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 楚晚宁和墨燃共处一室,墨燃没心没肺,很快就躺在地上睡着了, 楚晚宁却不免有些心意飘忽,翻来覆去好久, 才勉强睡了过去。
合着眼帘,耳边好像有大风吹雪的呼啸声。
楚晚宁睁开眸子, 发现自己正跪在雪地里。
……梦?
可是为何会如此真实,好像在某个时候亲身经历过一样。
这是个隆冬时节, 天空是铅灰色的, 云层雍容厚重, 自远山寒黛淌来,一路曳入大地肺腑。大雪积了尺许,足以没过脚踝, 天寒地冻的,纵使他身上披着大麾,依然敌不过砭骨的寒意。
楚晚宁低头看着天青色的裘衣,上面用银色丝线绣着精巧的卷草纹, 他觉得这件大氅有些眼熟,但这种熟稔转瞬即逝,很快就捕捉不到了。
“……”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活受罪的梦,楚晚宁准备站起来, 可是身体却不像属于自己的, 他照旧纹丝不动的跪在地上, 直到霜雪落满肩头,睫毛也凝了冰珠,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楚宗师,日头暗了,今夜陛下是不会见您了,咱们还是回吧。”
有个颤巍巍的苍老嗓音在身后响起。
梦里的自己并没有回头,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有人吱嘎吱嘎踩着积雪,打了把伞在他左右。
楚晚宁听到自己说:“多谢刘公。你年岁大了,自己先回水榭歇息吧,我还撑的住。”
“宗师……”
那个苍老的声音还想再说什么,楚晚宁道:“回吧。”
衰微的嗓音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悉悉索索地行了几步,复又折了回来,替楚晚宁掌着伞。
“老奴陪着宗师。”
楚晚宁感到梦境中的自己微微阖了眼眸,不再说话。
他不由得愈发奇怪,这当真是个十分荒诞的梦境。自己和那个老者都说着令人听不懂的对话。
什么“陛下”,什么“刘公”的,不是他熟悉的修真界,倒像是深宫院闱。
他努力试图透过这具躯体,从垂下的眼帘里去张看这个梦里的场景。这里瞧上去似乎像是死生之巅,但是又有些不同。
屋舍大致都还是老样子,只是添了许多奢靡的小物件。院落四周的回廊垂着雪青色绣星辰幔帐,系着瑞兽含珠八角香铃,风一吹叮当作响,细碎铃音似从鸿蒙幽幽淌来。
他面朝着正殿而跪,殿前立着一排侍卫,也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打扮,不知是哪个门派的人。
天色逐渐大暗了,偏门鱼贯行出一列高髻宫女,她们素手纤纤,将殿庑下一左一右两支青铜立灯点燃,那灯台足有一人高,共九层,每层散开七七四十九盏细枝铜海棠,海棠芯蕊处灯火璀璨,烛光次第散落,犹如天上银河星子熠熠生辉,映得殿前一片辉煌。
点了灯,为首的大宫女瞥了楚晚宁一眼,阴阳怪气地冷笑道:“这大晚上天寒地冻的,弄这么苦情给谁看?陛下和娘娘正享乐着,你就算跪到地老天荒,也没人同情你。”
何其放肆!
楚晚宁活到现在,哪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不由盛怒,然而开了口,声音是自己的声音,但却身不由己地说了另一番话。
“我此番前来,非是为搅他雅兴,实是有要事相谈,还请姑娘通禀。”
“你算什么人,我凭什么要替你通禀?”那大宫女鄙夷道,“陛下与娘娘正是情谊浓时,谁敢打扰他们?你要见陛下,就一直跪着吧,明日陛下起来,没准还能有心看你一眼,哼。”
楚晚宁身后的老奴听不下去了,颤声道:“知是你家娘娘得宠,但你也不看看是在与谁言语?口下竟不留三分德吗?”
“我在与谁言语?这死生之巅,谁不知道陛下最厌烦的就是他?我和他说话,需得什么敬重!你这老东西也有胆子来教训我!”那大宫女美目圆睁,恼怒道,“来人!”
