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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一纸兴亡看复鹿 千年灰劫付冥鸿(3)

所属书籍: 鹿鼎记

  施琅道:“韦大人取笑了。皇上召卑职来京,垂询平台湾的方略,卑职说话胡涂,应对失旨,皇上一直没吩咐下来。卑职在京。是恭候皇上旨意。”

  韦小宝心想:“小皇帝十分精明,他心中所想的大事,除了削平三藩,就是如何攻取台湾。你说话就算不中听,只要当真有办法,皇上必可原谅,此中一定另有原因。”想到索额图先前的说话,又想:“这人立过不少功劳,想是十分骄傲,皇上召他来京,他就甚麽都不卖帐,一定得罪了不少权要,以致许多人故意跟他为难。”笑道:“皇上英明之极,要施将军在京候旨,定有深意。你也不用心急,时辰未到,著急也是无用。”

  施琅站起身来,说道:“今日得蒙韦大人指点,茅塞顿开,卑职这三年来,一直心中惶恐,只怕是忤犯了皇上,原来皇上另有深意,卑职这就安心得多了。韦大人这番开导,真是恩德无量。卑职今日回去,饭也吃得下了,觉也睡得著了。”

  韦小宝善於拍马,对别人的谄谀也不会当真,但听人奉承,毕竟开心,说道:“皇上曾说,一个人太骄傲了,就不中用,须得挫折一下他的骄气。别说皇上没降你的官,就算充你的军,将你打入天牢,那也是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施琅连声称是,不禁掌心出汗。

  索额图捋了捋胡子,说道:“是啊,韦爵爷说得再对也没有了。玉不琢,不成器,你这只玉碗若不是又车又磨,只是一块粗糙石头,有甚麽用?”施琅应道:“是,是。”

  韦小宝道:“施将军,请坐。听说你从前在郑成功部下,为了甚麽事跟他闹翻的啊?”施琅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本来是郑成功之父郑芝龙的部下,後来拨归郑成功统属。郑成功称兵造反,卑职见事不明,胡里胡涂的,也就跟著统帅办事。”韦小宝道:“嗯,你反清复……”他本想说“你反清复明,原也是应当的”,他平时跟天地会的弟兄们在一起,说顺了口,险些儿漏了出来,幸好及时缩住,忙道:“後来怎样?”

  施琅道:“那一年郑成功在福建打仗,他的根本之地是在厦门,大清兵忽施奇袭,攻克厦门。郑成功进退无路,十分狼狈。卑职罪该万死,不明白该当效忠王师,竟带兵又将厦门从大清兵手中夺了过去。”韦小宝道:“你这可给郑成功立了一件大功啊。”施琅道:“当时郑成功也升了卑职的官,赏赐了不少东西,可是後来为了一件小事,却闹翻了。”韦小宝问道:“那是甚麽事?”

  施琅道:“卑职属下有一名小校,卑职派他去打探军情。不料这人又怕死又偷懒,出去在荒山里睡了几天,就回来胡说八道一番:我听他说得不大对头,仔细一问,查明了真相,就吩咐关了起来,第二天斩首。不料这小校狡猾得紧,半夜里逃了出去,逃到郑成功府中,向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哭诉,说我冤枉了他。董夫人心肠软,派人向我说情,要我饶了这小校,说甚麽用人之际,不可擅杀部属,以免士卒寒心。”

  韦小宝听他说到董夫人,想起陈近南的话来,这董夫人喜欢次孙克爽,几次三番要改立他为世子,不由得怒气勃发,骂道:“这老婊子,军中之事,她妇道人家懂得甚麽?他奶奶的,天下大事,就败在这种老婊子手里。部将犯了军法倘若不斩,人人都犯军法了,那还能带兵打仗麽?这老婊子胡涂透顶,就知道喜欢小白脸。”

  施琅万料不到他听到这件事会如此愤慨,登时大起知己之感,一拍大腿,说道:“韦大人说得再对也没有了。您也是带惯兵的,知道军法如山,克敌制胜,全仗著号令严明。”韦小宝道:“老婊子的话,你不用理,那个甚麽小校老校,抓过来喀嚓一刀就是。”施琅道:“卑职当时的想法,跟韦大人一模一样。我对董夫人派来的人说,姓施的是国姓爷的部将,只奉国姓爷的将令。我意思是说,我不是董夫人的部将,可不奉夫人的将令。”韦小宝气忿忿的道:“是极,谁做了老婊子的部将,那可倒足大霉了。”索额图和施琅听他大骂董夫人为“老婊子”,都觉好笑,又怎想得到他另有一番私心。

