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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诉了生父陶常冬绑架并意图贩卖人口。这个案子很快传得沸沸扬扬,因为我和陶常冬奇特的父女关系,时隔二十四年,我又一次成了焦点。当年母亲被强暴才生下了我的新闻再次被翻出来,网上议论纷纷,大体上是说当年那个强暴犯出狱了,绑架了那个意外出生的孩子企图勒索还想把她卖掉,而那个孩子下狠手将他打进了重症监护室。这两个人是生物学上的父女,他们自己清楚得很,却恨不得对方死。结论是:都是狠人,正常人做不出来。
我从出生就被设定为不是正常人。我平凡地长大,最终长成一个一无是处的普通人,想隐在人群中过完这一生。然而这不符合人们心中的期望,如今出了这事,他们终于眼睛一亮发现故事有了续集。
每个人在做选择的时候都挺纠结,选定了也就踏实了。事已至此,我们全家反而恢复了平静,照常过自己的日子等待开庭。只是小姨和章十全因为担心我,耽搁了出国治疗的行程。我和章百宽劝了几回,他们完全不为所动,坚持要等这事有个结果才能放心出去。
开庭那天,我本来不想让母亲去旁听,担心她见到陶常冬再受刺激。但母亲看起来很平静,她坚持要去。正在我不知如何劝她时,外婆说:“让她去吧,也不能怕一辈子,往后我死了,她得自己挺起脊梁活着。”
于是外婆和母亲都坐在了旁听席,小姨和章百宽却没能来,我担心是章十全的状况不好,他们不得不
都守在医院里,因此心情更加沉重。而陶常冬那边并没有家人出现。因是公开审理案件,这个案子关注度又高,旁听席很早就坐满了人,其中不少是媒体人。
我如实陈述了当天的事实经过,既不夸张,也不隐瞒,包括在货车上他与我的对话以及我打伤陶常冬逃生的过程。
陶常冬站在被告席,在我陈述的过程中始终微垂着头,等到审判长让他陈述时才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伤,看起来衰老可怜。他坚称带走我的目的只是因父女之情,我的家人一直不允许他见我,他才一时糊涂出此下策,想要带我去外地。至于我之前说的车厢里的对话,他全盘否认。而对于苏恬,他说是因为我俩当时恰巧在一起,只得将她一同带走,原计划是快到省界的时候放下苏恬。他说完这些,还眼含热泪地望向站在原告席的我,似是在寻求原谅。
原来没有点演技是当不成反派的,我几乎被他气笑了。我唇边的冷笑落在旁听席众人眼里,更坐实了我的恨意和冷血,他们似乎对我的陈述产生了怀疑。
陶常冬的辩护律师跟着指出我出其不意打伤陶常冬之后还用铁器多次击打他头部,造成其面部鼻骨碎裂,但陶常冬不准备起诉我。这话暗合了他所谓的父女之情,想要博取同情。而他的目的也达到了,旁听席上立即有人浮想联翩,杜撰起了类似血脉相连虎毒不食子的剧情。
而重要证人苏恬称病拒绝出庭,之前提供的证词也模棱两可,只说当时跟我同车回家,之后昏迷被绑,趁我和陶常冬厮打时逃走。至于我和陶常冬的对话,她表示当时自己在昏迷中,完全没有听到。因陶常冬绑架后确实没有索要赎金的行为,当时也没有有效证人和证据,而我又打伤了他,案情就很难定性。检方和被告律师你来我往各执一词理论许久,眼看到午休时间。审判长已经考虑要宣布休庭时,旁听席后的角门忽然被推开了。苏恬站在门口,被门旁的法警拦了一下,她说: “我是证人,我要给许前程作证!”
