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中这次皇帝赐宴本来要以一个别开生面的方式结束。
创意是在一个宫女腰部绑一根绳子,绳子像嫦娥奔月那样把举着水盆的宫女拉到半空,然后,宫女费劲心机地朝七层灯塔咻地泼一盆冷水,灯火刹那熄灭。
据说这寓意了千华景赏的百花在无声的静夜里默然接受雨露滋润。因为是皇帝本人亲自提出,所以没有一个人敢发表真实想法觉得这创意真是烂毙了……
而眼看夜宴刺客来袭,找宫女扮嫦娥灭火的创意看来是不能再实现,一边是不速之客的刺客,一边是不用再出场的嫦娥,大家在提着一口气的同时不禁纷纷松一口气,完成这样高难度的动作,也是苦了大家……
如此兵荒马乱,宴会就这样以另一种方式别开生面地结束。
对面的什么什么公主在一切收拾稳妥后张着嘴连连赞叹好刺激。
而,这是我生命中第几次遭遇行刺,我已经有点记不清。也许这就是人家说的命中的不定之数。
定数是刺我的刺客总是同一人,虽然多年来他总是失败,而我也算是被他一路刺杀着慢慢长大。
夜风拂来,天边一轮明月。我拎着一壶喝了一半的酒,摇摇晃晃走在荷渠边,摊开双手尽量保持身体平衡。
小荷冷风沉塘寒星,这是一个多么感伤的氛围,如果我能一直望着天上的话,但这样就会栽到水里。
世人看人是人,看花是花,有花无人觉得分外寂寞,吟咏出许多感伤诗词。我看人是人,看花也是人,举目望去茫茫黑夜里前方路别的没有就是人多,只觉痛苦。
我想,可能,这就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办法在诗词创作上展露才情的原因。
片刻前我对梨响说要一个人走走,可是,到底要怎么走以及到哪里走才能是一个人呢。世界之大能把自己给大没了,我得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小地方,那样,我才可以明白我在哪里。
应该说是天无绝人之路,走着走着还真走到一个无人之处——丹露苑这个两年前让我诸多流连的石林。
奇怪的是两年里我竟一次也没想起它。四维都是高大巨石,月光照下来,可谓寸草不生,立刻让人充满安全感,行路倍感轻松。拐过巨石排开的一个弯道,料想中的熟悉胜景如预期出现。一地白沙,中置三座白石,一处石桌,银色的月光照在细腻白沙上,如盈盈荡漾的水波。丹露苑最有手笔的一座枯山水。
但,我有点疑惑地望向石桌……旁正趁着月色悠然独酌的白衣青年,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这个东西,我不能确定他是个人还是个花还是个别的什么,当月亮突然被云层挡了一下,我觉得他突然抬起头来,但夜黑得是那么及时,就像所有宣扬自己紧急时刻绝不掉链子的货品总是在紧急时刻掉链子,我觉得是否只是自己眼花,因为今天一整晚被花姑娘涨满眼帘。
但很短暂的一刹那,云破月来,我看清他的脸。然后,诚恳地发出了一句感叹:“咦。”
那张脸好看得不像生在凡尘俗世,令人无法描述。
朱槿曾绘过一幅远古神像,据说是位灰飞已久的上古尊神,倒是有几分他的影子。
印象中那些神仙的造像总是塑得像谁借了他们钱八辈子没还清那样冷酷无情。可几步开外闲散安坐的青年,脸上虽没什么特别神态,眼中却像自然而然就含着那么一味笑,即便穿着严肃的白衣,看起来也是懒洋洋。
我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系统地、从上到下地打量一名素不相识的年轻男子,同时在脑子里急速反应,这个东东,他到底是个人还是个花还是个别的什么?
月光之下,如缓行溪流的白沙之上,青年执了把白玉壶稳稳地往杯中倒酒,并未抬头,声音里却含着笑:“夜阑人静,殿下是循着酒香过来的,还是微臣?”
话罢已将两只玉杯都满上,抬起头来,脸上果然是一派似笑非笑表情。
他叫我殿下,看来是认识我,但总觉得……重点不在这里,他刚才好像说了什么冒犯我的话。
我想问他,你是谁,更想问他,你是什么,可问出口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变成了:“你是谁的什么?”