  施琅道:“那老……那董夫人恼了卑职的话,竟派了那小校做府中亲兵,还叫人传话来说,有本事就把那小校抓来杀了。也是卑职一时忍不下这口气,亲自去把那小校一把抓住,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韦小宝鼓掌大赞:“杀得好,杀得妙!杀得干净利落,大快人心。”

  施琅道:“卑职杀了这小校,自知闯了祸,便去向郑成功谢罪,我想我立过大功,部属犯了军法,杀他并没有错。可是郑成功听了妇人之言,说我犯上不敬,当即将我扣押起来,我想国姓爷英雄慷慨,一时之气,关了我几天,也就算了。哪知过了多时,我爹爹和弟弟,以及我的妻子,都给拿了,送到牢里来。这一来我才知大事不妙,郑成功要杀我的头,乘著监守之人疏忽,逃了出来。过不多时,就得到讯息,郑成功将我全家杀得一个不留。”

  韦小宝摇头叹息,连称:“都是董夫人那老婊子不好。”

  施琅咬牙切齿的道:“郑家和我仇深似海,只对惜郑成功死得早了,此仇难以得报,卑职立下重誓,总有一天,也要把郑家全家一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

  韦小宝早知郑成功海外为王,是个大大的英雄,但听得施琅要杀郑氏全家,那自然包括他的大对头郑克爽在内,益觉志同道合,连连点头,说道:“该杀,该杀!你不报此仇,不是英雄好汉。”

  施琅自从给康熙召来北京之後,只见到皇帝一次,从此便在北京投闲置散,做的官仍是福建水师提督,爵位仍是靖海将军。但在北京领一份干饷,无职无权,比之顺天府衙门中一个小小公差的威势尚不如,以他如此雄心勃勃的汉子,自然是坐困愁城。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这三年之中,他过不了几天便到兵部去打个转。送礼运动,钱是花得不少,历年来宦囊所积,都已填在北京官场这无底洞里,但皇帝既不再召见,回任福建的上谕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拿得到手,到得後来,兵部衙门一听到施琅的名字就头痛,他手头已紧,没钱送礼,谁也不再理他。此刻听得韦小宝言语和他十分投机,登觉回任福建有望,脸上满足兴奋之色。

  索额图道:“施将军,郑成功杀你全家,确是不该。不过你也由此而因祸得福,弃暗投明。若不是如此,只怕你此刻还在台湾抗拒王师,做那叛逆造反之事了。”

  施琅道:“索大人说得是。”

  韦小宝问道:“郑成功杀了你全家,你一怒之下,就向大清投诚了?”

  施琅道:“是。先帝恩重如山,卑职起义投诚,先帝派我在福建办事。卑职感恩图报,奋不顾身,立了些微功,升为福建同安副将。恰好郑成功率兵来攻,卑职跟他拼命,仗著先帝洪福,大获全胜。先帝大恩,升我为同安总兵。後来攻克了厦门、金门和梧屿。又联合一批红毛兵,坐了夹板船,用了洋枪洋炮,把郑成功打得落海而逃,先帝升卑职为福建水师提督,又加了靖海将军的头衔。其实卑职功劳是半分也没有的,一来是我大清皇上福份大,二来是朝中诸位大人指示得宜。”

  韦小宝微笑道:“你从前在郑成功军中,又在福建跟他打了几场硬仗,台湾的情形自然是很明白的。皇上召你来问攻台的方略,你怎麽说了?”

  施琅道:“卑职启秦皇上:台湾孤悬海外,易守难攻。台湾将士,又都是当年跟随郑成功的百战精兵。如要攻台,统兵官须得事权统一,内无挚肘,便宜行事,方得成功。”韦小宝道:“你说要独当一面,让你一个人来发号施令?”施琅道:“卑职不敢如此狂妄。不过攻打台湾,须得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京师与福建相去数千里,遇有攻台良机,上奏请示,待得朝中批示下来,说不定时机已失。台湾诸将别人也就罢了,有一个陈永华足智多谋,又有一个刘国轩骁勇善战,实是大大的劲敌,倘若贸然出兵,难有必胜把握。”

  韦小宝点头道:“那也说得是。皇上英明之极,不会怪你这些话说得不对。你又说了些甚麽?”施琅道:“皇上又垂询攻台方略。卑职回奏说:台湾虽然兵精,毕竟为数不多。大清攻台,该当双管齐下。第一步是用间,使得他们内部不和。最好是散布谣言,说道陈永华有废主自立之心,要和刘国轩两人阴谋篡位。郑经疑心一起,说不定就此杀了陈刘二人;就算不杀,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权柄,陈刘二人,一相一将,那是台湾的两根柱子,能够二人齐去,当然最好,就算只去一人,余下一个也是独木难支大厦了。”

  韦小宝暗暗心惊:“他妈的,你想害我师父。”问道:“还有个‘一剑无血’冯锡范呢?”

