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外婆家,我一头钻进了小卖店,坐在小窗前的椅子上,木呆地望着悬在小窗上的老灯泡。这个狭小的环境而熟悉的环境为我重置了安全感。绕着灯泡乱飞的蚊虫不断地撞向玻璃,群魔乱舞且锲而不舍。
外婆家这房子是老两室的格局,不算增建的小卖店,只有一大一小两间卧房,没有客厅。大屋就兼具了客厅和卧房的双重作用,平素是外婆和母亲住着。我跟着小姨住在小屋里。
外婆和母亲在大屋里已聊了许久。我隐约能听到她们说什么。母亲起初怪我不懂事,脾气又急,时常与周遭的小孩子打架。可外婆说:“前程因为什么与人打架你不知道吗?”,母亲沉默片刻,外婆又说:“咱家孩子不说谎,未必是前程的错。”
母亲又为苏恬辩解,说看着那孩子三个月,极有礼貌又懂事。我咬着嘴唇听着,想到母亲只带了苏恬三个月,可她生了我,又养了我十一年,却宁愿相信苏恬。外婆没在这事上和母亲争辩,只说苏教授亡妻一家太过强势,苏教授又对那家人言听计从,这婚事她不看好,让母亲再考虑清楚。可母亲却仿佛铁了心,与外婆摆事实讲道理,说只要与苏教授结了婚,我就可以转学去他工作的大学的附属小学和中学读书,进了那学校考大学就十拿九稳了。接着母亲哭了,说:“我这些年一直打零工,母女俩都靠着您生活,总不能这么赖在家里一辈子。再者小妹也到了结婚的岁数,总要陪嫁点东西……”
生活复杂,好像很多事情都很重要。然而我彼时认为最重要的是我母亲不相信我。我忍着泪水,一心一意等我小姨回来,我想小姨一定会信我。
我小姨那年二十六岁,她每天总是风风火火搞事业,用外婆的话说,一天天比总统还忙。我记忆中小姨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她自称是混合了刑侦卧底和谈判专家才能于一身的王牌记者,现在想来,小姨那时也还年轻,遇到的人生挫折也不过是被领导退稿和被采访者拒访罢了。她朝气蓬勃地热爱着她的工作,游走在被退稿和被拒访之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快十二点的时候,才听到客厅里开门声。这门是通到单元楼道的,平时只有家里人走。我连忙起身冲到走廊上,却见小姨正拽着一个小男孩进门来。那小男孩和我差不多高,皱着眉头,很不情愿地被小姨拉扯着。
这个小男孩就是章百宽。
外婆和母亲也已经出来了。外婆警惕地质问,“这么晚了,你把谁家孩子带回来了?”
我小姨平静地换了拖鞋,把另一双拖鞋扔在章百宽脚下,催促他换鞋,接着抬头回答我外婆,说:“我朋友的孩子,在咱家住几天。妈,还有饭吗?我们还没吃饭呢。”
我小姨说话的语气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般轻松。然而我外婆没有被她天下太平的语气混弄过去,接着问:“你哪个朋友啊?他爸是你朋友还是他妈是你朋友?”
我小姨继续迂回战术:“妈,先吃饭,等会儿跟你说。”
小姨的敷衍越发让我外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催促追问:“你先说清楚,这孩子怎么回事?”
我小姨不得不摊牌说:“他爸是我最近采访的对象,遇到点麻烦让我帮照顾几天孩子。”
“什么麻烦?他妈呢?”我外婆上前拉住我小姨,止住了她往厨房走的脚步。
“他妈……”我小姨还支支吾吾在想词儿,章百宽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一言不发转身拉开门就要走。我小姨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转身一个箭步拉住了他,“章百宽,你往哪去?你爸还欠我一篇稿子呢,他不把证据给我,你就别想走!”
章百宽被小姨扯着后脖领子往回拽,顽强抵抗的样子有点可怜,大声反驳我小姨说:“他是他,我是我!你找他去!”
我外婆加入了两人之间的拉扯,指着我小姨数落说:“你一个大姑娘大半夜带回个孩子来算怎么回事?他爸妈没空,他爷爷奶奶呢?轮到你一个外人管吗?”
我小姨仗着成年人的身高又把章百宽拽了回来,抬下巴示意我说:“看着他,别让他跑了,外面有人找他,挺危险的!”
我外婆听了更急了追问:“这还得罪人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小姨转身走进厨房,边说,“我们这行得罪人又不稀奇。妈,你晚上没做饭啊?”
