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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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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此时正值午后,阳光从窗棂透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但王汉亭仍然感到周身上下那挥之不去的寒意。他知道,即使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仍然得不到丝毫的缓解,因为那凉气儿是从他的心底冒上来的。

沐春堂的按摩师傅曲国才看上去是一个其貌不扬、普普通通的人。他四十多岁,身材不高。尽管穿着肥大的白色绸衫,发了福的肚子依然很明显地凸显出来。由于长年工作在空气湿润的澡堂,他的脸蛋像婴儿般又白又嫩,头发永远都是湿漉漉的。虽然每天他都把每一根头发尽量向后梳、往高拢,但仍盖不住头顶中央日益扩大的白花花的头皮。

然而此刻,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客人从神态到内心却丝毫不敢对他有半点轻视。追本溯源,就是他笼在袖子里的那双手。那是一双迥劲有力的大手,每一个指关节都比正常人粗了一圈。当他握紧拳头,随意凸出一个指关节顶住客人后背或者后腰的某一个穴位用力转动时,那位客人就会疼得大呼小叫,甚至冷汗直冒。可是在经过半个钟头的“折磨”之后,客人就会浑身舒畅、痛快淋漓,随之大呼过瘾。

几年前,这个操一口山东口音的人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只身来到金陵城。别的地方不去,直接进了城中最大的澡堂子——“沐春堂”的大门。掌柜的一开始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可脱了衣服一试才知道了这位爷的手法。几个月之后,“沐春堂”的客流已经不分什么辰时、巳时。从早到晚,都会有人排着队等着让曲师傅给折腾半个钟头。

掌柜的何等精明!立刻花钱扩充了店面,专门辟出一片场子交给曲国才使用。又为他招兵买马,收了十几个徒弟。四年过去了,现在一般的商贾、富翁都是由徒弟们伺候,根本就没有资格享受曲师傅的“折腾”。南京城里能够让曲国才施展手艺的,都是一些平常人惹不起的人。用文明一点儿的话来说,那就是“军政要人”。有点儿脑子的人都知道,别看曲师傅地位不高,可要是在某位要人正舒服的时候替谁说上几句话,那福祸之间的差别就会比一张纸还薄。

谭世宁一边系着浴袍上的带子,一边走出单人浴室的小门。他往堂子口瞄了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叫曲师傅赶紧的,一会儿还有事呢。”说罢,他一转身拐进了一间单人雅间。跟在他身边的伙计不敢怠慢,飞一样地跑了过去,在曲国才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曲国才连忙拱拱手向几位客人道声“少陪”,转身疾步奔向了那个单间。

和往常一样,曲国才一进门,先是忙不迭地找出各种招待不周的方面作为赔罪道歉的理由,又仔细询问了最近哪疼哪酸的状况,这才开始下手。等了一会儿,确认外面没有经过的人,曲国才把声音降低到只有榻上的客人能够听清的程度。

“这么急,是不是出事了?”

“是出了事了,非常紧急。”接着,谭世宁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

“妈的,三战区那帮家伙全是白痴。”曲国才恨恨地骂了一句。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赶快想办法把损失降到最小。”

“好吧,我立刻启用紧急程序。”

“小心些吧,我觉得寺尾现在不像以前那样信任我了。”

“严重吗?”

“倒也算不上。”

“放心吧,绝不会让他怀疑到你头上来。”

又过了几分钟。

“行了,就这样吧。”谭世宁说道。

曲国才停了手,从床边的衣架上摘下浴袍披在他的身上。

一直把客人送到楼梯,曲国才才停住了脚步。他刚转过身子,喉咙里突然爆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他弯着腰、涨红了脸一直咳了好一阵才慢慢直起腰来。他摆手阻止了一个跑过来的徒弟要给他捶背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

“去,到‘济世堂’药铺给我买点梨膏糖来。”

只用了十几分钟,小徒弟喘着粗气、涨红着脸跑了回来。

曲国才才吃了一小口就吐了出来。

“混账东西!你不知道我吃不了这种胡桃口味的吗?”