  施琅大为惊奇,说道:“韦大人居然连冯锡范也知道。”韦小宝道:“我是听皇上闲谈时说起过的。皇上於台湾的内情可清楚啦!皇上说,董夫人喜欢小白脸孙子郑克爽,不喜欢世子郑克臧,要儿子改立世子,可是郑经不肯。可有这件事?”施琅又惊又佩,说道:“圣天子聪明智慧,旷古少有,居於深宫之中,明见万里之外。皇上这话,半点不错。”

  韦小宝道:“你说攻打台湾,有两条法子,一条是用计害死陈永华和刘国轩,另一条是甚麽啊?”施琅道:“另一条就是水师进攻了。单攻一路,不易成功,须得三路齐攻。北攻鸡笼港,中攻台湾府,南攻打狗港,只要有一路成功,上陆而立定了脚根,台湾人心一乱,那就势如破竹了。”

  韦小宝道:“统带水师,海上打仗,你倒内行得很。”施琅道:“卑职一生都在水师,熟识海战。”韦小宝心念一动,寻思:“这人要去杀姓郑的一家,干掉了郑克爽这小子,倒也不错。不过郑成功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杀了他全家,可说不过去。何况他攻台湾,就是要害我师父,那可不行。此人善打海战,派他去干这件事,倒是一举两得。”转头问索额图:“大哥,你以为这件事该当怎麽办?”

  索额图道:“皇上英明,高瞻远瞩,算无遗策,咱们做奴才的,一切听皇上吩咐办事就是了。”韦小宝心想:“你倒滑头得很,不肯担干系。”端起茶碗。侍候的长随高声叫道:“送客!”施琅起身行礼,辞了出去。索额图说了会闲话,也即辞去。

  韦小宝进宫去见皇帝,禀告施琅欲攻台湾之事。康熙道:“先除三藩,再平台湾,这是根本的先後次序。施琅这人才具是有的,我怕放他回福建之後,这人急於立功报仇,轻举妄动,反而让台湾有了戒备,因此一直留著他在北京。”

  韦小宝登时恍然大悟,说道:“对,对!施琅一到福建,定要打造战船,操演兵马,搞了个打草惊蛇。咱们攻台湾,定要神不知,鬼不觉,人人以为不打,却忽然打了,打那姓郑的小子一个手忙脚乱。”

  康熙微笑道:“用兵虚实之道,正该如此。再说,遣将不如激将,我留施琅在京,让他全身力气没处使,闷他个半死,等到一派出去,那就奋力效命,不敢偷懒了。”

  韦小宝道:“皇上这条计策,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奴才看过一出《定军山》的戏,诸葛亮激得老黄忠拚命狠打,就此一刀斩了那个春夏秋冬甚麽的大花面。”康熙微笑道:“夏侯渊。”韦小宝道:“是,是。皇上记性真好,看过了戏,连大花面的名字也记得。”康熙笑道:“这大花面的名字,书上写得有的。施琅送了甚麽礼物给你?”

  韦小宝奇道:“皇上甚麽都知道。那施琅送了我一只玉碗,我可不大喜欢。”康熙问道:“玉碗有甚麽不好?”韦小宝道:“玉碗虽然珍贵,可是一打就烂。奴才跟著皇上办事,双手捧的是一只千年打不烂、万年不生锈的金饭碗,那是大大的不同。”康熙哈哈大笑。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请皇上瞧著,能不能办?”康熙道:“甚麽主意?”韦小宝道:“那施琅说道他统带水师,很会打海战……”康熙左手在桌上一拍,道:“好主意,好主意,小桂子,你聪明得很,你就带他去辽东,派他去打神龙岛。”

  韦小宝心下骇然,瞪视著康熙,过了半晌.说道:“皇上定是神仙下凡,怎麽奴才心中想的主意还没说出口,皇上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马屁拍得够了。小桂子,这法子大妙。我本在担心,你去攻打神龙岛,不知能不能成功。这施琅是个打海战的人才,叫他先去神龙岛操练操练,不过事先可不能泄漏了风声。”韦小宝忙道:“是,是。”

  康熙当即派人去传了施琅来,对他说道:“朕派韦小宝去长白山祭天,他一力举荐,说你办事能干,要带你同去,朕将就听著,也不怎麽相信。”

  韦小宝暗暗好笑:“诸葛亮在激老黄忠了。”

  施琅连连磕头,说道:“臣跟著韦都统去办事。一定尽忠效命,奋不顾身,以报皇上天恩。”康熙道:“这一次是先试你一试,倘若果然可用,将来再派你去办别的事。”施琅大喜,磕头道:“皇上天恩浩荡。”康熙道:“此事机密,除了韦小宝一人之外,朝中无人得知。你一切遵从韦小宝的差遣便是,这就下去罢。”