我外婆跟着小姨进了厨房,继续追问事情来龙去脉。我就顺势冲过去把章百宽扯进了小卖店里,反手关严了门。
这就是我与章百宽的第一次见面。我把他押在小卖店狭窄的过道里,眼睛都不眨着地盯着他,防备他逃走。小姨安排的任务,我一向完成的很好。
章百宽是个能屈能伸的,虽然进门时很不情愿,可递给他方便面时,接的很痛快。吃饱之后他又试图逃走。于是我顺手抄起架子上的一把格尺,追上去将他一顿暴打。
章百宽可能没怎么挨过打,一脸震惊,一边躲闪一边开口骂人,“你怎么真打人啊?住手!”
我收了兵器,抬手用胳膊抵着他的脖子将他压在墙上,抬了下巴傲视他:“还跑吗?”
章百宽像电视剧里被霸道总裁壁咚的女主角,皱着眉头望着我:“不跑了,你松手。”
我料他也不敢骗我,又高傲地放了他。他打量我,眼神里带着疑惑:“你到底是男的女的?”
这问题对一个开学就上六年级的女生有颇多讽刺的味道,然而我不在意。于是我咬着虎牙对她秀了秀肱二头肌,说:“是男的女的不重要,实力重要。”
他抛给我一个惨不忍睹的眼神儿转过头去。
然而此后他消停了许多,可能意识到在武力上确实无法打败我,只得暂时认命。
小姨带了个孩子回来,这事天一亮就在我们小区秘密传开了。小超市刚开门,郝姥姥就跑来了。郝姥姥就是顾老梦的亲娘,贾白茶的婆婆,算起来跟我们家也算是“世交”。她头发浓密,从年轻时候开始就热衷烫卷发,几十年卷下来,于是外婆她们几个老姐妹不太亲昵地叫她“郝卷子”。
郝姥姥顶着新烫的卷毛进门,见我外婆没精打采,嘴角起了一圈燎泡,忙好心地安慰,说:“瞅瞅,看你这火上的。我听说,长安昨天晚上带回个孩子来?”
我外婆没拿好眼神儿看郝姥姥,甚至解释的话都懒得说,只对着刚洗漱完从走廊里经过的章百宽抬了抬下巴,说:“孩子在那呢!”
郝姥姥的眼神儿刷刷扫过章百宽,有点不敢置信,问:“这么大了?这得有十一二了吧?长安能有这么大孩子?”
我外婆凉凉地冷笑一声:“你说呢?我说你也管着点你那嘴,别没影儿的事瞎说!这是长安朋友的孩子,爸妈出国了,寄放我们家住几天!”
郝姥姥眼睛眨巴了几下,显出一点毫不受她年龄影响的呆萌,委屈地说:“不是我传的,我这次是没管住耳朵!是你们楼上程快嘴说的!”
“程快嘴”指的是住在我家楼上的程姥姥,老一辈里难得的高个子,高且瘦。她说到就到,进门时的眼神儿也是一切尽在掌握,“提我呢?”
郝姥姥于是找到了罪魁,直接指认说:“就她,一大早拎着豆浆油条就找我去了,信誓旦旦说长安大半夜从外面带回个儿子,哭着求你给给养着!谁想孩子都那么大了,不可能是长安生的!这老东西净胡说八道!”
程姥姥闻言辩解:“是你耳朵有问题!我什么时候说孩子是长安生的?我是说长安有对象了,对方有个儿子!老许啊,你也别太想不开,看这嘴上泡起的!你大姑娘长锦不说处了一个,那边带了个闺女,长安这边带个儿子,你得一碗水端平……”
我外婆从柜台里绕出来,就把这俩人往门外面推,边推边说:“去你姥姥的一碗水端平,你俩再敢乱嚼舌根子,坏我闺女名声,我泼你俩一脸热水!”
两个老太太还委屈。一个说: “我们这不是关心长安嘛!你闺女跟我们闺女有啥区别?”
另一个跟着辩解:“对啊,有啥好瞒着我们的?说出来咱们一起想主意!”
然而,我力大无穷的外婆埋头就把郝姥姥和程姥姥推出了门,转身就看到我跟章百宽从走廊这边探着头偷看。外婆花白的头发翘翘着,指着窗边的两张椅子喊我们:“把这俩椅子给我搬走!”
小卖店虽小,但碍于周围邻居时常买瓶酱油就能抱着酱油瓶子聊半天,外婆在柜台对面靠窗的位置放了两把破椅子,方便来人能坐下畅谈。
如今外婆与两个老姐妹做出决裂的架势,吩咐我们撤凳。这情况我之前遇到过几次,也不当真,但还是听话地拖着椅子走了,并且吩咐章百宽跟着我去拖另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