苏恬在众人注目下一步步向前走来,她神情冷漠,甚至带着些恨意,不与任何人对视,径直走上了证人席。小姨和章百宽随后跟着她进门,两人向法警解释是原告家属后,也向我这边走来。小姨边走还边对我做了一个“尽在掌握”的眼神儿。我的小姨啊,她无论何时都精力充沛、信心十足,同时也给周围的人以信心。
我猜测苏恬的出现与小姨和章百宽有关,但我也没更多的时间去猜想,苏恬已经在审判长许可后开始陈述证词了。
“是陶常冬打电话给我,让我带许前程去见他…………”苏恬面无表情地说下去,“我按他说的,开车到东郊野地公园。陶常冬带人迷晕了我和许前程,再醒来时我们手脚被绑着,困在一个货车车厢里…………”
苏恬推翻了她之前含糊不清的证词,详尽陈述了她和我被绑和后来逃生的全过程,如实重复了我与陶常冬在车厢里的对话。在她讲到陶常冬亲口说要把我们卖到国外去,还要拍照片回来寄给许家人给她们看我的惨状时,旁听席一片哗然,人们禁不住议论纷纷。审判长不得不一再敲法槌才让场内再次安静下来。
然而被告律师随后就质疑了苏恬证词的可信度,因为她与我是法律意义上的姐妹,并且同为当事人,证词不可信。
苏恬听到这里,似乎慌了,她竟然大声说与我关系很差,绝不会为我作伪证,并且说了几件我以为她绝不会当众说出来的事来证明我俩不睦。当她看到审判长仍在迟疑时,那紧张程度比我更甚,并且终于看向原告席的我,隔空对我大喊:“许前程,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们从小就互相厌恶,我才不会替你说话!
我心说这个时候这种话有什么力度?
因为有了新的证人和证词,需要重新研判,审判长宣布了休庭。
为了防备守在门外的记者,我们全家等到最后才离开。因为下午还要开庭,我们没有回外婆家,而是在法院附近的酒店开了一间房暂歇。此时我才知道苏恬忽然改变主意出来作证的原因。原来小姨和章百宽这些天一直在大海捞针一样在陶常冬那辆货车经过的沿途寻找证据。然而虽然沿途有很多摄像头拍到那辆货车,但都没有录下车内情况。
直到昨天,两人在货车最后停驻地点几里外发现了一个摄像头。这个摄像头在村口,平时并没有人监控,不遇事也不会有人查看。小姨联系村里调出这个摄像头当晚的记录,视频里并没有我和陶常冬,
但却有苏恬!视频清晰地拍下了苏恬被陶常冬的同伙也就是二号被告追上后猥亵强暴的画面。
苏恬甚至都没有对后来救出她的警察讲述自己被辱的事,也没有提出要告二号被告强暴,她怕被人知道。所以当她收到小姨发过去的视频时,惊恐且愤怒。
我小姨是做了多年记者的人,立即跟苏恬将条件谈得明明白白,如果苏恬出庭作证,老老实实说出当天过程,只要陶常冬被定罪,就可以帮她瞒下这段视频。这就是苏恬今天忽然出现在庭审现场的原因,也是她发现证词不被采纳时慌乱的原因,她担心那段视频被小姨曝光。所以她根本不是为了我,或者为了什么正义,她还是为了她所谓的名誉。然而这东西她有吗?反派总有自己的三观和道理,我也没有纠正她的义务。
苏恬不肯告发二号被告强暴,那是她自己的事。我告的是陶常冬绑架和意图贩卖人口,在这个案情里,二号被告是从犯。
冬季的午休时间有一个半小时,我们都没有胃口吃饭,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沉默,担心无法将陶常冬定罪。外婆甚至说如果陶常冬还会逍遥法外,那就让我和章百宽出国躲一阵子,她会想法子。我猜测她想的法子是以暴制暴了,我快七十岁的外婆还带着一腔孤勇,这大概就是我们许家人代代相传的脾
我和章百宽相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慢慢下起了雪。初春的天气已转暖,雪花落地就变成了水。
下午继续开庭,事情竟有了新进展,检方得到新证据,伙同陶常冬绑架我的二号被告涉嫌其他拐卖人口案,并如实交代了陶常冬意图将我和苏恬一同贩卖的事情。这人的同伙为了坦白从宽供出了他,他又为了从轻判决供出了陶常冬。
因为还涉及其他案子,审判长并没有当庭宣判。但陶常冬的罪行基本能坐实了,我们都松了口气。
陶常冬从被告席被带走时,又看向我们这边,这次他没有表演苦情,而是确确实实给了我们一个仇恨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