  施琅磕了头,正要退出,康熙微笑道:“韦都统待你不错,你打一只大大的金饭碗送他罢。”施琅答应了,心中大惑不解,不明皇上用意,眼见天颜甚喜,料想决计不是坏事。

  韦小宝回到子爵府时,见施琅已等在门口,说了不少感恩提拔的话。韦小宝笑道:“施将军,这一次只好委屈你一下,请你在我营中,做一个小小参领,以防外人知觉。”施琅大喜,说道:“一切遵从都统大人吩咐。”他知韦小宝派他的职司越小,越加当他是自己人,将来飞黄腾达的机会越多,如果派他当个亲兵,那是更加妙了;又道:“皇上吩咐卑职打造一只金饭碗奉呈者都统。不知都统大人喜欢甚麽款式,卑职好监督高手匠人连夜赶著打造。”韦小宝笑道:“那是皇上的恩典,不论甚麽款式,咱们做奴才的双手捧著金饭碗吃饭,心中都感激皇恩浩荡。”施琅连声称是。

  韦小宝心想:“老子中想逃之夭夭,辞官不干了。现下找到了你这替死鬼,最好你去跟洪教主拚个同归於尽,哥儿俩寿与虫齐。”

  施琅去後,韦小宝去把李力士、风际中、徐天川、玄贞道人等天地会兄弟叫来,将经过情形详细说了。李力士道:“这姓施的贼子反叛国姓爷,又要攻打台湾,陷害总舵主,天幸教他撞在韦香主手里,咱们怎生摆布他才好?”韦小宝道:“神龙教勾结吴三桂和罗刹国,现下皇帝派我领施琅去剿神龙教,让这姓施的跟神龙教打个昏天黑地,两败俱伤,咱们再来个渔翁得利。”众人齐声赞好。

  韦小宝道:“这姓施的精明能干,我要靠他打神龙岛,可不能先将他杀了。众位哥哥须得小心,别让他瞧出破绽来。”高彦超道:“我们都扮作骁骑营的鞑子,平日少跟他见面,就算见到,谅他也不敢得罪鞑子。”

  次日下午,施琅摔著一只锦盒,到子爵府来求见。韦小宝打开锦盒,果然是一只大大的金饭碗,怕不有六七两重。施琅道:“卑职本该再打造得大些,就怕……就怕都统大人用起来不方便。”韦小宝左手将金饭碗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已够重了,施将军,这许多字写的是甚麽哪?”施琅道:“中间四个大字,是‘公忠体国’。上面这行小字是:‘钦赐领内侍卫副大臣、兼骁骑营正黄旗都统、赐穿黄马褂、巴鲁图勇号、一等子爵韦小宝。’下面更小的字是:‘臣靖海将军施琅奉旨监造’。”韦小宝甚喜,笑道:“这可当真多谢了。”心道:“是啊,我的金饭碗是皇上赐的,你能给我甚麽金饭碗了?这老施倒也不是笨蛋。”

  过得两日康熙颁下上谕,命韦小宝带同十门神武大炮,自大沽出海,渡辽东湾北上,先祭辽海,再登陆辽东,到长白山放炮祭天。

  韦小宝接了上谕,心想这次是去攻打神龙数,胖头陀和陆高轩可不能带,命他二人留在北京,带了双儿和天地会兄弟,率领骁骑营人马,来到天津。

  文武百官迎接钦差大臣,或恭谨逾恒,马屁十足;或奉承得体,恰到好处,惟有一个大胡子武官却神色傲慢,行礼之时显是敷衍了事,浑不将韦小宝瞧在眼里。韦小宝大怒,立时便要发作,转念一想:“皇上吩咐了的,这次一切要办得十分隐秘,不行多生事端,惹人谈论,你瞧不起我,难道老子就瞧得起你这大胡子了?咱哥儿俩来比比,谁做的官大些?”跟著有个官儿大赞他手刃鳌拜的英雄事迹,韦小宝洋洋自得,便不去理那大胡子了。

  当晚韦小宝将天津水师营总兵请来,取出康熙密旨。那水师营总兵叫黄甫,见密旨中吩咐他带领水师营官兵船只,听由钦差大臣指挥.干办军情要务,接旨後躬身听训:韦小宝问了水师营的官兵人数,船只多少,便传施琅到来,要他和黄甫计议出海之事,自到後营,去和众兵将推牌九赌钱去了。