小徒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晓得是应该答“知道”还是“不知道”。

“算了,算了,我还是自己去一趟吧,养了一群没用的东西。”

说罢,曲国才不顾一帮闻声聚过来的徒弟的劝阻,骂骂咧咧地下了楼。

曲国才相信,济世堂的小伙计已经把紧急约见的消息传递给了王汉亭。这种把戏是提前就约定好了的,好在这种紧急约见并不常见。

从时间顺序上,曲国才是这个世界上了解“更夫”身份的第三个人。由他这样一个高级特工亲自配合“更夫”,可见军统对这条情报线路的高度重视。早在“老板”决定发展“更夫”的时候,他就被派遣进入南京扎地生根。除了担任“更夫”一个人的联络员,曲国才另一个职务是军统南京站的特派员。他比站长王汉亭高出一个级别。王汉亭是他最得力的老部下,管理起来得心应手。两年多以来,经他手转过来的情报被王汉亭分成几个部分,由潜伏在城中的数个发报机分别发往重庆。由于地点分散、发报时间短,日军在南京的侦听机构根本没有任何破获的机会。眼下,他们这套系统已经进入了谍报工作中最佳的状态:情报真实可靠,通信畅通无阻,人员安全稳定。

但是,一个小时前,“更夫”阴郁的脸色让曲国才的心情沉重了许多。虽说他在语气上把寺尾的怀疑程度说得轻描淡写,但曲国才不相信。如果不能够从一个人的语气和表情上判断事态的严重程度,那他就白在军统的第一线工作这十几年了。

难道他们的好日子真的要到头了?今天的局面来之不易啊。他不知道“更夫”经过了多少次的考验才最终获得了寺尾谦一的信任。即使是“更夫”被委以重任,可以自由活动之后,对他的监视在一段时间内也都一刻没有放松。按照事先的约定,“更夫”显露出来的性格特征是循规蹈矩。在南京城里,他很快就固定了自己的餐馆、理发馆、裁缝铺子、澡堂子等。王汉亭的人把这些店铺掌柜何时被便衣特务“请”走、何时被放回来的情况搞得很清楚。从那时起,他就每时每刻都做好了准备。

当一天半夜,房门被敲响,他知道,他们来了。于是他把一颗药片从容吞进肚子里才打开了房门。那个药片没有什么毒性,但可以使人在两个小时后腹泻不止。所以当他被带领着参观宪兵队各种各样血迹斑斑的刑具,聆听着各种刑具的使用方法时,他拉了,拉了整整一裤子。

审讯者极为扫兴。他们扒去他的外衣,把他拖到院子里一个洗车的地方,用强力水枪给他冲洗一番才又带回审讯室。

“你到底是不是从重庆来的?!”

“我是……我是从重庆来的。”他哭着说。

“你在军统是干什么工作的。”

“军桶……我是刷漆的。”

“刷漆的?刷什么漆?”

“绿……绿漆。”

“为什么刷绿漆?”

“我看军人用的啥都是绿色的,他们用的桶也应该是绿的。”

他们折腾了他一宿。他尽管大部时间都在哭泣,但有问必答。他是军统的,又是中统的。他一会儿是上尉,一会儿又是上校。刚才他还是从重庆来的,现在他又是从延安来的。他总是顺着他们说,他们说他是干啥的,那他就承认是干啥的。

天亮之前,他们给了他一身干燥的衣服,悄悄开车把他送回了住处。下车之前他赌咒发誓,绝不会把这个夜里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更夫”才告诉他,警报应该可以解除了。因为寺尾要求他不要在生活中形成固定的习惯,不安全。这应该算得上发自真心的关爱了。

但是“更夫”有自己的底线,他可以不去最喜欢的菜馆、裁缝铺、理发店,但他不能不去“沐春堂”按摩。因为他的腰受过伤,只有那里的曲国才师傅才能给他减轻痛苦。“更夫”的腰在淞沪会战时的确受过伤,这也是一开始“老板”把擅长按摩的曲国才调到南京的原因。

再后来,“更夫”甚至有一次把寺尾机关长本人也带到了“沐春堂”。寺尾体验了曲师傅的手艺后也是赞不绝口,并且表达了对中国这门古老神秘的养生技术的敬慕。总之,从那以后,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更夫”定期与他接触会有什么其他的动机。

曲国才从另一家药铺买到了不含胡桃的梨膏糖。回去的路上,他拐进了一家成衣店。老板客客气气地把他让到了后面的房间里量尺寸。他一挑门帘,发现王汉亭早就等在那里了。

“苏小姐他们是怎么回事?”没等王汉亭开口,曲国才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是几个从三战区来的学生,出事啦?”