我被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搞得愣了一下。
他却不以为意,只是脸上笑意更深,懒洋洋地抬了抬手:“你过来。”
我戒备地后退一步,低头想了想:“……我不过来。”
话刚落地,看到他已站到面前,身形修长挺拔,一只手撑着我身后的巨石,一只手轻轻松松搭在我肩上,那张好看的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我屏住呼吸害怕地闭上眼睛,他却停下来,靠着我耳边低笑道:“我是谁的什么,这个问题问得好,你想我是谁的什么?”
声音轻得像一碰就会碎似的,扫在我耳尖,应该是立刻泛上红意,我整个人都僵了,突然明白过来:“你是在调戏我吧?”
握紧手中的酒壶,为了尽可能地避开他,简直要和背后的巨石融为一体,但想想又觉得委屈:“我又不认识你,你调戏我做什么?”
在想象中,这样不留情面的斥责一定会触怒他,搞得他拂袖就走。但令人想不通的是,他不但没生气,手指凉悠悠的反而抬起我下巴,好整以暇地打量许久,道:“臣与殿下可是见过多次了,殿下说不认得臣……”他笑了笑,笑得又温柔又甜蜜:“是在逗着臣玩儿吗?”
我生生打了个哆嗦,本能地觉得不能点头,可又很糊涂,虽然是这样好看的一个……东东,或者正因他长得这样好看,回溯以往记忆,我才更加确信自己从不曾见过他。如果真的见过,一定也是他还没长开的时候。
他多半是自行领悟出我确实没有逗着他玩儿,凉凉提醒道:“第一次有幸相见,还是在栖白山的国寺外,殿下刚进完香……”
寥寥数言一下触动埋在岁月里的一根深弦,我蓦然抬头,震惊地看着他,这白衣白裳的倜傥公子,难道是……
他放开我:“记起来了?”
我已迫不及待唤出他的名字:“流苏?你是流苏?”
好半晌,他重复:“流苏?”尾声里带一点鼻音,还挺好听的。
我松了一口气,防备之心一下松懈。
这么说来,石桌旁的那个位置正好是当年我种下他的地方。那么一定是他,三年前我亲手从国寺外移到丹露苑来的流苏树。
犹记那年春天我离开平安城时,他还没开过花,因此在我眼中一直是以临风玉树的形象出现,葱茏茂盛,未显人形,重重叠叠的叶子就像铺在树冠上的青雪。而今不过两年,我满是怜爱地望着他,那时我心爱的小树,他竟已出落得这样好看了。
青年个子挺拔,他一直是棵挺拔的树,低头看着我时目光里似有探究,明明刚才还是一幅调笑表情,但我今夜喝了一些酒,有点弄不明白,他不是认出我了么,还叫我殿下,还敢调戏我,那还探究个什么?
不过,也不一定,皇宫里这样多殿下,搞不好他一开始是认错人了?
认出他是流苏,我的胆子一下大起来,将手伸到他鼻子底下晃了晃,攒出大方笑意:“小流苏,我是你的成玉姐姐呀,两年前不是常来给你浇水么,还给你捉过一次毛毛虫呢,我认出你来了,你又不认识我了吗?”
说着就有一阵风吹过来,吹得头越发沉重,忍不住靠在他肩上,他伸手揽住我的腰,低声道:“捉毛毛虫?”
我沮丧道:“刚才,你是故意欺负我的吧,因为我把你忘了。”
他笑道:“哦?你倒是很清楚嘛。”
我争辩道:“可你看,我现在记起来了啊,而且我以前不只帮你捉毛毛虫,还帮你施过肥呀,朱槿说流苏树开花很漂亮,答应要是你开花就描给我看,我一直想看看你开花的样子,有一段时间拼命给你施肥来着,你不记得了,这些都是恩情啊。”
他脸上表情微妙,分辨不出是觉得好气还是好笑,只道:“算了。”
话锋一转又道:“说来,你是在修仙?”
我撑着脑袋,止不住觉得沉,只看到迷茫月光铺在脚下,似一层薄薄糖霜,他在头上唤我:“成玉?”