  在天津停留三日,水师营办了粮食、清水、弹药、弓箭等物上船,韦小宝率领水师营及骁骑营官兵,大战船十艘,二号战船三十八艘,出海扬帆而去。

  离了大沽,来到海上,韦小宝才宣示圣旨,此行是去剿灭神龙岛,上下官兵务须用命,成功之後,各有升赏。众官兵眼见己方人多势众,钦差大臣又带有十门西洋大炮,那神龙岛不过是一群海盗盘踞之地,大炮轰得几炮,海盗还不打个猜光,这次立功升官是一定的了。当下人人欢呼,精神百倍。

  韦小宝坐在主舰之中,想起上次去神龙岛是给方怡骗去的,这姑娘虽然狡猾,但那几日在海上共处的温柔滋味,此时追忆,大是神往,寻思:“一到岛边,倘若大炮乱轰,将神龙教的教众先轰死大半,几千官兵一涌而上,洪教主武功再高,那也抵敌不住。只不过这样一来,说不定把我那方怡小娘皮一炮轰死了,这可大大的不妙。就算不死,轰掉了一条手臂甚麽的,也可惜得很。”他本来害怕洪教主,只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但此刻有施琅主持。几十艘大战船在海上扬帆而前,又有新造的十门神武大炮,这一仗有胜无败,但想怎生既能保得方怡无恙,又须灭了神龙教,那才两全其美。於是把施琅叫来,问他攻岛之计。

  施琅打开手中带著的卷宗,取出一张大地图来,摊在桌上,指著海中的一个小岛,说道:“这是神龙岛。”

  韦小宝见神龙岛上已画了个红圈,三个红色的箭头分从北、东、南三方指向红圈,大为佩服,说道:“原来你早已想好了攻打神龙岛的计策。我是离了大沽之後,才颁示皇上的密旨,你怎地早就预备好了海图?”施琅道:“卑职听说大人是要从大沽经海道前赴辽东,是以预备了这一带的海图,卑职一向喜欢海上生涯,海图是看惯了的。”韦小宝道:“原来如此,看来咱们这一战定是旗开得胜,船到成功。”

  施琅道:“那是托赖皇上的圣德,韦大人的威望。依卑职的浅见,咱们分兵三路,从岛北、岛东、岛南三路进攻,留下了岛西一路不攻,轰了一阵大炮之後,岛上匪徒抵挡不住,多半会从岛西落海而逃,咱们在岛西三十里外这个小岛背後,埋伏了二十艘船。一等匪徒逃来,这二十艘战船拥出来拦住去路,大炮一响,北、东、南三路战船围将上来,将海盗的船只围在垓心。那时一网打尽,没一个海盗能逃得性命。”

  韦小宝鼓掌叫好,连称妙计。

  施琅道:“请大人率领中军,在这无名小岛上坐镇督战,务请不要上船出战。中军之地必须稳若泰山。统帅的旗舰若有稍微损伤,给大风吹坏了桅杆甚麽的,不免动摇军心。卑职统率战船,三路进攻。黄总兵统率伏兵拦截。十艘小艇来往报告军清,如何行动,请大人随时发号施令,以便卑职和黄总兵遵行。”

  韦小宝大喜,心想:“你这人倒乖觉得很,明知我怕死,便让我在这三十里外的小岛上坐镇,当真万元一失。就算你们全军覆没,老子也还来得及赶上快船,溜之乎也,妙计,妙计。”当下大赞了他一番。

  施琅道:“卑职久仰韦大人的威名,得知韦大人当年手刃满洲第一勇土鳌拜,把满汉第一勇土的名号抢了过来,因此钦赐‘巴鲁图’勇号,武勇天下扬名。卑职只担心一件事,就怕大人要报上天恩,打仗之时奋不顾身,倘若给炮火损伤了大人一个小指头儿,皇上必定大大怪罪。卑职这一生的前程就此毁了,倒不打紧,却辜负了大人提拔重用的知遇大恩,卑职万死莫赎。因此务请大人体谅,保重万金之体。”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坐船打仗,那是挺有趣的玩意儿。我本想亲自冲锋,将那神龙教的教主揪了过来。你既这麽说,那只好让你去干了。”施琅道:“是,是,大人体谅下情,卑职感激不尽。”

  韦小宝心想:“你在北京熬了三年,已精通做官的法门,老子本想干了你,瞧你如此精乖,倒有些不忍了。‘满汉第一勇士’这个头衔,今日倒是第一次听见,亏你想得出。”说道:“那神龙岛上,有几百名小姑娘,其中有几个是从宫里逃出去的。皇上吩咐了,务须生擒活捉。攻岛之时须可小心在意,大炮不可乱轰,倘若轰死了那几名宫女,皇上必定怪罪,你功劳再大,也是功不抵过。这是第一件大事。”

  施琅吃了一惊,说道:“若不是大人关照,卑职险些闯了大祸出来。这次攻岛,只要是女的,就只能活捉,不能杀伤,尽数拿来,由大人发落便是。”韦小宝道:“这就是了。这几名宫女,我是见过的,一见就认得出。不过这种皇宫里的事,嗯,你知道啦。”施琅道:“是。大人望安,卑职守口如瓶。宫里的事情,谁敢随口乱说?”