“让人家一锅端了。他们也不想想,寺尾谦一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关于他们的来历我也打听过。据说是三战区情报处训练出来的精英。军政部硬让咱们配合一下的。这些人的经费、薪水可不是由咱们负责的。”

“军政部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酒囊饭袋!这下好了,这几个孩子到了里面全招了。咱们的人里面有和他们接触过的吗?”

“糟了!他们刚到南京的时候,是霍胜安排他们落的脚。”

“他们知道霍胜的公开身份吗?”

“有一个知道。我这就让人通知霍胜撤出去。”

“绝对不行!”曲国才厉声说道,“霍胜如果跑了,那‘更夫’就有暴露的危险。在这一点上,我们一点风险都不能冒。我知道霍胜跟了你很长时间,精明能干,算是你的一员爱将,可是没有办法。和‘更夫’比起来,我们这些人的命都可以不要!”

曲国才注意到王汉亭的脸色很不好。看得出,他还没有从这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适时地停顿了一小会儿,才接着讲下去。

“找人盯着点,从霍胜被抓那时起,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人立刻搬家。要让他们感到是霍胜的被抓才使我们警觉的。他知道你那间‘济世堂’吗?”

“知道。”

“那你也搬家。必要的话,以我的名义电请重庆把你撤回去。”

“霍胜是不可能出卖我的。”

“这像一个情报站长说出来的话吗?意气用事!”

“好吧,一切按您的指示办。”

曲国才寒着脸向外走去,可到了门口又站住了。

“我警告你,别在霍胜的事情上耍花招。否则,军法从事!”

等曲国才走了好一会儿,王汉亭才从成衣店的后门溜了出去。回到“济世堂”,他也没有去柜上看看,而是径直进了后院他自己的卧房里。

他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此时正值午后,阳光从窗棂透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但王汉亭仍然感到周身上下那挥之不去的寒意。他知道,即使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仍然得不到丝毫的缓解,因为那凉气儿是从他的心底冒上来的。

老实说,王汉亭的人生能够走到今天的地步,完全得益于曲国才的提携。他们是在国立山东大学里一个叫“三民主义研究会”的组织里认识的。曲国才比他高两个年级,算是他的学长了。

那时,他的名字叫王栋。

从少年时代起,他就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特别聪明的人,能够考上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由于家境贫寒,毫无社会关系,他不得不为自己毕业后的前途着想。为了能够结交有势力的同学,他选择了一个非常聪明的办法,加入了学校林林总总的理论研究会中的一个。因为在他看来,只有那些家境富裕的学生才会置学业于不顾,终日聚在一起畅谈政治理想。他的话很少,总是踏踏实实地为研究会的同学服务。有些人是高傲惯了的,甚至没有和他说过话,但会长曲国才从那时起就对他尤为欣赏。

毕业数年之后,当初选择的正确性才显露出来。那时王栋在县城里做了一个中学教员。正赶上中原大战,学校被毁,他也失了业。在沮丧、落魄到极点的时候,是曲国才拉了他一把。曲国才当时年纪轻轻,却已经是刚刚成立的“中华民族复兴社”中的一员了。一夜之间,王栋从一个教员变成了一个坐探。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才开始使用“汉亭”这个化名。他跟随这位昔日的学长,游走于各个军阀的领地刺探情报、分化将领。腰里藏着大笔的经费,同时也别着他那颗项上人头。在这个行当里,他的天赋和潜能被极大地发掘出来。

他从来不居功自傲,每次在接受嘉奖的时候,他都会当着同人的面说,这辈子都要跟在曲长官的后面。而曲长官对另外一个人也是这么说的,那个人现在已经是位高权重了。人们不再称呼他的名字而是把他称作“老板”。他们都是老板的旧臣,是心腹中的心腹、嫡系中的嫡系。这也是他俩能够被安排在日寇中国占领军核心所在地执行任务的原因所在。

这些天来,他很兴奋。随着太平洋战场的发展和苏联人的反攻,战局的走向越来越明朗了。等到光复的那一天,他们这些人都会是党国的有功之臣。不要说“老板”,就是领袖都有可能记住他们的名字。而兴奋过后,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更加怀念起自己苦命的姐姐来。

他生在苏北的一个乡村。没等他记事,爹妈就不在了。是长他十岁的姐姐把他抚养成人的。至今他还记得姐夫扶着身怀六甲的姐姐送他去县城读中学的情景。至今他都想不通为什么老天爷那样狠心,要夺走姐姐、姐夫这样的好人的命,让那次分离成了永别。

