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坐在水泥地上,大睁着眼睛怔了半天,末了垂下头,拔萝卜似的用力拔下了右脚的沉重皮靴。
靴筒被子弹穿了个洞,然而靴子里面很干净。自从上了山就吃不好喝不好歇不好,他的鲜血都被熬干了,几乎无血可流。挽起层层裤管,他咬紧牙关忍住了痛,把手指□小腿伤口之中,贴着骨头挖出了一颗子弹头。
子弹头表面沾染着薄薄一层血肉,被他扔进嘴里唆了唆。扭头“呸”的一声吐出子弹头,他又往道路尽头望去。尽头什么都没有了,他不薯,不知道被鬼吞噬是什么滋味,但是一定不好,他笃定的想,一定很不好。
用力的扳起小腿俯下身,他伸长舌头又了伤口。理好裤管套上皮靴,他扶着墙壁站起了身。
无心一瘸一拐的慢慢赚走到粮库取了一口袋肉罐头,然后悻悻的回到了指挥所。
肉罐头在口袋里互相碰撞磕打,很不安静。取下门上的纸符揣回怀里,他进了门,然后弯腰把口袋放在了角落里。
白琉璃还摆着他的阵法,但誓不敲了,经也不念了。臃肿的上半身向前趴伏在地,他看起来正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他不理睬无心,无心也不说话。拿出一个罐头切开铁皮,他慢慢的吃,一边吃一边想小健,想到最后出了神,含着一口牛肉忘记了咀嚼。
良久之后,突如其来的一声大爆炸震醒了他。俯身凑到门下孔隙前,他抽动鼻子嗅了嗅,没有嗅到硝烟气味。此时能在地堡里制造爆炸的,只有香川武夫一行人。无心心中一凛,暗想难道蛇人又出现了?
随即他把目光转向了白琉璃。白琉璃伏在地上一直不动,头上却是隐隐出了热汽。方才的爆炸巨响并没有影响到他,他正在聚集他的念力。
无心一边吃罐头一边向外窥视,疲倦了就闭上眼睛打个盹。白琉璃长久的一动不动,让无心偶尔产生怀疑,怀疑他是悄悄死了。
时间的概念是彻底消失了,把无心从睡眠中唤醒的,往往就是隔三差五的大爆炸。将最后一只肉罐头打开了放到白琉璃旁爆他侧身卧倒横在门前,迷糊着继续睡。
转眼之间,三天三夜过去了。
日本兵们还在绝望的挖掘着出路,即便他们已经负担不起了工兵铲子和一身厚重衣裳。什么食物都没有,他们距离粮库还有一段距离,而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两名士兵死在了这一段距离上。巫师鬼魂无影无踪而又无处不在,不止一个人见到了它的鬼影——是个典型萨满巫师的打扮,穿着神裙带着神帽。神帽像逝时战士的头盔,头上伸出两只牛角;神裙则是模糊绚烂,外面罩着一副金属肋骨。
只能看清这些了,它永远只是一闪而逝,在空中留下苍凉怨毒稻息,索命的铃声倒是没有再响起过。
小桥惠捡了几条死涩想要把它们放到火上试着烤一烤。然而火苗笼蛇身,蛇肉立刻散发出了浓烈的血腥气。
半焦的死蛇立刻就被小桥惠远远扔开了。她的小手在哆嗦,同时沮丧得要哭。为什么蛇肉是臭的?而且臭到无论如何不能下咽?他们都饿极了,香川武夫的光头都没了亮。
士兵们试着用手雷去炸山中土石。炸过一次,效果不算好,而且还崩伤了一个人的手。香川武夫盯着伤者手上汩汩流出的鲜血,盯了良久,然后去把扔在角落的一具士兵尸体拖到了小桥惠面前。
小柳治当即大喝了一声:“不行!”