  众战船向东北进发,恰逢逆风,舟行甚慢。这日神龙岛已经不远,施琅指著左舷前方的一座小岛,说道:“那便是都统大人的大营驻扎之地,这座小岛向无名称,请大人赐名。”韦小宝搔了搔头皮,说道:“要我想名字,可要了我的老命啦。嗯,这次我做庄,你是我庄家手下的拆角,咱们推牌九,总得把神龙岛吃个一干二净不和。这小岛,就叫做‘通吃岛’罢。”施琅笑道:“妙极,妙极!韦大人坐镇通吃岛,那是大吉大利,不论敌军多麽顽强厉害,总是吃他个精光。大人前关天牌宝一对,那是大人自己,後关至尊宝,那自然是皇上。这两副牌摊出去,怎不通吃?”

  韦小宝哈哈大笑,喝道:“众将官,兵发通吃岛去者!”这句话是他在看戏时学来的,此时呼喝出来,当真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之至。

  数十艘战船前後拥卫主帅旗舰,缓缓向通吃岛驶去。忽然一艘小船上的兵土呼叫起来,不久小船驶近禀报,说是海中发见一具浮尸。

  韦小宝眉头一皱,心想:“出师不利,撞见浮尸!莫非这一庄要通赔?”

  施琅道:“恭喜大人旗开得胜,还没开炮放箭,敌人已先死了一名,真是大大的吉兆。卑职过去瞧瞧。”说著跳下小船。

  过了一会,施琅回上旗舰,说道:“启禀都统大人:这具浮尸手足反绑,似乎是海盗谋财害命,推人落海。”刚说到这里,小船上又叫喊起来,说道又发现了两具浮尸。

  韦小宝脸色甚是难看,这时施琅也说不出吉利话了,又再跳落小船察看,回上主舰时却是喜容满脸,说道:“回大人:这三具浮尸,看来是神龙岛上的。”韦小宝问道:“你怎知道?”施琅道:“第一具尸首还看不出甚麽,後面两具显然都是海盗,身子壮健,定是身有武功之人。”韦小宝道:“难道是神龙岛起了内讧?”施琅道:“风从神龙岛吹来,这三具浮尸,多半是顺风飘来的,倘若敌人起了内哄,韦大人推这一庄就像是吃红烧豆腐,咬都不用咬,一口通吃。”

  韦小宝举目向远处望去,但见海上水气蒸腾,白雾迷漫,瞧不见神龙岛,忽觉海面上有个皮球般之物,载浮载沉,渐渐飘近,问道:“那是甚麽?

  施琅凝视了一会,道:“这东西倒有点儿奇怪。”传令下去,吩咐小船驶过去捞来。

  一艘小船依令驶去捞起,船上军官大声叫道:“又是一具浮尸,是个矮胖子。”

  韦小宝心中一动:“难道是他?”说道:“抬上来让我瞧瞧。”三名水兵将那浮尸抬上旗舰,放在甲板上。这矮胖浮尸手足都给牛皮绑住了,韦小宝一见,果然便是瘦头陀。他本已极肥,这时喝足了水,肚子高高鼓起,宛然便是个大皮球。只见海水从他口中流出,过了一会,胖肚子一起一伏,呼吸起来。众官兵叫道:“浮尸活转了。”施琅提起瘦头陀,将他後腰放在船头的链墩上,头一低,口中海水流得更加快了。过了一会,瘦头陀突然一弹而起,骂道:“你奶奶的!”跌下来时坐在船头。众官兵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

  瘦头陀双手一挣,牛皮索浸湿了水,更加坚韧,却哪里挣得断?他摇了摇头,双目中尽是迷茫之色,说道:“他妈的,这是龙宫,还是阴世?”

