烧掉。
叶流西下了车,把营地的垃圾收拢了一下,找了个背风处点火烧掉,烧到一半,头顶飘过一张漏网的长幅纸条,她伸手一捞,就捞住了。
正要送到火堆里,看到上头有字,还画了两颗丘比特之箭穿就的红心。
凑近一看,上面写“永结同心婚纱摄影” ,后头一行小字:孟先生、乔女士百年好合。
现在拍婚纱照的人可真会玩,都拍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
叶流西把纸条扔进火里,看火焰蓦地蹿高,忽然有些出神。
这该不会是什么预兆吧?
怎么烧个垃圾都让她看到人家结婚拍婚纱照呢?
昌东……现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昌东打了个呵欠。
他有点困,这九个月以来,他的作息控制得很好,晚十一点左右准时上床就寝——现在,都过点快一个小时了。
面前的桌上,摆了个生日蛋糕,据说是丁柳花了大价钱特别定制的:蛋糕正中央立了个慈眉善目的菩萨,菩萨怀里抱一根燃起了焰头的蜡烛,蛋糕的盘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东哥不死”、“菩萨保佑”。
要他说,一个字,丑。
丁柳的审美,菩萨再保佑都没法拯救了。
丁柳和肥唐都在,一左一右,表情都很紧张,丁柳还把手机上秒表的倒计时都调出来了,看上头数字不断变小,大气都没敢喘一下:“东哥,你撑住了啊……”
命在别人手里,可不是他想撑就撑得住的。
“快了快了,马上过十二点了,5,4,3,2,1!”
计时完毕,她和肥唐两个,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昌东。
六目相对,屋子里寂然无声。
过了一会,昌东清了清嗓子,提醒他们:“没死,还能喘气呢。”
丁柳和肥唐同时爆发出一阵极度欢欣的尖叫。
昌东无可奈何地伸手抚额:大半夜的,这声音太扰民了,老楼隔音不好,明天可能会被邻居投诉的。
丁柳激动地把蛋糕推到他面前:“东哥,过点了,你还没死呢,这是二世为人……啊不,三世为人,东哥你许个愿呗,这么折腾都没死,有福气啊。”
昌东说:“我希望你俩明天拎包走人,三个月内别再上门了。”
自从两个人以“陪伴他度过最后时日”为借口住进来之后,抢吃抢喝抢床抢洗手间也就算了,隔两天就要倒计时一次,跟高考拉出的倒计时备战条幅似的,他也是怕了这没完没了的“临终关怀”。
丁柳说:“东哥,三世为人的人,许愿肯定贼灵——浪不浪费啊,你就许这愿啊?”
昌东笑笑:“我又不傻,吹了蜡烛才叫许愿。”
他低头吹灭那根蜡烛。
抬眼看时,观音菩萨冲着他乐,头顶上飘袅袅烟气。
丁柳追着问:“许了什么愿啊东哥?”
肥唐鄙夷地看了丁柳一眼:“这还用问啊?无非就是西姐和老高能平安啊,白龙堆起风沙啊,西姐能出关啊,出不了这几条。”
昌东笑起来,过了会,抬头看向窗外。
今晚上,月色很好,不像是会起风沙。
不过他还是希望,白龙堆的腹地深处,能有风沙漫起,而风沙深处,有他牵挂的人,行色匆匆。
***
车出白龙堆,碾上了哈罗公路。
一路向北,风沙被撇在了后头,路况越来越好,照这速度,天不亮就能赶到哈密了……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爆响,车身一沉,方向立时往一边扯去,叶流西赶紧控住方向盘,减速松油门,车子很快歪斜着靠边——有点没控住,车头歪下了路基。
都不用下车看,她也知道,是爆了胎了。
四野静悄悄的。
叶流西呻*吟了一声,身子越滑越低,险些滑到座位底下去:哈罗公路可不是什么来往繁忙的公路,想在这里遇到辆车,车主还恰好能帮上忙,那可真是……挺耗运气的。
过了会,她揿下车窗,脑袋探出去,前看后看。
百里地,半个鬼影都没有。
但她还是心有不甘,大吼了句:“有没有人哪?给我拖个车,送你块金砖啊!”
声音向旷野里飘出去,过了好大一会,还能听见“金砖”的余音悠悠。
叶流西气地一头抵住方向盘。
就在这个时候,车里忽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叶流西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她车上的确有手机,是当初昌东他们丢下的,但早停机了,而且这铃声有点笨重,也不像是手机铃声。
她在车里摸索了好大一会,生怕那铃声停了,但那声音很执拗,一直间断不停,直到她找到。
是在手扶箱里,揿开罩盖,里头有个车载电话,没有手柄,拿起来时,底下连长长的螺圈通话线,式样有点老了,叶流西都没见过。
她接了电话,喂了一声。
那头开始没说话,听筒里传来略显粗重的喘息声,过了会,她听到昌东的声音:“流西,你是不是出关了?”
叶流西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这电话不真实,车子不真实,连带得外头的旷野也像深夜的海市蜃楼,都是假的。
但他的声音,清晰而又真切:“看车辆的GPS定位,你是不是在哈罗公路上?”
她嗯了一声,想了想说:“车子爆胎了。”
昌东笑了一下,问她:“有人帮忙吗?”
叶流西摇头,忽然反应过来,摇头他是看不见的,正想说话,昌东轻声说了句:“那你等着,我马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