“你要做什么!”苍苍老朽不由地上前两步,佝偻着挡在了楚晚宁跟前。
那宫女瞪了他一眼,娇声道:“熄去外头两盆炭火。”
“是!”
立刻有人过来,将庭院内生着的炭盆给浇熄了。
楚晚宁心想,这宫女虽然嘴上硬,但到底也不是个笨人。这天寒冰坚的,她根本无需直接与对方动手,落人口舌。只要灭了两盆炭,这院子便和冰窟一样,再好的身子骨恐怕都承受不了半宿。
夜更深了,殿内华筵春暖,笙歌阵阵,舞乐丝竹不绝于耳。
楚晚宁依旧跪着,腿脚都已麻木了。
“宗师……回吧……”
老奴的声音都已带上了哭腔。
“回吧,您的身体要紧,您也是知道陛下的,要是您冻着了,恐怕也不会派医官来瞧上一瞧,您自己要珍重啊。”
楚晚宁轻声道:“残躯一具,何足挂齿。若能阻他进兵昆仑踏雪宫,我死不足惜。”
“宗师!你、你这又是何苦……”
梦境中的楚晚宁已极虚弱,他咳嗽几声,目光却依旧清明:“他有今日,皆我之过。我……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令人心惊肉跳的一阵剧烈呛咳,楚晚宁以袖掩口,喉中腥甜一片,待他放下袖子,却见得满手鲜血,淋漓刺目。
“楚宗师!”
“我……”
楚晚宁还想再说什么,然而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扑通倒在了漫天冰雪之中。
耳边混乱无止,像是突然间兵荒马乱,又像隔着层层幔帐滔天海水,令他听不清周围的喧哗。
他只模糊地听到老奴在惊慌失措地喊叫,零星几句飘入耳中。
“陛下!陛下——求求您……”
“楚宗师,楚宗师他快不行了,求您见他一面,老奴愿以死——”
四下里渐渐乱了套,脚步繁杂,灯火大亮。
鼓乐声和女子甜腻的歌声都骤然停了,似乎是殿门大开,一阵馥郁香风裹着室内的暖意冲了出来。楚晚宁感到有人抱起了他,将他带到了温暖的殿堂内。一只大手摸上他的额头,只探了一下,便被刺着了般猛收回来。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低沉男音在危险地嘶嗥。
“为何不禀本座?”
无人回答。
那男子陡然暴怒,砰的一声似乎掀砸了一堆重物,他愤怒地吼着,蓄积着雷霆之威。
“你们是反了吗?他是红莲水榭的主人,是本座的师尊!他跪在这里,你们竟没有一个人来跟本座通禀?为什么不通禀!!”
扑通一声有人跪了下去,瑟瑟发抖,正是先前耀武扬威的那个大宫女。
“奴婢死罪,奴婢见陛下与娘娘兴致正好,不敢打扰……”
那个男子来回疾步兜了几圈,火气却不消反增,他黑色滚金边的袍子在地上如黑云般拂动,最后停将下来,嗓音已扭曲到了极致。
“他身子不好,怕冷。你不来报我,让他在雪地里等着,你还……你还熄灭了院中的炭火……”
他的声音因为太过愤怒而发着抖,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喉间隆隆滚淌出一句话来。
那句话声音不响,那其中杀意,却令人遍体生寒。
“你是想让他死。”
那宫女吓得花容失色,以头砰砰抢地,磕的额前一片青紫,抖着嘴唇尖声道:“不是的!不是的!奴婢怎敢有这样的心思!陛下!陛下冤枉啊!”