朦朦胧胧看着他,看到一半目光又不自觉转到脚底下:“我不修仙,待我成年,可能会出家,按他们的愿望,应该是希望我去佛寺,但我想修道,我也不想修仙,只想修道,你知道修道有什么好处吗?不,不是不用剃头。舍得,道讲的是舍,得;佛讲的是不舍,不得。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区别吗?不,不是多了个不字的区别,是多了两个不字……”
我想我是喝多了,酒意一阵一阵上涌,越来越站不稳,本能地往他身上贴,本来男女授受不亲,可想到对方是棵树,喝醉了靠棵树很正常。植物界没那么多规矩,他们和人不同,汲日月光华天地灵气长成,是善之所至,花花世上最干净的存在,不沾染丝毫恶业。
这个不沾染丝毫恶业的、花花世上最干净的存在将我整个困在石头角,似乎觉得我这样特别有趣:“喂,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抬起手,一下将他推开,好不容易撑着站稳,却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光影中突然飞进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像一盏灯笼,真是一只巨大的萤火虫。
不知出于什么诉求,我执意伸手去捉,却只是抓到一阵风,小小的虫子一摇一摆飞得很远,提步就要去追,被一股大力牵引住,回头只见他修长手指握住我手臂,衣袖处绣着朵朵同色的雨时花。
我有点着急,偏头焦灼地看着越飞越远的萤火虫:“松开一下,我要那个。”边说边使劲挣扎。
背部突然一凉,已稳稳靠住沙中的巨石,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手脚立刻不能动弹,只听到头上一个声音:“好好靠在这里,我帮你捉。”
我仰着头,看到萤火虫已飞得那样高,在半空不时明灭,背后是朦胧的跳着舞的月亮。
青年的白衣在刹那间隔断月亮微弱的光,鞋子轻点巨石腾跃而起的身法干净漂亮。
睁眼时,正见他低头将红豆大的虫子小心倒进我掌心,放到眼前仔细看,好像是更加小,也不再像一只灯笼,果然是距离产生美。
他仍然扶住我,真是一棵好心的树,声音里带着戏谑:“就算是喝醉了吧,可你要只萤火虫能做什么?”
我趴在他肩上轻声:“因为路太黑了啊,一直一个人走,会很害怕啊,我想要一点点光,流苏,我想要一点点光。”
他似乎愣了一下,我那样攀着他的肩膀,几乎就快挂在他身上,一定很不舒服,可他也没调整姿势,害怕惊动我似的,真是一棵敬业的树,但我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听到一个软软的声音,像一幅飘渺轻纱:“从前,你知道么,流苏,我其实是想要修仙的,国寺的住持说我有慧根,终有一天能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佛修来世,我其实不想要什么来世,只是想在半途见一个人,他在所谓的永生世界,他们是那样告诉我的,我想要不寂不灭,想要我的命途足够长,能够在死前见他一面。”
他长久没有说话,我都要睡着,才缓声道:“那为什么现在你又不想修仙了?是不想再见到那个人了?”
我听着他的话,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发现眼前许多东西都不能看清,朦胧视野里是天边一轮圆月,发出晕黄的光。想了一会儿,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脖子,蓦然看到一滴大大的泪落在他肩上,打湿白色的锦缎。
我摇摇头:“不,我不能再修佛,我永远没有办法去到永生世界,因为,我害死了一个人。”
整个石林一片静寂,白石在流沙上投下暗淡光影。
许久。他将我拉开一点,仔细地看着我,看似认真的表情,却说出不那么正经的话:“姑娘们在我面前哭,一般是想要我安慰,你想我怎么来安慰你?”
我抽泣着道:“你就听我哭一会儿。”
他正经道:“一般来说,姑娘们希望我至少亲她们一下。”
我抬起头,啪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我可以继续哭了吗?”
他愣了一会儿:“……你哭吧。”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假装自己忘记了那件事,我有点喝多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等酒醒后一定会继续假装自己忘记了那件事。梨响和朱槿希望我没心没肺地活着,告诉我那不是我的错,可我知道那是我的错。
脚下沙流婉转,最后的记忆是我抱着面前的青年哭得伤心,却没有出声,但是很多泪水打湿他的衣襟,他没有问我害死了谁,我也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是一次后来想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出细节的重逢,但我记得那年我心爱的小树苗已长成今天的俊挺青年,这是唯一一件令人欣慰的事。然后我不知怎么地回到了十花楼,临睡前念念不忘地叮嘱梨响:“记得明天早上的锅盔,让朱槿做牛肉馅儿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