他一直没回过家,总是书信来往。他收到的最后一封信说家乡遭了大灾,姐姐一家跟随一个远房亲戚到关外讨条活路,从此后音信皆无。等到他干上特工这一行,手头宽裕了些,他抽空回去了一趟。本想给爹妈上上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遇到了那位闯关东的远房亲戚。亲戚说他在关外没混下去。但他姐夫、姐姐还不错,他们都是勤谨人,能吃苦。他们在一个叫双井子的镇子上开了一家豆腐坊。那镇子离奉天城不远,好打听。

“九一八事变”之后,复兴社决定在奉天、长春、哈尔滨建立谍报系统。王汉亭那时已经是一个行动组长了。他主动要求到奉天去的报告打了一个又一个。终于,连“老板”都被他对国家的一片赤诚感动了。

他在奉天的公开身份和现在一样,也是药铺掌柜。他把“生意”安排好,抽出空来就去了一趟双井子镇。远房亲戚说得没错,那镇子挺好找的。

镇上的人对他挺和气,都说他姐姐、姐夫那两口子是好人。事儿过了大半年了,要怪,就怪命吧。

其实这满洲国并不像当地政府说得那样太平。东北人有血性,明着不行就来暗的。日本人刚来的那阵子,隔三岔五就让人摸岗哨、打黑棍。后来他们急眼了,说今后,只要死一个日本人就让十个中国老百姓抵命。大半年前,姐夫、姐姐两口子挑着担子出去卖豆腐,在一个哨卡子被拦住了。一个日本军官从他姐夫开始,数了十个人带到一片空地上。那歪把子机枪早就架好了。就这样姐姐、姐夫连句话也没留下来。

镇上人说他们没有亏待孩子,今儿个西家给口干的,明儿个东家给口稀的,要不,他也活不到今天。这年月,家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王汉亭当时没有掉一滴眼泪。他给众乡邻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问明了方向,就找到了那座小土地庙。他看到一个孩子缩在一堆干草里怯怯地瞅着他。

“你叫啥?”他问了好几遍都得不到回答。于是他打开随身带来的点心匣子。在孩子吃得最香的时候,他又问了一句。

“我叫霍胜。”

他带着霍胜离开的时候故意避开了镇上的人。所以霍胜不知道王汉亭是谁。后来有一次他专门问起来,霍胜倒是听他娘说过,还有一个舅舅叫王栋。理性使王汉亭克制住了,他怕这么小的孩子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旦组织知道了这件事,那么当初他要求来奉天工作的动机就成问题了。

王汉亭一开始根本没有想到过把自己的亲外甥带到这个行当中。他想找个机会把霍胜带回关里,找个寄宿学校安顿下来。但曲国才的到来改变了霍胜的命运。

那是第二年冬天,曲国才打扮得像一个富商出现在他的铺子里。除了在内室只有他们俩的时候,他都不会把高高的水獭皮帽子、镶着玳瑁的圆形墨镜摘下来,又宽又厚的羊毛围巾也始终围在下巴上。所以曲国才认识霍胜,但直到现在,霍胜也没有见过曲国才的真面目。

送他出门的时候,他突然低声问道:“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就是一个打杂的。我看奉天城的铺子都雇个半大孩子当学徒,所以也就入乡随俗。”

“过段时间换了他。不相干的人,不要用的时间太长。太长了不好!”

王汉亭点头称是,他招呼了一辆黄包车吩咐车夫把客人送到火车站。这时霍胜说话了,他说掌柜的还是多花俩钱让车夫绕道走吧,因为前面的道路被戒严了,要堵很长时间。

曲国才问霍胜:“你不是一直站在门口吗?你是怎么知道的?”霍胜说刚才跑过去俩日本警察,从他们的交谈中听到有日本的大人物要从前面的大街通过。

“你懂日本话?”

王汉亭甚至能够隔着墨镜看到曲国才问这句话的同时眼中绽放出来的光彩。与此同时,他的心沉了下去。

“我爹娘活着的时候,我在县里念过几年书。校长和几个老师是日本人。他们教日本话,不叫说中国话,谁说打谁。”

“留下他,汉亭!”曲国才低声在他耳边说道。

从那时起,霍胜就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这下他更不敢吐露真相了,直到现在。因为组织决不允许有亲戚关系的人在一起工作。而他也不放心把霍胜放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毕竟,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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