一贯冷静的小桥惠有些茫然,谁也不看,只盯着尸体瞧。地堡里面不算很冷,尸体死了三遂,微微的也有了腐烂的征兆。香川武夫拄着一支步站直身体,冷森森的望着小柳治:“我们需要力量干活。牛马猪羊可以吃,他现在不过是一堆死了的骨肉,当然也可以吃。当然,你可以不吃,我不会勉强任何人。”
随即他对小桥惠一挥手。小桥惠跪坐在火堆爆神情木然的仰脸看了香川武夫一眼,紧接着把牙一咬,一张平淡的小脸忽然狰狞了。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军刀,她四脚着地的挪到尸首身爆开始去解对方的衣扣。
四周陷入了寂静,连挥着铲子的士兵都停了动作。停了片刻,他们又无望的继续挖了起来。
香气不动声色的弥漫开了,像一只大手,着所有人的肠胃。小桥惠把军刀倒转着递向了香川武夫,刀尖上挑着一块滋滋作响的肉。香川武夫接过军刀,对着油汪汪的肉块狠狠看了一眼,随即张嘴就将其吞了下去。
小柳治神情痛苦的一闭眼睛,又抬手去捂马英豪的脸,不想让他看到如此恐怖的场景。然而马英豪轻轻拂下了他的手掌,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们得活着啊。”
香川武夫把军刀递还给了小桥惠,同时说道:“一人两块肉,省着点吃。”
马英豪吃了人肉,小柳治没有吃。
吃了人肉的士兵继续换班干活。出口是倾斜向上的,已经挖出很深。沿着挖出的斜坡走进深处,可以摸到土壤越来越凉,可见他们的方向并没有错。
不知过了多久,小桥惠将一具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架子扔出了岔道。一名坚持不肯吃人肉、因此也被剥夺了水壶的士兵,已经虚弱到了睁不开眼睛的程度,所以被香川武夫一毙了。这回他们吃出了经验,新鲜的脑浆和鲜血都没有浪费。
到了这般关头,小柳治的军官身份已经一文不值。马英豪知道小柳治一死,接下来被大家吃掉的就必定是自己这个人,因此捡了一小块最瘦的肉,强行塞进了小柳治的嘴里。小柳治哭丧着脸,舌头一拱一拱的想吐,被马英豪紧紧的捂住了嘴。马英豪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小柳治□一声,眼泪都出来了。喉结上下艰难的一滑,他把肉囫囵着咽进了肚里。
香川武夫的肠胃充实了,可不安的空气却是一直萦绕着他。蛇人没有再次攻击他们,但他并未感到轻松。蛇人如果要杀他们,真是太容易了,几只手雷和两支冲锋是拦不住它的。可它显然并未使出全力——它吊着他们的神经,越吊越高越吊越细,把他们吊成了吃人的魔鬼。
无心又出了一趟门,发现地堡内的鬼魂越来越少了。
暗暗潜到香川武夫的工事附近,他看见了巫师的鬼影。
它正在吞噬一只怨气冲天的日本鬼,日本鬼的幻影,和工事后面的日本兵是同样的装扮。无心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只知道他一定死得惨而不甘,像马俊杰一样,是只厉鬼。
他看了一阵,随后悄无声息的溜回了指挥所,告诉白琉璃:“我们有个粮库,蛇人也有个粮库。你当它只会玩蛇吗?它在吃鬼呢!”
白琉璃伏在地上,不言不动。
无心又道:“香川武夫他们已经开始吃人了。不是吃死人,是杀活人吃。巫师的鬼魂就守在工事外面,吃他们制造出来的厉鬼。地堡本来就够邪的,人还不是好死,你说变成的鬼会有多凶?”
白琉璃终于出了声音,声音微弱而又清晰:“好,很好。”
无心莫名其妙:“好在哪里?”
白琉璃答道:“如果他的力量能够归我所有,也许我就能让我的儿子复活了。”
无心不以为然稻了一声:“你可饶了孩子吧!你儿子让你弄得没个人样,真复活了,将来也讨不到老婆。”
还有一句话,无心没说,就是白琉璃仿佛太过自信了——孰知不是巫师的本领更胜一筹呢?
无心依然是和白琉璃谈不拢,所以静观变化,等着香川武夫等人全军覆没。香川武夫一死,他也就可以放心涤生了。
如此又过了不知几时几日,无心发现香川武夫等人,似乎是要疯了。
一条小小的岔道之内,扔满了血肉模糊的人身零碎。他们所剩人员已经不多,而且吃红了眼睛。谁也不敢表现出丝毫的虚弱,一瞬间的示弱都可能招来一粒子弹。
时间失去了意义,挖掘的工作也停止了。人的食欲像烈火一样蓬勃高涨,越大嚼越不满足。无心躲在暗处,看到香川武夫把嘴凑到还未断气的士兵颈上,大口大口的吸血。又有人冲过来扯起士兵的一只手,塞到嘴里咯吱咯吱的狠咬。
无心不想再看下去了。可就在他将走未走之时,工事前方的地面忽然波涛汹涌的起伏了,竟是无数黑蛇不知何时汇聚成了一片。巫师的鬼魂在半空中闪闪烁烁,而黑蛇扭绞着纠缠垒叠,迅速的组成了高大的人形。鬼魂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漆黑蛇人。蛇人一步跨过无人防守的土石防线。距离防线最近的一名士兵含着满嘴血肉转向了它,正要惊呼着抄起步。然而蛇人已经抬手搭上了他的头顶。
一命活蹦乱跳的青年在蛇人掌下僵硬了身体,迅速枯萎成了蜡黄干尸。蛇人的身体表面布满了一收一缩的蛇嘴,碰一下便是死。
无心不想被混战殃及,于是调头便逃,把震天撼地的大爆炸全部抛到了身后。一个白而圆的物事挟着风声掠过他的头顶,咕咚一声落到地上。他定睛一看,看到了香川武夫的面孔。
香川武夫的脑袋齐颈而断,落地之后骨碌碌滚到了无心脚前。无心一见他死了,心中立时轻松了好些。一脚踢开对方的光头,他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大约是一个多小时后,无心蹑手蹑脚的返了回来。
岔路一带成了一处寂静的战场,土石残肢散落满地,水泥墙壁都坍塌了一片。
无心看了此地的惨象,知道香川武夫一部已经全灭。转身踏上来路,他想要回指挥部,劝白琉璃和自己一起设法离开地堡。然而刚刚转了一个弯,他颈上忽然一紧,却是有条手臂从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紧接着,带着血腥味道的热气扑到了他的耳根,马英豪气喘吁吁的说道:“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