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光忽暗了暗,空气中渗出丝丝寒意,沁瑶五感异于常人,立刻有所警觉。
她疑惑地环视一圈,悄悄将脖子上的噬魂铃摘下,握在手中。
朱绮儿却恍如大梦初醒,猛地直起身子看向蔺效:“这幅画像是我祖母不假,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根银针,更不曾用它害过玲珑,单凭那铁匠的一面之词怎能就认定我是凶手?而且当初我李代桃僵之事,全是在崔景生的授意之下所为,并非我主动请缨,世子和王爷若不信,不妨…不妨让那崔景生来跟我当面对质。崔景生跟玲珑本就不睦,说不定是那崔景生残害了玲珑,转而来嫁祸于我!”
真是全无心肝之人,蔺效面无表情地看着朱绮儿,当日魏波等人从幽州打探回来,曾说起崔玲珑生前对朱绮儿百般照顾,虽然自己在兄嫂克扣下日子过得并不顺心,却仍时常周济朱家。
饭食瓜果自不必说,连衣裳脂粉都不曾少过。有一回朱老太太生病,还是崔玲求着哥哥帮朱老太太请的郎中,事后朱家拿不出诊金,也是崔玲珑给掏的银子。
然而这一切非但没换来朱绮儿的回报,仅仅因着一个世子贵妾身份的诱惑,朱绮儿便将二人之间的姐妹之情抛诸脑后,痛下杀手。如今证据确凿,竟然还在狡辩。
屋内寒意愈浓,这回不仅是沁瑶,连澜王和崔氏等人都感觉到了。
地上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众人顺着声响一望,有人惊声尖叫起来:“它,它在动——”
包裹着朱绮儿的黑色幕布一寸一寸展开,一团黑如墨汁的雾气仿佛章鱼触须一般,缓缓从幕布中溢出。
众人都惊惧得无法动弹,沁瑶也未见过这等诡异的情景,一时呆住。
那黑雾带着浓郁的桂花香,先是在空中无目的地弥漫,渐渐的,聚拢成一个墨色的人形。
“玲珑——”朱绮儿惊骇地捂住嘴。
墨色人形飘飘荡荡移到朱绮儿身前,只一瞬,忽骤然散开,化成一个垂髫少女的剪影,少女轮廓清晰,梳着元宝髻,看样子似在埋头在做针线。
不一会,远处出现另一名环髻少女,缓缓走至元宝髻少女近前,拉着她起身。
黑雾再次变化,幻出一座秋千,一名少女推着另一名少女荡起秋千来,虽是幻影,但纤毫毕现,颇为逼真。少女们襦裙飘荡,半臂高高迎风招展,似乎无限欢喜。
“是崔玲珑的怨念——”沁瑶终于看出门道,转头对身旁的蔺效轻声道。这黑雾没有实质,无法出声,不能伤人,只能通过变化幻象,传达它想表达的意念。
话音未落,黑雾再一次浓聚、散开,两名少女挨着坐在一块,似在亲热的说着话,环髻少女一臂藏在身后,袖中银针若隐若现,犹疑了一会,终在元宝髻少女身后缓缓抬手,趁元宝髻少女说话,猝不及防插入她颈后。
朱绮儿至此终于溃不成军,无声哽咽着摇头,脸上湿濡濡一片,已分不清是惧还是愧。
黑雾欺至朱绮儿身前:“为什么?”黑雾沉默无声,但人人耳畔都仿佛能听到这句质问。
朱绮儿透过泪雾,模模糊糊看到玲珑恣意地在秋千架上飞荡,身后是泥墙破败,却挡不住少女春日般的蓬勃朝气。
她心悸又悲哀,伸手到那虚无中触碰玲珑的脸庞。
“玲珑…”她满眼是泪,沙哑着喃喃出声。
一经触碰,少女饱满的脸颊便化为乌有,秋千架旁骤然只剩孤零零的一个她。
她茫然四顾,怔忪了一会,慢慢的,双手滑至自己颈前,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咙。
“不好,她被崔玲珑施出的幻象魇住了——”沁瑶忙上前两步,欲要施出噬魂铃,猛然想起崔玲珑的魂魄会因此被噬魂吞噬,又转而从怀中掏出灵符。
蔺效冷眼看着朱绮儿自扼,丝毫没有上前相助的打算。
沁瑶施出的符咒刚碰到黑雾,朱绮儿便痛苦地呜咽一声,跌倒到地上。然而终究晚了一步,等沁瑶上前查看,她已经气息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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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府的路上,沁瑶感叹:“那黑雾是崔玲珑死后怨念催生而成,没有实质,不能杀人,那朱绮儿多半是愧悔交加,所以才心悸而亡的。”
想起什么,又跺脚道:“真是糟糕,到最后也没能来得及问她“长相守”第三位寄主是谁,可惜,可惜。”
蔺效饶有兴趣地看着沁瑶,问:“长相守就是昨夜你说的那种蛊吗?”
沁瑶点头:“两位寄主现在都已经死于非命,第三位寄主依然毫无头绪,我只是奇怪,朱绮儿长安不过月余,除了澜王府,连亲戚朋友都没有,究竟是从何处得的蛊呢?”
