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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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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春梅的恢复情况出奇好。如果不复发,是有可能成为抗癌英雄的。全家人欢喜不已。春天到了,她开始长头发了。这是化疗过后,她第一次开始长头发,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层,但也像雨后新苗,看着让人欣喜。病后的张春梅最喜欢问倪伟强的一个问题是:我丑么?倪伟强的回答通常是,怎么会,你还跟原来一样。但春梅知道,这是倪伟强的善意的谎言。有一次,春梅从医院出来,刚走到门口,稍微挤了点儿,被一个年轻小姑娘撞了一下,差点摔倒。春梅说,你怎么不看着点儿。谁知道小姑娘翻眼便说,这位大妈,要看着点儿的是你吧,我是站着没动,你来挤我,算怎么回事儿。春梅一听到大妈两个字,就崩溃了。活了这么多年,没人叫过她大妈,难道她真这么老了吗?

为了证明自己没老,张春梅带着假发套出现在了三友百货。这些年,张春梅虽然说不上落伍,但她逛商场的次数,还真是有限,年轻的时候她喜欢逛,后来是没时间逛,久而久之,也就变得缺少经验,懒得逛了。现在,她要再出发。张春梅在一家品牌店里东摸摸西摸摸,好不容易摸着一件新品洋装,问:“小同志,这个衣服怎么卖的?”售货员觑了她一眼,说:“价标都在衣服上,自己看。”春梅一听不是味儿,“这位同志,怎么这么样说话的,你就这样对待顾客的啊?”售货员也不示弱,冷笑一声:“我拜托,明码标价,自己不长眼倒怪到我头上了,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不是你买衣服的地方,这衣服,你穿?穿得出去吗?”春梅窘的一脸红:“我穿怎么了?!我,我给我女儿买的不行吗?!”导购员说:“那您请便。”春梅怒道:“你这什么态度?我要找你们经理,太不像话了。”导购员说:“要是顾客都像您这么无理取闹,东摸西摸的,我们的衣服也别卖了,都送洗衣店去得了。”

春梅火冒三丈:“我摸什么了,你卖衣服不就让人摸的吗?不摸怎么知道料子,你自己看看,你这是什么料子?这料子对吗?能穿吗?谁知道对皮肤有没有危害?”周围已经开始围人,大家都在唧唧喳喳说,看笑话。导购员一见人多,更加不示弱,冲到春梅面前,嚷嚷道:“这衣服布料怎么了,什么年龄段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你一个老太太,硬要充小姑娘,也不像!”春梅气得说不出话,当即抡起手提包朝导购员上打。导购哇得一声叫起来:“你打人?!你打人!”随即就张牙舞爪起来,哪知道一个没抓好,生生把春梅的假发套给拽了下来。围观者瞬间哗然。春梅环顾四周,觉得所有人的眼光都是热辣辣的,有生以来,她才女张春梅从没出过这样的丑。愤怒与羞耻,好像两桶炮弹,一瞬间,也不知道给了春梅多少牛劲儿。她嗷得一声,一头撞到小姑娘身上,那小姑娘站不稳,应声倒地,但那两只手还在打。周围人见情势不好,已经开始拉架了。保安赶来了。小姑娘呜呜哭着,从业以来,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顾客,她大声倾诉着:“哪有这样买东西,哪有这样的。”可张春梅却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有人摇了摇她,还是不动,一个有经验的大妈猛地一声喊:“快打120!”

就这样,张春梅又住院了。倪伟强也感到震惊,势必要为妻子出这口气。他上下打点,又是拖关系,又是诉诸法律,硬是把那位小姑娘弄到医院来给春梅道歉。病床前,小姑娘声泪俱下:“大姐,真对不起,我也是才做工,没有经验,你就饶了我吧,我丢了工作可不好找啊,我家里还有老父亲要养……”春梅本就不是恶人,一看小姑娘这个样子,一听她这么说,心瞬间就软了,也就挥挥手,让伟强打发小姑娘去。可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争吵,却让张春梅更加的不自信。年轻是肯定不年轻了,要说老,也算不上多老,但身体上的打击,让张春梅有些心灰意冷。

没过多久,张春梅出院了,但她变得更加敏感、多疑,脾气也越来越坏。饭是不做了,衣服也不洗了,一律都变成倪伟强的活儿,因为医生说,春梅不能劳累,手不能沾水。 一天,伟强从洗衣店抱衣服回来,刚进门,春梅就说:“不能自己洗吗?”伟强说:“实在没时间。”春梅说:“你的意思是,让我洗?”伟强说:“我没说让你洗,社会分工嘛,每个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就可以。”

春梅有些发毛:“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没有明确的分工?”伟强苦着脸,委屈道:“我没说你没有明确的分工,你现在的分工就是好好休息,好好养病,把身体养好了,才能说其他。”张春梅说:“你讽刺我是个废人。”伟强苦口婆心:“春梅,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息,好不好?”张春梅把正在喝的一碗中药朝桌子上一放,说:“那你亲我一下。”伟强一愣,说:“不要闹了,我很累。”春梅听了,崩溃大哭:“谁不累?!谁不累?!我为这个家贡献了半辈子,你现在就是想像甘蔗一样把我吐掉甩掉,你直说没关系,我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倪伟强跌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他知道,现在跟春梅说什么都没用,他也理解春梅,理解一个人忽然失去生命中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时的感受。张春梅说:“要不就离婚,我不要你管我,我也不要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像什么,人不人,鬼不鬼。”

伟强低着头,恳求道:“春梅,不要这样,真的,好好过日子不是很好吗?你现在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年,斯楠回来了,你也彻底好了,我们一家三口不是又可以过日子了吗?”