  韦小宝笑道:“这里是龙官,我是海龙王。”众官兵又都笑了起来。瘦头陀睁大了一对细眼,凝观看韦小宝,道:“你……你……你怎麽在这里?”韦小宝生怕他泄漏自己隐私,说道:“这汉子奇形怪状,说不定知道神龙岛的底细,快提到我舱中审问。”两名亲兵将瘦头陀提入韦小宝的坐舱。韦小宝吩咐:“你们在外侍候,不听呼唤,不必进来。”

  待亲兵关上了舱门。韦小宝问道:“瘦头陀,你武功高得很哪,怎麽会给人绑住了,投入大海?”瘦头陀道:“老子又不是武功天下第一,怎麽不会给人绑住了投入大海?”韦小宝一怔,笑道:“啊,你打不过教主。”瘦头陀道:“那又有甚麽好笑?又有谁能打得过教主?”韦小宝问道:“你怎地得罪教主了?”瘦头陀道:“谁敢得罪教主他老人家?夫人说毛东珠在宫里办事不力,瞒骗教主。要将她送入神龙窟喂龙,我……我……我……”说到这里凸睛露齿,一张肥脸上神情甚是愤激。

  韦小宝登时恍然,那晚在慈宁宫中,假太后老婊子对他师父九难说,她是明朝大将毛甚麽龙的女儿,名叫毛东珠,笑道:“你在皇官里跟毛东珠睡一个被窝,可快活得很哪。”

  瘦头陀脸有得色,说道:“可不是吗?”

  韦小宝道:“你这条性命是我救的,是不是?”瘦头陀道:“就算是罢。”韦小宝道:“怎麽算不算的?你如说我没救你性命,那也容易得很。”瘦头陀问:“怎麽容易得很?”韦小宝道:“我再将你推入海中,就算没救过你性命,也就是了。”瘦头陀大叫:“不行,不行!你淹死我不打紧,我那东珠妹子可也活不成了。”韦小宝道:“她活不成就活不成,反正你也死了。”瘦头陀大叫:“不行,不行!”

  韦小宝问:“如果我放了你,你待怎样?”瘦头陀道:“那我多谢你啦,我还得再上神龙岛去救我那东珠妹子。”韦小宝大拇指一翘,赞道:“你有情有义!”寻思:“皇上要捉老婊子,我正发愁没地方找她,现下从这矮胖子身上著落,老婊子是一定可以找得到了。但这人武功高强,一放了他,那是放老虎容易捉老虎难。说不定啊 一下,反咬我一口。”

  瘦头陀道:“好在神龙岛上正打得天翻地覆,再去救人,可方便得多了。”

  韦小宝一听,精神为之一振,忙问:“神龙岛上怎麽打得天翻地复?”瘦头陀道:“五龙门你打我,我打你,已打了十多天啦。谁让对方捉到了,便给绑住手脚,投在大海里喂海龙。”韦小宝问:“为甚麽打起来的?”

  瘦头陀侧过了一个胖胖的头颅,斜眼看著韦小宝,说道:“东珠妹子说,你是本教白龙使,执掌五龙令,怎麽会不知道?”韦小宝道:“我奉教主之命,赴中原办事,岛上的事情就不清楚了。”瘦头陀突然大声怪叫,韦小宝吓了一跳,退开两步。

  门外四名亲兵听得怪声,生怕这矮胖子伤了都统大人,手执佩刀,一齐冲进,见矮胖子手足被绑,好端端的坐在地上,这才放心。韦小宝挥手道:“你们出去好了,没事。”众亲兵退了出去。

  韦小宝道:“你怪叫些甚麽?”瘦头陀道:“糟糕!你是教主和夫人的心腹,我却把甚麽事都对你说了。”韦小宝笑道:“那也没甚麽糟糕。你就当作我没救你起来,你还在大海里飘啊飘的,骨嘟骨嘟的喝海水好啦。”瘦头陀道:“他奶奶的,这咸水真不好喝。”韦小宝道:“你不想喝咸水,就老老实实跟我说,五龙门为甚麽自己打了起来?”

  瘦头陀道:“我和东珠妹子回到神龙岛时,他们已经打了好几天啦。我一问人,原来青龙使许雪亭一天晚上忽然给人杀死了,房里地下有一柄血刀。後来查到,这把血刀,是赤龙使无根道人的大弟子何盛的。”

  韦小宝听到许雪亭为人所杀,微微一惊,立即便想:“多半是洪教主派人杀的。”只听瘦头陀又道:“教主大为震怒,问何盛为甚麽暗算青龙使,何盛抵死不招,说没杀青龙使。後来青龙门的门下为掌门使报仇,把何盛杀了。赤龙门和青龙门就打了起来。”韦小宝道:“那只是赤龙跟青龙两门的事啊,怎麽你说五龙门打得一塌胡涂?”瘦头陀道:“也不知怎的,黑龙门去帮青龙门,黄龙门又帮赤龙门,你杀我,我杀你,打得不亦乐乎。”韦小宝道:“那我的白龙门呢?”瘦头陀瞪眼道:“你是白龙使,怎麽自己门中的事也不知道?”韦小宝道:“我对你说过,我不在岛上,自然不知。”瘦头陀道:“你门下分成了两派,老兄弟是一派,帮青龙门;少年弟子又是一派,帮赤龙门。”韦小宝皱眉道:“五龙门打大架,教主难道不理麽?”瘦头陀道:“大伙儿打发了兴,教主也镇压不了。”

