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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姨约出了龙仲辛,不知怎么跟他谈的,总之又让这个“备胎”心灰意冷了一回。我外婆再给他打电话时,他谎称出差婉拒了。我外婆自然明白,于是每天早中晚按时按点数落我小姨。
我小姨这阵子没工作,就窝在小超市里收银,无处躲避,只得硬着头皮说:“要不你再给我安排几个相亲的?”
我外婆刚开始琢磨这个提议,就听我小姨继续说:“相亲地点就安排在我的工作单位吧。我的工作单位如今就在咱们家超市,对方省钱,我也省时,还不耽误工作。”
小姨这态度明显是拿相亲当儿戏搪塞我外婆。我外婆于是只能继续一天三次地数落她。
而我猜小姨还惦记着章十全。
章十全据说从南方回来半个月了,一直没出现过,想是觉得没脸见我小姨?就在我琢磨着要再跟章百宽套点情报时,章十全终于鬼鬼祟祟地来了小超市。
彼时我小姨正坐在收银台后面跟人通电话,对方是她从前采访的对象,遇到了难事,又来找我小姨。我小姨先是懒洋洋地拒绝,带着几分心灰意冷的寥落,说:“我都三五年没当记者了,帮不了,真帮不了……”接着就秉性难改、勉为其难且一如既往地把事情应下了,“那你把事情原委写清楚了发我微信,我先看看……”
章十全进了超市,从里面绕了一圈拿了两盒饼干出来,放在收银台上:“就这俩……”颇有几分孔乙己让柜台温一碗酒时的底气不足。
说完他就埋着头,装作在看收银台玻璃下面压着的名片,那些名片有开锁的、通下水道的、保洁的、正骨的……像个小广告栏。
可我小姨还是一抬眼就认出了他,对着电话那边说:“先这样,挂了!”然后望着章十全垂下的额发,冷声说,“吃这么甜,不怕得糖尿病啊?”
章十全猛抬头,两人就这样在隔了十二年后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了。章十全随后又低下头,心虚地说:“戒烟呢,吃点甜的……”
我小姨看他两鬓已然夹杂着白发,心里发酸,叹了口气,开始给章百宽盲选的那两盒婴幼儿款饼干扫码收费。
章十全此时可能想到自己也没什么实质上对不起小姨的地方,就又鼓起勇气抬起了头,笑得没心没肺地望着小姨打招呼:“好久没见,你怎么样……”
我小姨闻言眼泪就落了下来,哭得猝不及防且悄无声息。
章十全见此又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对不起小姨了,慌了,问:“你哭什么?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谁还敢欺负你吗?”
“这世上敢欺负我的人多了!”这话说出来就更委屈,小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外婆闻声从后面出来,就看到章十全抬手像是要抱小姨,手抬到一半又变成了要帮小姨擦泪水,见到外婆出来,手停在距离小姨脸颊一寸远就不敢动了。
我小姨毫无察觉,还在哭。
郝姥姥跟在我外婆身后正说着八卦,此时精神抖擞地望着小姨和章十全,但是没出声,她是怕打扰剧情发展。
外婆冷着脸说:“你们出去说去,我超市还要做生意呢!”
章十全闻言后退一步,对外婆鞠了一躬,说:“大娘,我是有点事找许长安帮忙,就一点子小事…..”我小姨已经从收银台后绕出来,拉着章十全要走。
然而两人刚迈出一步,小姨就发现了章十全的问题,他的右腿有些僵硬。
章十全见小姨盯着他的腿看,先是脸色一变,接着便不掩藏,无所谓地迈出了一大步。从那一步就能明显看出来,那腿像是瘸了。
他握着小姨的手,就那么瘸着拉她出门了,说:“出去说。”
这两人出了门,郝姥姥兴奋地追问外婆:“那是长安的对象?还是那年那个?跟他老婆离了吗?”
我外婆板着脸说:“哪那么多话!没离我能让他进这个店门?我们老许家没有给人当小三儿的闺女!”郝姥姥连连附和,我外婆虽然早年丧夫又带着两个闺女,但家风一向严谨,这个是有目共睹且赢得了大家一致尊重的。至于我母亲的遭遇,那并不是她的错。
这天我外婆一直恍恍惚惚等小姨的消息,又不好亲自问,于是打电话给我,明面上说是让我催小姨早点回家,其实就是让我打探下进展。
我自然心领神会。然而我这天也接连遇到让人垂头丧气的事。这天下午到了办公室,先见了我的搭档韩小鱼。他是个脸上还有几分婴儿肥的男生,与我差不多岁数,看着就是个好相处的。我俩都是大学一毕业就在卫生清洁部跟保洁大姐们混日子。他的业余爱好是画漫画,常上班摸鱼搞点漫画出来。而我办公桌里也藏着两本考研习题。于是我俩时常互相掩护防备刘主任的突击检查,颇有几分战友情。我们部门领导刘主任刚过四十,还没到更年期却已生了更年期的脾气,尤其对我们几个手下始终保持着一天八小时以上的不耐烦。
这天我不幸被客户投诉了,这事连公司高层都惊动了。
事情是这样的。午休之后,还不到检查卫生的时间,我窝在办公桌后懒洋洋地摸出一本习题来,还没来得及翻页,保洁赵大姐就忽然打电话来,喊我去大厦二层的女洗手间,说里面可能出人命了!