春梅抬起头 冷笑一声,快速走到卧室,捏着一张照片出来,摔在地上。照片中,倪伟强和周琴两人肩搭着肩,一身清凉,背后是碧蓝的大海。春梅恨道:“想不到这些逍遥的日子,你都还保存着。”

伟强一看有些惊惶,但很快就压住冲动,劝慰道:“这不都是以前吗?以前的事你不都原谅了吗?又翻出这些做什么?我跟她都断绝来往了,也换了实验室了,难道你非要我像琼瑶剧里,把这些照片一个一个都烧干净,才算切干断尽吗?我告诉你,其实那样做,反而说明我放不下忘不了不是吗?自从你生病以来,你看看我的生活有多单纯?就是上班下班做实验,三点一线,我都多大了啊?就是我想,我也有心无力了,孩子在国外要用钱,你生病要用钱,我妈也是个长期要用钱的,我哪有心思做别的,这这那那,我老了,我不能不为我们的未来想一想,春梅,我一直以来都觉得你是最支持我,最信任我的。我们之间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伟强闷头说着,春梅早已泪流满面。她倒在他怀里,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好像她只是一个娇柔的小女孩。“我,我只是怕你嫌弃我……”春梅嚅嗫着。

在这一瞬间,夫妻之间似乎是有了一些了解,光凭这些了解,他们就仿佛能过个三年五年。伟强说:“春梅,未来怎么样我不知道,谁也无法预料,但我只对你说一句,我不会撇下你不管,知道吗?”春梅含泪微笑。

桑拿房,倪伟民和倪伟强并排坐着。伟民拍了一下伟强的肚子:“也大了啊。”伟强嘿嘿一笑:“你倒看不出来。”伟民用毛巾擦了一把汗:“整天干体力活儿,想长点膘也长不起来。”伟强没接话,两人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伟强说:“帮你擦一擦?”伟民没说话,只是挪了个位置。伟强就折好毛巾帮伟民擦起来。在这个“赤诚相见”的时候,哥俩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每周六,都要去澡堂洗澡,时光与命运带来的差距,一瞬间,仿佛都不存在,他还是哥哥,他还是弟弟。伟强仔细地帮伟民搓着。“最近妈怎么样,我也没顾上。”伟强问。“还那样。”未伟民说,顿了一下,又问:“春梅怎么样?”

伟强说:“前一阵情绪有些不稳定,现在好多了,恢复得也还可以。”伟民说:“妈这辈子,唉,苦了一辈子,到了没想到是这样。”伟强在伟民的胳膊下狠劲地搓着:“人呐,生下来就是受苦的,谁不苦,你不苦?我不苦?春梅不苦,都各有各的苦,都在心里说不出来罢了,有时候我在想,哥,真的,像我们这辈子人,也不像咱妈那辈人,有好几个孩子,这个不行还有那个照顾,老了病了不行了,总归还有人照顾,像伟贞出国了吧,还有我,我那出事了吧,还有你,我们呢,就一个孩子,以后怎么办,有时候想想也觉得愁,可这个苦我找谁说去,放眼望望,都是依靠我的,妈,春梅,斯楠,有一天我不行了,干不动了,我依靠谁去?依靠社会?靠得上吗?”伟民转过身,开始帮伟强搓背。“谁都不靠,就靠自己,真到那一天,无非就是个死,还能怎么着,人这一辈子,就是一个‘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什么时候油尽灯枯,什么时候结束。”伟强说:“会得还不少,诗词也记得。”伟民说:“别忘了我以前语文就比你好。”伟强笑了几声,又说:“我在想我再老一点我怎么办。”伟民问你怎么办?伟强说:“到时候我就开着一辆越野车,开去那种荒漠,我就长驱直入,最后开着开着,我一踩油门,人就往后一倒,啪,死了。”伟民道:“不错,还有车。”说着,伟民往伟强屁股上拍了一掌。

伟民站起来,两人走出桑拿房。到了淋浴间。伟强说:“按一下?”伟民说算了算了,哪还有这个劲。伟强口气轻佻地说:“找工人按嘛,我们出钱不就好了。”

老倪的脸一下就沉下来了。他最不满意他弟弟的,就是弟弟身上的这种无时无刻显现出的优越感。工人怎么了?工人也是拿钱干活,并不比谁低贱。“不按。”倪伟民口气生硬。“按一下吧,我听嫂子说你腰不好。”伟强坚持。伟民拗不过,便趴下来,伟强去外围找了个做按摩的小兄弟来帮着按。伟民偏着头说:“妈看那情况,也是玄,最近瘦得不像样子。”伟强说:“那该怎么办?”伟民说:“吃的少,不运动,只是基本在循环,还能怎么办?到这份上,也只能是我们尽我们的孝心。”伟强不说话,半晌,忽然对按摩的小师傅发火:“手怎么这么没劲呢,没吃饭吗?我是按摩不是挠痒痒。”小师傅大窘,赶紧憋着劲儿按。

伟强又说:“你要按死人吗?”伟民见弟弟这样,有些看不过去,不耐烦道:“老二你有完没完,人家帮你服务,你这什么态度?”倪伟强坐起来说:“我什么态度,我是顾客,我付酬劳,我就应该被服务好。”伟民怒道:“就是你这种自以为是大爷的人最可恶。”伟强说:“哥你不要那么敏感好不好?我又没说你。”伟民忽然金刚怒,狠狠地给了倪伟强一拳。伟强光着身子跌在地上,又弹起。两个人在淋浴下扭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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