“拖下去。着善恶台处极刑。”
“陛下!陛下——”
那尖利的嗓音像是血色的指甲刮过耳廓,梦境在她凄厉的惨叫声中开始晃动、瓦解,周遭的景象犹如雪片般纷纷散落崩塌。
“本座花了多大的心思,才把他从鬼门关外捞回来。除了本座,谁都不许伤他哪怕一根手指……”
喑哑的嗓音很沉冷,但就是因为极度的沉冷,反生出些狰狞的疯狂来。
楚晚宁感到那个人走近了,在自己跟前停下。
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下巴。
他模糊地睁开眼睛,试图去看清那个人的相貌,在那一片令人目眩的光影之中,他瞧见一张模糊的面目,那人有着漆黑浓深的眉眼,鼻梁挺直,眼睛黑如墨缎,烛火中隐约透着丝缕幽紫。
“……墨燃?”
“师尊!”
声音骤然清晰起来。
楚晚宁倏忽睁开眼,见自己仍然躺在客栈的房间里,天色仍是暗的,一豆孤灯在烛台上颤动。
墨燃坐在榻边,一只手正覆在他额头,一只手撑着床,正有些焦急地看着他。
“我怎么……”
一时间有些恍惚,方才那个梦太真实了,令他半晌回不过神来。
“你做噩梦了,一直在发抖。”墨燃替他拉着薄被,“我看你好像很冷的样子,害怕你是发烧了,还好没有。”
楚晚宁唔了一声,扭头看着微敞的窗子。外头的天色仍是沉重的灰黑,夜仍深重。
“我做了个梦,梦里下着大雪。”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便又不说了。
楚晚宁坐了起来,把脸埋到掌中,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大约是累到了。”
“我去给师尊煮碗姜茶吧。”墨燃忧心忡忡地瞧着他苍白的脸,“师尊,你的脸色好差。”
“……”
见楚晚宁不吭声,墨燃叹了口气,也没多想,习惯性地拿自己额头抵了抵他冰凉汗湿的前额。
“你要不说话,我就当你是愿意了。”
楚晚宁因这样突然的亲昵而微惊,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嗯。”
墨燃也是睡的糊涂了,和前世一样顺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这才披了外套跑去楼下借用厨房。不出一会儿,就端了个榉木托盘上来。
墨燃非是心如草木之人,楚晚宁赶来桃花源救他,还护他周全,无论他之前对这个人有多少怨恨,但此时此刻,总归是感激的。
托盘里摆着一壶热气腾腾的姜茶,还有个小罐子,里面是土家黑糖。他记得楚晚宁不爱吃呛口的东西,却喜好甜味。
除了姜茶之外,他还另外跟厨房要了个白面馒头。馒头切成薄片,浸过鲜奶在油锅里炸酥,撒上一层糖霜,就是一碟简单却味道不差的点心。
楚晚宁捧着姜茶慢慢喝着,脸上逐渐有了血色,白如瓷胎的指尖拣了块奶香馒头,打量了半晌问道:“这是什么?”
“随手做的,还没起名字。”墨燃挠挠头,“师尊尝尝,甜的。”
楚晚宁不喜炸物,厌烦油腻,但听到“甜的”两个字,还是犹豫了一下,拿了一块凑近唇边,咬了一口。
“唔……”
“好吃吗?”墨燃试探着问。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然后又拿了一块就着姜茶慢慢吃着。
一壶茶一碟点心很快见了底,梦魇也在这样的温暖中如烟消雪散,楚晚宁打了个哈欠,复又躺回床上:“睡了。”
“等一下。”墨燃忽然抬手,手指揩过楚晚宁的唇角,“点心渣。”
“……”
看着眼前那个青年笑得坦荡,楚晚宁禁不住有些耳根发烫,偏过脸“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他了。
墨燃收了碗碟,去楼下还掉,再上来时见楚晚宁面朝着墙睡着,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他上前,轻手轻脚地放落了纱帘,忽听得楚晚宁说:“夜里凉,别睡地上了。”
“那……”
楚晚宁垂着纤长的眼帘,很想让他留下来陪着自己,但是“睡旁边吧”纠结了半天也说不出口,耳朵尖却愈发烫热。
心疼他不想让他睡地板,喜欢他不想让他离开。
可是一张脸皮那么薄,明明知道即使开口了,对方也定然只会拒绝自己,到时候面子里子都输得彻底,仅是想象都觉得可悲。
还是当夏司逆的时候比较好,小孩子的模样,总归是可以任性些的。
——可是墨燃今日待他也不错的,甚至记得他喝姜茶的时候,喜爱搁足黑糖,那他可不可以认为,其实墨燃也多少是在乎他的呢……
这样的念头让楚晚宁禁不住有些心口烫热,脑袋一昏,脱口而出。
“你上来睡吧。”