我手里的电话差点摔地上,急匆匆就往二楼赶。
我们这座大厦里基本都是豪华写字间,一层和二层是商超和美食街,主要是服务本楼的客户,而且每个楼层都有公卫。
我赶到二楼女洗手间时,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保洁员和看热闹的客人。这层卫生间由赵大姐负责,她见我赶来,立即拉着我穿过围观的人群,走到那个隔间门前,只见从里面流出了一摊鲜血。赵大姐边走边说:“门从里面锁着,打不开,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我们要报警,里面就有人说话了!是个女的,喊着不让报警!你说这事怎么办?”
赵大姐刚说完,隔间里果然传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颤抖着声音喊:“不许报警!报警我就死给你们看!”
既然里面的人还能沟通,那说明问题也许不大,我忙说:“那你先打开门,你怎么样了?我看你需要帮助……”
那女孩子的声音有点娇憨:“我……不怎么样!”
“是你流了这么多血吗?你受伤了?”我当时在猜测这女孩子可能是想不开割腕了。等了片刻,那女孩子才又说:“让她们都走!都走开!就留你一个人,我就出去!”
虽然青天白日的,但这要求多少让我觉得有点惊悚。细看之下,门缝里有一只大眼睛正在往外看,可能这个要留下我的决定是她在观摩了外面局势后做出的。
也不能这么耽误着,于是我对赵大姐说:“你们先出去……”
围观群众被清退,还有点不乐意,慢慢悠悠地退出了洗手间。赵大姐不放心我,就站在门口说:“你一个人没事吧?”
我点点头,催促隔间里那女孩:“都走了,你快开门,你受伤了可不能耽误!”
那女孩顿时哭得十分凄惨,门里的锁打开了,喊着只许我一个人进去。我一进门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坐在马桶盖上,地上流了一摊血,她的裙子都已经染透,脸色惨白,眼泪鼻涕横流地望着我,还嘟嘟囔囔说不能让人知道她流产了,否则她爸妈会杀了她。
这跟案发现场一样的卫生间吓到我了,不管她爸妈怎样,先得保证她别失血过多把自己小命搭上。我把外套借她缠在腰上,给120打了电话,叫了救护车。接着转身让赵大姐赶紧去大厦医务室叫个值班医生来,虽然我们的值班医生只能处理点擦伤,但好歹算有个医生在……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我又被这个叫谭芮芮的女孩子指定跟着去医院。她要求颇多,担心出来时被人看到脸,于是我又牺牲了一条裙子帮她蒙着脸,虽然我的裙子也不值钱……
路上我问出了她家人电话,可她老爸的电话打了数次没人接,她老妈又出国玩去了,不知道在什么人迹罕至的区域,竟也联系不上。好不容易套出了一个她亲属的电话,是她的舅舅。
谭芮芮总算有惊无险,医生说再晚点送去可能就得切掉子宫保命了。我在医院等到她舅舅赶到,就回了大厦。
回到办公室已是四点多。刚进门韩小鱼就一脸同情地告诉我,刘主任让我回来就去她办公室。从韩小鱼的表情看,我此去凶多吉少。
我生平最怕见领导,进门就一只脚尖冲着门口,以便听她一个“走”字出口,就能闪电般在她眼前消失。然而刘主任今天生了大气,直数落了我半个钟头,大意是我处理突发事物不当,导致大厦声誉受损,现在都有网站和自媒体乱发新闻,杜撰AM大厦卫生间发生血案了……
我本来想安慰她说,假的真不了,但是动了动嘴唇还是闭嘴了,保持九十度低垂着头,只听她在抱怨:“你说你,怎么没及早发现那女的怀孕了?”
这就离谱,那女不过是大厦的访客,肚子里孩子又不是我的,我去哪知道她怀孕?然而我依然垂着头,不辩解。
终于等到刘主任御赐我一句:“走走走,别让我看着你……”
我从刘主任办公室出来,刚松了口气,想去洗手间洗把脸,就在走廊里遇到了章百宽,我这才想到他今天要来ZY入职。他见到我快步走过来,紧张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难道我内心的忧郁已经挂相了?被他一眼看出?
他抬手在我脸颊上抹了抹,又看我衣摆上沾着的血渍。我瞬间懂了,说:“刚才爱岗敬业,见义勇为,送了个小姑娘去医院……”我也低头看了看,思考这件衣服还有没有拯救的余地,最后叹了口气,“我们主任是不可能把我这件衣服算工伤了…….好在几十块的地摊货……”
章百宽点点头,退后了一步,问:“你几点下班?我捎你回去?”
我看了眼手机,打算让自己准点下班:“还半个多小时吧!你的事情忙完了?”
他再次点头,目光在我身后稍做停留,我敏感地一回头,就见苏恬正温婉地笑着,向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