  正说到这里,忽觉船已停驶,船上水手吆喝,铁链声响,抛锚入海,已到了通吃岛。

  韦小宝走上船头,只见岛上树木茂盛,山丘起伏,倒是好个所在,对施琅道:“神龙岛上到处都是毒蛇,你派人先上去探探,通吃岛上有没有蛇。”施琅应令下去,便有十艘小艇向岛上划去。

  众水兵上陆後入林搜索,不久举火传讯,岛上平静无事,并无敌踪,也无毒蛇。

  当下先锋队上陆,搭起中军营帐,一面绣著斗大“韦”字的帅字旗在营前升起,韦小宝这才下艇,施琅和黄总兵左右护卫,登陆通吃岛。号角和鞭炮齐响,众军躬身行礼。

  韦小宝昂然进中军营坐定,吩咐亲兵将瘦头陀囚在帐後,拿些酒肉给他吃,却不可解了他手脚上的皮索,还得再加上几条铁链绑住,以策万全。随即传下将令,命施琅率领三十艘战船,分从神龙岛东、北、南三面进攻;又命黄总兵率领其余战船,藏在通吃岛西侧,一听施琅发出号炮,就驶出截拦。哪一艘战船居前,哪一艘战船接应,何队冲锋,何队侧击,尽皆分派得井井有条,指示周详。

  黄总兵及水师营中的副将、参将、守备、骁骑营的参领、佐领等大小军官,见都统大人小小年纪,居然深谙水战策略,计谋精妙,指挥合宜,无不深为叹服,却不知尽是出於施琅的策划,这位都统大人只不过在台前依样葫芦,唱一出双簧而已。

  当晚众军饱餐战饭。傍晚时分,一艘艘战船驶了出去,约定次晨卯时,三面进攻。

  到第二日清晨,韦小宝登上军士赶搭的了望台,向东了望,隐隐听得远处炮响,火花闪动,海面卷起一团团浓烟,知道施琅己在发炮进攻,不由得担心方怡的安危,但想施琅行事谨慎,自己一再嘱咐,不可伤了岛上女子,料想他必定加意小心。

  他在了望台上站了一会,脚酸起来,回进中军帐,取得六粒骰子,心道:“这一次倘若大获全胜,就掷个满堂红。”一把掷将出去,不料尽是黑色,连一粒红也没有。

  他出口骂道:“他妈的,你跟我捣蛋!”使起作弊手法,将六粒骰子都是四点朝上,运手劲轻轻一转,这次果然有五粒骰子是红色的四点,却仍有一粒黑色的五点。他明知自己作弊,算不得是好口采,却也高兴了些。

  双儿端上一碗茶来,说道:“相公,你放心好啦,这一次一定打个大胜仗。”韦小宝问道:“你怎知道?”双儿道:“咱们这许多大炮开了起来,人家怎抵敌得住?”韦小宝道:“来,双儿,我跟你掷骰子,你赢了,我给你打手心。我赢了,就算是大功告成。”双儿脸上一红,忙道:“我不来,我不来。”韦小宝笑道:“那麽咱们来赌钱。我赢了,你输一钱银子,你赢了,我输一两银子给你。这样你总占便宜了罢?”双儿笑道:“我没银子输给你。”韦小宝道:“你要银子,那还不容易。”掏出一把银票来塞给她。双儿笑道:“我要银子没用。”

  韦小宝道:“唉,你没赌性,不如去放了那矮胖子出来,我跟他赌钱。”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号炮连响。韦小宝跳起身来,一把搂往了双儿,说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双儿忙笑著低头。韦小宝在她後颈中吻了两下,笑道:“你的头颈真白!”

  只听得号角呜嘟嘟吹起,他奔出中军帐,上了了望台,但见远处神龙岛上升起三个大火柱,直冲云霄,全岛已裹在黑烟之中,料想神龙岛已轰成一片焦土;又见一艘艘战船向东驶去,心想:“施琅这家伙算得是一个半臭皮匠,料事如神是说不上,料事如鬼,也就马马虎虎了。”

  海上战船来往,甚是缓慢,他在了望台上站了半天,也没见神龙岛上有船只逃出来,更见不到施琅和黄总兵如何东西夹击,於是又回进中军帐休息。

  等了两个多时辰,亲兵来报,适才见到烟花讯号,两路战船都向都统大人报捷。

  韦小宝大喜,心想:“老子稳坐中军帐,眼见捷报至,耳听好消息,这一场大战,胜来不费吹灰之力。但盼方怡这小娘皮,头发也没给炮火烧焦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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