蔺效皱眉:“她自进府以后,崔氏时常带她出府,三街六坊的没少去逛,这样吧,我让常嵘他们打探一下她们近段时日的行踪,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那就最好不过了。”沁瑶莞尔,笑靥明媚娇憨,比春日枝头的海棠还要秀美三分。
蔺效心尖像被什么东西挠动了一下,微微颤动起来。
他烫着了似的收回视线,默了一会,有些不自然地开口道:“天快亮了,今日我上任第一日,这便要去宫里点卯了,昨夜辛苦你了,一会我让常嵘他们护送你回青云观。”
“不必不必。”沁瑶忙摆手,指指门外,道:“我们观里的老周还在外面等我,等了一宿了,不知道他怎么担心呢,我这便要去了,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说着,整整道袍,迈开步子便要往外走。
这时常嵘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红檀木食盒,远远笑道:“世子,德荣斋的奶酪浇鲜樱桃买回来了!他家刚开门,这可是今日头一碗。”
蔺效耳后腾的升起红晕,眼睁睁看着常嵘走至眼前,只得沉默地接过常嵘手中的食盒,递给沁瑶:“本该招待你用早膳,但父王身子不适,我又需得上朝,这家的乳酪樱桃做得不错,你若不嫌弃,便先用它垫垫肚子吧。”
沁瑶目瞪口呆,她昨晚敷衍朱绮儿时,曾说起德荣斋的奶酪樱桃好吃,当时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竟就此记在心上,还一大早派人去买了回来。
启开食盒,里头一碗白瓷透莲花纹的碗盅放在正中,羊脂玉般的乳酪包裹着鲜红欲滴的樱桃,正丝丝透着热气,说不出的诱人。
她歪头仔细打量蔺效的神色,见他一脸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绪,便大大方方地接过食盒道:“多谢世子的美意,我便却之不恭了。”说着便对蔺效一笑,捧着食盒往府外走去。
常嵘在一旁恍然大悟,怪不得世子一大早逼着他去买什么奶酪浇鲜樱,搞半天是买给这小道姑的?
常嵘摸摸下巴,第一次用他那少年的眼光审视起沁瑶来。
模样呢,是很标致,但也称不上顶顶绝色,光往常那些跟澜王府来往的世家女子中,就勉强有几个能跟她媲美的。
性子倒还算大方,不比宫里头那几个公主郡主的,动不动就使小性子,腻歪得很。但总共才见她几回,性子什么的一时也看不准,看在她帮过世子两回的份上,估且算她表里如一吧。
最难办的是家世,他早从魏波那打听清楚了,这小道姑的父亲不过一个太史令,还是早年间靠科举中了进士,一步一步磋磨上来的,母亲的娘家听说还是长安街市的布商,士农工商,商者为贱,这种小门小户的出身,给世子做正妻是别想了。
纳妾?那瞿恩泽好歹科第出身,一介清流,怎么可能同意女儿给人做妾。
更别提她还是个道士。
所以这事,怎么看怎么不靠谱,除非世子执意而为,上御前去求赐婚去,否则这两个人可真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姻缘。
这边常嵘天马行空地替蔺效发着愁,那边蔺效心情倒是没由来的心情好,眼看着沁瑶出了府,他抬头看看天色,说:“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走罢,莫误了进宫。”
刚出府,蒋三郎骑着一匹通身雪白的大宛紫骍马早在门口候着了,他身上穿着三品武官的紫色斓袍,金玉带,面容俊美,身姿挺拔,□□雪白骏马神威凛凛,一人一骑好不惹人注目。
卢国公育有三个嫡子,长子已封世子,支应门庭,次子现今也在朝廷任着要职,只有一个幼子三郎,因是卢国公的老来子,两口子少不得多溺爱了几分,到大时,性子颇有些玩世不恭,万事都不放在心上,长到去年十六岁时,仕途上还未有着落。
老两口早已不指望幼子能像他两个哥哥那般有出息,只琢磨着等他们百年归去时,能多分些私己给幼子,偏帮着些,其他的,也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谁成想蒋三郎去年跟随皇上围狩,竟在一众勋贵子弟中脱颖而出,不声不响得了个第一。卢国公大喜过望,见皇上嘉奖三郎,忙趁机替儿子讨了个从三品的归德将军的职位,这才了却了一桩心愿。
天色还未大亮,晨光中隐约透着昏黑,走得近了,蔺效才愕然发现蒋三郎眼下的青黑比前两日又重了几分,他本来就肤色白皙,对比之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你不是真中了邪吧?怎么气色越来越差了?”蔺效提缰绳的动作一顿。
“胡说什么?能吃能睡的,中哪门子的邪?”蒋三郎哭笑不得,“枉我记挂着你今日走马上任,一大早便来候着你,你倒咒起我来了。”声音倒是一如往昔地清澈,丝毫不见气弱。
“我咒你做甚?”蔺效隐隐觉得不妥,想起什么,问:“姨父姨母最近就不曾说过你脸色差?”
“不曾!不曾!”蒋三郎不耐烦起来,“我说你能不能说点别的?不过出长安一趟,怎么回来就变得这般神神叨叨的。”一抖缰绳,自顾自往前走了。
常嵘也暗暗觉得蒋三郎脸色有些吓人,只他插不上话,他不由四处张望,可惜那小道姑走了,她法力高强,若蒋三郎中了邪,一定能看出门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