“那我去看看隔壁消停了没,消停了就回自己房间。”
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墨燃讲完后才意识到楚晚宁说了什么,微微睁大眼睛。
“那再好不过。”
楚晚宁近乎是不假思索地应允了,像是在着急掩盖着之前的那句话。
“你回去吧。”
“师尊你……”
“我乏了,你走吧。”
“…那好吧,师尊早些休息。”
青年离开了,房门吱呀推开又合上。
楚晚宁在茫茫黑夜中睁开眼睛,心跳很快,掌心都是汗湿的,忍不住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尴尬。
果真是独自一个人久了,别人一点点的照顾关心,都会让他以为那是不可多得的温情。
就像傻子一样。
他懊恼地翻了个身,把脸埋到枕席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里。知道墨燃喜欢的是师明净,与自己不过是疏冷客套的师徒一场,但是……
梦里的那个人似乎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模一样的五官,只是较如今的墨燃似乎年岁更长。
看着自己的时候神情乖戾偏执,瞳水深得令人无法观清。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
楚晚宁瞬间僵住,背脊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被拉扯到极致的角弓。
一个人走到床前,尺许静默,他感到那人在榻边坐下,归来处带着些衣料上独有的气息。
“师尊,你睡了吗?”
没有人搭理他。
墨燃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很平和,像是话着家常:“隔壁还闹着呢。”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俯身支着侧脸,躺在了楚晚宁身边,目光掠过那人明显又僵硬了几分的背脊。
“师尊刚刚让我睡上来,还作数吗?”
“……”
“师尊总是不爱搭理人。要是不说话,我就当师尊是又愿意了。”
“……哼。”
听到床榻深处,那人一声不轻不响的冷哼,墨燃弯起眼眸,黑紫的眼瞳里笑意盈盈。
如果说宠爱师昧是一种习惯,那么逗弄师尊便是他百般不腻的游戏。
对于楚晚宁的感情,墨燃自己从来都没有一个清晰的界定,只不过时不时看到这个人就会心尖发痒,想要露出虎牙,龇牙咧嘴地啃上去,弄他到忍不住哭或者忍不住笑——虽然这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墨燃一厢情愿的妄想。
但只要那张清寒若冰雪的脸庞,有那么丝毫情绪的变化,是因为自己而起的,墨燃就会感到格外的激动兴奋。
“师尊。”
“嗯。”
“没事,我就喊喊你。”
“……”
“师尊。”
“有事说,没事滚。”
“哈哈哈。”墨燃笑了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我刚刚在琢磨,觉得夏师弟和师尊实在太像,师尊,他是不是你儿子啊?”
“…………………………”
楚晚宁大概也是一晚上心情起伏太多了,此时正气闷着。忽听得墨燃这样寻他开心,不由地有些恼怒。
“噗,我逗师尊玩呢,师尊不必——”
“对啊。”楚晚宁冷冷地应了,“他是我儿子。”
墨燃还笑眯眯的:“哦,我就说嘛,原来是儿子呀——等等!儿子??!”
登时如遭雷击,墨燃猛地睁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儿儿儿儿——儿子?”
“嗯。”楚晚宁干脆侧了个身,转过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墨燃,一张脸庞严肃凌厉,丝毫不像有假。
今晚做的错事太多了,恐令人生疑。既然墨燃要开这个玩笑,不如趁乱使个坏,反正决计不能让墨燃看出自己喜欢他。
这样想着,楚晚宁冷淡地拾回自己刚才掉落的尊严,森然道:“夏司逆是我私生子,这件事连他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如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个人知晓,看我不要了你的狗命。”
墨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